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額黃金豬

杜 斌

一

詩人老朱在外商投資管理中心工作，朋友多，信息廣，中心設在風景優美的南油大酒店。王朝陽和老朱既是老鄉又是牌友，跑業務跑得山窮水盡時，就車頭一調，找老朱喝茶，談今論古，在散淡閑適里，順便撲捉點有價值的商業信息，或是招呼牌友，找個棋牌室斗斗地主，樂在其中。這天，老朱給王朝陽提供了一條重磅信息，著名企業家姚三純又有大手筆，要在金鼎科技工業園區以7 元一平米的價格，購地300000 平米，新建一個服裝加工廠和研發基地，需要7000 員工，年產值9 個億。老朱說，市領導這兩天高興得褲帶快繃斷了。

王朝陽聽說過好些姚三純和三純服裝的傳說。姚三純原是在吉大百貨租柜臺的服裝小商販，一次正常的商業拖欠，卻逼迫他不得不接手一家頻臨倒閉的服裝廠，陰差陽錯地進入了服裝制作行業。經過十多年奮斗，服裝廠被姚三純打造成了一家集研究、設計、制造、銷售為一體的綜合性集團公司，企業凈資產8.5 億元，擁有世界一流的服裝生產設備和技術，連續三年產品銷售收入、利潤總額名列全國服裝行業前十強。

老朱說：姚三純這家伙野心大得很，他的目標是夏奈爾、迪奧、范思哲。他要在國內外多個城市構建研發基地，還要建立全國性物流倉儲中心，進軍國際市場，還要依托服裝優勢資源，進行多品牌經營并涉足社會公共設施、金融保險等領域，逐步完善三純品牌戰略布局。

老朱靠在轉椅上，手指著王朝陽說：你個靚仔如果能搭上姚三純這列高鐵，就不愁沒有工程做了。三純發展到哪里，你的太陽能工程就做到哪里。世界是姚三純的，也是你王朝陽的。你王朝陽將和姚三純一樣像大海那樣遼闊、澎湃、富有。

王朝陽說：可惜我認識人家，人家也不認識我。

老朱說：你認識老朱啦。老朱的朋友就是你的朋友。珠海人都知道三純公司司歌《世界三純》的歌詞是我老朱寫的，是我把他的目光引向世界的。

老朱驕傲地說：十八行歌詞，給了我五萬元酬勞，是我最多的一筆稿費。

老朱說：老姚人很大氣，夠意思，夠哥們。

老朱又補充說，當然那個時候，我的名氣比他大。《詩刊》《星星》《花城》，都發表過我的作品。那時的姚三純開著一輛走私豐田，半路還要下去推車。

半個月后鬧臺風，天翻地覆折騰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九點四十分臺風在陽江一帶登陸。珠海這邊的強對流天氣稍有減弱，老朱就電話催王朝陽馬上到望海茶樓斗地主。老朱手氣好，贏了兩萬多，王朝陽輸得屌蛋精光。他大罵老朱手太黑，不江湖。老朱譏笑王朝陽太貪心，情場得意，還想在賭場大豐收。吵著罵著，老朱便不顧暴雨依舊滂沱把王朝陽帶進姚三純豪華得像皇宮一樣的辦公室。

姚三純穿著大褲衩，趿拉著一字拖，正虔誠地為一件馬上封猴的玉器打蠟上油。

老朱問：姚老板，啥時候又喜歡上了玉器？

姚三純說：屌，老子大老粗一個，眼里只有錢，就喜歡錢，喜歡數錢。一屋子的錢，躺在錢堆上，一張一張地數，那感覺，他媽的一個字爽，三個字還是爽。

老朱又問：那你伺候祖宗一樣伺候這玉器干啥？

姚三純說： 不是我想伺候不伺候的問題啦。姚三純手朝上指了指，上面喜歡這玩藝的啦。我想往大發展，沒有靠山哪行？又指指馬上封猴的和田玉，為這玩藝，我拉著省玉石協會會長去新疆跑了十多天，累得像狗熊。

姚三純問：朱大詩人，你知道這件玉器價值多少？

老朱搖搖頭：我眼小。

姚三純說：1000 多萬。

老朱故作大吃一驚：天吶！

姚三純說：你朱大詩人能給我批幾百畝建廠用地，這件馬上封猴就是你的啦。

老朱說： 給你介紹三五個港臺女明星，我還是有本事的。又問，今晚要不要？只要你不怕府上的河東獅，我現在就打電話。

姚三純搖搖手：讓我多活幾天吧。

姚三純給馬上封猴和田玉器打好蠟，上完油，凈了手，看看手表，又睇老朱和他側后面的年輕人，招呼在茶臺前落座，三杯功夫茶過后，笑著對老朱說：你是夜貓子進宅，不是來孝敬我的。有什么事就直說，半個鐘后有官要見我。

老朱趕緊把王朝陽介紹給姚老板，要他關照關照，把金鼎新工廠的太陽能熱水工程讓天益公司做。

姚三純爽快地說： 朱大詩人親自出馬，我哪敢不聽？就令秘書叫來主管基建的劉副總作了交待。并一再強調，這是朱大詩人介紹來的，絕對不能怠慢。搞不掂，就炒你魷魚。

劉副總帶著老朱和王朝陽到他的辦公室，又叫基建處的茍經理把設計圖紙拿過來，對老朱說，本來這個工程是要交給五星太陽能公司做的。今天老板發了話，我只能服從。

劉副總看看老朱，又盯著王朝陽看了片刻：一個星期內拿出設計方案和報價。

王朝陽跟著老朱從三純公司出來，請老朱吃飯。老朱說，你今天輸得光屁股了。王朝陽說，我還有信用卡。老朱說外商送我的飯店金卡我送小姐都送不完，邊說邊指揮王朝陽把車開到九洲大道東一家紅燈籠小飯店，要了一斤豬頭肉，一碟花生米，一瓶汾酒。

老朱說：我就愛吃豬頭肉。又搓搓臉說，小時候，我家對面是一家國營熟肉店，我經常坐在門墩上看對面案板上鹵好的豬頭肉，看呀看呀，看得我口水嘩嘩嘩。上初中時，有一次寫作文，老師出的題目是《我的理想》。我在作文中寫道，我的理想是天天能吃上豬頭肉。

吃完飯，王朝陽過意不去，說應該慶祝慶祝，便拉著老朱去桑拿。放松完，靚女們纏著要宵夜，開車回家時已是凌晨兩點。臺風消亡之后，殘留云系帶來的強降雨還在持續。小區的車庫被水淹，溫馨提示牌醒目地豎在入口處，王朝陽只好在保安的指揮下把車停在馬路邊。一頭小豬沖過來，攔住他的去路。小豬好像認識他，搖著綰成花的尾巴，在他腿上直蹭。保安說這頭小豬打臺風前就跑到小區，好多天了，沒人認領，還稱贊這頭豬像是人轉生，聰明得不可思議。王朝陽第一次聽人贊美豬聰明，就有了點好奇。他彎腰看小豬，小豬也在看他。小豬的模樣很奇特，額頭留著長長一綹像電影明星一樣的白頭發。小豬的兩只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王朝陽，里面浮游著幾顆淚珠，凄凄楚楚的。王朝陽心一酸，彎腰把小豬抱在懷里。

老爸半躺在沙發上，打著呼嚕看電視。兒子一開門，老頭一個鯉魚打挺站起來。

王朝陽把小豬交給老婆，說這可能是頭寵物豬，挺可憐的。他吩咐給豬洗個澡，喂點東西吃。

他在老爸身邊坐下，眉開眼笑地將三純的事說了一遍。王家寶一拍大腿，一臉朝霞：天上掉餡餅啦！五秒后，臉就變陰了，你不是拿你老爸開心吧？

王朝陽說：是真的。

王家寶捂住胸口看屋頂，看了一會兒又歪頭看兒子：這里面不會有什么圈套吧？來得也太容易啦。

王朝陽說：人家姚老板是給老朱面子。

老婆給小豬洗完澡，從廚房拿了個蘋果和一把綠葉菜，去了陽臺。

他看看表，時間不早了，便吩咐老爸早點休息，自己去衛生間沖涼。

王家寶又看屋頂，看見一只蝸牛在慢慢爬。他很揪心，擔心蝸牛會掉下來。

二

第二天不到兩個小時的功夫，小豬就和家里人打成一片。王朝陽要把豬抱給老朱，老婆有點舍不得，王朝陽說怕兒子玩物喪志，老婆就不敢堅持了。

老朱一見豬，哈哈大笑：我們一家子來啦。從王朝陽手上接過來，首先好奇地拽拽它那綹白頭發，又挨個看它的四只小黑尖尖腳，最后又揪揪它松松夸夸的大肚皮。小豬突然咧開嘴，憨態可掬地沖老朱嘿嘿笑。老朱被逗樂了：這家伙真聰明。又轉頭對王朝陽說，這是頭國外流行的寵物豬——黃金豬，我在英國見過，正宗的豬中貴族，天資聰穎。最有意思的是這家伙還有這么一綹長長的白發，罕見罕見。老朱說，交給我好啦，我給它找個好主人。

三純公司的設計方案和報價王朝陽親自捉刀。

劉副總細細翻看后，感嘆道：我還以為在廣東只有五星和四優普做得太陽能好。

劉副總讓茍經理親自領著王朝陽和建筑設計院、土建公司、裝修公司對接，最后才談價格，談合同。在付款條款上出現了分歧，王朝陽想按行規要點預付款，劉副總不同意，堅持工程完工驗收后一個月內支付90%，余款10%轉為保修金，一年后支付。說著，送給王朝陽一個讓王朝陽糊涂了好多年的淺笑。茍經理解釋說，這是我們姚老板定的規矩。想做三純的工程，就得全部墊資。劉副總說，我們公司這么大塊蛋糕，眼饞的人能從珠海排隊到深圳。劉副總見王朝陽還猶豫，又說，五星和四優普太陽能公司在后面眼巴巴等著呢。

王朝陽咬咬牙：簽！

他對老爸說，無非就是緊張半年左右。咱們加緊施工，一完工就驗收，一驗收就能拿到錢。又強調說，飲了這道頭啖湯，三純公司往后的太陽能工程就是我們的了。王家寶心里卻踏實不下來，他老是擔心屋頂那只小蝸牛會掉下來，但兒子已經做出了決定，他只能全力相幫。公司創建時間短，底子薄，簽這個合同就等于賭上了身家性命。他們四處求爺爺告奶奶，磕頭作揖說好話，工程材料賒賬一年行不行？一年不行半年怎樣？實在不行五個月也行，只要能賒賬就行。他們還到工行、中行、建行、農行、廣發行、華潤銀行都申辦了信用卡，拆東墻補西墻，折騰了半年，總算大功告成。

王朝陽蹺著腿，坐在辦公室沙發上，和老爸聊半年來的艱辛，說著說著，就張著嘴巴睡著了。

王家寶扭回頭看了好幾回，最終還是揪住耳朵把兒子扯醒：錢要回來你他娘的睡十年老子都懶得管。

王朝陽沖了個涼，打起精神去三純公司找劉副總安排驗收打款。劉副總說，按公司規定，要等員工入住后才能驗收。一等，就是三個月。員工使用了兩個星期，劉副總說，可以辦驗收手續了。一個驗收手續讓王朝陽在三純公司上上下下跑了兩個月，才讓茍經理簽了字。茍經理說，我簽了字還不行，太陽能熱水是后勤部門管理的，還要后勤部門的領導簽字認可。王朝陽這才回過味來，這是三純公司拖欠工程款的套路。已經進了圈套，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下去。找人，請客，送禮，又折騰了一個半月，搞掂了后勤部門負責人。后勤部門負責人說，你還要找物業管理部門。剛和物業管理部門經理混個臉熟，公司習慣性地大面積輪換崗位，熟臉變成了生臉，又得從頭再來。眼看著春節拿不到錢，王朝陽不敢在公司多呆，常跑到王高峰的天峰公司喝功夫茶。他隔窗看滿街的芒果樹開花，有時想，如果工程款能像芒果花一樣，一臨近春節就自然開多好。

王朝陽沒想到向三純公司要款比上李白筆下的蜀道還難，三年時間回款不到50%。在討債過程中，王朝陽看明白了，三純公司的跳躍式發展，就是拿別人的蛋孵自家的雞。好在姚三純家大業大，如日中天，大家都只是雞身上的一根毛，只要雞還活蹦亂跳，誰也不怕。

王朝陽再找老朱幫忙。熱心的老朱耐著性子打了三十次電話，姚三純卻一次也沒接。老朱苦笑著對王朝陽說，現在的姚三純已經不是以前的姚三純了，人家活動的范圍已經大到三千里外了。

兩人臉色都難看，王朝陽咬著嘴唇，看著門外遮天蔽日的百年榕樹發呆。

老朱直罵天氣憋悶，打開窗戶，嚷嚷著要斗地主。王朝陽打了一通電話，牌友出差廣州深圳，四零五散湊不齊。眼看天黑下來，老朱一揮手：走，上樓頂看月亮去。倆人坐在窩耳山墻上，轉頭找了半天，沒看見月亮。王朝陽一拍腦門：屌，今天是農歷初二，沒有月亮。老朱說咱們就想象著今夜明月當空，群星燦爛吧。老朱從窩耳山墻上站起來，朝南面向大海，擺好架勢，沉吟片刻，仰頭向天，高聲朗誦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沒盡興，又朗誦曹操的《觀滄海》、李白的《把酒問月》，直把天空朗誦得月兒陰晴圓缺，倆爺們超凡脫俗，羽化成仙。

三

王朝陽覺得自己這個老板當得很猥瑣，還不如以前給王高峰打工瀟灑。給老板打工那是短工，想干就干，不想干就拍屁股走人。自己當老板，就是扛長工，一年到頭，沒日沒夜，好賴都要自己承擔。企業是你的，沒人可憐你。沒錢你就得想法去掙，誰也不會因你沒有錢而同情你。該發的工資你要發，該拿的提成你得給，該交的稅款：營業稅、城建稅、企業所得稅、個人所得稅、印花稅，你要交；還有養老保險、失業保險、醫療保險、重大疾病保險、工傷保險、生育保險、教育附加費、殘疾人就業保障費、工會經費、人防異地建設費、河道工程修建維護費、道橋費；還有辦公費、房租、水電費，一個都不能少。

特別是過年，對于王朝陽這樣的老板來說可謂鬼門關。

當老板的第一年，離過年還有兩個月，王朝陽就和財務人員把公司欠員工的工資、業務員的提成加獎金、供應商的貨款，算得清清楚楚，又把完成并驗收了的工程應收款算得明明白白。兩項相抵，還余30 萬，這就是他搞企業一年的利潤。他的心在胸腔穩穩當當地博動。老爸擔心兒子年前把事情處理不好，在家里千叮嚀萬囑咐還不踏實，又跑到公司找財務部。

王朝陽說：爸，勞累了一年，你老也該回家歇歇了。我好賴也是個大學本科生，還怕過不了這么個小小的火焰山？

王家寶說：我吃的鹽比你吃過的飯多。

離過年還有一個月時間，應收款回來不到五分之一。用了一個星期的時間，王朝陽把欠款最多的蕘豐服裝廠的老板堵在辦公室。談了一上午，老板才答應三天后給錢。到了第三天，王朝陽八點鐘就趕到蕘豐服裝廠，工廠已是一派迎春新氣象，大門兩旁貼上了春聯，各種喜慶的裝飾把工廠裝飾得紅紅火火。過了九點，不見開門，王朝陽感覺有點不妙，喊了半個小時，才過來一個保安。保安說，你叫喚個鬼，公司昨天就放假了。王朝陽打老板電話，關機，打財務部經理的電話，也關機。王朝陽被曬在沙灘上。他天天開著車四處討債，最后應收款勉強收回三分之一。年關一天天逼近，員工們開始不安穩了。安裝工也不去工地干活了，坐在公司等著拿錢過年。他們說，誰家不是上有老下有小？還質問王朝陽，要自己的血汗錢咋就這么難？供應商也打電話或是上門開始逼債了。最后，還是老爸把家里所有的存款拿出來，再加上求爺爺告奶奶，才算度過了第一個年關。

當老板的第二個年關，王朝陽提前做足了準備，最后還是因為沒有足夠的錢給員工發工資，被工程部的安裝工打了。末了，不得不把車子抵押出去，借了逐日起釘的大耳窿高利貸。父子倆還隱瞞家里人，說是汽車借給客戶玩兩天。

第三個年關前，王朝陽連三純公司的行政辦公大樓都進不去了。一家同樣進不了大樓的裝修公司老板湊過來和王朝陽商量，看能否聯手爬上三純的辦公樓或是市政府大樓以跳樓自殺相威脅，索回工程款。愁眉苦臉的裝修老板說，我黔驢技窮了，只剩下以跳樓自殺相威脅要工程款了。王朝陽瞇起腫泡眼，斜睨了對方兩下，冷笑一聲。他骨子里覺得自己是大學生，是文明人，文明人就要有文明人的情懷，有文明人的行為。經商中，他有自己的底線，他要做儒商，不做奸商，不去嫖娼，不去行賄，不去偷工減料，更不可能以自殺去要挾任何人。經多方打聽，他找到了姚三純在板障山下的別墅。大門安著門禁，按門鈴沒回應，只好站在門外干等，一邊等候一邊欣賞別墅，借以消磨時間。別墅依山而建，是一座典型的古典歐式風格別墅。王朝陽站在大門外，閉上眼睛，也能看到里面合理對稱所呈現的空間美感布局，色彩以白、黃、金三色系為主，地面鋪著大理石，墻面貼著花紋墻紙。家具按說應該是英國塞特維那用名貴柚木手工制作的歐式風格家具，但土豪級的姚老板家里可能是仿明清宮廷家具，材質不是海南黃花梨就是印度紫檀。客廳的吊燈是進口的造型古樸的歐式吊燈。至于里面的裝飾，究竟是哪一種，巴洛克還是洛可可風格？古典美感的窗簾擋住了他的視線，他不好下結論。

半個小時過去了，大門里沒有動靜，大門外也沒人來。王朝陽有點累，就坐在路邊一棵棕櫚樹的蔭涼下，臉上的汗小溪一樣汩汩地流，眼光漫無目標地四處瞎逛。

兩只鋼琴鳥站在雞蛋花樹的白花上表演同音色的二重唱。一只流浪貓箭一般鉆進花叢中。受到驚擾，一群蝴蝶禮花一樣飛起，五顏六色，把澳門山莊變成了荷包島上的蝴蝶谷。

一個弱不禁風的保安挎著警棍邁著八字步搖晃過來，低頭用X 光機一樣的眼掃描著他。他趕緊回應一臉阿諛奉承的笑：我在等姚老板，約好的。保安邊走邊回頭，不放心地斜了他幾眼。

王朝陽從隨身小皮包里掏出一瓶加林山礦泉水，抿了一口，把喉嚨的干燥安撫了安撫，不知不覺就睡著了。他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到了姚三純辦公室，姚三純不給錢，叫來保安架著他往門外拉，他拼命反抗，保安一拳頭打在他臉上，他大聲驚叫。睜開眼，看見一頭披著白發，渾身金黃，四蹄黑漆，大肚皮拖地，足足有300 多公斤的大肥豬正哼哼唧唧地用嘴拱他的臉。王朝陽呼地站起，抬腳就踢：滾！屌！你也敢欺侮人！

白額黃金豬慘叫一聲，得得得飛一樣地跑開，邊跑邊嗷嗷地哭。

十秒鐘不到，那頭白額黃金豬拽著大肚皮得得得又回來了。在它后面，跟著一位和它一樣又肥又胖珠光寶氣的半老徐娘。白額黃金豬百米沖刺一般跑到王朝陽面前，一個急剎車停下來，前腿蹬后腿弓地拉開架勢，又哼哼兩聲，頭瀟灑地往右側后一甩，那綹因急剎車而耷拉到眼前的白發劃了一個半弧，然后搭到右耳上。它側回頭看后面的半老徐娘。半老徐娘金剛怒目，胸前波濤洶涌，脖子上戴的一個拳頭大的觀音玉石掛件，跳著向王朝陽砸過來。

王朝陽下意識地躲了一下。

玉石掛件躲過去了，一只戴著緬甸冰種翡翠鐲子的手指戳到了王朝陽鼻子尖上：你好大的膽子，敢欺侮我兒子！

王朝陽莫名其妙：我不認識你兒子呀。

半老徐娘指著白額黃金豬說：他是誰？

王朝陽承認：剛才它拱我，我踢了它一腳。

半老徐娘說：屌你老母！你個仆街仔，小癟三，好大的狗膽！

王朝陽嘴唇顫抖：不就是一頭豬嘛，踢了一腳，你也不該這么罵人。

半老徐娘又把聲音調高了100 分貝：老娘就罵你，就罵你！二五仔，仆街仔，古惑仔，小癟三！

王朝陽回敬道： 你回家刷刷牙再出來說話。

半老徐娘拍著屁股跳：屌你老母！老娘今天非教訓教訓你個仆街仔不可！說著伸手就要打王朝陽，王朝陽敏捷地躲過。半老徐娘又撲上來，王朝陽又輕松地躲過。半老徐娘的手沒夠著王朝陽，豆大的汗珠子卻往王朝陽臉上砸了七八顆。

半老徐娘的吼叫引來五保安，也引來一大群圍觀看熱鬧的，有藏獒、俄羅斯高加索、意大利扭玻利頓、法國波爾多、西班牙加納利犬、日本土佐、墨西哥吉娃娃、德國拳師犬、英國約克夏更、加拿大拉布拉多，還有一只一看就是流浪家族的土狗帶著四只不滿月的小狗崽。還有不少貓，也來看熱鬧。

四保安扭住王朝陽，另一保安好像是保安隊長質問王朝陽為什么要踢豬？

王朝陽說：我來要我的錢，在這里等人，就坐在哪兒，這頭豬就拱我。我踢了它一腳，只是想把它趕跑。

半老徐娘沖上來給王朝陽一記耳光：叫你欺負我兒子！

保安隊長急忙勸阻半老徐娘：咱們都是文明人，有話慢慢說。

半老徐娘說：我兒子身為貴族，竟然遭到這個仆街仔的欺負，是可忍孰不可忍！

扭住王朝陽的胖保安小聲對王朝陽說：你小子闖大禍啦。你不知道，那頭豬是從外國引進的寵物豬，好好貴重喲。

王朝陽愣了一下，只能用嘴努努旁邊的別墅，想轉移目標：我是來找這家人要錢的。

胖保安又小聲告訴王朝陽： 你要個鬼耶，那女人就是姚三純老婆。

王朝陽一下子沒了應對的尺寸，大汗飛流直下。

保安隊長安撫姚三純老婆： 你消消氣，別和鄉下人一般見識，別氣壞身子。那個廢柴，肯定是吃錯了藥，我把他帶到隊部好好教訓他一頓。

保安隊長想盡快息事寧人。

王朝陽忍不住又嘟囔一句：我是來找姚老板要錢的。

姚三純老婆一聽，馬上跳起來，說不向她兒子賠情道歉絕對不能走。白額黃金豬在主人后面也跳著叫著，為主人造勢。

王朝陽還有些嘴硬： 是你的豬先拱的我，先有它的錯，才有我踢它。再說，哪有人給豬道歉的……

保安隊長罵王朝陽：瞧你這IQ，少說兩句能憋死你？

姚三純老婆說：老娘今天就要你見識見識你不道歉的嚴重性，我還不相信在珠海我說的話還有打水漂的。

姚三純老婆給老公打電話，說兒子在小區被欺負了，馬上派50 名保安來給兒子主持公道。姚三純問是誰瞎了眼，敢欺負咱兒子？

姚三純老婆說：是個仆街仔！

姚三純老婆把手機遞給保安隊長，保安隊長順手又遞給王朝陽，王朝陽只好接住。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嘶啞聲：誰呀？

王朝陽說：我就是給你公司做太陽能熱水工程的王朝陽，老朱，大詩人老朱的朋友。

姚三純說：你他媽的閑得屌長毛，招惹那玩藝干嗎？

王朝陽說： 你們還欠我270 多萬工程款，快過年了，我公司的員工等著發錢回家過年，我到你公司見不上你，只好來你家找……

王朝陽話沒說完，那頭就掛機了。

姚三純老婆說：我們三純集團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幾百億的資產，能欠你仆街仔的錢？

姚三純老婆堅持要王朝陽給豬道歉：我們三純不欠你錢，即使真欠你錢，今天你不給我兒子道歉，也休想拿走一分。

胖保安勸王朝陽低個頭，給豬道個歉好啦。

王朝陽脖子一挺：我是人，憑啥要給畜生道歉？

保安隊長一個勁給姚三純老婆說好話，你鳳體要緊，別和不懂事的人一般見識。又說，今天太陽忒毒，你先回家休息，身體要緊。

姚三純老婆被保安隊長擁著，另倆個保安護著白額黃金豬進了大門。

第二天，王朝陽小心翼翼地去三純公司財務部要錢，財務部的人說：老板娘發話了，說你不給她兒子賠禮道歉，就一分錢不給你。

萬般無奈之下，王朝陽只好再去澳門山莊，期望以理服人。

姚三純老婆說：好聽的話醫治不了我兒子受傷害的心靈。

王朝陽火了，甩門而出。

他給老朱打電話。

老朱愣了一下，他想告訴王朝陽那頭白額黃金豬就是幾年前你在大雨中揀到的那頭流浪豬，他送給了姚三純老婆，姚三純老婆一高興就給他卡里打了十八萬元，比他寫詩還來錢快，但話到嘴邊又退縮了，和唾沫一起咽回肚子里。老朱語調平和地安慰王朝陽：在人生歷程和事業奮斗中，會遇到許多困難、風險、挫折和失敗，需要有堅強的心理、堅定的意志、寬廣的胸懷和不屈不撓的精神，做到堅忍不拔、愈挫愈勇。普希金有句名言，大石攔路，勇者視為前進的階梯，弱者視為前進的障礙。人生無坦途……

王朝陽打斷老朱的話：仆街！我給你打電話，是想讓你給我治療治療傷口，你不給我來點云南白藥，還不給我來點紅藥水？你他媽的給我背狗屁名言，多腌臜！

老朱在電話中哈哈大笑：我剛給領導寫了一份講話稿，腦子亂轟轟的像個馬蜂窩。我一時從領導的講話里逃不出來，只好給你引經據典，也算是思想偷懶吧。

王朝陽不得不讓聽筒遠離耳朵，大罵老朱發神經。

老朱止住笑：你非要我給你來一鍋心靈雞湯，哪我就送給你幾句詩。說著吟道：

你向外看，是你現在最不應該做的事。

沒有人能給你出主意，沒有人能夠幫助你。

只有一個唯一的辦法。

請你走向內心。

王朝陽說：很耳熟，誰的詩？

老朱回答：奧地利詩人萊納·瑪利亞·里爾克的。又吟道：

你要像一個病人似的忍耐，

又像一個康復者似的自信。

如果你覺得你的生活貧乏，

你不要抱怨生活，

還是怨你自己吧，

怨你心中沒有足夠的詩意去體會生活的豐富。

沒有什么勝利可言，

挺住就意味著一切。

……

王朝陽沉默不語。

老朱說電腦死機了，咱還可以重啟嘛。

朋友的錢該借的不該借的全借了，親戚的錢該借的不該借的全借了，還不夠，去銀行貸款，銀行說年底頭寸緊張，政府的貸款都顧不過來，哪顧得上你們這些民營的。找小額貸款公司借高利貸吧，王朝陽沒有豹子膽，不敢再借，怕掉進黑窟窿出不來。這幾年，有好多大公司都因高利貸而陷入危機，最終關門破產。

王家寶替兒子著急，背著兒子悄悄來到澳門山莊，在姚三純的別墅前守了三天，終于偶遇上姚三純老婆。他先給姚三純老婆道歉說好話，又給白額黃金豬道歉，最后按照對方的要求，端著笑臉，恭恭敬敬地給半躺在沙發上的白額黃金豬磕了三個響頭。

姚三純老婆說：看著你可憐心誠，就暫且饒了你。要是你那個仆街仔來，磕一百個響頭也不行。

王家寶盡力點頭哈腰，好話說了一汽車，把姚三純老婆比作觀音活菩薩。

姚三純老婆對王家寶說： 這不是錢的問題，是面子問題。你給足我面子，我給足你一切，你不給我面子，我讓你失去一切。

她給姚三純打了個電話，王家寶過去拿回200 萬元。把支票交到公司財務后，他先沒回家，跑到香洲灣，面對大海，摸著紅腫的額頭，發了半天呆。末了，快到家門口時，還不忘給王高峰打電話，說兒子如果問起三純的錢是咋要回來的，就說是你王高峰通過自己的關系幫忙要回來的。

四

星期三晚上斗地主。老朱告訴王朝陽，一批中國頂尖詩人來珠海采風，周日晚上，也是詩人的××梁主任要在益健酒店給他們接風。老朱說，你不是急著結交梁主任么？機會難得，不可錯過。又補充說：

記住，周日晚上，888 包間，六點鐘前必須趕到。

王朝陽是五點半來到益健飯店的。穿紅色衣服的迎賓小姐排成兩列，整齊地站在酒店門口，把職業笑容燦爛地綻放著，一遍又一遍地說著熱烈歡迎。一腳踏進大門，一位穿藏藍色職業裝掛著經理標牌的靚女便迎上來。

王朝陽說：888 包間。

靚女看看手中的預定單： 是姚先生預訂的？

王朝陽說：不是，是××梁主任預訂的。

掛著經理標牌的靚女說： 不好意思，888是姚先生預訂的。梁主任訂的是858。

王朝陽給老朱打電話詢問。

老朱說：包間換了，我忘了告你。本來是888 包間，梁主任親自給益健老板打電話訂的，可后來改成了858。肯定是比梁主任更大的官要來用餐，要不，以梁主任在珠海的地位，誰敢造次？

王朝陽在沙發上落座不久，老朱就到了。老朱一邊喝茶一邊不停打電話，先是問梁主任會開完沒有，又詢問采風的客人到了什么地方，司機認不認得來益健酒店的路。

當客人乘上電梯時，老朱帶著王朝陽站在電梯口迎接，一直把客人接到858 包間。中國頂尖詩人來珠海采風團共有10 人，王朝陽只聞其名未見其人，如今見到真容，異常激動。

老朱熱情地一一介紹，還不忘介紹王朝陽：我的老弟，太陽能專家，詩歌愛好者。

梁主任是最后一個到的，一進門就抱拳向大家致歉，說是太忙，一下午趕了三個會。

梁主任坐在主賓席上，大家以身份地位的大小落座，王朝陽挨著老朱在末座坐下。

梁主任首先致歡迎詞，熱烈歡迎詩人們來珠海采風，連敬三杯。

外面傳來眾人共唱生日歌，梁主任起身說：各位詩友，不好意思，我得失陪一下。我們珠海的大企業家姚三純母親今天88 大壽，就在888 包間，我得過去敬兩杯。

十多分鐘后，梁主任回來了。

老朱說，我也應過去敬個酒。

老朱叫王朝陽一起過去：你和姚老板有經濟往來，過去敬兩杯，加深加深感情。

到門外，老朱問：他還欠你多少？

70 多萬。

現在欠錢的是爺爺，討債的是孫子，是楊白勞吃香喝辣的年代。

王朝陽跟著老朱進了888 包間。

包間LED 屏上，打出的全是賀壽祝福詞。

主座是位老太太，不用問，是姚三純母親。老人家身著紅色唐裝，一頭銀發，紅光滿面，遠看一點也不像88 歲的老人。王朝陽覺得比他63 歲的母親都要年輕。姚老太太左邊坐的是姚三純。自從做完三純集團的太陽能工程，王朝陽就再也見不上姚三純的面。緊挨姚三純坐的，王朝陽也認出來了，是那個曾非要他給豬道歉的惡女人。讓王朝陽大跌眼鏡的是，挨著姚三純老婆落座的竟是那頭白額黃金豬。此刻正大眼睛忽閃著，嘴角上翹了笑著。

王朝陽跟著老朱，先敬老太太，祝老太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再敬姚三純，祝姚老板超過李嘉誠。敬完姚三純，來到姚三純老婆身邊。老朱沒有先敬酒，先伸手去摸豬，手還沒有挨住豬，人就大叫起來：哎喲喲，好靚！你這寶貝兒子高大威猛，現在是全國第一了吧？

姚三純老婆摸著豬頭，自豪地說：好嗨森，好嗨森，冇錯！我這寶貝兒子現在就是全國第一，比臺灣的記錄足足重了30 公斤。我要繼續打拼，再用三年時間，把它養到1000 公斤，創造吉尼斯世界紀錄。

老朱立刻豎起大拇指：有你這樣偉大的母親，別說1000 公斤，就是3000 公斤，也是指日可待。等你寶貝兒子創造了吉尼斯世界紀錄，一定要請客。

姚三純老婆笑成一堆，連說冇問題啦。

姚三純老婆讓老朱先給她寶貝兒子敬酒：剛才梁主任和我寶貝兒子連干了三杯噢。

白額黃金豬好像是為了證實女主人此言不虛，咧著大嘴沖老朱哼哼地笑，末了還調皮地噴出一股酒氣，好像是說看我像不像醉駕。

老朱不知如何給豬敬酒。

白額黃金豬扭轉胖乎乎的身子，兩只前爪麻利地從桌子上夾起一杯盛滿軒尼詩XO 的玻璃杯，高高舉起，要和老朱碰杯。

站在老朱側身后的王朝陽瞠目結舌。

姚三純老婆對還發怔的老朱說： 快點，我兒子要和你碰杯。

老朱大聲感嘆：哇噻，我的老母喲，這哪是豬，簡直是神！

和白額黃金豬連干了三杯，老朱詩興大發，出口成章：

一部偉大的史詩

誕生在珠海大地

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千古絕唱

回蕩在姚氏輝煌的家譜里

全世界新新人類

驚喜若狂顫栗不已

如椽大筆因眼前的偶像奮然高舉

詩浩浩歌漫漫大海狂瀾回腸蕩氣……

老朱的朗誦激起一片掌聲。

姚三純老婆說：老朱，趕緊把你剛才朗誦的詩給我寫下來，過會兒別忘了。

老朱說：我這記性，超一流，堪稱電腦，絕對忘不了。

姚三純老婆說：我要找音樂家譜曲子。

老朱說：我回去好好整理整理，微信給你。

姚三純老婆說：我兒子滿意了，我獎你一棟別墅。

老朱又叫起來，夸張地拍腦門。

白額黃金豬聽說給它寫的詩要譜曲，頓時高興得得意忘形，站到椅子上，扭起屁股來，哼哼唧唧，如癡如醉。

現在輪到王朝陽給白額黃金豬敬酒了。

姚三純老婆哦了一聲： 這個人咋這么面熟？

老朱在一旁說：這是我老弟，太陽能專家。

姚三純老婆認出了王朝陽：噢，你就是欺負我兒子的那個仆街仔？我的兒子從出生到現在，我都沒動過他一指頭。你個仆街仔，古惑仔，竟敢踢他！

老朱一躍插到兩人中間，拿酒杯和姚三純老婆打哈哈。

姚三純老婆撥拉開老朱，一蹦三尺高，胸前又波濤洶涌地壓向王朝陽：當年，要不是你阿爸給我兒子磕了三個響頭，我絕對饒不了你。

王朝陽驚呆了，周身的血液一下全涌臉上，像燃燒的火。

老朱急忙抓住王朝陽的胳膊，貼著耳朵小聲警告：控制住，別給我搞搞震，不要忘了你還有70 多萬沒要回來！

王朝陽離開包間，老朱跟出來，說塌天，他也不回包間去了。

老朱怕他出事，寸步不離。

王朝陽說：你去招呼你的詩友去吧。

老朱說：瞧你這熊樣，我不放心。

王朝陽說：你放心好了，我能控制住自己。

老朱說：我還是不放心。今晚無論如何，你都要冷靜，絕對冷靜。

我不會鬧事。

你要知道你老子那么做是為了你，你不能讓你老子受的罪白受了，受的辱白受了。你今晚要是鬧事，就是對你老子大不孝！

我知道。

你必須向我保證今晚不鬧事。

我向你保證。

老朱把王朝陽送到樓下，看著他開車遠去，才又回到858 包間。

王朝陽沒有回家，他把車停在小區停車場，一個人來到香洲公園，沿著登山小路，爬到半山腰，坐在他常坐的那塊大石頭上。此刻周圍沒有一個人，絲絲晚風輕輕地從他臉上拂過。

面對藍藍的蒼天，面對燈火燦爛的珠海，他什么也看不見。他合上兩只發澀的眼，不想渾身卻長滿了眼，滿眼都是那頭白額黃金豬，還有他老爸給豬磕頭的畫面。就像8K 電視機，5320 萬像素，高清。他使勁想把那些畫面從渾身的眼里驅逐出去，但他發現全身的功能都癱瘓了，唯有眼睛的功能異常正常。全是豬、豬、豬、豬、豬，還有他老爸給豬磕頭的畫面。他睜開眼看天，想用藍天淹沒滿眼的畫面，但是無能為力……

這晚，他沒有回家。期間電話響了幾次，有老朱的電話，有他老婆的電話，有他老爸的電話，有他兒子的電話，他都好像沒聽見。

第二天早上，太陽照常從海面升起。他抹一把麻木的臉，從石頭上翻身爬起來，俯視著陽光下生機勃勃的珠海。7 點鐘，他下山回家，看到老爸，他強顏歡笑，面對芳芳的審問，他怒目而視。然后鎖緊客房的門，大開空調，裏著被子，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沒喝一口水，沒粘一粒米。

三天后，王朝陽從床上爬起，來到浴室。鏡子中的他污穢不堪，地地道道一個路邊的流浪漢叫花子。他打開花灑，用熱熱的太陽能水沖了半個小時，用了半瓶百雀羚香水沐浴露，將全身清洗了十遍。沖完澡，用吉列五層漸進剃須刀，把臉收拾干凈，最后又刷了牙，這才走出浴室。他從茶幾上拿兒子的小零食，一邊吃一邊給老朱打電話，約好半個小時后在古元美術館見面。半個小時以后，他們一起沿著美術館右邊的小路，穿過石溪公園，去爬鳳凰山。兩個人一路無話，走了一小時十二分鐘，跑進鳳凰山里頭，在一處高崖上坐下來。王朝陽把老朱當成了垃圾桶，一肚子苦水毫無顧忌地全傾倒給了老朱。

老朱對王朝陽說，越王勾踐吃過別人拉的屎，韓信受過胯下之辱。前幾天，我看蘇東坡的《留侯論》。蘇東坡論誰呢？論的是張良。《留侯論》開頭的那段話是這樣說的：“古之所謂豪杰之士，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匹夫見辱，拔劍而起”，說的是那些普通人，受到一點侮辱，就拔劍動刀子。這叫什么？這叫魯莽。真正的大勇敢是什么呢？是“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這才是君子之勇、大丈夫之勇。為什么這么說呢？“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所以古人說“小不忍則亂大謀”。

末了，老朱拍拍王朝陽的肩膀：老弟啊，要忍人所不能忍之事，如果計較眼前，就會失去未來。

五

忽悠又一年。

公司已訂了年假飯，吃過飯就正式放年假。吃年假飯那天上午，王朝陽帶著瞎貓撞死老鼠的心態，跑了三家欠債公司。第一家碰到了十多個和他一樣討債的，第二家碰到了一伙因拿不上工資無法回家的農民工在公司門口鬧事，聲稱今天拿不到錢，明天就去政府大門口自焚。到了第三家，王朝陽猶豫了一下，最后長嘆一口氣，偃旗息鼓，打道回府。

公司大門的對聯已經貼上，對聯是老朱寫的。大門中間，倒貼著一個大大的福字，也是老朱的大作。作品以象形的 “福” 字作為主體，“福”字中的“示”字旁是小鳥落在大樹上，小鳥象征吉祥，大樹象征生命的根和永恒。“福”字的右邊被設計成中國傳統的“阿福”形象，象征著對幸福的祈禱和祝愿，十分惹人喜愛。

辦公室已經被折騰得烏煙瘴氣，兩桌打麻將，三桌斗地主，三桌打拖拉機。阿葉見老板進來，趕緊起身讓位，王朝陽搖搖手，你們玩你們玩，便進了總經理辦公室。

阿葉推門跟進來，給老板倒好茶水。王朝陽看見阿葉又換了一個發型，是好久好久沒有見過的兩個小辮子。這種小辮子在城市里早就消失，她怎么會梳這樣一個發型？王朝陽多看了幾眼。

阿葉讀到了老板的眼光，她朦朦朧朧的眼睛里流淌著蜜意，調皮地丟給老板一笑出去了。王朝陽剛撿起阿葉的笑，手機就不識時務地響了，是老朱的電話，他不能不接。

老朱問：三純公司還欠你多少錢？

我不是給你說過，70 多萬。

屌！打水漂了。

你啥意思？

老朱沒直接回答，而是講了一個故事，說四十年前，蘋果的聯合創始人韋恩把他的10%股份賣給了喬布斯，只得了800 美金。現在這部分股份價值580 億美金。可如今的現實是，當年賣掉股票的韋恩還活得好好的，而擁有巨大財富的喬布斯卻死了。

你到底想說啥吧？

我想告訴你，掙錢就是個游戲，活著才是勝利。

想放啥屁就放，別跟我繞彎子。

那我告訴你一個很不幸的消息，姚三純跳樓自殺了。現在三純集團總部大樓前圍滿了債權人，有上千人。

去年初，王朝陽就知道三純資金緊張，原以為是一個企業發展中的共性問題，企業要發展，就需要大量資金。報紙電視臺還多次宣傳三純公司多元化擴張，跳躍式發展，除了服飾、家紡之外，還涉及到房地產、礦產等領域。三純集團還鼓勵員工把錢存在集團內部銀行，利息遠高于正常的商業銀行，實在周轉不開時，就到社會上借高利貸。上個月，王朝陽還不解地問三純的財務人員，你們公司勢力大得能買下半個珠海，怎么還要借高利貸？三純的財務人員說，都是銀行逼的。到銀行貸款，周期大多都是半年或一年，而企業投資周期至少要三年五載。每逢銀行貸款到期，為了還款、續貸，就不得不去借高利貸。一開始還以為，利用高利貸先把銀行前面的貸款還上，然后就可以再貸款，利用銀行的續貸款，就又把高利貸還上了。只是銀行常常不講信用，從歸還貸款到續貸資金到賬，高興時半月二十天，不高興了會長達半年一年。結果銀行貸款越多借高利貸就越多，就像上了賊船。為了保護資金鏈，財務人員每天都在申請銀行貸款或是到處借高利貸。每個人都是兩張臉，一張是對銀行的，炫富，請客送禮，言必稱高檔，大手大腳，似乎錢多得像澳門賭場；一張是對放高利貸者的，哭窮，低頭哈腰，訴說著企業的困境，像街邊野雞。那位財務人員自嘲地對王朝陽說，我們現在是天天演戲，演技爐火純青，不比北電中戲畢業的演員遜色。

老朱告訴王朝陽，姚三純在跳樓前幾天已將遺書寫好，公司資金鏈斷裂，銀行逼著還貸，股東要求撤股，放高利貸的要封公司大樓，法院要凍結公司銀行賬戶。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盼星星，盼月亮，盼天一直黑下去。因為天一亮，又是新的一天，就意味著沉重的債務大山又多了一座。他的心像被眼鏡蛇咬了一口，傷口雖然流血不多，但已經閉合變黑，周圍紅腫，整個人困倦，四肢無力，聲音喑啞，步態蹣跚。每天出門上班都是硬著頭皮，拿出吃奶的力氣走進集團公司行政大樓的。他實在沒辦法了，度日如年……

猝不及防的消息讓王朝陽大腦死機了片刻，隨后腦子里運行的正是姚三純跳樓的鏡頭，還有那個半老徐娘和那頭白額黃金豬。突然間，躺在老板皮椅里的王朝陽感到陣陣莫名的寒意鉆進身體。

他的靈魂不由自主地沖破他的軀殼，像徐悲鴻筆下的馬，騰云駕霧，飛奔向三純集團總部大樓。

他看見姚三純還沒死，站在樓頂窩耳山墻上，正醞釀著華麗一跳。

他大聲喊：還了我錢再走！

姚三純卻根本無視他的存在，對天對地微微一笑，然后縱身飛向天空。

他聲嘶力竭地吶喊：不！不！不！

他撲向姚三純。

在姚三純和水泥地面接觸前的一瞬間，他接住了姚三純。

啪，大地微微一震，他被姚三純砸成肉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