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美華
張笑竺一板一眼地走著,穿過第十四條街。這十四條街是他小時候幾乎每天都會走過的,那時候他走在街上從沒有過今天這樣的想法。今天,他想找回做兒子的感覺。天上的太陽暖融融的,微風拂面,撩撥著他愉悅的心情。街邊植物的綠意也很入眼,擦肩而過的人們都很面善,有的在笑,有的注視著他。張笑竺很有興致跟行人點頭致意,他覺得自己正要去做一件偉大的事——關懷九十歲的老爹。不是去送吃的,不是去送穿的,而是去送溫暖。他要關心父親冷不冷,想想都為自己感動。
前些天,張笑竺與朋友吃飯,聽到一個故事,說有一位老頭,老伴兒去世后,總說自己冷,兒子就給老人買個電褥子。有一天,兒子去參加別人婚禮,老人又說,結什么婚,買個電褥子得了。兒子終于醒悟,給老人找個保姆式老伴兒,從此再也沒聽老人喊冷。朋友講完故事,看著張笑竺問,你就不冷?張笑竺哈哈笑,我的女人多如牛毛。朋友說,拉倒吧,誰不知道你,有仨不說倆,有五個,你能號稱五百。張笑竺說,說真話,才一百多個,哪有五百。朋友說,你去死吧!都有一百多個女人了,還才一百多個!張笑竺忽然嚴肅地說,你說的這個事兒,對我很有啟發,我得回家問問我爹冷不冷。
張笑竺住的地兒與父親隔十四條街,張笑竺租房子搬出家有三十年了。那年他二十三歲,晚上他在廚房洗碗,聽父母嘀咕有人給他介紹對象,約周末在勞動公園見面。父親說,看妥了今年就結婚。母親說,結婚了我就辦退休,好給他們帶孩子。張笑竺聽了,留下字條連夜逃出家門,從此,再也沒有回家住。當別人懷疑他逃避婚姻很可能是有性功能障礙時,他就開始往租屋里領女孩兒。這三十年來,可以說張笑竺找過的女人不計其數,羨慕他的男人追問他,你就干脆說睡過多少吧!張笑竺笑說,是閱讀,你懂不懂?他往租屋里領姑娘不算,還把這些姑娘領到街上招搖,帶著姑娘到產院去墮胎。他說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告訴那些說閑話的人,他是男人,性功能沒問題,他只戀愛不結婚,只因為他的戀愛不以結婚為目的。他說他最瞧不起那些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把老婆當猴耍的男人們,還有那些在臺上一套臺下一套耍人的男女猴精們,他不用對女人們撒謊與圓謊,與他好過的女人誰也干涉不了他。話是這么說,其實他是從內心里對婚姻有一種恐懼。
給父親送溫暖是件大事,容不得草率。早上他起得很早,沐浴更衣,刮胡子刮臉,非常有儀式感地做著每件事。算起來他已經一年多沒見過父親了,父親應該還是老樣子。父親從來沒主動來他的出租屋看過他,退休之后就更少出門,除了到樓下散步,經常光顧樓下的藥店,基本走不出住宅方圓千米之外。這么多年來,他和父親就好像生活在兩個星球,中間隔著層真空。母親已經去世二十年了,換任何一個正常人都會感覺孤獨寂寞,想必父親也一定如此。母親走的這些年,父親的被窩該有多凄冷啊!這是他突發奇想的基礎。但是這事能直接問嗎?父親母親都是哲學老師,在他心里,一直是游離于親情之外,要知道親情式的溝通和教學式的溝通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方式。初三時母親教他政治經濟學,高二時父親教他哲學,不管是在家里還是在學校,這種溝通成了他和父母之間溝通的主要形式,既刻板又生硬,而且已經成了習慣。從小到大,他從未覺得父母是父母,他老覺得父母是老師,更好為人師,他們是一對不食人間煙火的人。所以在聽見父母議論他的婚事時,第一個念頭就是抱頭鼠竄。因為他的逃避,令父母傷透了心,特別是母親。每次母親來出租屋看他,他一打開門,看到的站在門口的母親都是淚流滿面,但她卻仍要故作姿態,為師的架子從不丟棄,每次不說請都不進屋。母親的臉永遠陰沉著,拖拖鼓鼓地下沉著,隨著年齡的增長,或是隨著眼淚的流失,滿臉浮腫,眼皮也跟著耷拉下來。這張下沉的臉永遠沒有笑容,無論是在家里還是在課堂上,偶有笑意,張笑竺也會感覺那笑特別恐怖。先是臉腮上僵硬的肌肉跳動兩三下,接著嘴角開始往耳門后裂,裂到一臉苦相的時候,露出一口尖牙,兩面的犬齒尤其尖銳,犬齒兩側上唇肌肉被什么牽著似地上翹著,露出粉白的牙花。這時這張臉就頗具雄風,酷似一只要吃人的猛獸。張笑竺不愿意看到這張臉,屋里有女孩兒的時候,從貓眼看到這張臉,干脆不開門。母親就把東西放在門口,慢慢轉身離去。他多么希望媽媽能放聲一笑,哪怕笑死都行。她的快樂呢?她父母沒給她輸入嗎?真夠石窠的,也是石窠蹦的!所以,當每次母親說他爺倆老石窠、小石窠時,他就在心里嘀咕:公石窠、母石窠,并且分別用漢語英語俄語輪番嘀咕。
誰能想到母親卻是笑死的呢。那天,她邊吃飯邊看電視,為了一個不值得笑的小品笑了,這一笑,直接把腦袋里某根脆弱的血管笑崩裂了。
雖然母親早已不在了,但對他來說如何跟父親進行親情式的溝通仍然是最大的難題。多虧朋友講的那個“冷不冷”的故事啟發了他。先問父親冷不冷,再借此轉到是否該幫他張羅個老伴兒的話題上,這樣就不會顯得很唐突和尷尬。他把自己捯飭完之后,站在鏡子面前演練了六遍,勉強過了關。最后一遍說完后,他再一次認真地把鏡子里的自己審視了一遍,然后在心里對已故的母親說,你活著時候老說我是石窠里蹦出來的,這回我得證明給你看,我也會關心人。
想到母親,張笑竺的心里別有一番滋味。在他決定再也不回家之后,母親把家里所有屬于他的東西都以掃地出門的姿態給他送了過來。包括他那些退換下來的義齒,母親都分別用紙裹好,標注著某年月日上或下幾號牙齒。母親用這種方式告訴他,她已經與她這個石窠蹦出的兒子徹底兩清了。脫離了母親的那些年,張笑竺混得倒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那時他可不是順風跑的人,那時他一直都是在叛著、逆著,專愛做跟別人不一樣的事。近幾年突然就變了,變得愛跟風了。人家寫書,他記日記;人家喝唐朝古茶,他領女朋友去野草坡采菊;人家拜佛,他茹素,近幾年國學風靡,他也跟著宣揚國學。其實如果換在幾年前,他根本也不會想到關心一下父親冷不冷的問題。這種變化連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父親的家在第十四條街一幢居民樓里,四樓,樓很老,外樓梯架在樓西側。敲開父親家門,出來開門的不是父親,竟是個20來歲的小姑娘。姑娘愣了一下放他進去,張笑竺徑奔沙發坐下。父親從書房出來,也愣了一下,你咋來了?眼前的父親也讓他愣怔了,一年不見,父親已長發及肩,很有點藝術范兒,而且春風滿面。爸,你頭發咋這么長?父親說,長的唄。張笑竺一時陷入某種暈眩當中,弄不懂父親緣何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屋里竟然藏著那么小的一個姑娘,如果有孫女,那是比孫女還小的孩子呢!父親似乎不太希望他久留,說我挺好,你不用惦記。張笑竺偏頭撒目看著那個在房間里忙碌的姑娘,心說,你肯定挺好,這電褥子熱呢!難為你這九十歲的老身板兒了。父親見他老是盯著小姑娘看,便介紹說,她叫貴兒,樓下打字社認識的。張笑竺點頭,又招呼姑娘,貴兒,照顧好我爸,尤其是他吃藥,別吃錯了。貴兒在書房露出半個身子,點頭笑笑。沒坐須臾,張笑竺又像當年離家時那樣慌忙逃竄了。他在街邊打了輛車,再沒興致徒步穿過那十四條街。
父親的變化讓他一時難以接受。此時他的心里再沒了剛開始的那種為自己的感動,擰擰巴巴的不知道是一種什么滋味兒。父親居然能金屋藏嬌,并且是那么小的一個孩子,連自己這么一個流氓成性的家伙,也沒對那么小的孩子下手啊。張光榮啊張光榮,你是真哲學!若不是今番得見,打死我都不相信。
回到家,張笑竺站在鏡子前重新審視了下自己。他覺得自己這五十來年真是如風兒刮過一般,整天在半空中飄著,見過的太多,聽過的太多,親身經歷過的也太多了,以為自己活得很明白了,可今天突然感覺最熟悉的父親居然變得那樣陌生,讓自己弄不明白了。也許自己應該慶幸,父親不用他操太多心,可是這該做的事不讓他做了,他沒感覺輕松,反而覺得特別失落。他在外面像一朵浮云一樣飄了這么多年,以前一直覺得那是一種灑脫,今天卻有了不一樣的感覺,不踏實了,根沒了。
張笑竺又回歸了以往,隨國學團到處去講學,宣揚中國傳統文化。國學團的主講人都是各方精英,每走一地形式多樣、花樣百出。遇見牛人寫牛賦,走到馬戶寫馬聯,去遼地講遼史,去漢邦穿漢裝,每到一地,都得到該地一群人大張旗鼓的逢迎禮待。張笑竺整天混在那些花樣里,意氣風發。一日,他們來到一個叫光明的地方,遇見一個由六百人組成的誦經團,在送一位去世的老人,場面宏大。這種誦經團在全國聯網,他們是學友傳學友。如有學友去世,或是學友親屬去世,他們便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一起為亡者超度。住宿就簡即可,飲食一飯一湯。在嗡嚶的誦經聲里,張笑竺覺得自己身輕如燕,幾欲羽化,熱淚盈眶。
夜里,張笑竺突然接到一個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你父病危,在市立一醫院二樓三室搶救,速至。張笑竺首先想到的是電信詐騙,編好幾句罵詞,正欲發出去,想想還是回了電話。你誰?是不是發錯短信了?那頭貴兒答,錯毛,你不是張光榮兒子嗎?他不行了,你快來吧!張笑竺連忙爬起,從這個叫光明的小鎮打了輛摩的趕到縣城,又從縣城雇了出租車去地市,乘了午夜火車回到故里。見到父親時,父親已經躺在太平間的冰柜里,那頭長長的銀發披散著,泛青的臉面溝壑縱橫,多少有幾分詭異。張笑竺想摸摸父親的臉,努力了幾次也沒能伸出手去。他想自己至少應該大哭一場,內心反復鼓涌著,終于有幾聲悲鳴從喉嚨里頂出來,化成些斷斷續續的怪音。
走出太平間,貴兒在走廊里等他,張笑竺看著眼前這個既說不上丑又透著幾分俗相的姑娘,猛地涌起種怨毒。我爸本來好好的,你來了他這么快就沒了,你管他吃藥了嗎?你把我爸怎么了?這么點兒個姑娘,跟個九十歲的老人,你倒是要不要點兒臉?貴兒一臉不屑,看上去并沒把這些惡毒話當回事,掏出一把鑰匙拍在張笑竺手上,大哥,你想多了,老爺子每月付我兩千,我管他兩頓飯,也記著讓他按時吃藥,我告訴你,我可沒興趣給你當繼母,更沒想賴你家的房子。說完便用鞋跟敲打著理石地板,橐橐地走了。
料理后事時,張笑竺頗有番斗爭,他想求助在光明見到的那撥誦經團,想想又覺得十分麻煩,末了還是把骨灰盒寄存到公墓。他原想剪下父親的一綹頭發做紀念,又覺得沒必要,說不定哪天就弄丟了,倒不如自己此后也留起父親那樣的發式,既是繼承,又顯飄逸。這個念頭讓他心情好了許多。
安頓好父親的骨灰,張笑竺回了父親留下的房子,雖然老舊,不過總也能賣出個三五十萬。張笑竺雖一直租房居住,卻從沒想過買套屬于自己的房子,有人說他精明,看得清未來,預見到人口陡降后的房源閑置。其實張笑竺倒沒這么想,他打定主意不買房子,就跟他打定主意不結婚一樣,他對家沒什么感覺。
張笑竺在父親的書房隨意翻檢著那些書,大都是他這輩子用過的教科書和工具書,間或有幾本小說和回憶錄。他想起父親有寫日記的習慣,以前他曾看過,十分無趣,比如:4月6日,晴,政治教研室新來一位老師,文革大學生,馬列基礎尚可。或:6月22日,雨,與同事前去聽課,陳某某所講政治經濟學頗有新意,值得借鑒。張笑竺不確定父親退休以后還記不記這種枯燥無味的日記,在他看來那日記形同廁紙。但這個下午,張笑竺終于在一個本子里發現了新大陸,那是父親近十年來的日記。前面的五分之四,都沒什么新穎的,不過是把教學上的相關內容,換成了今天買了什么菜,有了什么見聞之類。關鍵是張笑竺在后面找到了有關自己的一段日記:“……從小學到中學,他一直是我們的驕傲,但恢復高考,他竟然連備考的興致都沒有。我不斷反思我們的家庭,難道是我們對繁瑣工作的太投入,對日常生活的麻木,造成了他與我們之間的嚴重隔閡?甚至連婚都不想結。我們這一生,忙忙碌碌,不斷跟風,到了感覺自己也如被大風刮過一場似的,空空蕩蕩,生趣全無……”張笑竺笑了,心說張光榮啊張光榮!您老總結的不錯呀,就是這么個意思。我也覺得一輩子空蕩如風。
接下來他又找到了幾段有意思的文字,是新近寫的,里面提到的她,憑內文判斷應該是貴兒,“……她走路的姿勢,還是撩頭發的習慣,有些像桂枝年輕時的樣子。說不出來,能感覺出她是個周到的姑娘,做的飯菜也很可口。”“多給的500元,她推辭了一下,還是收了。她幫我洗了頭,剪了指甲,隔著很近,能聞到她的體香……”“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在她眼里,我是不是個老不正經?顏面盡失啊。可是我那么個舉動,完全是對晚輩的自然流露……”張笑竺再一次笑了,揣摩著父親語焉不詳的這一舉動,感覺十分好玩。
“大風起兮,我要歸去;大風起兮,我要歸去!”這兩句話寫在日記的末尾,日期署為2017年11月6日,距他離世不到一個月了。張笑竺瞬時被一種悲涼攫住,了不起的張光榮,難道他已經預感到自己的歸期了嗎?!張笑竺涌起種想哭的感覺,忽覺背后刮著一股異樣的風,仿佛他父親就是被這風刮沒了的。
從樓上下來,站在這十四條街的街邊,張笑竺有些猶豫不決,是繼續住出租屋還是搬回來?但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清醒的意識到,眼前這十四條街是他回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