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佳琪 徐曉晴 北京外國語大學 北京市 100089
活躍于20世紀20、30年代的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是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在文學領域的體現。這一文學潮流一經出現便以絕對的優勢占據了當時文壇的主流。與中國的左翼文學思潮一樣,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幾乎一開始就是一場理論運動,因而在當時出現了諸多重要的文藝理論家。而在這些文藝理論家當中,平林初之輔可以算是極為特殊的一位。他是日本最早提出“プロレタリア文學”(無產階級文學)這一概念的文學評論人,也是日本左翼文壇上第一位運用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來論述無產階級文學的理論家。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就是這樣一位初期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理論的建設者,為當時還處于懵懂混沌狀態下的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帶來巨大理論支撐的文學評論家,卻在后來離開了日本無產階級文學團體,甚至公然站到批判和否定無產階級文學理論的立場上去了。因此,針對平林初之輔的評價,在日本是頗具爭議的。學界的主流觀點認為其在革命文學運動遭遇嚴厲的政治打壓之后發生了轉向,也有學者認為平林“只是因為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理解與當時日本無產階級文論的主流觀點相左,因而退出無產階級同盟,并非轉向” 。無論如何,平林初之輔前后文論立場相悖這一事實是無可否認的。
針對平林初之輔的研究,除20世紀20、30年代對平林作品的部分譯介外,從80年代起,國內學者開始涉及對平林部分文論的研究。其中,唐月梅在《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理論的形成與發展》(1991)一文中指出平林的相關文學理論對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理論的確立而言具有啟蒙意義。此后,唐月梅又在與葉渭渠合著的《日本文學史 現代卷》中著重介紹了平林的“二元論”文學觀。趙仲明于《日本近代從自然主義到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及其若干理論爭論》(2008)一文中,在介紹無產階級文學和現代派文學的爭論時提及了平林初之輔針對“形式與內容”這一主題的觀點。陳朝輝的《魯迅因何與平林初之輔失之交臂?》(2016)則介紹了平林初之輔的部分理論,并論述了魯迅對平林初之輔表現出冷漠態度的原因。劉曉芳的《平林初之輔的文藝理論及其在中國的譯介與接受》(2017)第一次對平林初之輔的文藝理論進行了整體性的系統梳理,并將重點放在了其文論在中國的譯介與接受情況上。
綜觀以上文獻可得知,國內學術界雖對平林初之輔的文藝理論有所涉及,但關注點多在其文藝理論的內容本身以及在中國的譯介與接受情況,對于這位日本早期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先驅者的后期思想轉向,卻沒有作出過詳細的探究。本文擬在先行研究的基礎上,以其前期的階級藝術論和后期的二元論為例,通過分析比較平林初之輔思想轉向前后文學觀在本質上的異同,進一步探討平林初之輔文學觀前后發生矛盾的根源。從而為更深入地理解平林初之輔的文學理論,還原一個世紀前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實貌奠定更為堅實的理論基礎。
平林步入文壇的大正八年和九年,正是日本社會資產階級和底層無產階級民眾之間利益對抗最為激烈、社會變革也最為迅猛的時期。在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理論還沒有得到清晰表述和理論建構的那一時間點上,平林圍繞文學的階級性及政治與文學的關系,做了許多有助于日本無產階級文學理論發展的論述。1921年至1923年,平林初之輔發表了一系列文章批判當時日本文壇流行的藝術永遠性、超階級性的觀點,進一步提出了無產階級文學的階級性、其改造社會的任務和其自身的價值判斷。如1922年,《播種人》6月號上刊登的《文藝運動與工人運動》一文,平林在該文中首次提出“プロレタリア文學(無產階級文學)”這一概念,并根據唯物史觀提出了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的性質和以藝術為武器的意義。平林認為,無產階級文藝運動是階級斗爭的局部戰場。無產階級文藝運動的綱領,不僅是文藝上的綱領,也是無產階級本身的綱領。1923年,在其第一部評論集《無產階級的文化》一書中,面對既有文壇知識分子菊池寬等人所發出的“文學與階級無關”的批判與指責,平林用了大量的文字論述因為文學的藝術性本身就來自于它所處的那個時代和社會,所以完全與社會的“階級”毫無關系的文學其實是不存在的。
在日本左翼文壇,平林是第一個把無產階級的文學定性為“戰斗的藝術”的文學者。他明確地告知了既有文壇的知識分子們,因為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最終宗旨就是要從根本上改變現有的社會制度,所以它的社會性、革命性和思想性是與生俱來的。這一開誠直白的宣告,從理論的角度直接告知了那些主張“為了藝術而藝術”的資產階級文學者:有一種文學就叫革命文學。它既不是簡單的革命,也不是單純的文學。而是以文學的形式去推動革命的一種藝術形式。由此我們不難看出,平林的這些論述給初期脆弱的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所帶來的理論支撐是巨大的。于是隨著這些理論建構的不斷成熟與擴大,平林很快就被推到了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核心領導位置上,成為該運動的領軍人物,他當時參與革命的積極性也是非常高的。據青野季吉記述,此時的平林不僅對革命文學理論比較熱衷,對實際的社會運動也曾頗有興致。甚至還去過一些地方城市巡回演講過 。1922年12月,他曾加入到第一次組建的日本共產黨組織。這一舉動可以說是他愿意投入到革命中去的一次具體表現。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平林在強調無產階級文學的革命性的同時,也曾經提到過無產階級革命作為文學的一個門類,必須要具備作為文學所應具備的基本要素。只是因為現在處于社會變革的過渡時期,所以像其他社會生產關系中的革命性要素都在增多的道理相同,作為意識形態領域中的一個藝術形式,文學中的革命要素也會自然增大。這一觀點對于當時處于理論弱勢的無產階級文學者來說并不起眼,后來的平林研究論也往往將其忽略。然而它卻對于我們理解平林日后思想的變遷有極大的幫助。在平林看來,革命文學只是社會變革的過渡時期的臨時產物。關于這一觀點,在其《民眾藝術的理論和實際》一文中也能得到印證。平林在這篇文章中清楚地講出了無產階級的文學及文化,是一個過渡性的文化形式的本質,并道明了其中的原因。即因為“一旦無產階級的文化真的實現了,它就不是無產階級的文化了。它將不屬于任何一個階級,而屬于全人類。但沒到那一天之前,我們只能先去努力樹立起一個獨立的無產階級文化,別無選擇。”這一論述比科學地論證了無產階級文學是一個過渡文學形式的托洛茨基的《文學與革命》還要早一年多。
平林早期對于無產階級文學臨時性過渡性的認識,對于無產階級文學價值的肯定,預告了后期平林二元論的文學觀及其與左翼文壇主流思想的相背而去。細讀平林的生平傳記資料,我們就會發現這時他的實際行動已經開始與思想傾向出現背離了。例如在加入日本共產黨的同年同月,他卻反而辭去了便于開展社會政治革命運動的國際通信社的職務,開始與時政性很強的工作崗位保持了距離。而此間發表的文章內容,也有了多元化的趨勢。
到了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后期,平林最有代表性的“二元論”觀點,則將其推向了批判革命文學觀的立場。20世紀20年代后期,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內部曾就“政治價值與藝術價值”問題進行了一次大論爭。當時出現了兩種觀點: 其一,藝術作品的價值由作品具有的意識形態所決定,只有為無產階級勝利帶來利益的藝術作品才有價值;其二,意識形態不是決定藝術作品的全部價值的因素。為無產階級的勝利作出貢獻,與藝術本來的性質無關。平林初之輔就這一論題,于1929年發表了論文《政治價值與藝術價值——再論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在這篇文章中,平林認為這兩種看法不僅使馬克思主義文學陣營與正統藝術派文學理論尖銳對立,而且成為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陣營內部產生意見分歧的焦點。他分析產生分歧的原因是由于存在二重性,即馬克思主義作家和評論家是馬克思主義者,同時又是作家和評論家這二重性。作為馬克思主義者評價文學作品的標準始終是政治的基準,作為作家、評論家評價文學的基準則是藝術的基準。他在論文中指出,馬克思主義作家和批評家首先必須是馬克思主義者,對他們來說,藝術的價值必須從屬于政治的需要。并進一步補充說,因為我們是處在被統治階級與統治階級、壓迫者與被壓迫者形式對立的社會里,文學不是作為一種愉悅和嗜好而存在的。因此無產階級文學不是從藝術的立場而是從政治的立場出發,因而藝術作品的價值必須根據其對無產階級貢獻的大小來評價。但是他又舉契訶夫的文學作品為例來說明,雖然從擁護革命政治的需要來看不受歡迎,然而契訶夫作品的藝術價值卻是抹殺不了的。因此,他認為政治價值與藝術價值終究是不能調和的,不存在統一兩者的藝術理論。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不是兩者的統一,而是要讓藝術價值從屬于政治價值,要將藝術價值置于政治價值的指導之下。兩者是被力量和權威強迫才結合的。 這也是平林與其后的日本無產階級文學評論家文藝思想中差別最大的一點:他既承認無產階級文學的政治價值,也強調無產階級文學的藝術價值。他認為批判社會主義的文學是文學的旁門左道的說法是不成立的,同樣認為不是社會主義的文學就不是真正的文學的看法也是不成立的。
因此,當青野季吉等人沿著他所主張的“藝術可以作為階級斗爭的武器”的論述,進一步提出“目的意識論”時,平林卻開始回過頭來開始批評青野的這一觀點了。正是這一點讓許多學者感覺平林的文學觀有些前后自相矛盾。然而在理解了平林早期階級藝術論的實質之后,我們就會發現,這只是藝術階級論與二元論一脈相承的對于文學藝術價值追求的又一體現。青野季吉的目的意識論所延續和發展的,只是平林立場和觀點的表象,而非平林主張中最為核心和靈魂的部分。平林在支持文學可以為革命所用時,是設置了一個前提條件的:即無論什么文學,其作者最初的創作動機必須要是“自然成長”的,而不是外在環境給作者限定出來的一個固定的“目的意識”。事實上,尊重作家個人的主體創作動機是平林一貫的主張和態度,這也反過來例證了平林從未放棄過對文學藝術價值的追求。平林對于作者創作動機的重視散見于其多篇文藝評論當中,例如他在其早期發表的一篇評論《排斥即興的小說》中就曾提出,如果想真的挽救小說,最應該做的是把第一重要的東西——即作者的創作欲望激發起來。
提出二元論之后沒過多久,平林便逐漸淡出了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中心。關于這一點,曾有學者提出這可能與他女兒的出生,且身體健康狀況不佳等因素有關 。對此筆者注意到,在1931年平林作為日本文藝家協會代表參加第一屆國際文藝家協會大會期間,他給朝日新聞社發去的幾份稿件中曾有一篇題為《是要無產階級文學還是馬克思主義文學》的評論。這足以表明在離開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領導位置之后,平林依然心系著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理論重建問題和發展方向。他之所以告別左翼文壇,更多的應是由后來日本左翼文壇日益左傾所導致的。平林的“二元論”革命文學觀在當時的日本左翼文壇始終未能得到認同、借鑒和發展。尤其是由他提出的無產階級文學的政治價值被不斷拉高,而他從未否定過的無產階級文學的藝術價值卻被日漸放置到一邊,來自同一陣營的伙伴們的不理解和不支持,無疑令平林大為失望。于是原本就對“非合法”狀態下強行推進革命文學運動的做法就抱有懷疑態度的平林,開始逐漸遠離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中心,最終基本告別了左翼文壇。
本文以平林初之輔早期的階級藝術論與后期的二元論為例,論證了平林初之輔被視為“轉向”前后間于思想上的本質連貫性。并通過其后期對無產階級文學主流文論的批判態度,論證了其之所以逐漸淡出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中心位置的原因。即使是在強調“無產階級文學是戰斗的藝術”的早期,平林初之輔也從未放棄過對文學藝術價值的追求,他的言論雖在表象上呈現出前后矛盾的趨勢,其對文學本質的觀點卻從他邁入左翼文壇開始便一脈相承。平林初之輔從始至終對于革命文學都抱有極大的熱情,他所否定的并不是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的內容,而是其具體組織方式和方法。對日本左翼文壇的失望是其逐漸淡出日本無產階級文學運動中心的主要原因。平林初之輔雖然英年早逝,卻在他有限的生命里為我們留下了大量的文藝評論。此處由于參考資料及篇幅問題無法對其所有文論進行一一深入探究,只能挑選最具代表性的階級藝術論與二元論為例進行闡述。今后,筆者擬將以平林初之輔的思想轉向作為切入點,對其文藝思想進行更為廣泛、深入的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