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第斯山的雪（組詩）

向迅

向迅，1984年出生于湖北建始。

里約熱內盧的清晨

涂鴉者早已銷聲匿跡

被什么事物喚醒的靈感

留在了街巷的墻壁上

冬日赤著雙腳的流浪者

把造物主賜給他的食物

分享給了肥碩的鴿子

博物館的鐵門還沒有打開

但里面的燈盞亮著

新的一天從這里而來

在這個異國的清晨

我和一位語言魔術師

迷失于意識的迷宮

有熱心人給我們指路：

“第二個路口右轉”

我誤以為那是時間的出口

而此時的魔術師

可能還沒有想到

要將大西洋憤怒的波濤

變成與火山一樣

寧靜的詩句

安第斯山的雪

第二天清晨，我們才發現它的存在

白色的火焰，冷凍的火焰

燃燒在圣地亞哥城另一側的山頂

我們站在時間的懸崖邊

沉默如內心剛剛被搬運一空的巖石

自那一刻開始，它便成為我們

永恒的話題。在去葡萄園的途中

在去瓦爾帕萊索的途中

在去藍色太平洋的途中

它不曾離開過我們隱秘的注視

當黃昏降臨，我試圖運用意念之力

把它連同那座象群般龐大的山脈

搬到我腦海里的另一片大陸

我才想到，我們曾在深夜翻越過它們

同時翻越的，還有星光

和無數人的夢境

據說它并非像拉丁美洲的歷史那樣堅固

它也會融化。但是在我這里

它已然和聶魯達、帕拉

以及山脈另一邊博爾赫斯的靈魂一樣

閃爍著恒星不朽的光芒

辛普森街7號

據說是聶魯達化緣而來的房子

深藏于一座巨型迷宮內的

另外一座迷人的迷宮——

米斯特拉爾、聶魯達、帕拉

和諸多被不同時代塑造的面孔

保持著某一時刻永恒的神態

出現在同一面墻壁上或同一個房間里

他們以這樣的方式，完成了

不可能的聚會。他們在深夜談論

星空和河流，祖國的前途和命運

并像從火焰中求技的銀匠那樣

在枝形吊燈下，將語言燒制成

跟安第斯山頂積雪一樣閃亮的銀器

再用這樣的銀器，修筑一座

無形的永遠也不會消失的迷宮

而白天，他們彼此只用眼神交流

我們的見面也是如此謹慎

時間與空間的概念暫時被懸置

我們坐在聶魯達廳的一張方形桌旁

喝智利咖啡，談論中國的江南

之后在以米斯特拉爾的照片

為背景墻的小禮堂，朗誦詩歌

我們的聲音在地球的這一隅

像玉米，在聽眾寂靜的呼吸中生長

最終又像燃燒過的潮水

在西班牙語波光粼粼的鏡面

折射出無需翻譯的微光

致胡安先生

謎語一樣的陌生人

滿臉灰白的絡腮胡子

和同樣灰白的頭發

并未讓你老去

暮色里的倦意也沒有

在瓦爾帕萊索遠郊

你接過徒弟手中的方向盤

低聲哼起一首無名之歌

是懸掛在車窗外的

那面巨大的來自彼岸的鏡子

讓你快樂的海浪

溢出身體的平面了嗎

在那個海豹出沒之地

我被一塊想象中的鉆石迷住

你以身示范如何跳下

陡峭的堤岸，身手敏捷得

像一頭年輕的豹子

你帶我走向一塊黑色礁石

無盡的時間涌向我們

在回圣地亞哥的途中

路邊的山谷落滿了雪

那是杏花怒放了

正是那時，我為你虛構了

一個顛沛流離的身世

作為補償，我又為你安排了

一段深埋于心的愛情

南美洲的夜晚

每個夜晚，都像是第一個

也像是最后一個

而且都有成為永恒的可能

過去借由書本和智者的牙齒

搭建起來的那個宇宙

忽然坍塌于無形

（我們熟悉的星座

跌進了無底的深淵）

有如我們在白日里見過的

那些山脈和河流

都有待命名

八月的一個日子

我在巴拉那河邊的某個酒店

獨坐到后半夜

兩三顆叫不出名字的星子

如同夢游癥患者

漂浮于時間失重的街道

凌晨，幾聲隱約的

很有可能來自阿根廷的雞啼

把我從陌生的夢境啄醒

只有那一刻——

我恍然不知自己

身在何處

無表面的平面

這是麥克尤恩在《立體幾何》中

假借“曾祖父”的日記

提出的一種幾何觀念

證明其存在的演示方法堪稱魔術表演：

把一張紙用小刀沿表面切開

按照某種特定的規則和比例

進行一連串繁復精巧的折疊

它便從你眼前像光一樣消失

更讓人不可思議的是

此種方法對人體同樣有效

多數讀者并不相信小說家言

和那些傲慢的數學家一樣

他們懷疑這種平面存在的合理性

可是在生活中，這樣的事例比比皆是

比如陪伴了我三十二年的父親

三年前坐在一把躺椅上

以一種奇怪的姿勢折疊自己

然后和那個夏天一道消失無蹤

自此，除了偶爾到訪的夢境

我們再也無法相見

平衡術

我和一位剛剛認識不久的詩人

在那座據說能通向大海腹部的

黃色浮橋上叉開雙腳

像螃蟹一樣小心翼翼地

向前移動。我們害怕那頭正處于

青年時代的龐然大物

忽然發怒，把我們拋向天空

也害怕我們自身迷失在這眼前

不可掌控的局面之中

許多人跟我們一樣，甚至緊緊地

握著扶欄，以及內心的閃電

既不敢前進，也不敢后退

而我們最終平安抵達盡頭

那時黃昏開始降臨，赭紅色的云陣

在大海的一側翻滾出

我們從未見識過的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