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死新編

陳悅 華南師范大學 廣東廣州 511400

（一）

月明星稀，一處簡陋的茅草屋，一棵樹根盤繞多圈的老樹。

莊子坐在樹根上，捻著半白的長胡子，自言自語：“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慢慢進入了夢鄉。他夢見自己要去往楚國，突然感到被夾雜在一股洪流中，幾陣眩暈后睜開眼，竟發現自己置身于一片樹林，其間似掩映著一座墳。

莊子慨嘆：“其人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正想著，卻突然在墳上看到了一個骷髏。

“啊呀！一個骷髏。且讓我端詳一番。”他撿起一根樹枝，翻轉了一下這個骷髏，敲了幾下，嘴里念念有詞：“您是貪生怕死，倒行逆施，成了這樣？（橐橐。）還是失掉地盤，吃著板刀，成了這樣？（橐橐。）還是鬧得一塌胡涂，對不起父母妻子，成了這樣？（橐橐。）還是……唉，這倒是我胡涂，好像在做戲了。哪里會回答。”

莊子對著骷髏思索了一番。天色漸暗，他想一時半會也走不出去，也越發覺得困了，便拿這骷髏當枕頭，睡去了。

到半夜，骷髏竟出現在了莊子的夢中，說：“人死了，就沒有束縛，無需操勞，可以從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長久看作是時令的流逝。這種快樂真是超越一切！”

莊子不以為然：“你活著時似受到很多束縛，然予以為人應追求精神上的絕對自由。”

骷髏嘆了口氣：“看你的穿著，似乎來自古代。你不知道，在現代社會，人總是被各種枷鎖束縛著。對了，你是誰？為什么在這里？”

莊子不解：“我是莊周。不過，你剛剛說我來自古代？我甚是不解。你能先告訴我這是何年月嗎？你又是何人？”

骷髏先是感到驚異，而后又十分欣喜：“啊！原來你竟是傳說中的莊周！哦！你怎會來到這里？這里是21世紀，也就是兩千多年之后的世界。至于我，我死了就罷了，反正我也不想再面對這個世界。”

莊子不以為然：“我讓主管生命的神來恢復你的形體，讓你重新回到親人和故交中去如何？”

骷髏皺眉蹙額：“我怎肯再體會人世勞苦！”

莊子說：“再試一次吧。再去看看這個世界。”

（二）

一陣眩暈，骷髏和莊子一睜眼，眼前便出現了一家裝修奢華、生意火爆的餐館。莊子環顧四周，只見高樓林立，燈火通明，人來人往。莊子先是驚異，后轉念一想，這想必是骷髏說的兩千年后的世界了。再看身旁的人，原來這骷髏竟是一個俊俏的小伙子，約三十年紀，面容卻蒼白憔悴。那小伙子緊盯眼前的這家餐館，眼神里盡是留戀。

“這是我生前經營的一家餐館，就是吃飯的地方。”小伙子主動介紹道。

莊子再次打量了一下眼前這家叫“餐館”的東西，只見大門上有一塊非常醒目的金字招牌，上書“舞魚”兩個大字和“中華老字號”幾個小字。

看莊子神情疑惑，小伙子解釋道：“這家餐館叫‘舞魚’，專門吃魚的。我們現代人不僅講究食物口味，還追求吃法新奇。這里靠海，當地人喜吃海鮮，可這里已有很多吃海鮮的餐館，也有很多吃法。為尋找新商機，我潛心鉆研后，竟發明了一種新吃法：把活的海鮮直接放在爐子上烤。其中還有很多講究，首先要用最好的海鮮，即使是在每年政府限量捕魚的時段，也要用各種方法去獲取大量最新鮮的海鮮。烤的過程也很重要，要用夾子夾著魚頭，先把魚尾放在爐子上烤，整條魚尾都變得金燦燦時，魚的上半身還是活的，魚鰓子還在呼氣。這時再把魚頭放到爐子上烤。我研究過了，這種吃法讓顧客充分享受到烤魚的快感之余，還能更好保持魚的鮮味。整個烤魚的過程，就像在看魚跳舞一樣，很有新意，是我家餐館的特色，也是其它餐館羨慕不來的。”

莊子不禁打了幾個寒顫：“這是違背自然狀態和萬物平等！”

小伙子無奈地搖頭：“沒辦法。否則我的餐館又怎能在激烈競爭中成為招牌，我又怎能賺到這么多錢呢！”

莊子剛想問小伙子為何對金錢有如此大的欲望時，小伙子提議到餐館里看看他以前的辦公室。恰好二人都是只有形體、外界看不到的虛幻影子，便直接穿過大門前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到小伙子的辦公室。

剛到門口，莊子就注意到桌上一個透明的漂亮支架上放著一枚圓形的東西，那東西光澤鮮亮，像太陽照在樹葉間隙上在地上投下的小光圈。

小伙子首先看到的也是這枚圓圓的東西，他徑直走向桌子，拿起它說道：“這叫戒指。在現代，兩人結成夫妻時就要戴上它。我手上這個只是一個模型，平時擺在桌上，時刻激勵著我努力掙錢。只有努力掙錢，我才有更高的經濟地位，進入更高的社會階層！才能娶我心愛的人！才不會低人一等！所以，我要努力掙錢，掙錢！”

看著小伙子拿著戒指的手慢慢地攥成了拳頭，語氣變得異常激烈，莊子無奈地撇了撇嘴角，嘆了口氣。

小伙子似乎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喜歡一個女孩，她家境富裕，她具備了我心中完美女孩的一切標準，但她家人對我很有偏見，說‘有愛情也要有面包’，真是荒謬！所以我必須努力掙錢，向她的家里人證明自己！我媽早去世了，后媽生了一個弟弟，以前我們家窮，為讓弟弟接受更好的教育，爸媽經常讓我上學的時候打零工補貼家用，我從小就在這樣不平等的待遇下長大！萬物平等，真是笑話！這種環境下，我也沒法好好讀書，后來弟弟出人頭地，進入到了所謂‘上層社會’！可誰知道他是踩著我才有今天的地位！可是沒關系，我下定決心要好好掙錢。我從未懷疑過，只要有了錢，就能跟弟弟平起平坐，就能娶有錢人的女兒，就能進入到‘上層社會’！對！他媽的‘上層社會’！我就是要進入到這該死的‘上層社會’！所以，我讓這枚戒指時刻鞭策我掙錢，掙錢！有了錢就有了一切！”

莊子木然，好像只看到那枚戒指折射了二十次燈光。

“那你一定活得不逍遙。兩千年后的人竟有如此沉重的精神枷鎖。后來你達到自己的愿望了嗎？”

聽完這句話，小伙子慷慨激昂的神情瞬間黯淡了，“沒有。我開了這家餐館，也有了資金。但這還不夠，于是我又開始規劃第二家餐館，為節省開支我打算以后再雇人打理餐館。當時我只想掙更多錢！為此我多天不眠不休，直至猝死。就這樣，就這樣倒下了。”

又是那枚戒指！莊子又看了看小伙子手上的戒指，折射了約五次燈光，仿佛惡魔狡黠的冷笑！

莊子為這個小伙子感到刻骨的悲哀，他捋了捋胡子：“你被這些精神負擔緊緊束縛，到頭來竟是一場空。還為了追求所謂的人與人之間的平等而抹殺了人與萬物的平等，與自然的和諧。真是不該。”

看小伙子若有所思的樣子，莊子提議去其它地方看看。

（三）

“咦，這是我弟弟家。”小伙子甚是詫異地拿起嵌在精美相框中的一張照片，“這是小時候我和弟弟在學校門口拍的照片，沒想到他竟然還留著，還放在這樣漂亮的相框里。哎，原來弟弟從未覺得我是他的墊腳石。此刻回想，其實父母除了讓我幫忙掙點家用外，對我們倆也算是一視同仁，以前家里窮，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是大哥理應照顧弟弟。這樣看來，不平等好像倒真是我的片面之詞。”

“自由是一種心境。你現在用一種無欲無求的心態再看這個世界，一切自然不同。”

“我想再去看看那個女孩。”

二人來到海邊一幢豪華的別墅門前，小伙子直直地望著這高大的門扉，若有所思。極久，才回過神來。二人穿過大門，走過前廳，才來到后院草坪。寬闊的草坪綠草茵茵，邊上擺著幾張別致的桌椅，女孩和一位男同伴在草坪上打網球。坐在椅子上品茶的似是女孩的父母，他們神態悠閑，眉眼之間有種恬淡從容、似笑非笑的高貴，所談論的除了家庭俗事，便是國內外大事、學術前沿發現、金融現狀等。莊子聽得一頭霧水，正想問問小伙子，可小伙子卻好似看透了什么似的，深吸了一口氣后，從容地說：“走吧。”

“你放下了？”

“現在靜下心來再看這一切，我才發現并不是有了錢就能擠進更高的社會階層，人的氣質是由內而外散發的。不同階層和不同經濟地位都有屬于自己的生活和快樂。”

“你明白最好了。不斷滿足欲望就像刻意違背自然規律一樣荒謬。”

“我以前何必這么傻，總想用金錢和物質偽裝自己，以至丟了性命。哎……現在想回到過去也不可能了。我現在只是一個虛幻的影子罷了。”

“我相信若再來一次，即使你做不到‘無己，無功，無名’，也能活得瀟灑快樂。至于生死，不必太在意。其人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

小伙子贊同地點點頭，之前緊繃著的眉頭也舒展開來。

（四）

二人沿著小路走著，不知不覺到了海邊。

莊子甚感欣慰：“你好似突然明白了許多。”

小伙子微笑了一下：“我已經歷過生死，以局外人的心態再看這個世界，自然領悟許多。還要感謝您的指點。”

“如此甚好。不過你也不能真正地起死回生了，現在是時候決定去處了。你要跟我回去兩千年前的世界嗎？”

“不了。您說過，人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我此時已回歸到了生命最本初的狀態，又何必再執著。”

小伙子看看手里的戒指，毫不猶豫地把它拋入了茫茫大海。戒指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折射出七彩的陽光。

“這是這枚戒指最后一次折射光線了。”兩人心里都如此想道，也同時感到一種生命的大釋然，吸了一口純凈的沒有欲望的空氣。

莊子突然感到自己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一下，奮力掙扎了幾下后終于睜開雙眼，原來只是一夢。他睡眼惺忪地望望遠處，太陽已經升起。“這才是最自然最柔和的光呀。不像那戒指折射出來的光，冰冷到足以刺瞎人的心智。”莊子一邊想，一邊伸了伸懶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