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占平
去年9月中旬,我去京城小住,準備跟女兒一家過中秋和國慶節。9月22日上午9點多,從超市購物出來正行走在回家的小區路上,突然接到黃風的電話:他哽咽著說:保忠走了!我愣了一下,然后大聲回問:你說什么?他已經泣不成聲,重復一句:剛剛快8點時,保忠走了!我手里拿著的袋子滑落到了地上,手抖動起來,手機差一點掉了。眼淚不由自主地流出來,嘴里喃喃自語:好兄弟,你咋就這么快地走了!找了小區一個休息椅坐下,真想放聲痛哭一場,可是礙于旁邊人來人往,只能默默地讓眼淚流進心底。
保忠的病情我是知道的。一年前,他開始出現癥狀時就給我講過,后來在省城各大醫院檢查,幾次到北京協和醫院求醫,確診為是一種少見的治療難度大的病癥后,接下去跟所有的患者一樣,必須的程序就是找西醫輸液、吃藥,找中醫針灸、拔罐、開藥,找民間偏方試試效果。這中間,我們通過多次電話,我也去他家里看望過,總是鼓勵他要面對現實,相信科學的力量,配合醫生,積極治療,爭取康復。我知道這些勸導其實都是廢話,他是中年人,是作家,更是讀書人,這些道理還能不懂?可是,面對相處如兄弟但已經染病的保忠,也只能說點這些廢話寬慰他。
來京前,保忠已經又一次住院,我專門去病房探視。當時,他躺在病床上已經說話困難,看上去身體非常瘦削,但精神還可以,眼睛像正常時閃著光,看到我進去流出幾滴淚水。我們沒有多用語言交流,只是緊緊地握著手,感覺他手里的力量還很大,似乎一切語言要表達的東西都傾注在手中的力量里。我跟他目光堅定地對視,傳達出的意思就是:你要有信心,一定能夠過了難關!在病房外面走廊里,保忠的妻子素榮跟我談了他這一段情況,醫生會診后說,輸上一段液體再加一些機械輔助治療,看情況再定下一步,或許會有好轉的。我也相信,靠著藥物和其他機械輔助,他能堅持幾個月。沒想到,這次看望成為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這才一周多他就撤手而去!真是老天不開眼啊,怎么就讓這么一個剛剛52歲的好朋友離開了人世!
坐在小區的椅子上,我跟保忠的交往一幕一幕地浮現在眼前。認識保忠大概是在新世紀初。那時,他的好幾個中短篇小說在我供職的省作協《山西文學》和《黃河》兩個刊物上陸續發表;同時,國內其他不少重要文學刊物也經常有他的作品問世,于是成為省作協重點培養的青年作家之一。我那時擔任理論研究室負責人,其中一項工作就是關注省內有潛力的青年作家,因此,開始讀他的作品,開始了解他的基本情況。
生長在塞外高原大同縣的王保忠,一直把文學創作當成精神寄托,還在上師范學校時,課外就努力閱讀文學作品,并且嘗試練習寫作。畢業工作后當中小學老師,業余更是迷戀文學,多年孜孜不倦,到新世紀初已經寫出了兩部長篇小說、兩部長篇紀實文學,還有一批中短篇小說和散文,不少作品發表在省內外報刊上。由于他寫作成績斐然,讓縣里主要領導注意到,為了充分發揮他的特長,下令把他調到文聯工作。這樣,讓他能夠名正言順地從事文學創作。保忠也沒有辜負領導的期望,文聯工作做的有聲有色,文學創作更勤奮,成績更突出,走出了大同,走進了全省,走向了全國。
我找到保忠當時影響比較大的幾篇作品閱讀,很快就被吸引住了,他那實實在在來自基層的素材,那一個個充滿個性而又活靈活現的人物,那獨特并且富有地方氣息的生動故事,那樸實無華的敘述語言,都讓我無法不喜歡。就題材而言,保忠主要是寫塞外農村的農民生活,精心刻畫地道農民的淳樸與某些狹隘,挖掘農民的本性和社會對農民的制約。他的《張樹的最后生活》《豐年》《說個媳婦給根娃》《前夫》《洗澡》《桃花夢》等作品,構成了一幅農村生活萬象圖,性格各異的普通農民形象躍然紙上,真切地展示了他們的喜怒哀樂。
因為喜歡保忠的作品,自然就想全方位認識他,找機會開始了與他的接觸。起初是因為工作上的事通過幾次電話,他那帶有明顯大同口音的普通話,簡潔低調,讓我感覺跟他的小說一樣厚道。從對話中,能夠明顯感覺到,他不擅長跟人交談,尤其是我作為省作協專門從事文學理論批評的人員,讓他有些拘謹或者緊張,只是我問什么,他簡單回答。我也出生在農村,明白他的心理,不適合在電話里深入交談。時間不久,《黃河》雜志社召開全省青年作家創作推進會,保忠是重點作家參加會議,我以評論者和理論研究室負責人身份也到會。這樣,就有了我們第一次的相識。
保忠的樣子跟我想像的差不多,濃眉大眼,中等身材,說不上胖也說不上瘦,穿衣打扮普普通通,沒有因為參加會議刻意修飾,憨厚、樸實,話語不多,抽煙厲害,喝酒豪爽。會議的一個環節是重點作家談自己的創作,保忠謙虛地說,自己寫了十來年,出了些作品,但基礎欠缺,差距很大,要好好學習其他作家的經驗,更想聽聽評論家的看法。這種態度,讓我進一步對他刮目相看,認定他以后一定會成大氣。會下,由于我們有過電話交流,他專門到我房間聊天。我之前讀了他的作品,聽了他的發言,有許多話題,自然兩個人聊得很投緣,起初主要說他的作品,談了我的理解,主要是肯定和贊賞;他卻更想聽聽我對他創作的不足之處和以后的建議。出于評論者的習慣,我也誠懇地講了自己的意見,希望他的創作視野能夠更加廣闊一些,閱讀范圍要突破國內作家作品,從外國經典作家創作中吸收經驗。他很認同我的意見,表示一定要努力開拓自己的眼界,讓創作上一個新臺階。隨后,我們的交談轉向他的工作、生活,他毫不隱藏地說了情況。幾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我們都把對方視為可以好好交往的朋友。
有了第一次的面對面接觸,我與保忠的來往就密切起來了。隔一段總會有理由電話交流一番,主要還是談他的創作,當然也說一些文壇走向,其他作家狀態。他作為我們省作協重點關注的青年作家,自然會給他提供一些參加各種文學活動的機會,比如培訓班、研討會、改稿會、采風之類,這樣,我們見面的機會就成為常事,每年都會有好幾次;特別是他在縣里參與組織文化活動,邀請我去,我非常高興,帶上一些作家、評論家、文學編輯去了他的地盤上,聊天的機會更多,近距離感受了他的生活狀況,他的為人處事風格。由于他創作成績突出,工作認真負責,加上待人誠實,在當地有很高的威信,領導賞識,同事認可,朋友喜歡,形成了一個文藝核心。看著他的這些狀況,讓我更加認定這個朋友能夠深交。
在文學界,做人重要,但出作品更是硬道理。保忠非常明白這個不成文的規則,那幾年是他小說創作爆發期,國內多家重要文學刊物集中發表他的中短篇小說,不少編輯追蹤他的創作狀況,并有許多優秀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重要選刊轉載。可以說,保忠的創作已經進入成熟期。我看著他的創作逐年豐收,影響不斷擴大,從心底高興,也經常向他表示祝賀;但保忠總是一以貫之地謙虛,讓我談他的缺憾與不足。事實上,那個時期我已經快跟不上他的創作了。因此,集中找來他的主要作品進行研讀,寫出一篇綜合評論他小說的文章。
我那篇評論的題目是:《真切地表現當代農民的生活態度》,文章先解讀了他小說的題材優勢,就是真實地展示當代社會發生巨變背景下,農村面貌、農民生活、農業走向的本質規律性,然后分析他小說作品呈現的特點,認為他的創作抓住了時代本質,消除了宣傳意圖,強化了對農民內心世界的挖掘,在某種意義上說,超越了前輩作家的局限,體現出當今作家的社會思考和藝術追求,更好地詮釋了小說創作的民間性。
我理解,真正意義上的現實主義農村小說作品,從來都是執著于對普通人的生存的揭示與探索:一是人的生存狀態,怎樣活法;二是人生存在的價值,即人的生命意義。二者缺失任何一面,文學境界與審美意境都會缺失。也就是說,現實主義農村小說如果遠離底層人的基本生存狀態,不去探究人的存在價值,作品無疑就失掉了血脈。王保忠的小說,之所以能一直充滿文學活力,正是來自于創作的這一可能性。在他的作品中,我不僅看到了凡俗生活隱藏下的悲劇,也看到了含淚微笑之下的希望。比如《張樹的最后生活》中的張樹,四十多歲就住進了養老院,從來沒有結過婚,但他本性里總希望能有個女人,體驗男女之事;于是,每天來養老院門口賣東西的女人,就成了他的精神寄托。然而,賣東西的女人卻是有夫之婦,把張樹的那種精神寄托徹底擊潰之后,他竟然去找暗娼,又被警察逮了個正著。精神希望完全泯滅了的張樹,最終選擇了喝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生命。張樹的人生無疑是悲劇,但他的悲劇卻是發人深思的。他的正常的生理需求得不到滿足自然會做出違法行為,進而成為終結人生的直接原因。可是,促使他走到那一步,難道不是社會造成的?事實上,張樹的生存狀態,具有一定的代表性,許多生活在低層的人的精神生活需求,很難得到滿足,只能做出過激行為,造成一種社會問題。因此,王保忠在這部作品中,就是通過描述張樹的生活狀態,進而思考人生存在的價值。
由王保忠的農村生活小說,我聯想到,當代中國不少主流作家也都以鄉村生活為寫作題材,比如莫言、李銳、畢飛宇、韓少功、閻連科、賈平凹等,他們的經驗都是鄉土的,民間性同樣是這些作家們對待鄉村的主要方式,他們借助文學家的創造性想象,從鄉村豐富的意象群中獲得了諸多意識的升華。莫言的好幾部重要作品,都是以他的老家高密東北鄉為背景,雖然敘述角度不同,但總是比較真切地表現了那一方水土的歷史與現實,其中對民間性的挖掘還是很見功力的。其他幾位作家的作品,對農村農民生存環境的逼真描寫,都給讀者留下比較深刻的印象。
我的結論是:青年作家從事農村生活小說創作,像王保忠這樣自覺地選擇民間立場,而且能夠以知識分子覺醒的現代意識和哲學眼光審視農民的內心世界,體現出獨特的價值判斷,是非常有意義的。在具體寫作中,他又特別注重呈現鄉土生活本色,即深入發掘和提煉那種體現出生活本質與生命韌性的民間精神——那種體現在最普通的人群、最本真的現實人生、最具體的生活實踐中的真性情、真精神,就讓作品有了靈魂。此外,他也比較注重文化思考,包括對傳統文化中封建部分的解剖,以及對市場經濟條件下鄉村人際關系和道德風氣變化的思考,都有一定的見解,從而豐富了作品的藝術含量。
我的這篇文章發表后,引起一些評論家的注意,研究或評論王保忠的文章逐步多起來,保忠對這些評論文章非常重視,總是認真閱讀,理解其中的意思。省作協和大同市文聯也適時地組織了他的作品研討會,請來一眾國內、省內名家,對他的創作進行評價、研究;他很珍惜這次研討會,對每一位與會者的發言,都認真記錄下來,然后細細分析。正是這種謙虛的態度,讓他的寫作能夠繼續進步,成為全國寫農村題材中短篇小說的代表性青年作家之一,也就成為不少權威專家綜合性評論文章中經常提到的作家,在第五屆中國作協“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評選中,受到評委的好評,前幾輪投票都能入圍,只是最終還是名額所限,沒有能夠獲獎,頗為遺憾。
進入2011年,王保忠的創作影響已經很大,成為山西青年作家的領軍人物之一。為了讓他的視野更好地拓展,讓他的文學天地更為廣闊,讓他的才華更明顯地發光,這時已經成為省作協領導成員之一的我,產生了把他調來省作協的想法。于是,先跟他在電話中作了商量,把我的想法和站在他的角度考慮的利弊講給他。保忠當時沒有立即表態,說是要好好考慮。我也明白他的意思,工作調動畢竟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他要離開生他養他幾十年的家鄉,離開年邁的母親、相濡以沫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子女,離開許多跟他相處多年的朋友,雖然省城離他家鄉也就三百公里,但是,生活習俗、語言風格、文化傳承、氣候特征,都是有差異的;更重要的是,他的朋友圈基本都是在大同,省城也就認識幾個文學界作家、編輯,能否很快融入這個環境中,對于他來說也是個挑戰。我讓他多方面想想,跟家人、朋友們討論討論。
過了一段時間,在一次會議上我們見面了,我跟他專門談了這件事。他說,工作調動對他確實是大事,作為一個文學寫作者,能夠到省城工作、生活,肯定比小縣城有許多優勢,比如能經常同省城的許多成績比自己大的作家來往,學到他們的經驗;能同不少文學評論家交流,加深自己的文學理論基礎;能有更多機會去全國各地參加文學活動,開拓視野,這些都是小縣城沒有的;當然,生活中可能會遇到一些困難,也是在所難免的,家人和朋友們多數支持他來,他表示可以考慮了。我聽了他的話,特別高興,我們進一步談了調動會遇到的一些問題,也談了調進省作協的工作安排和創作規劃。
有了他的這個態度,我便進行實質性操作,跟作協幾位領導提出調王保忠來工作的建議。作協領導基本上都是業務內行,對王保忠的情況有一定的了解,也希望能調他來加強省作協的創作力量。經過黨組會研究,正式確定調他來工作。隨后,開始履行調動程序,讓人事部門查閱他的檔案,與他所在縣溝通,上報省里有關部門。經過幾個月的努力,保忠順利地調來省作協,妥善安排了他的工作崗位。按照相關規定,保忠可以帶一個未成年子女一起把戶口落進太原市;等他辦理手續時,公安部門要求他必須有一個親戚在太原市,才能落戶,他有點為難了:找不到一個在太原市的親戚。他給我說了這個情況,我當即表示:你就落到我家吧,把我當成你的親戚。于是,我出示了證明,手續就好辦了,他和兒子成了我的家庭成員。我跟保忠開玩笑說:我是你的戶主了,以后可要匯報啊。他羞澀地笑了笑說:咱們是一家人了。
保忠調來省作協,很快就融入了省城文學界,比他想象的要好許多;這是因為大家對他的創作才華都有共識,而他平日里為人處事低調謙虛,大家都愿意跟他交往。更重要的一個條件,他的工作是接手編輯省作協的會刊《山西作家》,這本雜志雖然是內部刊物,卻是省作協與廣大作家、評論家、文學編輯聯系的主要方式,兩千多名會員人手一冊,俗稱圈子內的刊物;他做了編輯后,從內容到形式都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以一種全新面貌出版,讓會員們都稱贊有加,也就對他這個編輯加深了印象。所以,沒過幾年,他就在省城完全站住腳了,創作也有了新的突破,像代表作《甘家洼風景》就是這一段時間寫出來的。除了小說創作,他把視野放開,寫作方式也轉向紀實文學,選擇“消逝的鄉村”為題目,實地走訪了山西省內多個鄉村,真實地記載了這些鄉村的過去與現實,讓讀者跟隨他的筆觸認識現實中的山西鄉村。由于寫這個題材,他走了一些山西黃河邊的鄉村,進而讓他的思維有了拓展,決定沿黃河流域各省區走一遍,把黃河流域的鄉村狀態寫出來,可惜這個選題只進行了一部分,他就被病魔侵襲,成為沒有能夠完成的項目。
保忠調來省作協工作后,我們成了同事,從作協領導分工,他的工作都由我具體負責。這樣,我們接觸的機會就太多了,只要不外出都在單位,每天必定會見面,一起談論各種話題:創作,工作,讀書,社會,家務,時事,等等;一起跟文友們喝小酒聊大天,一起參加各類文學活動,可以說是無話不談,從沒有過誤會;他的家人家事我也都知道,因為他的戶籍在我家,總會有些交集的事情。他的生活有自己的方式,比如喜歡抽煙,每天一到兩包;喝酒時候總是帶頭干杯,吃菜少;寫作經常熬夜,眼圈發紅;我善意提醒過他幾次,生活還是規律地好;他說,自己也知道有些習慣不符合健康要求,可是要改變也是很難的,只能是盡量減少抽煙的頻率,盡量少喝白酒,盡量早睡覺。遺憾的是,這些習慣還沒等他完全改掉,他就走了。
……
想到的跟保忠交往的事情太多了,然而,這些都成了追憶。我平靜了一下心情,只是想著以后還能為他做點什么?眼下最主要的是一定要去送他一程。于是,給黃風打電話,問清楚保忠的出殯時間和地點,馬上在網絡上訂下最早回太原的高鐵票。
第二天,我一大早坐上北京西到太原的高鐵,回家后,稍事休息,下午就去了保忠的家里,向他的妻子和兒女,表達了我的哀悼之情。22號,正值一年一度的中秋節,是萬家團圓日,而我的好朋友王保忠的出殯儀式就是這一天。在莊嚴肅穆哀樂回旋的告別廳里,最后看著保忠那瘦削的面孔,我抑制不住,再一次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