易 杉
我的手被反復消毒
空氣里的細菌所剩無幾
來來去去的
是全日制陪護或
白天只能一次15分鐘的探詢
生命仰仗運氣,盡管
所有的擔架搬下來的
器官不同程度衰竭
并被多次下達了病危通知
星期天,走廊擠滿咳嗽的人
我們戴雙層口罩
有時忍住惡心
堅持為她倒掉渾沉的液體
所有人的臉色,鐵青
不是因為冷空氣來得突然
而是過道上
總會有停止呼吸的身體
被匆忙地塞進
一張冰涼的死亡證明
從帶欄桿的鋼架床,她
一咕嚕栽倒在地
攝像頭里,她蹣跚著身體
慢慢移向窗口
做出要跳樓的樣子
“她的精神一定出了毛病”
現在是晚上9 : 57
“長期缺氧,造成器官衰竭
或者受了刺激,精神發生分裂”
電話里,有人這樣催促
趕快到精神病醫院去
蒼茫的夜色中,我們
護著她,從縣城的公路
一直顛簸到四醫院的大門
像押著一個隨時想逃跑的囚犯
一樣,但是又格外小心。
下車走了幾十米,就是
急診室。慌慌張張的急救隊
正在用步話機聯系病床
黑色擔架一下子從救護車上
拖下來。五花大綁的
是一個拼命反抗的精神病人
她眼睛一亮
像白熾燈泡突然熄滅的樣子
她哆嗦了幾下,身體朝后
滑傾。只聽見撲通的聲音
我已來不及扶住她笨重的身軀。
昏暗的玻璃門外面
開始落下零星而渾濁的雨水
我們彎腰掏出所有檢查單和病歷
等待一個戴大口罩的醫生
在白得嚇人的燈光下
做出最后的判決
華西壩在窒息的沉默中醒來
從1床到35床,護工或陪伴
依次把軍綠色帆布折疊鋼架床
輕輕地收起來。值班護士推著
小車,打針、吃藥和出入量統計
她們像戰斗隊,緊張而默契
最后是醫生,仿佛胸有成竹,紙上
生死,無非一串神秘的數據
星期六上午,太陽光隔著白玻璃
照亮第六門診大樓9層的02號病床
她從昨天一直睡,凌晨1 : 45
夢游了整個走廊,我一直跟在后面
像多少年前,我們做的一場游戲
垃圾工,做最好的清理
先是黃色的微型清掃車,掃過大廳
和走廊。然后是手推車
她吆喝著,似乎要趕緊離去
處理其他比這兒更重要的事情
所有的頭腦都是昏沉的
只有監測屏,發出冰冷的嘀嘀聲
有效無效的數據,在綠、藍、紅、黃
構成的圖案上,描出風險和病危
深夜,挪動隱秘的星辰
挪動露水,輕敲大地的雨水
挪動07號病床,它有鐵欄桿
報警器和氧氣瓶。有起伏如蛇紋
的監測屏,見證痛苦與絕望的心律
門窗緊閉,轉頁中過濾雜亂的病情
此刻,空氣開始剔它的骨頭
寂靜皈依于事物的內心。茫茫的
樹梢,貫徹了一波又一波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