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我有地知我無

□ 徐小斌

穿白色旗袍的趙一曼坐在一張椅子上，懷里抱著兒子寧兒。雖然照片呈現(xiàn)出一種古舊的黃褐色，卻遮擋不住我們的女主人公極富書卷氣的美麗。白凈的象牙色的臉上，有那樣一雙深得看不到底的黑眼睛，那里面藏著深深的愛與憂郁。

有誰能想到這文雅嬌弱的軀體內(nèi)蘊藏著那樣一種駭人的力量，有誰能想到這蓬勃內(nèi)斂的生命竟結(jié)束得那般慘烈？

當然還有那膾灸人口的遺書——給兒子寧兒最后的信，至今令人不忍卒讀。

但是，趙一曼這三個字令我想到的，首先卻是童年時讀過的一本《少年文藝》——里面講了一個趙一曼少女時代鮮為人知的故事。

趙一曼出身大地主家庭，按照多年以前的《出身論》，是絕對沒有機會革命的了。但她卻天生喜歡樸素的生活，嗜書如命。趙一曼原名李坤泰，少女時代氣質(zhì)高雅、清純美麗，但個人生活卻到了不修邊幅的地步。她躺著看書，坐車看書，甚至走路時也要捧著一本書，有時走著走著，忽然撞在樹上。更多的時候，她沉浸在書里，連冷熱都不知，往往人家都穿上了裙子，她還穿著厚厚的毛衣。她有個非常聰明的小侄女，常常提醒她：姑姑，該換衣服了！姑姑，該梳頭了！她笑一笑，也并不以為意。有一天，小侄女圍著姑姑打轉(zhuǎn)，姑姑卻毫無覺察。小侄女發(fā)現(xiàn)，姑姑的一雙眼睛，牢牢地被一本書捉了去，那本書的名字叫作《前夜》。

直到姑姑把書放下，小侄女才說話：姑姑，這本書好看么？

好看，當然好看。

它講的是個什么故事？

講的……你現(xiàn)在還不懂，它講的是個很美的愛情故事。

我懂，愛情，就是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在一起。

哈哈，對對，就是這樣。

就像我的爸爸媽媽那樣。

太對了，你真聰明！

那個女的好看嗎？

趙一曼拉著小侄女慢慢地走進小樹林：好看，她叫愛倫娜，她長得好看極了，最要緊的，是她的心很美。為了所愛的人，她能夠毫不猶豫地獻出一切……她是俄羅斯貴族的女兒，為了愛英沙羅夫，她失去了繼承權(quán)，失去了國籍，甚至失去了父母的愛……

英沙羅夫是誰？

英沙羅夫是保加利亞的一個革命者。如果說愛倫娜是為愛而獻身，那么英沙羅夫就是為祖國而獻身，他犧牲了自己的生命，他的愛比愛倫娜更深厚，更無私，也更偉大……

小侄女并不大懂得姑姑的話，但姑姑的神情感染了她，不知為什么她小小的心里升起了一種預(yù)感，姑姑將來也會走這條路！

姑姑眉宇間流露出了神圣和冷峻，小侄女聽著周圍樹葉的沙沙聲響，看著夕照把樹林染成純金的冠冕，她小小的心在顫抖。

幾年之后，姑姑真的要去反滿抗日了，臨行的時候大家都很憂傷，愁云慘霧籠罩著這個家庭，大家似乎都在心照不宣：坤泰也許會一去不返。小侄女想要大家笑一笑，想啊想啊，突然看著姑姑，眼睛一亮。

姑姑，我給你猜個謎語吧。

好啊，什么謎語？

天知我有，地知我無，人知我有，我知我無。

趙一曼猜啊猜啊，怎么也猜不出。

小侄女嘻嘻一笑，指著姑姑的腳說：就是你腳上的破襪子啊！

趙一曼一怔，笑了，笑得前仰后合。全家人都哈哈大笑，所有的憂傷一掃而光。

后來，趙一曼來到東北，成為東北抗日聯(lián)軍的重要領(lǐng)導(dǎo)人，與著名抗日英雄楊靖宇、趙尚志并駕齊驅(qū)。她率領(lǐng)抗聯(lián)隊伍，輾轉(zhuǎn)在白山黑水之間。再后來，就是我們熟悉的故事了：她因受傷而被俘，受盡了日寇的嚴刑拷打，日軍首領(lǐng)一開始就從她的非凡氣質(zhì)中判斷，她是共產(chǎn)黨的重要人物，嚴刑無用，只好把重傷的她送進醫(yī)院。在醫(yī)院，她做通了一位韓護士和一位警士的工作，他們協(xié)助她，逃出了醫(yī)院。她策劃的計劃差一點就成功了。

趙一曼在珠河縣被日軍槍殺。那是一個凌晨。曙光和星星同時出現(xiàn)在天空上，趙一曼抬頭看了看那奇異的景象，覺得那種光照十分迷人。日軍憲兵讓她轉(zhuǎn)過身去，在那一瞬間，她對著黑洞洞的槍口，突然微微一笑。憲兵拿槍的手顫抖了起來，他們對這個不平凡的中國女人的微笑感到惶恐。

槍響了，我們看到那秀氣冷峭的女人慢慢倒下去，她的腳正對著我們，那是一雙秀美的腳，腳上的舊毛襪仍是破的，露出了腳后跟。再后來，這一切都浸透在新鮮透明的血液中，在星星與曙光的交相輝映下，露出一抹燦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