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 榮
用一下午時間通讀完林水文的詩歌作品,想用巴西詩人曼紐爾·班德拉的《我最后的詩》來表達我對他作品的閱讀感受。這首詩如下:
我愿我最后的詩這樣
它是平緩的,說著最簡單、最無意的事
它激烈,像一次沒有淚水的嗚咽
它有著花朵的美,幾乎沒有香味
有著火焰的純凈,最透明的鉆石在其中銷溶
有股自殺的激情,不加解釋就了結自己
如果一首詩既是平緩的,又是激烈的,既有著花朵的美,火焰的純凈,也有著一股子自殺般的激情,那么這首詩該會是怎樣的“完美”呢!不知道林水文是否讀過這首詩。當然,讀過與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林水文用他的作品告訴讀者,他理解曼紐爾·班德拉對于詩的感覺和感情,而且他也自覺實踐著這近乎苛刻的詩寫要求。從其詩作可看出他的認真,他的用心。他的詩,有平緩的語氣和樸素的語言,說著自己所親身經歷、親眼所見,看似“簡單”、“無意”,卻實則富含深意,曲徑通幽;他的詩非常內斂、節制,隱忍著詩人內心深處的激烈,流露出某種決絕、執著的氣息……
讀一個詩人的作品,就是在讀他的生命史。一個人如果在他的心靈土壤中播下了詩的種子,那么,他的一生也便會和詩發生千絲萬縷的聯系,便會和詩結下不解之緣。寫到這里,我想起林水文的《人民路》一詩的最末兩句:
生活讓他們落在這里
一輩子都難于挪開生根的腳步
借用林水文的這兩行詩,我想說的是:的確,詩歌,會讓一個詩人一輩子都難以放下,這幾乎就是一個詩人的寫作宿命,一旦和詩有染,這一生都難以舍掉它,“難以挪開生根的腳步”。
少年時代的某一天,機緣巧合,林水文通過一位朋友接觸到了某民間詩報,此后,他對詩歌漸漸有了一些認識,也開始寫詩。但由于工作、生活等原因,他的寫作斷斷續續。自2016年始,他迎來了寫作的高峰期,作品陸續在一些紙刊上發表,成為湛江詩群中重要成員之一。林水文說:詩是通過文字建構起與塵世的聯系,又區別于現實物質世界的另一個世界;是自己真實的情感和世界發生聯系而形成的一種帶有獨特個人氣息的藝術形式。正是基于這樣的生命經歷和認知,我當然有理由相信他的作品正是其個人精神史的詩性記錄,是其生命史、心靈史的詩化寫照。
我并不想借助詩學視野、詩學抱負等等詞匯來表述我對林水文詩歌文本的閱讀印象和感受,但這些文本告訴我,林水文顯然正在自覺實踐著他的詩歌理念:詩歌是嚴肅的語言藝術,是自然心靈的詩性表達。他的詩行中關于情緒的波動、心思的起伏以及意識的變幻、精神的演繹都得益于他敏銳的感受力和表達能力。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里所言及的:目既往還,心亦吐納。林水文的詩正是對于過往和現實的一種積極介入,是對于不可預測之未來的思慮。他的詩的確有一種超越其個人境遇的存在感、縱深感和歷史意識,這在他的很多作品中均有所體現,其作品看似即景式的描述,其實正是經由“觸目”后的過濾而達至“會心”思考后的精神圖景。
以他的一首命名為《墻》的詩作為例。這首詩起于“墻”的白,收筆于“墻”的暗,既形成了一種對比效果,也實現了前后呼應,而這種呼應的好處讓一首詩顯得更為凝練緊致,凝而不散,有框架有內容,有魂有核。“墻”這一意象,在整首詩里是靜而不動的,詩人以“墻”說事,卻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墻”內誰在唱經?經唱給誰聽?那些西裝革履、戴著金戒指的教徒唱完經之后,皆會穿墻而過,他們將何去何從?教堂內外,一墻之隔,兩重天,多重景,有多少戴著面具的人在暗夜里做著不義之事。這首詩帶有強烈的現實主義感,引人深思……
林水文有首題名為《橋仔頭》的詩,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詩人筆下名不見經傳的“橋仔頭”,承載著一段又一段無法抹掉生命史和社會史。這是歷史的見證,是生活的見證,更是生命的見證。這首詩讓人生出深深的蒼涼感,留給讀者對歷史與苦難、生與死的沉重思考。此詩的結尾尤其意味深長,耐人尋味,詩人切入時空(歷史)的視角在結尾處尤其顯示出了其獨特性,特別體現出了前文我提到的超越其個人境遇的存在感、縱深感和歷史意識。還有他的《小時代》《單位的象征主義》《短波收音機》《蒼茫》《土匪傳說》《六國大封相》等詩作,都有很強的現實性、思想性。
林水文很注重詩歌的架構,時空意識和視角的獨特讓這些詩作具有了別樣的閱讀感受。細節描寫呈現出的場景感和畫面感讓他的詩作于瞬間活了起來。他是相當聰明的,只負責給讀者活靈活現地描述,只負責不動聲色地向讀者“學舌”,他不帶有明顯的觀點和傾向性,而是把思考和評判留給了讀者,把莫大的諷刺感甚至荒謬感留給了讀者。讀者可在他的《老人》《橋仔頭》《小時代》《單位的象征主義》《短波收音機》、《蒼茫》《土匪傳說》《六國大封相》《凌晨四點的大雨》《早晨》《一群老牛》《火車晚點》《社戲》等詩作中細細感受和體味。
注意造境是林水文詩歌作品的另一個特點,這“境”來自于人外之物或者物外之人的適時介入與出現,這讓他的作品避免了單調和枯燥,雙線或者多線索交錯推進,增加了其作品的閱讀吸引力,無形之中增強了詩歌的戲劇性,而戲劇性對于一首敘事詩而言是尤其難能可貴的。這種寫作手法恰恰暗合了我對于現代詩的閱讀期待。說心里話,當讀了大量同質的現代漢詩作品后,尤其對具有“差異性”即“異質感”的詩歌作品充滿了期盼,希望讀到更多真正有難度的、和我們的生存現實發生關聯并產生深刻摩擦力的作品。以他的《姓氏》一詩為例,這首詩本身就如戲中戲般,詩里詩外都有著跌宕起伏的情節,在此背景下,詩人不動聲色地講述著看似平凡實則不平凡的生命故事。詩中“麻雀”和“飛鳥”的出現實際上有著隱喻或者象征的意味,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它們的適時出現,給這首詩帶來的藝術表達效果是不可小視的,使得這首詩避免了單調的線性陳述。我猜想這或者可能來自于詩人細心觀察的實時記錄,但更有可能來自于詩人有意為之的藝術構思。比如《保安村,保安村》《龍的傳說》《村子的黃昏》《人民路》等詩作都有上述提到的藝術特色。
通過詩歌寫作,一個詩人能夠或者應該收獲什么?這是我一直思考的問題。或者換句話說,對這個問題的持續性探求,也在引領著很多詩人的詩歌寫作。對一個詩人來說,關于寫作技術的探索與追求是無止境的,也是必須要付出心血和氣力的。將自己的生命體驗和感悟借助詩歌不斷地予以更富有藝術性的表達,這是詩人的義務和使命。更重要的是,一個詩人首先要收獲的是詩歌精神。何謂詩歌精神,它首先是人文的、獨立的,是詩人對于歷史和現實,對于時代和生活,對于人生和生命的自由思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一個詩人便擁有了很大的自覺性和自由度。詩人應該對此特別珍惜。顯然,林水文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并且也在積極地實踐著。這一點,在我看來尤為可貴。從林水文的詩歌文本中,我讀到了他對于命運的抗爭,對于精神獨立的爭取,對目之所及心之所感而發出的聲音,這是尤其令人欣悅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寫詩,就是一種自我教育、自我鞭策、自我勉勵、自我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