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莉
1968年,我出生在那個較困難的年代。童年時,身體很不爭氣,經常吃藥打針,而父親的身體好像更“嬌氣”。每當村子里分糧食蔬菜時,母親吩咐我們兄弟姐妹們去指定的地方,扛著挑著擔著抬著往家挪,父親總是在家門口焦急而無奈地望著我們。記不清多少次,我們每天吃撒或榆皮面抿圪斗時,母親總會給父親做一碗白面面條或燙一小塊白面烙餅,那真是眼饞啊,我們也好想改善一次,盼著母親哪怕能多做一點點,父親能少剩一點點,我們在門縫外翹首企盼等著,有時焦急到心里還會有些許不滿意:母親就知道偏袒父親,只給父親開小灶。
當父親做工快下班時,母親總忙不迭地念叨我們:快熱好開水,快準備好干凈毛巾。父親拖著疲憊的身體將大門一開,我們第一時間請父親洗手燙腳,用熱毛巾敷腿。有時因貪玩耽誤了事,母親便會嘮叨幾句,我的不滿情緒總會加重:母親就知道無微不至呵護父親,就不知道心疼自己和我們。
每當天氣發生變化時,父親手、腳、腿、胃疼得有時竟下不了床,村子里的大夫每次都會對父親說,胃傷得厲害,需要日積月累地養,手腿腳疼那是彈片在作怪……我們開始疑惑不解,悄悄問母親,母親情不得已才道出實情。
1944年,父親18歲,參加了基干民兵抗日活動。民兵的主要任務是站崗放哨送情報,掩護群眾轉移,埋地雷護糧食,破壞敵人通訊等。一天夜晚,父親和幾個民兵互通了行動暗號,上到村南荒地腦的敵炮樓附近,正割電線,沒想到被鬼子發現了。為了引開敵人,父親和民兵們拼命地向前跑,由于天黑,父親掉到了兩丈多高的崖下,左腿被摔斷,忍著痛不吭聲。當戰友們發現時,將父親背到外村進行接骨治療,由于當時條件所限,給父親留下了終身腿疼的后遺癥。
1947年春,父親顧不上腿上的傷痕,積極加入了中國人民解放軍新兵13連,父親任連隊文書,編到華北教導團野戰一縱隊。一天,突接上級緊急命令,石家莊戰役告急,立即開赴前線。經過兩天兩夜急行軍,父親和戰士們被分配到66軍野戰一縱隊炮兵連,任務是用高射炮控制大郭村機場,不準敵機起飛支援石家莊。在石家莊七天七夜的戰斗中,父親和戰士們堅守陣地死死咬住敵機,起飛一架就打落一架。傅作義從北京調來11架飛機支援,炮兵連以高射炮狠狠地打擊了敵機,擊落敵機2架,其他9架狼狽而逃,飛回北平。大郭村機場被高炮連一直控制到石家莊勝利解放,機場敵機和人員被迫投誠。由于父親的高炮連在解放石家莊戰役中做出了巨大貢獻,全連榮記了集體二等功。在這次戰斗中,戰士們傷亡很大。父親就是在此次戰役中渾身多處中彈(1947年5月13日),被抬到中國人民解放軍和平八部醫院,只取出了小部分彈片,但手、腋下、腳上還殘留很多彈片,由于傷員太多,父親傷勢略有好轉后,就被轉移到傷員康復連。
1948年,父親退伍返鄉,足腕、腋下、手腕疼得像刀割一樣,經村里醫生檢查,是存有彈片的原因。有人說父親因工負傷,可以到醫院做手術把彈片取出來,父親婉言拒絕說:“前方多少戰友為了解放全中國付出了生命,這點傷算不了什么?!备赣H忍著疼痛,讓醫生給開刀取大點的彈片。那時候村里沒有麻藥,醫生不敢開刀。父親說:“你大膽地取,我能忍得住?!笔中g做完后,醫生的手還在發抖,而父親咬著牙,汗水浸透了衣服,但未吭一聲。有人說父親是一位虎將,賽過三國關公割膀取毒箭,而父親只笑著說了六個字:“我是共產黨員?!?/p>
返鄉后,父親看見村子里的孩子們四處奔跑、貪玩,七八歲就隨父母下田干農活,都是沒文化的“睜眼瞎”,再這樣下去,村子將變成文盲、法盲、傻子村,更談不上國家興旺。于是,父親決定在村里辦一所小學。1948年春,父親在村里辦起了半日制小學(后來逐漸改為全日制),并向陽泉教育部門申請購回了課本。父親每每憶起時,最深刻的還是那首古老的“挑戰歌”:“比賽比賽,老鄉們都來,同志們趕快,軍民互相發動,軍民互相團結,大量生產,豐裕建設,建設邊區為人民服務,咱的勝利在眼前?!备赣H既宣傳了黨的政策,又激發了孩子們讀書的積極性。后來,父親又在鄰村辦起了另一所小學,兩個村就父親一個教師來回跑。同時,父親還辦了成年速成識字班,擔任了民校教員。村里又委任父親為老年隊隊長,晚上加班加點為老年夜校的群眾上課。村里還成立了業余劇團,父親給寫節目,抄戲本。大家見父親每天馬不停歇,廢寢忘食,勞累辛苦,勸父親稍歇歇換口氣,大家都不忍心,盤算給父親一些小補貼。父親說:黨搞土改分的地就夠我吃了,補貼不能要,就算是我為抗美援朝、保家衛國做貢獻吧!父親義務辦學一直到1950年底,才有了外調來的公辦教師,父親嚴重的胃病就是那幾年落下的。
1958年,黨提出了“鼓足干勁,力爭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的總路線。父親積極響應黨的號召,不顧身體病痛,加班加點數日不休息,把人工石碾磨面改造成半自動化碾面機,解決了全村人磨面難的問題。改革開放后的1983年,父親在村里辦起了水泥袋子制作廠,為村里解決了不少失業者。父親忍著彈片的疼痛,四處奔波,跑業務、找銷路,小廠子辦得很不錯。父親富了沒忘記國家和人民,沒有享受傷殘軍人免稅政策而照章納稅。他的感人事跡贏得了諸多的榮譽。紅紅的榮譽高高掛在墻上,而父親的身體卻愈來愈差,常常被傷痛折磨得痛不欲生。
民政部門領導在“八一”建軍節或重陽節來家慰問父親時說:“現在和平時期了,國家科學發達,醫療技術很高,您還是到醫院把那些殘留的彈片取掉,去治治胃病和那條傷腿吧。”父親是因戰六級殘疾軍人,住院醫藥費國家全給報銷,但父親總是會說:“只要不影響走路,我就能繼續活著;只要看著我們的國家繁榮興旺、富裕強大、文明和諧,就讓這些彈片留著吧,讓子孫后代永遠記住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動派對我們犯下的滔天罪行!”
2016年5月,父親永遠地離開了我們。這三年來,每次想起父親那個“特殊”的身體,總會淚水盈盈,心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