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晉 張鵬遠
唐晉
(作家、詩人、畫家,以下簡稱“唐”):二十多年前,宋耀珍在他的不少詩作中——作為某種趣味和手段——展示出了他的童心以及童話架構的潛在能力,例如《噩夢》《廣場上的聾子》《壞心情》《土豆》《果子貍》《有人》,甚至《一個牙疼的人》,以及最為傳頌的《西里峽谷的夜》中的這幾句:“西里峽谷的夜/寒冷,沒有風帶來響動/一把空椅子擺在對面,上面坐著塵土。”直到幾天前,宋耀珍將其新出版的三卷本童話《小鎮的秘密》拿給我,我也并無多少意外之感。一位詩人作家寫童話,不算鮮見,因為詩與童話、傳說的誕生同源。在此之前,我曾拜讀了宋耀珍根據《搜神記》再度創作的作品集《奇枝怪葉》,我把它歸為童話的一類,盡管出版社的編輯更愿意認為是其他。正如博爾赫斯習慣做的,對既定作品的重新解讀本身便是樂趣,《奇枝怪葉》所偏重的正是這一點。《小鎮的秘密》至少有兩個來源,其中之一仍然是《搜神記》,特別在第三卷內,作者于現實語境中還原了數篇干寶的故事。所以,在從詩創作轉而走向童話創作前臺的第一步,宋耀珍以其詩人的敏銳,抓住了古典筆記小說中所謂神怪內容——尤其是那些煞有介事的部分——基于幻想的離奇魅力;它們恰好符合兒童的心理特征。當然,宋耀珍有其第一讀者,他的女兒同時也是他創作的動力和起源。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場不算華麗但卻輕盈自在的轉身,借助古老文本,作品有了神秘甚至怪異的調子,就像推進器一樣,在前人面對未知世界依靠想象取得合理解釋的層面,消除時間影響,以今天的認知力而給予更為廣博的可能空間,既是叩問,也是探索。宋耀珍甫一上手童話,就切中了關鍵。童話的關鍵是什么?一個字:謎。寫作的目的便是尋求謎底。張鵬遠
(詩人、青年評論家,以下簡稱“張”):以詩歌作為切入點來談童話作品《小鎮的秘密》,也是一個獨特的視角,并能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按一種觀點,詩是人類文學領域中的成人童話,它優雅而高貴,又如嬰孩般純潔,以詩歌打開文學的人,詩歌情節將伴隨其一生,作為詩人的宋耀珍當然也不能回避這種潛在的規律,我們甚至可以據此來猜測并發現宋耀珍在創作《小鎮的秘密》時的一些內心隱秘。詩歌在《小鎮的秘密》里面是一個潛在的線索,它起源于一件神秘禮物,即泰戈爾的詩集《吉檀迦利》,《吉檀迦利》引發了主人公對詩歌的無窮向往和探索,并卓有成效,在《小鎮的秘密》里,主人公的詩歌作品是以“飛”為主題的一首童詩,這首詩貫穿第一卷《飛行人》和第二卷《夢想家》,是對主人公文學身份最初始的模糊定位。從《飛行人》和《夢想家》中不難看出,童話的主人公身上有很多宋耀珍對個人童年生活的自我映射,《吉檀迦利》不僅完成了童話主人公的文學啟蒙,并穿出童話世界與現實中的宋耀珍隱秘地互相對接,成為宋耀珍和主人公之間的一個身份紐帶。到第三卷《疊世界》時,《吉檀迦利》消失不見了,但這消失僅停留于表面,事實上我以為它所代表的詩歌發生了進一步的擴散和放大,比如它衍變為一本由各種奇怪符號所構成的羊皮封面手抄本,羊皮封面手抄本是一個多維世界的目錄索引,能夠自動更新,并摒棄目錄世界的作者本人,僅闡述其指向內容的偉大和神秘。到這個時候,宋耀珍從文學薪傳角度成功地突破了以詩歌為指引所形成的單一效果,在干寶《搜神記》中幾個故事原型基礎上的不斷還原和再創作,讓這部童話作品進入了更廣闊的天地,完全充盈起來。以童年回憶、《搜神記》為來源,再加上奇妙的幻想、詩人在作品中隱秘的詩歌情節,無疑讓《小鎮的秘密》這部兒童文學作品靚麗很多。唐
:搜集理想圖書,建立一個自我專屬的閱讀譜系,是我們喜歡做的事情。不過從我的角度,尚未有過像宋耀珍在《疊世界》里的想法,就像你的準確歸納——“羊皮封面手抄本是一個多維世界的目錄索引,能夠自動更新,并摒棄目錄世界的作者本人,僅闡述其指向內容的偉大和神秘。”這個意圖——不同于計算機儲存事實——其實有個基礎,就是博爾赫斯的“繁殖”。博氏的“繁殖”是消除了人這一因素的,而宋耀珍設想的“自動”“更新”“摒棄”仍然擺脫不了“選擇”。誰來選擇?細思極恐。張:
由“羊皮封面手抄本”引發,對話剛開始難度就在不斷增加,但這也讓我們的對話有了更多的縱深。借用對博爾赫斯做出最準確贊譽的卡爾維諾的說法,博氏的作品具備“宇宙”模式和“民間文學”形式,在我理解,博氏所營建的迷宮和繁殖的世界,如果換到更為廣闊的時空背景來理解,只能是通過時間來選擇吧,幸運的是這個時代選擇了博爾赫斯。作為瘋狂的博爾赫斯迷,宋耀珍在《小鎮的秘密》寫作上特別是時空切換角度方面,無疑受到博氏的影響,甚至卡爾維諾的影響。唐
:卡爾維諾在整理創作《意大利童話》時,用“就像從跳板上沉著地躍入大海”來比喻自身狀態。他認為,只有那些被海洋深深“吸引”的人才可跳入其中。接著,他用“召喚”“拯救”和“消失”三個連續的詞語表述這類寫作的重要性。卡爾維諾指出,這些人是“受到了自身血液的召喚”,而去“拯救一件在海洋深處動蕩起伏的東西”,否則它就會“消失”。對于漫長歷史中口口相傳的童話以及民間故事,記錄無疑是首要的事情,然后是不斷地解讀、擴張、消減、修整甚至異化,最終成為新的源泉。事實上還有一種長期潛伏在講述者頭腦中的童話故事,僅僅為他自己或極少數人所知,并不被確定,不停地變化著。它多半是講述者經歷和夢想的混合體,當然會有孩子截然打斷里的某種糾正以及指向——他只把這種童話故事講給他的孩子。也許與老奶奶不同的是,他的講述屬于回憶,屬于一種操勞——他會停頓甚至卡殼;想到往事,他會出現尷尬。所以,有些作品的誕生未必是卡爾維諾所說的“文學的時尚”與“科學的熱情”的產物。宋耀珍的《小鎮的秘密》就具備了這樣的特殊性,它介于童話和現實之間,想象和回憶之間,過去和現在之間;它是他的女兒宋子奧了解父親的一扇門。追述、記錄并富有變化,或者是宋耀珍“拯救”童年的最好方式。張:
卡爾維諾所說的“文學的時尚”與“科學的熱情”,是否意味著隱含的西方現當代文化主流意識在兒童閱讀層面的教育啟蒙目的,不得而知,畢竟《意大利童話》也來源于老奶奶們的口述和民間積累,有著意大利式的民族傳統敘事方式。近百年來,中國的兒童文學作家也積極創造了很多優秀作品,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們的本土傳說在文學再創造上的空缺被有效填補,我孩提時讀到的童話作品有限,讀過葉圣陶的《稻草人》,啟蒙時代就很快過去,等到我兒子的童年時候,他就偏愛沈石溪、楊紅櫻等人的作品,這些兒童讀物太多了,類似《搜神記》這樣的故事,在孩子們的閱讀故事中并不多見。事實上,基于口口相傳的中國傳統兒童文學素材更多,奇詭又有寓意,那些美妙的故事更多流傳于鄉間里閭,大多數時候,那真是“我們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聽媽媽講過去的故事”,或者幾個小朋友晚間坐在大槐樹下聽幾個奇詭的傳說,在月亮西掛樹梢蛐蛐唱歌連成一片時,一臉擔心害怕地回到家中快速鉆到床上。遺憾的是,這些美妙的故事因著舊時代認知上的缺陷,加上缺少文學性的創作性總結,形成了兒童文學在傳統文化層面的缺失,更遺憾的是,快速城鎮化時代的到來,讓這種啟蒙的場景和環境發生了巨大變化,那些原初樸素的情感和趣味發生了大面積遺失。這種情況下,宋耀珍要給他的女兒講一個迥異他人的奇妙童年無疑要困難很多,但《小鎮的秘密》做到了,他把時代背景模糊化,并與中國古老的傳統文學進行了無縫對接。唐:
城鎮化或許只是一個借口,童心的變異才是需要我們警惕的。即使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的幼年時代里也曾讀到不少放在今天都是堪稱優秀的童話讀物,包括那些更早時間里翻譯進來的蘇聯、東歐其他各國的作品,像《唉呀疼醫生》。國內至今記憶猶新的像《大鯨牧場》,當時那種構想非常難得。現在童話的寫作的確出現了一些問題,我覺得還不是想象力的問題,而是一種——定位上的困惑。電子時代,特別是以日本為源的動漫、游戲的風靡普及,直至成為現狀,童話的存在空間一方面受到壓縮,一方面被其影響,悄悄發生著變化。在動漫自身兼有童話性寫作、游戲又不需要童話母本的背景下,童話寫作無形中趨向成人化,那種純粹、傳統、帶有幻覺色彩的文本變得鮮見——不寫“幼稚的童話”似乎成為時下王道。莫說格林、安徒生,就連愛麗絲、格列佛漸漸都成了一塊塊時間飛地,在“創新”和“變化”甚至“時代性”口號下,我們看到的東西大多出現同質化情況。其中一個最明顯的標志是,兒童過早地涉入成人的世俗生活中。近些年就我閑暇所看到的好的童話作品,比如張煒的《海邊妖怪小記》系列,其中一些書名如《蘑菇婆婆》《賣禮數的狍子》,一定是符合兒童內心的講述。說到這里,忽然覺得《小鎮的秘密》與《海邊妖怪小記》有某種共同性。張:
大家成長環境畢竟不同,你所見到的童話讀物,于我當時正是稀缺,即使中間有晚了十年的時間間隔。或許我的看法有些偏頗,童話讀物的市場在進一步變窄,現在開始啟蒙的孩子們喜歡的還真是動漫和電子游戲,特別是智能手機的出現,讓這些信息的傳遞更為方便,這些童話讀物逐漸被影視動漫作品占領,能安靜看書的可能越來越小。從更廣義的童話角度來講,以流傳進來的國外兒童作品為例,如果說日本動漫作品《多拉A夢》還算有些童趣的話,那么類似美國漫威系列作品就已經進一步打開了新視野,因著故事的連續性、媒體傳播的便捷性,兒童接受到的童話教育迅速轉換到了成人童話模式,事實上,這些作品不僅孩子喜歡,很多成人也喜歡。反過來看再說一部分童話讀本,更是向科幻玄幻轉變,反應到教育機構就更復雜,你很難想象,我家孩子在小學六年級時,語文老師推薦的讀本中甚至有《盜墓筆記》,這種現狀對現在的兒童文學作家無疑造成了各種挑戰。所謂童心的變異,我覺得不僅僅是定位上的問題,在工業文明時代甚至后工業時代、互聯網時代時,受到生存生活環境變化的影響,加上商業原因的大力宣傳推廣,那些傳統故事的逐漸流失也成了必然,在這種情況下,類似《海邊妖怪小記》《小鎮的秘密》等童話讀物也就顯得彌加珍貴,換句話說,兒童文學市場對童話作品的內容來源上有了更高要求。唐:
剛才說《小鎮的秘密》至少有兩個來源,一個是《搜神記》,另一個就是宋耀珍自己的童年記憶。這一點在第一卷《飛行人》里體現得十分明顯。比如小鎮的格局,街巷方位,各家家長的工作情況等,具有典型的地方特征。比如孩子們的外號,以狗為玩伴,為兔子打草換土,夜里鉆山洞冒險,乃至一些日常行為,不經意間都帶著過去時代的痕跡。作為長篇童話的開篇,宋耀珍一方面要尋找語感,一方面要“縮小”自身進入情境,從自身記憶挖掘也是一種必然。由于《搜神記》這個前提,過去童年經歷的時間性差異模糊起來,甚至自然轉化為一種空間的豐富性體現——那些原本存于經濟、文化發展落后時期以及偏僻鄉村地域“窄門”的孩提活動在這里反而有了新鮮感,從而擴張了童話“場”。張:
在我以為,這種新鮮感正是上面所說的大面積城鎮化所帶來的體驗缺失所造成。《小鎮的秘密》有強大的虛實轉換能力,具備多維時空特征下的新奇感。首先是作者塑造的故事主人公本身所在的主世界——姑且這樣定義,這個世界的特征是新舊雜糅,舊,指各種活動空間與生活習俗、傳說甚至各種奇妙的經歷;新,是完善的學校教育環境和各種現代性的文明活動,這種時空也意味著無限大的故事場景,以至于各種奇妙的事件發生都是理所當然,這種特征在《飛行人》中比較明顯,到了《夢想家》《疊世界》里面則成了故事成立的必然背景;其次是傳說及依賴于神奇能力和道具所形成的新世界,這些世界與主世界有交叉又若即若離,比如《夢想家》中所塑造的夢世界、《疊世界》中依賴銅鏡所穿梭的歷史時空,甚至《疊世界》中夾雜的各種小場景,這種新世界是主世界的延伸和放大,為各種更加離奇故事的存在提供了合理性;再次,就是讀者所在的現實世界,這個世界并非作者主觀創造,而是真正的現實世界,在這里作為讀者的孩子們需要豐富的獵奇體驗,與童話故事對比交叉后,由于經歷的差異,產生各種想象,這種想象,是童話里面的“場”在現實世界的映射效果。唐:
從第一卷來看,宋耀珍并不是展示他的經驗或才華,從敘事中,恰恰能夠看到由陌生感帶來的那種激動,一種難以遏制的誠懇與熱情。作為一位非同尋常的詩人,語言、修辭、結構、意象、表述等等,幾乎成為本能。就文本而言,這部童書的營造無疑與詩創作的內在遵循相逆而行,它盡力繁殖一個眼下的空間,而非頭腦中的。日常寫作中所習慣排斥的很多東西,在這里要奉為上賓。然而,這種嘗試自有其神秘性,充滿了未知,道路紛呈。事實上,如果不是女兒這一重要因素,對于自身童年的印象,宋耀珍不會有如此細致的反顧,像建立一份檔案那樣,事無巨細地打撈出來。正是女兒這一活生生的童年存在,令他對“過去”生發出回味的興趣。通過人物設置、環境設置、道具設置等,他于瞬間的沉思或許容易被我們讀到——他是多么懷念那條狗啊,他是多么懷戀在山頂看星星的那個夜晚,甚至,與父母、同學、玩伴等之間的關系都令他無法釋懷。所以,在我的閱讀過程中,這部童話的動機以及開篇其實具有一種散文傾向,僅僅是第一卷便承載了作者幾乎全部的情感鉤沉。如果我們忽略了“飛行人”這個源自古籍的故事根本,這一卷其實就是往日重溫,連同年少幻想。張:
大量的童年生活和學習玩耍場景成為《飛行人》這一卷的主題元素。對于詩人來說,在詩歌寫作中要求拋棄虛假修辭通過精準化的敘述直擊目標,但轉到其他文體自然有不同的要求,也必然是一種挑戰。具體到作品里,對童年印象的打撈和反顧,借助飛行人說出并實現年少的夢想,間雜其他碎片性的故事,各種場景不厭其煩地反復勾畫,人物的性格、語言、心情、形態等等,描述細膩,甚至可以說“行文枝蔓”“拾事瑣屑”,這也正是宋耀珍刻意為之,這種風格在《飛行人》里顯然是成功的,更為幾個特殊事件作了鋪墊。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小鎮殺狗事件,小鎮的狗被全部殺死了,概無幸免,包括老虎和豹子,孩子們的保護形同虛設,這也意味著年少的幻想也不可避免地要面臨一種悲情,之后的第一個的轉折點是,孩子懷著巨大的悲痛和憤怒給了殺狗者后腦勺一個磚頭,第二個轉折,殺狗者給了孩子腦袋上一拳頭,孩子昏迷到第二天才醒來,之后的轉折,則是殺狗者原諒了孩子。殺狗事件迥異于整篇童話的歡快風格,達到了一種特殊效果,作為兒童文學,我們沒必要探究殺狗后面的深層次意義,但孩子們玩伴的死亡,是不是也意味著宋耀珍的童年回憶在個人情感意義上的結束?作為童話當然要繼續展開,孩子們必須去面對更復雜的世界。唐:
小鎮殺狗事件可以說是整部作品里唯一體現殘忍的部分。不是空穴來風,一定是宋耀珍曾經經歷過的,令他揮之不去。殺狗、虐狗行為現在還在發生。這一事件屬于成長的過程,與童年而言是一次大的跌落,心理、情緒、性格包括愛本身,都是一個狠狠的跌落。有的孩子就此也許就學會了殘忍,有的孩子則明白了什么是消失,什么是掠奪,什么是瘋狂。當然,宋耀珍將殺狗事件背后所體現的“權力意志”輕輕帶過,因為孩子們無法理解一個人怎樣會做出如此決定。換一個角度看,這樣一個敘述過程中營造的反差,或許更加襯托出“飛”的現實意義與價值——如果人可以飛,那么狗也可以飛——“飛”的自由表征于是加上了“逃離”的沉重渴望,而變得非理想化。至于殺狗者與孩子的和解,仍然出于童話的善意本質,事實上不可能留不下陰影,否則宋耀珍不會將這一幕重現。我記不清楚是在《搜神記》還是其他筆記小說里讀過一個故事,一個孩子攀索偷桃,結果被四分五裂地丟回人間,最后證明只是一個戲法,一個障眼法。卡爾維諾整理的童話里面也不乏死去的人被神物救醒的例子。不過,宋耀珍顯然沒有如是打算。與狗這一童年玩伴的關系終結,無疑預示著和小伙伴們必然的成年離散。正如你指出的,孩子們必須去面對更復雜的世界,盡管復雜還不能被理解、被原諒、被忘卻。另外,我還想到,《奇枝怪葉》里面有不少殺戮故事,雖然宋耀珍作了弱化乃至修飾,殺狗事件也不排除某種寫作心理的延續。張:
因為殺狗事件在《飛行人》乃至童話體裁中的特殊性,我們或許要在這方面多討論一些。特定受眾群體的限制即意味著創作的約束,它迫使作者必須去回避一些東西,善意的美化也成了童話里面必須要完成的事,而且這種約束也相對限制了兒童文學的想象力,只能依賴于故事本身,不能盲目放大,合適的時候必須完美回歸,不能賦予它太多太復雜的象征和政治寓意。事實上就我的看法,如果對狗的懷念是成長過程中必然的遺憾,殺狗者原諒了孩子這種描述甚至就比較牽強了,因為孩子本身對這個事件是不必要原諒的,隨著認知的完善,這種遺憾就會變成對生活的感嘆——雖然這未免沉重。這種情況下,每個人孩童時代所幻想的“飛”就成了一種常寫不厭的內容,但怎么“飛”出新花樣,怎么通過更多有趣的故事吸引孩子閱讀,就成了作者需要重點營造的內容。反過來拿宋耀珍《小鎮的秘密》《奇枝怪葉》甚至干寶《搜神記》作對比,在內容攫取、故事再造、成文風格等方面,我們也能看到這種因為童話體裁本身的需要而形成的創作差異。唐:
宋耀珍的《奇枝怪葉》據我判斷應該早于《小鎮的秘密》的創作。就童話這一體裁的寫作歷史,西方落實得比我們更具體、直接。在神話傳說的大背景下,古代、近代中國幾乎沒有真正意義上的童話出現。這與當時兒童的教育目標、教育途徑、社會地位各方面因素有關。“子不語怪力亂神”,在約束想象的同時,規范的是儒學的純粹。這也是越來越多成年人在后來的詩詞歌賦寫作之外,熱衷、迷戀、盛行筆記小說搜集、記錄、撰寫的一個重要原因。浩如煙海的歷代筆記中,篩除野史部分,更多的內容被神異之事、奇怪現象乃至夢境囊括。《奇枝怪葉》選擇了《搜神記》,當宋耀珍用他的智慧對其進行一番矯正之后,就像栗子,我發現剝去長有恐怖、荒唐、離奇、色情以及今天讀來過度唯心和模糊的那些尖刺的外殼,暴露出來的卻是清爽甘甜的內核。神怪,夢境,一定延續著童年的影子,即使當時被禁錮而不能講述、記錄和解讀。人心有一致的趣向,在內心陰影和外部未知之間,有一個大得離奇的“物”空間。因其“物”的存在,內容會有不斷的重復——在口口相傳中、在對前人文本的閱讀整理中,特別是生活環境、行為習慣甚至氣質多方面文人的驚人相似,當然,一定有想象力的制約,所以會有無數的花妖樹妖、鬼怪魚人、天法懲罰、因果報應;因其大的事實,這些內容的走向又會變化無窮,《奇枝怪葉》便是一個成功的例證。宋耀珍將《奇枝怪葉》視為自己邁向童話創作的開端,然而不僅僅是童話嘗試,事實上在文本操作的表象深處,有一個“轉換”的問題。宋耀珍或許未加意識這種“轉換”的價值。所以我分析,《奇枝怪葉》的最終走向是寫作者在操持過程中的某種煩惱和厭倦,一方面是相似的材料越來越多,尋找面臨艱難;一方面是“時間”的先天性制約,很多東西不合時宜;更重要的一方面仍是空想的終極局限。空想走到最終,是要實現對材料內容的邏輯性推理,以做到擴張、延伸、填補和糾正,直到提升。可以說,能夠提供給寫作者的理想材料并不多,一個根本原因就是重復。《小鎮的秘密》應該是一種“余韻”的結果。新文體的創作介入并未給他帶來“飽腹感”,或者意猶未盡,或者《奇枝怪葉》干脆就是一道橋梁、一個過渡、一次準備,《小鎮的秘密》因此有了兩個來源的結合機緣。張:
通常認為,中國的兒童文學作品起源要晚太多,直到近現代才有所發展。儒學的約束迫使中國古代文人跳出窠臼,涌現出各種版本的奇譚異聞錄乃至神魔小說來填補人類的好奇,區別于西方的國王公主魔法森林海妖伏地魔等元素,古代文人寫的是各種神仙鬼怪,有碎片化的集錦,有長篇巨幅的演繹,比如《山海經》既是荒誕不經的奇譚錄,也是毫無依據的地理志,各方面都有所涉獵,比如《搜神記》,“有讖緯神學、有神仙變幻,有精靈物怪,有妖祥卜夢,還有人神、人鬼的交通戀愛等”,比如神仙志怪皆有的《聊齋志異》,比如神魔小說《西游釋厄傳》《封神演義》。這些作品是古代的民間傳說的記錄、合集與再創造,而《山海經》《搜神記》等作品,更成為志怪乃至神魔小說的源頭。粗淺讀過宋耀珍的《奇枝怪葉》,確如作者自言,取自志怪小說的最高成就作品《搜神記》。這種再創作大家熟知的就有不少,比如魯迅就以《搜神記》的《干將莫邪》為故事平臺寫了《鑄劍》,比如蒲松齡的《種梨》不排除受到《搜神記》中的《徐光種瓜》的啟發,類似《徐光種瓜》,宋耀珍就在《奇枝怪葉》進行了重構,而到了宋耀珍《小鎮的秘密》第二卷《夢想家》的第八章“一封石頭信”時,就成了兩個孩童離家出走時半路所見的種瓜故事,通過故事向孩子們揭示了簡單的善惡道理。《奇枝怪葉》與《小鎮的秘密》盡管本質上一脈相承,但從兒童文學的特點和故事結構來看,又有了新變化,因此這種邏輯性推理擴張乃至提升,也是理所當然,另外從文學創作角度講,理想的材料盡管有可能重復,但在此基礎上進行大膽的創新,也能開出芳香馥郁之花,而以志怪小說為源頭和啟發開辟兒童文學的一條新路子,適應這種體裁,就是一種大膽的嘗試。唐:
志怪多怪,想要轉化成今天孩子們能夠理解并喜歡的東西,需要下一番苦功。不少我們認為糟粕的也需要寫作者反復琢磨。畢竟,在中國傳統文化的背景下,會有不合時宜、匪夷所思甚至不好接受的地方。《奇枝怪葉》這方面做得還不錯,至于究竟理想到什么程度,還得寫作者自己去反思。張:
如何去蕪存菁,如何對內容進行甄別和轉化,如何將志怪故事切換到童話中適應兒童文學,其實面對的是這一類寫作中不可回避的現實:如何確立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微妙關系。正如卡爾維諾在整理民族傳說時所言,“我甚至要去面對它們神秘的特性:無窮的變化和無盡的重復。”對一個苛刻的作家而言,其中難度顯而易見。唐:
其實,重復無法避免,與其說是兒童的思維方式和理解能力有限,不如說寫作者(搜集整理者)樂于去挑戰變化的豐富性,就像博爾赫斯《小徑分叉的花園》,卡爾維諾《命運交叉的城堡》。即使卡爾維諾對意大利地區的民間傳說、故事及其他作家寫的童話進行了大量的篩選、整理甚至改寫,仍然避免不了重復。比如故事的核心一定會圍繞國王、王子和公主;一個國王如有女兒那多半是三個,最小的那個最為漂亮并且善良,而那兩個姐姐一定會加害她最終必然受到懲罰;王子或公主都會遭受詛咒而變形,一定有人來解救他們,那個人一定會受到神奇力量的幫助,最后一定會嫁給王子或娶了公主,等等。固然,重復的一定是重要的、典型的,要使孩子們牢牢記住,但我們更敏銳地看到作家自身的挑戰意義,正如堂吉訶德每次都要找風車大打出手。風車一定有弱點,那么大的空間。因此,從《奇枝怪葉》到《小鎮的秘密》有其疊合的一面,也有破解、開放的一面。第一卷對飛行人的講述,其中已經很少可以看到古典筆記的遺留,飛行結合、反映了一種普遍的童年幻想,同時又象征著一種命運的不確定。在童話中,宋耀珍以其詩人的超常感覺和縝密心思,將“會飛行的人”與“外地人”之間建立起唯一的聯系。這樣的設定絕非為古籍元素引入童話而強求,它有著某種認知必然。小鎮在書中被描繪得很大,有山有河,視野開闊,有交往密切的親友同學。實際上這樣的布局正好顯示了一個“點”的凝聚感。外部環境的遼廣,人際關系的親近純粹,包括那些地理元素的講述,反而顯示出小鎮之小:這里,所有的人都彼此知根知底,一件事的來龍去脈很快會變成無數;人們淳樸簡單,藏不住秘密,甚至藏不住一條狗;人情至上,連孩子們都懂得說情走禮;沒有世仇,沒有隔閡,即使被孩子打了一磚頭,大人也會很快忘掉這件事;包容。孩子們發現了飛行人的存在以及秘密,擁有飛行能力的恰好是小鎮上鮮見的“南方人”一家——最后他們都飛回了南方。個中有候鳥意味的重疊,但主要是作者孩提時代想象力和理解力的真實反映。這并非一個孩子的臆想,童話融合了好奇、追蹤、判斷、直面、介入種種發現要素,展現了在作者孩提時代——頂多加入一些現代印象——西部中國偏遠縣城小鎮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一種封閉狀態,那種伙伴至上、團體唯一的群體意識:他們將一個人的發現變成群體的發現,將一種偶然變成必然,正像他們將一個人的餅干變成所有“伙計”的,包括狗在內。南方這個概念對于他們沒有多少真實意義,只有遙遠的距離感和出自鄉土血緣本能的陌生感——或許候鳥是他們理解南方的唯一渠道。從邏輯上,候鳥與飛行人自然形成關系,如果進一步作現實還原,存在這樣一種可能:南方人因此在課余課上被群體想象成為飛行人。不過這不是全部意義,甚至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悲哀”的基調亦因此出現,首先反映在“飛行人”拿給主人公一本泰戈爾的詩集后,孩子寫下的第一句詩:“鷹飛向天空/我到哪里能找到翅膀?”其次反映在孩子牢牢記住的泰戈爾的一句詩:“鳥飛過/天空不留痕跡”,接著有“飛行人”帶著孩子們飛行的嘗試,最后是南方人一家都飛走后,孩子回到家中一頭撲在媽媽懷抱禁不住地抽泣。這就觸及“成長”的核心。張:
這段話信息量非常大,我按自己的想法把我關注的內容簡單總結一下。首先是素材的處理。卡爾維諾在《意大利童話》的序言中也說了:“現在,所有的童話被集合在一起,處于不斷的重復之中,卻又以不斷變化的方式解決著人世疑難的問題,這是對生活的全面闡釋,它產生于遠古,在農民的意識中被緩慢消化,一直存留至今。”素材的處理是每個作家要嚴肅對待的問題,而作家對重復素材的創造性處理也可以歸結到博爾赫斯的觀點上:作家應凌駕于時間和空間之上。就像《小徑分叉的花園》中始終冀望解決的,還是時間問題,《小鎮的秘密》則意味著時空交疊中的各種不確定性,童年的幻想,對飛行的期盼,包括飛行人的飛走,正是命運的偶然性在《飛行人》中的體現。其次,是場景的構建。場景的構建依托于故事中涉及的人物來源及各種相關事件及背景,飛行人何來何去何從,構建了一個平面上寬廣的場景并隨著時間逐步推進。事實上這種場景在第一卷只是一個開始,到第二卷第三卷,就進入了一個更加復雜的多維場景。第三,事件的處理。所謂的事件,在大人眼中確實是瑣屑之事,這里面有簡單二元的善惡認知,比如考試作弊及后續處理,有在孩子眼中對重大事件的反抗,比如父子矛盾、殺狗事件,有快樂的瑣事,比如捕魚比如過索橋等等,有對未知事物的獵奇,比如對飛行人、夢世界、銅鏡世界的偵查和研究結論,高妙的是,所有的事情只做敘述,沒有道德層面的結論。第四,故事的外延。《飛行人》中的故事外延作者其實沒有講,但唐晉做了簡要總結,如群體時代的盲從意識,小團體的共享意識等等,作為童話,考慮受眾群體的特殊性其實也沒必要多講。第五,回到了詩歌。如果拋棄詩歌作為所謂線索這個可能,單純考慮夢想的放飛和情感上的失落,詩歌在這里就不是簡單的道具,而是一個人在成長過程中純樸而懵懂的思考。唐:
所以說,“成長”是童話這一文體的特質,所有童話都是講述成長。如果稍加留意,時間在童話中很少有具體體現,一般就是“很久以前”“許多年過去了”“七年過去了”或者是“老”人、頭發胡子眉毛“變長”等,連死亡都是突發的、一筆帶過的。童話以空間的表述為主,一般都是講一個人的遠行,無論什么原因,比如出去散散心、出去做買賣、出去航海看世界、被父母驅逐、受命受托去冒險、拯救被困的王子或公主、被強盜抓走甚至夢境等等,都有一個相對闊大的空間出現。據我猜想,這種根源一定在于行吟的歷史習慣,行吟所代表的、所陳述、所傳播的一定是一個較為悠長的時空,當空間地域的局限制約明顯重于時間,特別于人生的豐富性體驗,生死這種時間性概念尤其模糊,并且相當一部分與人生的豐富性重疊,人們對空間特別是他人空間的探索了解熱衷成為唯一。尤其到了大航海時代。空間的變化似乎更加直觀一個人的成長,每個置身其中的人他的經歷和經驗幾乎都是教科書式的,空間雖然變化,走向是一致的,男人終究要成為男人,女人也終將會成為女人;而且在魔法變化之后,經歷了自身之“大”也經歷了自身之“小”,一個人的成功成為普世價值。即使《小鎮的秘密》,也有如是交織。小鎮,是空間指向;秘密,是時間指向。因為秘密,所以這部童話并不過多體現時間,這很符合童話特質。至于小鎮,只是空間的一個衍生點,更加宏闊的空間由重山、河流、遠方(南方)以及不可真正觸摸的虛擬邊界(山神等)構成,孩子們每天的生活投入其中,有探索有發現,有拯救有逍遙,有悲傷有快樂,有收獲有失落,有相聚有離散……童話的整體基調依然符合傳統性結構與講述,第一卷里與“飛行人”的一系列故事,無疑是一種向“由鳥變人”典型結構的致敬;而山中遇雨,被好心老婆婆收留一幕,隱隱潛藏著被善良巫婆仙女救助的影子。張:
第一卷為“成長”與時空這個主題奠定了良好的基礎。如果說第一卷的成長可以對焦到《吉檀迦利》上,那么是不是可以把成長相關的時空場景定位到主人公最后在《搜神記》里對飛行人的考證上,這是新的思考,也意味著成長的新起點。但這個主題太龐大,我更愿意從《小鎮的秘密》三卷全局進行討論。我認為《小鎮的秘密》是非常復雜的,這種復雜,包括孩子們各種嬉戲玩耍場景所構成的單純的美,包括為同伴抱不平的簡單俠義元素,包括小鎮殺狗事件時與殺狗人的對抗精神,包括小伙伴的伴奏團名額被私下交易時,由單純的善惡觀引發的對校長惡作劇的團體對抗,包括無奈的別離和柔軟的親情,包括出于原初的英雄主義本能而保護女孩子,包括兩小面對群體的不理解而負氣離家出走,包括在銅鏡世界里面看到的更為復雜的生死和善惡判斷,這些繁多的事情都是成長過程中必不可少的經歷,但兒童文學的體裁處理,讓這種經歷變得單純,良善成為主體,關懷呵護成為必須,盡管其內部隱含的東西更為深邃幽密只能以成人眼光看待。如果說小鎮是空間指向,秘密是時間指向,在第二卷和第三卷里面,夢想家的夢中世界和殘破銅鏡的歷史鏡像世界,以及只聽敘述未及親歷的水下世界,則為這些秘密提供了更加寬廣的故事平臺。而作家凌駕于時間和空間之上這個說法,在整部作品里有了更具體的細節化的體現。唐:
第二卷《夢想家》是全書中寫得最為成功的,我這樣認為。這本作品體現了宋耀珍內心的溫情。從行文上,第一卷里的滯澀消失了,游移不定的東西消失了。也許與第一卷作為全書的開始所承載的比較多有關系,從編織到流淌,到此寫作顯得輕松自如。第二卷主要圍繞一個喜歡做夢并能把夢中事物帶出到現實中的小女孩來講述。小女孩的媽媽平時靠采摘山貨貼補家用,結果一次發大水被山洪沖走。小女孩頻繁做夢、越做越長,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夢到媽媽,把媽媽帶回現實。從蟈蟈、蝴蝶這一類昆蟲開始,小女孩在眾多孩子們的眼里簡直是個神話人物。然而隨著故事推進,那種炫技似的能力流露出一種沉重的擔負,對孩子們都是一場洗禮。這些孩子們的家庭也有殘缺不全的實境,有的媽媽去世了,有的媽媽離家出走,因為山野的紛繁誘惑,母愛的遺失似乎很快就忘掉了,直到從小女孩這里感受到心靈的震撼。第一卷揭開的成長一頁,最終輕輕落到這里,每個單獨的個體命運再一次形成一個有著強大紐帶的集合,以改變童年時代被迫孤寂起來的那部分性情。他們比任何人都關注小女孩,迫切、渴望了解她的每一步進程。與對“飛行人”的好奇、追蹤不一樣,他們相信小女孩會把媽媽夢見并帶到現實;他們對這一神奇可能絕不質疑。宋耀珍接下來的敘述也顯得真實可信,小女孩越是想要夢到媽媽就越是夢不到,她上課也夢,下課也夢,和大家在一起玩耍著就睡著了,終于有一次夢到并帶出來,可孩子們看到的是一個只有臉龐沒有五官的模糊影子在林地間徘徊——意識的模糊性總是如此關鍵地點明實質——小女孩認為自己努力得還不夠。不同于時光隧道、多重時空之類的構想,所謂神奇都是基于孩子層面的認知,宋耀珍恰到好處地將《搜神記》里的種瓜幻術一章做了現實還原,古人稱之為障眼法者,今人所講幻覺也。宋耀珍暗示將媽媽從夢中拯救出來只是一種幻覺,就是說小女孩的媽媽只能是幻覺產物——她由思念形成——正如賣火柴的小女孩看到的火焰天堂里的親人。但宋耀珍的溫情也在于此,他讓小女孩的幻覺成為孩子們集體的幻覺,并讓他們一起進入到彼此的夢中,切實感受到來自媽媽的愛撫。結尾的時候,像第一卷那樣,小女孩也要離開了,主人公卻再沒有悲傷,因為團圓是一個美好的結局。最后,小女孩送給主人公一只夢里的蝴蝶作為紀念,堪稱神來之筆——是耶非耶,化為蝴蝶。張:
《夢想家》確實是三卷之中最成功的作品,它涉及到了人世間最為復雜和難以割舍的親情,幾乎所有人在面對這個話題時,都會內心柔軟充滿溫情甚至充滿期待。但《夢想家》的成功,不是因為涉及親情而讓人在情感上產生傾向,而是于孩子來講形象有質地的語言和神奇夢幻般的故事。《搜神記》中也有很多碎片化的故事采用了借夢敘事的手法,這種同源的素材也必然影響了宋耀珍,轉換到《奇枝怪葉》中就有文王夢飛熊而得太公姜尚、宮廷占夢博士為鄧綏講故事、龔壽噩夢終自首等再創造的故事,等到《夢想家》時,宋耀珍更是把它拓展成一個長篇架構,以夢為主線展開敘述母女親情,用飛行的故事延續《飛行人》中的樸實幻想,用孩子離家出走時路上所見的朋友為《疊世界》留下彩蛋,最終用美好的結局結束了夢世界。從童話角度來說,我倒是不同意幻覺這種說法,《夢想家》的夢中世界能夠具現就意味著真實,當然對于我們所處的現實來說,夢境畢竟是夢境,折射到現實中,就涉及到更復雜的成長和教育問題。一個孩子在驟然失去母親成為單親孩子后,內心痛苦彷徨無助,甚至晚上做夢時想起母親,都不知道長什么樣子,因此女孩將母親帶出夢境后,“她只是一個輪廓,像商店櫥窗里的服裝模特,手指沒有分開,面孔模糊一片,凹凸處讓人想起那是眼睛、鼻子和嘴。她身體非常透軟、輕盈,似乎一陣風就能吹走”,為了更清晰地看到母親,小女孩必須要有更多的睡眠,甚至站著睡覺,這導致小女孩幾乎沒有精力做其它事,即使作為老師的父親對此也是無能為力,甚至于當這種悲痛無法抑制時,小女孩只能離開她的小伙伴,如果轉換到我們的現實世界,小女孩就是問題學生,因為她注意力不集中、嗜睡,學習成績自然也不好,她甚至發起了針對校長的惡作劇。這種復雜的情感和現實指向,宋耀珍在作品中把它美化了,更是采用蟈蟈、螞蚱、蘋果、蝴蝶等各種從夢中出來的事物為道具襯托媽媽的真實性,賦予更多的期待,讓人內心得以慰藉,這也正是文學的無用之用。唐:
第三卷《疊世界》一改前兩卷的風格,從現實社會回歸《搜神記》的文本世界。最初我認為是前兩卷消耗了寫作者的初步積蓄,畢竟這是宋耀珍第一部相對純粹的童話作品。但是最近一段時間比較系統地閱讀唐宋筆記,有了一個新的感覺。眾所周知的歷史原因,古代筆記里其實存在著不少科技局限所形成的“誤書”。所謂《疊世界》或者正是宋耀珍對古代未解之謎從當下角度給予合理性的一種發現嘗試。疊世界,多重世界,反轉世界,等等,是今天好萊塢暢行不衰的影視主題,也是科幻小說反復探究的內容之一。以疊世界的存在形成多維空間,以反觀古代筆記記錄中的某種真實性可能,繼而達成同一事件意義在不同空間的同構或者解構,直到沖突無法避免,而使實景證據消失。文本充分說明,至少有這個思路存在,宋耀珍的童話在這一卷開始向科幻小說方面貼近。目前僅僅是一個傾向,因為除了疊世界的科幻元素之外,一切內容都是《搜神記》里多章故事的雜糅相合,借用《小鎮的秘密》的既成框架,實現當年神異在當下的現實釋讀。因此,盡管小鎮的主人公們與古籍中的人物相逢、結伴、交友、對話等等,依舊有著源自氣質、觀念多方面的隔阻,并且,能夠打開并使人進入疊世界的依舊是“過去”——幾塊拼接成半圓的古代青銅鏡。所有一切全部沉湎于舊事舊物的面貌內部,只有外殼——疊世界——是時代概念。宋耀珍的營造似乎指向所謂科幻的某種真實就在于“物”的保留,換句話說,對“物”證據的認知度有多少,科幻的程度就有多少。古代筆記里關于青銅鏡的異事不乏記錄,比如可以吸收月亮的精魄,可以拘照人的靈魂,可以變化來去,可以預演人世悲歡離合等等。宋耀珍并非基于傳統冶煉興趣或收藏鑒賞興趣,他只對“光”的誕生、無中生有的內蘊著迷。他選取半塊殘鏡作主體,實際上一直符合他頭腦中的一個疑問:神物最弱的結果是什么?神物之傷,神物之殘,神物之毀棄,真的是所見那樣嗎?而弱,會不會就此打開更強的大門?現在結合文本推究,在宋耀珍的設計里,銅鏡之完整正是為了掩蓋疊世界的秘密,人們需要它的神光,這就足夠了。那么,是不是還有很多空間被其他事物所封緘——比如,人類第六感何來?當然,童話無需擔負這么復雜的問題,宋耀珍只要講好他的故事便是。不過,我們都不去關注所有講述童話者的真實動機,像第三卷《疊世界》,有理由相信是宋耀珍寫給他自己的;Why not?張:
關于《夢想家》寫作動因,我想換個角度來猜測。首先想到的是盧梭的《愛彌兒》,盧梭主張自然教育,如果說《飛行人》《夢想家》契合兩歲至十二歲兒童的感官教育理論,那么是不是可以猜測,《疊世界》是奔著智育教育這個方向去的?確切的年齡劃分沒有太大意義,但從兒童文學的教育指向分析,也未必沒有道理。《疊世界》依然沒有放棄“飛”這個話題,如果說《飛行人》里面的飛行技能是一種生物本能,那么《疊世界》里的飛行技能就需要通過后天機緣來獲取,比如造飛機或通過破譯鳥翅膀上飛行的文字密碼,到了《疊世界》,飛行技能就需要通過系統化的學習來獲取,比如進入銅鏡世界后,很多人都希望成為左元放的弟子學習神仙道術,而飛行就是其中的術法或神通。關于學習的實例,至少有兩個。其中一個有關學習的故事篇幅雖短,但影響了童話里的現實世界,即一個小女孩向姥姥學習剪紙,不排除這種學習的終極目標是像姥姥一樣將各種剪紙變成活物。另一個有關學習的故事則以疊世界為主線橫跨全篇,他的關鍵人物是左元放。《后漢書·方術列傳二》記載,左元放“少有神道”,葛洪《神仙傳》記載左元放“能夠役使鬼神,會變化、辟谷”,《搜神記》則說“葛玄,字孝先,從左元放受《九丹液仙經》”,即左元放是葛玄的老師,在《三國演義》中大家就更熟悉了,左元放即左慈,以神仙身份出現,他的秘笈是《遁甲天書》,其中“天遁能騰云跨風,飛升太虛”,扯得有點遠了,但這些荒誕的典故說明,向左元放學習,能夠獲取超脫普通人的非凡技能。具體到銅鏡世界中,孩子們在左元放的鱷魚池里見識了識善惡的人心實證,在逐漸推進的故事中,另一個孩子則差點成了左元放的弟子,回到現實世界,他們更是以先生翟的贈與構建了無限圖書館,知識淵博的先生翟是銅鏡的權威解釋者,無限圖書館的靈感則來自于銅鏡世界的啟發,在先生翟的眼中,殘破銅鏡意喻著流傳下來的各種知識、傳說、故事都是殘缺不全的需要后人去發掘探索,這是一個自成體系的因果鏈條。所以我以為,通過各種離奇的故事來強調觀察和學習的重要性,或許也是第三卷重要的主題。謀篇布局上,《疊世界》以現實世界與銅鏡世界疊加形成多維世界,也是第二卷《夢想家》中不完整的夢世界的進一步延續。故事構成上,很多《搜神記》中的元素被解構重建達到了一種新奇效果,比如鱷魚池在《搜神記》中為扶南王所有、左元放也可能僅有一個弟子葛玄等等,事實上在《搜神記》中左元放也僅僅因為葛玄而出現過一次描述。以《搜神記》為起源,將這些古老的素材轉化為新的文學養料,加入當下流行的異次元世界概念,確實有向傳奇、科幻乃至神魔故事靠攏的傾向,也意味著源源不斷地產生新作品的可能,所在第三卷在一定意義上擴大了讀者范圍,認為《疊世界》是宋耀珍寫給他自己的這種判斷也完全成立。遺憾的是在第三卷《疊世界》的結尾沒有看到明顯的彩蛋。唐:
其實就像我們上次見面時的一個普遍感覺,《小鎮的秘密》完全可以持續寫下去,畢竟人物及其關系已經完成了確定,借助故事來描述孩子們的成長,完善孩子們的人格,會是很有意義的一件事。我理解你所說的彩蛋,感同身受。雖然沒有彩蛋,但我們看到了煙花。張:
或許在故事中有更隱秘的線索,畢竟我們不是在拍好萊塢電影。《小鎮的秘密》讓我們看到了兒童文學領域里一種新的可能,感謝宋耀珍,感謝《小鎮的秘密》,美麗的煙花讓我們充滿新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