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之物（組章）

藍格子

藍格子，1991年生于黑龍江哈爾濱。

樓 梯

是樓梯，讓時間像一次談話在一朵藍色鳶尾花處發生轉折，童年生活遠去，中年就在眼前。

方言在異鄉顯示出尷尬和難言之隱。此刻，一個尚未返鄉的人，需要坐在樓梯上抽煙以解憂愁。那些熟悉的名姓、事物，最終還是混著啤酒杯里泛起的酒花一同咽下。成堆的煙蒂不能丟在樓梯之上，樓梯是別人的，整個房間都是。

現實需要用沉默的語言說出，像淚水說出久別的故鄉那樣。

一座城市，對于在一片陌生領土上打轉的人而言，是情節的又一次深入。

扭曲變得理所當然。

夏日里飆升的汗水打濕衣衫不是一個人的獨創。垂直的城市建筑里，他的唇上，是一杯咖啡顫動的元音，有時是說了一半的句子。

他是誰？

他是你，是我，是他們，我們，人群中的每一個。

他有眾人的孤獨，像是漫長歲月里時常發出的嘆息。

現在，樓梯代替他，獨自置身于黑暗，等待黎明到來。

像他俯身，像他的膝蓋在生活深處發生緩慢彎曲，卻不肯放棄自身堅硬的支撐。

門

拒絕復制，一扇門的來歷和秘密，不可考究，不能以語言的方式說出。

門里、門外，必然是不同的兩個世界才符合常規邏輯，但說不清哪一面更好。換一種說法，是不是一扇門控制著兩個世界？

年輕的你怎能甘心屈服于一扇門？一個低矮的門檻？

你決心跨過它。遠處的世界有新鮮的自由，要親自去看一看。

那是一座你沒有到過的南方城市。潮濕的空氣、艷麗的勒杜鵑花、密集的車輛和人群、鬧中取靜的露天咖啡館、衣著時尚的客戶……一切，新鮮如春筍。

直到越來越多的爭吵和質疑像雨水一樣撲向你。

直到你躲在一座公園的長椅上抽煙的次數越來越多。

直到挫敗感和孤獨感交替占領你。

直到——

你選擇在雷電交加的夜晚回到最初離開的那扇門，它也準確地接住了一陣熟悉的敲門聲。

不過是一個老來還鄉的人重又找到家門，推開它。

床

在它面前，你可以褪去所有衣物、累贅，放下羞恥，它愿意接納你疲憊的身體，成為你在一座城市里的安慰。它原諒你的冒失、敏感和暴躁脾氣。

你想起自己和一個年輕工人花了半個小時的時間把它一部分一部分從一樓搬到五樓，這是兩年前的事，如今卻仍然感覺到新鮮。你把它稱為獨立，獨立女性、獨立生活、獨立主義，卻永遠不可能成為獨立的人生。

一張床、灰藍色床單、枕頭，還有熄滅的床頭燈，類似于一種盲目的愛。赤裸是這些年你交出的語言。這些年的孤獨，帶來源源不斷的沮喪。而你的床，是你不斷辜負的愛人。

事實上，你的身體躺在床上，心卻另有所愛，愛豐沛的雨量，愛記憶的愁，愛一個遙遠的自己，不切實際的理想主義。有時，你甚至想要動身去看一看你沒見過的榕樹，講述中的榕樹有巨大的樹冠。這樣的念頭總是在灰蒙蒙的下午忽閃而過，卻又像榕樹的根須借助潮濕空氣深深扎在泥土之中。

你看，欲望，如同熱淚一般，迷人且讓人受傷。

夜幕低垂，你以慣性的方式躺在床上，又一天，如戲劇旋轉消失。

鏡 子

似乎是為了某種既定的安排，你和它之間，一直存在著某種相似的力量。

每當鳥鳴從你蓬亂的頭發中飛出，你就會和它相遇，由此開始新的一天。站在它面前，你總是自顧自地掏出小丑一樣的手，涂上口紅，穿戴整齊，把取悅眾人的微笑掛在臉上，開始一天的生活。哦，這沒什么特別，誰不是這樣呢？

有時，它看著你，絲毫不露聲色。它允許你，走進它，并成為它虛無的一部分、空曠的一部分、有歧義的一部分。

沒有人能夠看清它鏡像里密集的黑，內在的深淵——

除非，你把房間里所有的燈，都熄滅。

黑暗里，鏡子讓你觸摸到一塊玻璃的骨骼，但僅僅是一塊光滑的玻璃表面，一種直覺的心動方式。

年老忘懷，是鏡子背面存在的粗糙，一次破碎的哀悼。

只是，這些年，我們誰也沒有聽到，鏡子深處，玻璃炸裂的聲音。

椅 子

它并非來自一種虛空的想象，它是你可以感知的存在之物——椅子，它是房間內必然的陳設，承載一個人的疲憊史、一次閑談、一段難忘的時光、一段失敗的婚姻。

有時也涉及到一些細節。一個細雨蒙蒙的晚上，你穿灰色襯衫，從一場酒局回來。那些不如意，不提也罷。只是你將緊繃的身體放置在一把椅子上。像回到大海上一座獨處的小島、一個屬于自己的王國、小宇宙。

你坐在椅子上，給自己泡一杯茶，回想這一日、這些年。

那些懸而未決的難題，又跳出來，柴米油鹽、安身之所、婚姻的走向……每一件都讓人無法閃躲。

爭吵，像一座小火山的爆發，越來越頻繁。妻子的咒罵聲，盤子摔在地上的聲音，混合著孩子的哭聲……如同潮涌的海水席卷著你。

你決定避讓這樣的爭吵，到室外透透氣。

你起身離開，留下一把空椅子，不會流淚的空椅子。

多年以后，那把空椅子，像掉在地上的藍色毛線團，被灰塵輕輕親吻，一座小型廢墟。

窗

窗外是流動的車燈和人群，樹木的葉子已經重新長出來，健康、純粹。天空在少數日子里也擁有藍絲絨般的質地。

多數時間，你以為依靠一扇緊閉的窗，就能躲避一生的壞天氣和危險的霧霾，但事實是，窗子也有它的局限性。透明的玻璃窗，你通過它阻隔室外，可你又通過它看向室外。這多么矛盾，如一個人的兩面。

夏季降臨，早晨的風把天空重新擦亮，你打開一扇窗。窗外楊樹的葉子在風中燃燒成綠色的火焰，樹下走過的人群并沒注意到這綠色的覆蓋。你知道，一切喧囂就像夏日空氣奔騰的熱浪，讓人感到困倦，但你不得不投身到人群的擁擠中去，成為其中之一。

有時，你也坐在窗邊聽雨，你說這是一種很好聽的聲音，雨滴擊打植物的葉面，雨滴敲打玻璃，雨滴在水坑里碎了又碎，這多少像是沒有道理可言的感性偏愛。

柔軟如同一杯咖啡緩緩冒出熱氣，發出迷人的氣息。

晚霞，是雨后的禮物，但你要探身窗外迎接它的熱烈。

臨窗的人有隱秘的漫不經心、淚流滿面。

晴朗的夜晚，你推窗看月亮，月亮安靜不語，月亮上的環形山像一座孤獨城市，壓向你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