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蒙肖 海南大學 海南???570100
明末清初,西方耶穌會傳教士紛紛來到東方這塊神秘的土地,中國人與西方人開始了零距離的接觸。在耶穌會士人眼中,中國有輝煌的物質文明,賦有異國情調。此時他們對自己的文化缺乏足夠的信心。在中國,他們試圖將基督教神學與中國的儒學倫理調和,同時將大量儒學經典、典章制度等向西方推介,稱頌中國的倫理道德與宗教寬容,這表明西方的征服欲望還未充分顯現。但在1750年前后卻開始發生了變化。這一時期英國實現了對印度的殖民統治后,借助印度的鴉片扭轉了對中國的貿易逆差,并用印度的補給與雇傭軍贏得了第一次鴉片戰爭的勝利,打開了大清帝國的國門。隨著西方文明大廈的奠定,新教士們西方中心主義越發明顯,他們與低調的耶穌教會傳教士不同,帶著蔑視的態度看待中國的典章文物及儒學。而中國形象走到另一個極端,封閉、墮落、停滯、邪惡的鴉片帝國。可以說,19世紀前后,西方人眼中的中國人,猶如文明人眼中的野蠻人。
同樣,中國人眼中的西洋人,亦如文明人眼中的蠻夷。這與中國人自古以來固化了的“夷——夏模式”關系甚大。中國人對西方長期以來是消極而冷淡的,對華夏以外的世界要么視為奇談異聞,要么存而不論?!耙驗樗麄儾恢赖厍虻拇笮《忠估勺源?,所以中國人認為所有各國中只有中國值得稱羨。就國家的偉大、政治制度和學術的名氣而論,他們不僅把所有別的民族都看作是野蠻人,而且看成是沒有理性的動物。他們看來,世上沒有其他地方的國王、朝代或者文化是值得夸耀的。這種無知使他們越驕傲,則一旦真相大白,他們就越自卑?!薄?】
因此,鴉片戰爭前后,無論是西方人還是中國人都彼此認為對方很糟糕,但并不能組織彼此的交往,而隨著這種交往的加深,強弱日漸為事實所驗證。強者更加確信自己的優越地位,弱者不得不改變原有的認識。此種改變使得西學東漸的步伐加快,也為民主觀念的傳入、接受提供了一定可能性。
近代中國與西方的正式對話是以一場對中國來說悲劇性的戰爭為開端的,中國是在強敵壓境下才開眼看世界的。但是,英國人發動戰爭是為了向中國輸入鴉片,打開中國市場,而非輸入英國式的民主觀念或民主。中國則是為了捍衛天朝上國的尊嚴,也不是為了輸入或抵制西方的民主制度?!懊裰鳌北静皇钱敃r雙方關注的要義。然而,這一意外的接觸卻開啟了西方現代性東漸的閥門。
鴉片戰爭前,中國對西方的認識是有限的,且多非理性的想象。例如1842年,道光皇帝命在浙江前線統兵的奕經在審訊英國俘虜時詢問:“英咭利據內地水程,據稱有七萬里,其至內地所經過者幾國?”“究竟該國地方周圍幾許?”“所屬國共有若干?”【2】。但鴉片戰爭以后,中國人打開了國門,開始睜眼看世界。魏源編著了《海國圖志》、徐繼畬撰寫了《瀛環志略》。這兩部書難免有一些臆斷和道聽途說之處,但是作者將鴉片戰爭期間自己通過直接或間接的方式所獲得的有關西方的知識融入其中,代表了當時中國人對世界的認知水平,也成了此后那些想了解西學的人士的啟蒙讀物。
同時,西方人在中西文化交流方面所做的貢獻也提高了中國人對西方的認知水平。1863年由美國駐華公使蒲安臣提議翻譯的哈佛大學教授惠頓的《萬國公法》(Elements of International Law)。恭親王奕?撥??罡队≡摃?,并將書名中的“海國”變成了“萬國”,反映了時人對西方認知的變化。證明了中國正由“天朝”降為“萬國”之一,“家法”也隨之被“公法”所取代。原來的家法只能治一國,而與萬國發生關系,則要符合普遍主義的“公法”。鄭觀應在讀完此書后感慨:“通商以來,各國恃其強富,聲勢相連,外托修何,內存覬覦,故未列中國于公法,以示外之之意。而中國亦不屑自處為萬國之一列入公法,以示定于一尊,正所謂孤立無援,獨受其害,不可不幡然變計者也”?!?】鄭氏對“天下”的重新詮釋可視為國人對國際化、全球化最早的積極回應之一,是中國人“哥白尼式的革命”的一個開端。 面對西方人供給的西學知識,中國有士之士開始接納并傳播,這些新知便開始在中國流通。有關承載西方民主政治核心價值的一些新名詞如“議會”、“華盛頓”、“民主之國”等開始流行起來。
在認識到西方的先進性后,中國人開始向西方學習。體用、本末、道器,本是一對中國傳統哲學概念的不同表述,從價值判斷上看,有高低、主輔之分,如重農抑商說,但與學習借鑒別國文化本無關聯。近代以來,這些概念頻頻出現在書籍與報刊上,為關切“洋務”、“時務”的人所熟知。最初用這對概念來規范中西文化與價值的是馮桂芬。1861年完成的著作《校邠廬抗議》是當時最具現代性的作品。中西方文明的巨大落差,使他意識到“中華且將為天下萬國所魚肉”,這是因為中華不如夷的地方不只是魏源視野中的“器”,在其他方面也不如夷:“人無棄財不如夷,地無遺利不如夷,君民不隔不如夷,名實必符不如夷。”【4】果敢地承認中國在諸多方面不如夷,這不僅需要一定的認知水平,更需要膽量。為此,中國必須大膽師夷:“法茍不善,雖古先吾斥之;法茍善,雖蠻貃吾師之?!薄?】他在書中提出了“采西學”、“制洋器”的主張,并建議進行政治與行政方面的改革,提高政治的透明度與行政效率,使民隱得以上達,真正做到“君民不隔”。
在60——70年代初,國人普遍認為“體”是指華夏的典章制度、學術文化,“用”即“夷之長技”,大體指西方的堅船利炮和經濟領域的一些現代制造技術。在王韜看來,英國之富強并不在于物質文明發達,而在于“上下情通”的制度安排,而中國之極弱亦非物質文明之落后,而是上下阻塞。英國“政治之美”在于主權在民、以民為本;中國之惡,正是主權在君,以君為本。數千年來,中國人只信奉德性決定論,而王韜則是制度決定論的首倡者。關于中國的政治出路,王韜用假設的語氣道出了對君民主共制的期盼?!啊稌酚兄唬骸裎┌畋荆竟贪顚帯!埖镁饔谏?,而民主于下,則上下之交固,君民之分親矣。內可以無亂,外可以無侮,而國本有苞桑磐石焉。由此而擴充之,富強之效亦無不甚于此矣。泰西諸國,以英為巨擘,而英國政治之美,實為泰西諸國所聞風向慕,則以君民上下互相聯絡之效也?!薄?】
自從王韜將中西比較的觸角伸向政治制度領域后,應和者日眾。鄭觀應也提出了所謂的“小本末”與“大本末”之說?!皩W者必先明本末,更名所謂大本末而后可。以西學言之:如格致制造等學其本也;語言文字其末也。合而言之,則中學其本也,西學其末也?!?/p>
在中國遭遇西方的堅船利炮慘敗后,國人幡然醒悟,從夜郎自大、“天朝上國”到西學東漸、中體西用,中國人對西方的認知隨著中西方文化的交流和中國一次又一次戰敗的慘痛教訓中在不斷變化、提高。并且隨著這一認知水平的提高,西方的民主觀念在這一時期也開始被中國一些思想先進的人士所接受、宣傳。“中體西用”觀的生成,為中國人學習西方提供了某種正當性,中國人對西方的認知不斷拓展,又使得“中體西用”的內涵在不斷發生變化。西人由“夷人”變為“洋人”,西器由“其技淫巧”變為“洋貨”?!巴痢薄把蟆敝容^,使中西之優劣正在被悄悄置換,而對西方認知的不斷變化與深入則漸次從根本上動搖了中國人所依恃的“體”,這為民主觀念在中國的傳播打開了一片片小小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