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華棟
特別祝賀閆文盛的研討會召開,我覺得今天對文盛和對山西文學界來講,是一個非常特殊的日子。文盛我很早就了解他,因為我當編輯多年,一直以來都非常關注他,知道他的創作。他從詩歌開始,十五六歲寫詩,后來在散文創作方面引起了全國的關注。他也寫長篇小說,也寫短篇小說,所以從創作的角度講,他是各種文體都能夠駕馭的一個成熟的作家。
我今天發言的題目叫做:《思·詩·文》,從三個方面來講講文盛《主觀書》的一些特點和他所取得的成就。
文盛,這幾年接觸得多一些。因為我從《人民文學》調到魯迅文學院,重新跟北師大繼續創辦作家研究生班,當時就想招一些在創作上非常有實力的青年作家來讀。因為在1988 年的時候,魯院和北師大就合辦過這樣一個作家研究生班,那期一共招了55 個人,莫言、余華、劉震云、遲子建等等,可能也有山西作家,都在那個班上。那個班就招了一屆,之后他們在1991 年畢業了?,F在看那個班的名單,那幫作家到今天有一半都還活躍在文壇上。三十年了,很活躍。所以我們就想辦這樣的班,那么當時我拉名單,就把文盛也放進去了,后來跟學文書記通話,也獲得了支持。因為讀這個班,確實在形式上,還有一個脫產的問題。實際上只需要前面第一學期的幾個月的某一些天就行了。這個班要經過嚴格的考試,他們也通過了北師大的考試,通過了創作上的一些考核,終于考進來,非常不容易?,F在,他們這個班還在進行中,實際上學了兩年,還有一年,明年才能畢業。
他們這個班是2017 級。所以前年秋天,9 月份開學的時候,莫言也來到學校,莫言說北師大的學員是我的師弟、師妹,魯院的也算是師弟師妹,但最親的,是你們這個班,你們是我的親師弟、親師妹。因為他們是隔了三十年的第二屆,非常難得,所以我們特別看重。這個魯院和北師大聯辦的研究生班到今年的9 月份還要再進來16個人,加起來是56 個人,中間有一個因為身體原因退學了,就是55 個人,很奇妙的,跟三十年前的人數都是一樣的。所以我們特別希望這個班,三屆里面能出一些大師,出一些當代中國文學里面最有成就的,在各個方面能夠屬于中國文學,乃至世界文學頂梁柱的人物。前面畢竟有莫言,有很好的作家作為榜樣。
文盛跟我的交流也很多,我偶爾到魯院去能看到他,剛才羅書記講得特別好,他在那兒漫步,特別像是一個漫步遐想者,盧梭有一本書《一個孤獨漫步者的遐想》。經??吹轿氖⒁粋€人,在院子里溜達,在沉思,在犄角旮旯里走路,看到以后我們馬上會聊一些很具體的事兒。比如我說,文盛,你對自己的創作規劃是什么樣的?所以關于《主觀書》,我們就談了很多很多。后來,他也發給我一些電子版,我看到以后非常驚奇。那么驚奇在哪兒呢?
首先,我想就他的“思”這個角度講。我覺得我們的中國散文,抒情和“思”的傳統本來非常悠久。那么現在,把一種對當下生活和生命體驗的沉思帶進去,讓每一篇文章里面,讓每一個片段,每一個詞,每一個字里面,都充滿這種思想的魅力,同時又呈現一種智性的光滑,這非常困難。我覺得文盛的《主觀書》非常精妙地實現了這樣一個特質。就是他一邊行走著,一邊漫步著,思考著作為一個生命個體與這個世界相遇的瞬間的各種各樣的感受,我覺得他給我們帶來了特別多的欣喜。
我們生活在全媒體的時代,我們的“思”往往被信息的洪流所覆蓋,所拖拽,很快我們就消失了自我,我們被信息流所污染,甚至被它的強光淹沒。那么文盛,我覺得他突出了生命個體的價值,他把“思”放在前面,用這種片段,不斷地記錄一個生命個體在世界上的這種價值,尤其是對當下生活非常精微部分的放大。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講過一句話,我讀文盛的《主觀書》最強烈的感受,就是雅斯貝爾斯所說,“人所是的,要比你對自身的了解更豐富”。就是說我們可能都不知道,我們每個人作為生命個體,我們被什么東西給遮蔽了,遮蔽了很多,所以我們要不斷通過對自我的返照、返歸、觀照來發現自我。文盛他浸泡的這種“思”極其有價值,是對大量、海量的垃圾信息將我們包圍的一種反抗、抵抗。我覺得這是他的一個巨大的特點,這是有思想的文章。
第二,充滿了詩性。他的集子里都有,比如第一篇《沉思的假象》,他對“思”本身又進行了反思,我覺得有意思的就在這個地方。還有一篇談到詩的部分,他專門有一篇文章叫做《詩性的表面》。所以《主觀書》的第二個特點,就是“詩”。我們知道文盛他是從寫詩入手的,在整個《主觀書》里面,這些富有詩味的作品很多。我們發現他對詩性的感覺,體現在一段一段、一句一句、一個詞一個詞中。有的短小的篇幅,幾百字,特別經得起閱讀。就是說,他在漢語的表達上,試圖抵達詩性的這種層面,所以這也是非常困難的。在這種文體里面,把“思”和“詩”結合起來,我們看到,有的哲學家做到了,比如海德格爾,當然他是偏“思”的,主要是思考“存在”,思考被遮蔽的“存在”本身。文盛的《主觀書》里面還有很多煙火氣,觀照現實生活,觀照生命價值,是這么一個“思”。同時,他的“詩”又在里面,讓每一個詞,每一個字,散發著詩的光芒,這個也非常困難。所以我覺得他的文章又是詩歌體,是詩體的散文。
第三個特點就是“文”。我就在想,他這種寫法,是什么文體呢?算不算散文?它其實是一種廣義的散文,是一種廣義的文章。我也是當了很多年編輯的原因吧,我們經常編刊物,雜志一般就是分成幾大類,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非虛構,沒了。后來我們特別希望把文體打通,能不能出來一種小說里面含著劇本,或者說詩歌里面有一篇敘事的故事片段,或者散文里面能不能有虛構等等,我們也是希望這方面有一些探索。那么我覺得文盛的《主觀書》,他就是在文體上給我們提供了這樣一個極具分析性的文本。
而且他在這個集子里,其中有兩章,大家可以注意一下,就是《可能的文體》(一)和(二)。這種文體的前身,我們當然可以說,現在我們最容易找的葡萄牙語的大作家佩索阿,他的一些書。他的書里也是片段性的思考。甚至文盛這本書的宣傳語是“中國版《惶然錄》”,這都可以引發我們一些直接的聯想。但實際上,我覺得文盛的這個作品,他又呈現了自我的一種特點。這種片斷式的思考,我們覺得比較成功的作家,西川在后面推薦語中也寫到了,像卡夫卡??ǚ蚩ㄓ泻芏噙@種很短的、小的文章。卡夫卡是從他的那種存在主義的打量來入手的。還有,加繆也寫。還有一個羅馬尼亞裔,在法國待了很多年的作家齊奧朗,這個人是宗教哲學家,他實際上是對宗教哲學、 神學有思考的,也是用片段的方式來呈現,但是他偏“哲學”。那么閆文盛是文學的,文學就是有“詩”的,有“文”本身的,所以我覺得從文體上來講,在中國當代作家里面,特別信賴這種短的、片段的寫法,我覺得文盛可以說是已經做到了極致。
從量上來講,到目前整個《主觀書》的體量是82 萬字。從質來講,甚至是一個300 字的片段,一個小短文就特別經得起分析和打量。從詞的角度講,他用詞非常講究,用的都是一種呈現漢語精微性的詩性的語言,能夠讓我們在讀他的文章中,體驗到詩本身的這種光亮。所以我覺得文盛在思、詩和文,也就是說,在他的內在的質地,在他的呈現的精微和光芒,以及文體的本身,都給我們提供了進入的可能。也就是說,文盛的這種寫作,給我們提供了無數的出口和入口。剛才向東書記,我覺得講得特別好,他說拿起這本書,從各個角度隨便讀一篇都可以進入。
我也經常給別的朋友講,我說你不要怕普魯斯特的 《追憶似水年華》,翻譯過來是250 萬字,但實際上你從任何一個片段都能讀進去,都非常棒。你隨便翻到任何一頁,你發現他在那個幾萬字里面講的是一個事兒,無非是放大了所有的東西。比如有一段兩三萬字,其實就是講嫉妒,把我們所能體會到的所有的嫉妒,人類的嫉妒,都呈現在里面,你就讀一段就行了。那么另一段,有幾萬字寫的是春夏秋冬那條路上所有的植物,他把所有的經驗放大。所以這樣的書,我說它并不是250 萬字,它是無數個一萬字、兩萬字拼起來的,你都可以看。所以它是偉大的作品。
所以文盛,我覺得也特別感謝你,給我們提供了很多的出口和入口,能夠讓我們靠近你創造的這樣一個《主觀書》的世界,去體驗文學本身的這種內核。
好,我就先講到這兒,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