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會喜
一
寧明的詩歌所觸及的主題,是多方面的,他的創作軌跡緊跟著生活的節奏、情感的律動與時代前進的步伐,一路毫不停歇的歌唱。
從創作規律上講,“故鄉”及“ 童年經驗”這樣的母題對作家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而對于寧明而言也是這樣的,因為有關故鄉的題材在他所有的作品中占了相當一部分,并且還在不間斷的創作,就是其他題材的作品,在筆者看來從主題指向上也是可以歸為故鄉情結的。需要注意的是,有不少評論者將寧明的詩歌與飛行這個職業直接聯系起來,但寧明在《看不見的航線》的后記中說,詩歌與我的職業無關,也與某些人標榜的所謂的“時代”精神和“使命”意識無關。但寧明也說過對帶有“軍”字的事物有著深刻的感受,不過從創作的作品數量上來講,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或者說是將軍人的那種精神與骨氣滲透在了詩歌的內質。同時寧明的個人觀點也指出了其他論者的偏頗性,因為從理論上講,飛行與詩歌這兩件事情幾乎是不能夠同時存在的,而這種糾結讓很多人對寧明有些誤讀。但于此,筆者也僅是說寧明詩歌創作的主題還是以有關故鄉情結為主的。
寧明是一個篤定的人,首先是有著特殊職業的人,但在他的身上仍然保留著故鄉的泥土味。這些語詞似乎是對寧明有溢美之詞,其實并不是這樣。作為批評者必須要有獨立判斷及對文藝的敏銳的感觸力,這也是批評的基本準則。對于一個優秀的詩人,難免會有愛屋及烏之意。這種意緒何來?胡風在一篇有關論述詩人的文章中說,“有志于做詩人者須得同時有志于做一個真正的人,無愧于是一個人的人,才有可能在‘人’字上面加上‘詩’這一個形容性的字,一個真正的詩人決不能有‘輕佻地’走近詩的事情。”以此來概括寧明的人品、詩品是公允的。寧明在一篇隨筆中說,“詩人更應該在心底做個普通人”,“心靈的至善至誠,是詩人的立詩之本”,他以獨立的姿態拒絕了生活關系中存在著的“輕佻”。
而這些飽滿鮮潤的作品,是他與這個存在的世界之間微妙的對話,既是生活的自然的,也是心靈的審美的。寧明的創作心路一直是在尋找的過程,在蕪雜的生活中要尋找出另一個更加真實的自己,或者說另一個更為真實的精神世界中的寧明。在一次次闡釋生活中的寧明,在闡述與被闡述之間釀造了這些詩篇,而這些詩篇又為讀者提供了詩意棲居與精神指向。但批評者還沒有理由責備或者說苛求一個詩人,要他們做出對于這個時代的明確的回答,否則詩歌的載荷將要重新考量。詩歌是語言的藝術,寧明并不在意“從語言到語言為止”的過程,反而保持著相當的警惕,就是現代派的那些文本技藝,在他的作品里暫時失去了效力,因為先鋒的因素在他的語匯里幾乎是蒸發了一樣,他只是不違于內心,也不受制于外物,在獨立的尋求著詩意:以豐富的感情和想象的世界來反觀現實生活與個人情懷。因為他秉持的是嚴肅的現實主義詩歌精神,更多的是汲取了現代詩人作家的作品的養料,所以他并不悲切的陷入那些所謂的虛無色彩、宗教哲學的界別,也就沒有了什么神秘的,或者說是難度的寫作,即便是非虛構之類的,也與他沒有什么關聯;同時構成這樣的因果,應該說取決于其軍人的身份的認同,由此,在詩歌創作的歷程中,這是其作品所凝聚的精神之鈣。
再返觀寧明近幾年的詩歌創作方向有了新的變化,他的不少作品表現的是對社會底層的關切,這說明寧明詩歌的主題深化了,“詩歌是一種最集中的反映社會生活的文學式樣”,文藝從本質上講,就是要最大限度的反映復雜的現實生活的,當然也要關乎這個急遽變化的時代,作為較為迅速的文學樣式的詩歌而言,似乎更應該要承擔起這樣的責任,但這樣的要求也不能絕對化,任何貼標簽的方式都有可能對文藝作品是一種莫名的傷害。
二
有關自然景物類詩歌創作,作品的數量還是可觀的。
在閱讀這些詩歌的時候,我的身心感受到的是一種是無言之美,亦有充實之美,但還不能夠準確的表達出寧明的詩境。大抵應該接近川端康成所說的“物哀”,也就是說美到極致便有了“哀”之境。“美在不斷的演變,但是先前的美不會泯滅。”這是高村光太郎所說的一句話,我銘記在了心。
寧明對自然的傾注是多年的積淀的結果,他摒棄了那些喧囂與浮躁;心生根基,這才是其對自然與藝術趨于協和之后而達到的詩歌本真,于方寸之內讓讀者看到了自然之界,更映照了澄澈之心。也唯有此,才能理解由心生詩的藝術意味。從詩歌創作的路徑來講,表現生活的、社會的、政治的,個人的、民族的、歷史的,情感的、哲理的、美學的等,每一個詞都是其創作表達的方向,說到底,從現當代詩歌發展史來看,一直在變動中尋求著自我回歸路線。人性、人道、良知是詩歌的底線,而抵達真實與真切,又是重新被救贖的過程。
寧明創作的有關自然風物的詩歌作品,是從自然界中發現探秘情感的波蕩,這也是詩歌傳統的藝術表現手法。筆者以為一首詩的價值不在于如何的奔走呼號,而在于靜默之時所表現出的力量,這應該是寧明于喧囂中尋求的靜美。就從我自身而言,一向是注重文本的,而非作家自身的說詞,因為在很大程度上,作家說出的也未必都是真實,比如由于他的身份、角色、職責、環境、認知等多種復雜的因素,都有可能影響事件的真實性。再說作家的內心是極其詭異而又豐沛的,你所看到的只是一層薄薄的霧靄,而批評者誤以為找到了詩歌路徑的秘鑰。故筆者在試圖接近寧明詩歌的本真,他的思想情感就蘊藏在這些詩句的背后,尤其是在與自然對語之時,其以純粹之心尋求著情感的落點,讓自然的骨架豐潤并復活起來。
愛默生是對自然的傾注者,“誰知土地、流水、草木、天空有什么甜美和功效,以及如何獲取這些魔力,誰就是富貴之人。”寧明之于自然的賦予,就若蚌相遇了大海,以其柔軟的肉體與沙粒之磨礪而奉獻出圓潤的珍珠來。艾青說,“我們永遠不能停止對自然的歌唱,因為我們永遠不會停止從自然取得財富的緣故。——這有如我們永遠愛著哺育我們的母親一樣。”筆者相信寧明是這樣的一位真正意義上的歌者,但讓人憂心的是這樣的詩人是越來越少了,或者說是有些詩家不屑于這樣做了。更有甚者剛在詩壇有些名聲的,就急忙轉向了什么神學、哲學之類的分行了,以遮蔽自己詩歌的脆弱化。而寧明之于詩歌,內心是充滿著敬畏的,他說,“不再受詩外的一些因素干擾,讓心泉按著自己的意思盡情地流淌。”這起碼是寧明現在詩歌的一種真實的狀態,并不關乎于利欲與聲名,筆者以為,對于他現在的創作狀態與感知來講,他已經忘卻了詩藝,坦然的拒絕了“輕佻”。他說,“我只是詩路上的一個跋涉者,一位詩歌圈子邊緣地帶的業余作者。”
三
三十年的創作歷程,寧明并未將詩歌本身看得有多么重要,而是關切如何表達人生的情懷以及尋找更適合于自己的詩歌樣本,所以這些作品,與其說是一部激蕩的生活史,不如說屬于個人的心靈史,就其所折射的思想主題而言,依然是現實主義精神。其實,詩歌創作本身就充滿了不可知性,但寧明只是將其視為一次尋常生活中的對話,一次人生的邂逅之美。他隨手揀拾著通往花園小徑上的詩歌石子,看似做著循環往復的手藝,卻是在磨礪中提升自我。
寧明的創作指向非常明確,那就是要坦然的面對生活。但他并沒有直接歌唱生活,而是將自己的理解、認知融入到生活中,并再次篩選、淬煉,以極其簡潔的筆觸直抵社會生活的底層。
上世紀90年代初期,寧明的詩歌在結構上一般保持著三節以上,講求韻腳,情感迫于表達,讀者能夠瞬間感受到詩句的能量,若匕首,若投槍,但更像翼尖或者說密林中微響的箭簇,有著莊嚴肅穆的儀式感,浸透在這些詩歌之內。如《空想》:
在六千七百米的高空
我默念著一個名字
這種情景最貼切的命名叫
——“空想”
而接下來的創作又駛入了快車道,《簡單》《看不見的航線》呈現的風格略有不同,前者偏向于哲理,后者則重于意境的追求,尤其是后者幾乎是達到了人與物諧和之境,句不可摘,每一句都包含有作者濃郁的詩思,每一首都經得起讀者的反復吟誦,或者說唯有在反復吟誦之下,才能夠漸漸品味出寧明的詩境。而《兩滴墨》《當谷穗走進深秋》及《態度》三本詩集,應該說是一個創作新姿態,風格上也呈現出新變化,在立意取象、語言形式、結構布設等方面都有突進,尤其是內容與形式二者達到了完美的契合,于綿密的詩思中,有著回環往復之美,詩歌傳統藝術的力量于此彰顯出來。
《神女峰》的寫作時間是1991年5月,而《態度》中的《船過神女峰》,根據出版的時間推測應該在2012年,這兩首作品的時間跨度有二十余年。從內容上初步判斷,前者未必真正的目睹過神女峰,應歸屬于靜態上的訴求;后者則是親身體驗、在場表述,因為在詩集中這首詩歌的前后作品就可以證明這一點;關鍵是作者所呈現的方式有著明顯的不同,后者融入了自己的人生感悟,布滿了銳度與沖撞感的顆粒,溢滿了思想與認知的深度。
這首詩歌的最后一節是這樣寫的:
汽笛在天空劃開一條長長的云縫
我的身體被分割成一半明亮一半灰暗
身后那個漸行漸遠的凄然微笑
讓船體的吃水量忽然加深
作者前面還有三節詩歌做鋪墊,來闡釋“那顆徹底破碎的心”——凝結成的一塊石頭,“千年的淚痕”交付滾滾的江水,而隱藏在背后的“千萬種猜想,一天比一天動情”,作者經過反復的體悟,之于山川之于自我之于不曾盈虧的時間,于蒼茫之間各有其所,喟嘆這造物主,讓自己的深情壓迫著船體仿佛無形地沉了一下,而這恰是這首作品的肯綮。但第一首詩歌所蘊含在純真之情,是不能輕易抹去的,那是那個時代的抒情詩的印痕。
之后的詩歌,便呈現出井噴式的創作狀態。他不再局限于對事物的表層闡釋,而是在尋求生活中的新的切口,有關底層的疼痛與省察,將詩歌的內質與生活中柔軟的部分有機結合起來,這時期的詩歌質地是堅韌的,也是溫潤的。如《廢鐵》《女擦鞋匠》《回一趟普蘭店其實很難》等作品,但偶爾也有深情的回眸,只是以尋求最短的詩行融入一部小說的能量。很多的時候,筆者以為他并未將情感與認知說盡,而是賦予草木之葉,賦予霜雪雨電,或者是將余下的思想與憧憬的部分都留給了他的讀者,以詩歌來讓靈魂取暖吧。寧明在《看不見的航線》中說,“詩歌里所呈現的狀態正是我寫作時的真實心態,是內心深處的另一種形式的聲音。”
文藝就是將語言或者文字作為手段的藝術,僅此而已。任何的標簽行為對詩人都有可能是一種負累,但通過這種文藝批評工作,更應該看到一種思辨,一種可能意義上的指向,這就像一直在忙于走路的人,在你遙遙的旅途上又邂逅了一個侶伴,又都是渴望尋找那股清泉的人,那何嘗不是一種詩意的風景呢?
寧明對自己有著極為清醒的認識,并不著意追求現代派技巧,艾青說,“詩是寫人的心靈的”,“詩歌只會在真誠的心田扎根長高。”他的詩歌是現實主義精神的,詩風簡約明快、輕盈澄澈。由此我領悟到寧明的“虛”與“實”的詩歌藝術,之前以為是故鄉的水土滋養了寧明的詩歌精神,反而不如說是軍人的魂魄又賦予了他詩歌的內在審美力量,所以于沖淡的詩風中平添了深刻與雋永。
目前,寧明再次調整了人生的飛行姿態,這些“低翔”的詩篇,又將開啟一個新的創作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