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 靜(廣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新聞傳播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1960年電影《劉三姐》以壯族山歌的形式智斗財主鄉紳,收獲與阿牛哥共結連理的美滿,贏得普羅大眾的喜愛。這位從民間傳說而來的歌仙劉三妹,在電影夢工廠的打造下,成為20世紀60年代流傳開來的劉三姐,血脈里涌動著壯族歌圩的基因,承載著傳播壯族文化的使命。蘇里的《劉三姐》在傳播壯族歌圩中既有承繼,也有誤讀,在多年以后,這部影響深遠的電影以多種形式反哺壯族歌圩文化,成為一張不可多得的民族影像名片。
電影《劉三姐》在上映后獲得海內外觀眾的高度認可,電影不僅榮獲當年金雞百花獎,且在1998年以前,占據票房首位長達數十年之久,在新加坡和馬拉西亞的華人觀眾對此片的評價頗高。[1]以上殊榮側面印證了“民族的即是世界的”。電影中少數民族獨有的魅力為其爭得無上榮光。
自花山壁畫繪出古代壯族人能歌善舞的聚會狂歡畫面起,壯族民族的血液里就涌動著以歌代言的基因。歌圩的起源雖未有確論,一般而言,壯族歌圩源自原始社會末期對子嗣繁衍的人類本能——對偶婚,且隨著宗族祭祀的興盛而不斷得以豐富與調整。在農耕時代,南蠻之地的生存者為了能延續生命,禁止部族之間、同姓氏之間通婚,故各氏族在農閑時,讓部落里適齡男女走出聚居部族,來到各族群之間約定的公共空間(通常是村中空曠開闊的廣場)相互接觸,加之原始社會對自然神力的敬畏與崇拜,舉行各種祭祀膜拜活動之中,不乏歌舞表演行為。周作秋認為,歌圩“源于對偶婚,得促于原始宗教活動……始終離不開壯族人民的喜歌善歌”。[2]
在廣西政府的邀請下,蘇里帶著為祖國獻禮的任務,深耕壯家民俗文化,觀彩調劇《劉三姐》,在柳州、桂林等地實地采風,“從民間搜集了340本民歌,加上群眾口授,共搜集了182500多首山歌”。[3]這些山歌在創作者的筆下,承襲了壯族山歌歌詞中直爽、淳樸的民間智慧,通過長影雷振邦民俗唱法與通俗歌曲結合的重新編排,煥發出新的生命力。電影中的配樂《藤纏樹》,繼承了壯族山歌中愛情的基調,以對歌形式傾訴思慕之情,契合了對偶婚的社會功能,重現了壯族歌圩聚眾而歌、以歌會友、以歌定情的風采,一經上演傳唱至今,成為經典的電影配樂。
一提電影劉三姐就會令人聯想到黃婉秋這一演員在劇中的形象,卻很少有人會關注到劇中對劉三姐進行配唱的傅錦華以及道白張桂蘭。其實,在電影中,這位歌仙是由三個人合力演出完成的。導演覺得“黃婉秋不僅清純漂亮,活潑可愛,而且表演起來無拘無束,落落大方,身上還有一點野氣”。[4]傅錦華是經驗豐富的彩調演員,常年受壯族民俗音樂的熏陶,嗓音也帶著幾分野氣。彩調作為壯族文化的另一代表,具有極強的民族魅力。另外,長春電影制片廠的張桂蘭具有豐富的配音經驗,將道白與唱詞的聲線連接得渾然一體。由此,我們得以認識銀幕上這位有著圓嘟嘟的笑臉,小麥色健康的肌膚,身材不高但結實,唱起彩調悠揚婉轉的女主角。這位歌仙形象相較于《尋找劉三姐》的女主角來說,更符合歌仙在田間地頭、山谷水畔邊勞作邊歌唱的形象。妙齡少女,健康的體魄,有趣的靈魂,是電影創作者對歌仙的集體想象,合乎壯族歌圩延綿子嗣的中生兒育女的傳統女性形象,也符合電影戲劇性的藝術審美需要。
在電影《劉三姐》中,對歌行為所涉及的對象有三類,每一類對應一條行動線:阿牛哥對應戀愛求偶的愛情行動線;莫老爺及秀才對應斗智斗勇的抗爭行動線;街坊鄉親對應親民為民的生活行動線。行動主體也以劉三姐為行動中心,輔以阿牛哥的樸實與勤勞,襯托出三姐的活潑樂觀,以財主家奴的愚笨與勢力,襯托三姐的機智與率真,以街坊鄰居的對三姐的敬仰與愛戴,襯托其人格品質的和善親民。行動所在的時空參照壯族歌圩對歌場景而設,行動所涉對象也基本上以男女各半的適齡青年為主,在一定程度上暗合了壯族歌圩的青年集會,以歌舞歡聚的場景。然而,在歲月的洗禮下,三種對歌的重現行為組成的行動主線卻在后世的回憶中存留下了兩種。這兩種都遵循了壯族歌圩原初的目的。
電影作為一門藝術,并非生活的真實寫照,作為故事片的《劉三姐》不可能像紀錄片一樣復刻壯族歌圩,電影創作者對作品進行藝術修飾時,對壯族歌圩加入了主觀意愿與創作想象,誤讀便產生了。
電影中最明顯的誤讀在于壯族歌圩的目的。壯族人天性好歌,生活中處處有歌聲,從遠古時期開始,以歌聲傳唱的方式祭祀祖先,傳承歷史,教化子孫,以歌擇偶。在電影中,歌圩用于階級斗爭之中,則屬于創造性的一筆。在影片中,劉三姐與莫府管家的對手戲中,以對歌形式,怒罵財主:“不種芝麻他喝油,不種桑田他穿綢,窮人血汗他喝盡,他是人間強盜頭。”這些歌詞仿照壯族山歌的七言形式,結合里壯族山歌中善于用日常生活中常見之物,寄情于物,理發于物,又不止于物,但其目的是以歌作槍對抗統治階級。所以無論其外在形式如何,其創作的目的已遠遠脫離了壯族山歌擇偶、祭祀、會友等社會功能。壯族歌圩原目的是讓廣大群眾通過不斷傳唱歌曲,反復地詢喚歌者,認同歌曲中的意識形態,達到精神文化層面的維穩,而影片中以對歌方式反對統治當局的做法,將意識形態的教化功能顯化,不僅沒有維持現有的社會穩定,反而成為推翻統治階級的利器。這一誤讀是歷史必然性所決定的,在“十七年”的少數民族題材電影中,階級斗爭的色彩是當時許多故事片的共性,他們對民族藝術的誤讀,可理解為時代局限,也可視為創作主體在政治和藝術之間尋找平衡的嘗試。
電影中不凸顯的誤讀在于壯族歌圩展開的空間。導演蘇里選擇桂林作為影片拍攝地,將壯族歌圩置于青山、碧水、奇石之間,乍看之下,不僅沒有突兀,反而相得益彰。但細究壯族歌圩的民俗,歌圩多開展于村落之中空曠之處,以便青年男女能聚于一堂,歡歌起舞。在電影的多處對歌中,導演偏好將對歌的空間置于漓江畔或江中,像單獨的阿牛哥與劉三姐的相遇與表白,在水中對歌的空間安排在現實的壯族歌圩中罕見。電影中以劉三姐與莫老爺、秀才等人的對歌群戲被安排在疊彩山下的木龍渡口。這個渡口之上的山道上站著劉三姐等勞動人民,渡口之下的漓江里的竹筏中坐著財主鄉紳,山道和渡口皆是較狹小的空間,而壯族山歌多數是在空曠開闊的野外山坡或平地,適合大型集會。蘇里導演有意將對歌安排在水邊,在電影創作中修改了壯族歌圩傳統的場域。電影創作者在拍攝前期對劉三姐的故事以及壯族山歌文化做了大量的調研工作,不可能忽視現實的對歌空間,只能推測這是導演有意為之。從藝術的角度出發,在電影畫面的構圖中,山水之間的對歌更具有視覺美感。在木龍渡口一場戲中,莫老爺代表的反面人物乘船在江中,劉三姐和人民群眾則站在渡口上,依著蜿蜒的山邊小道漸次排開,形成一種視覺上反面人物被正面人物所包圍的構圖,一邊水中勢低,一邊山上勢高,高低地勢對比,也暗示劉這種階級矛盾的對立以及最終邪不壓正的結局。壯族歌圩的空間誤讀保留了詩情畫意的桂林山水圖,成就了一部以山水風光、民族音樂為主打的故事片,漓江風光讓觀眾心向往之。
壯族歌圩的習俗使電影《劉三姐》成為新中國音樂風光故事片不可繞過的典范,而電影《劉三姐》通過影像將壯族歌圩的魅力遠播海內外,推動了壯族歌圩的發展。
電影《劉三姐》對壯族歌圩的反哺首先體現在叫好又叫座的口碑上。1961年成為當時拷貝量最大的國產片,榮獲1963年百花獎的最佳攝影、最佳音樂、最佳女演員等多項大獎。據張堅統計《劉三姐》在香港的三次公映,“觀眾一次比一次多,票房收入一次比一次高……超過100萬的香港觀眾觀看了《劉三姐》”。[5]“1962年,《劉三姐》在香港公映結束后,發行到新加坡,上映期長達7個月,觀眾50萬人次,占新加坡人口的60%,盈利40萬新幣。”[5]第二年夏天又在新加坡連續放映120天。在馬來西亞、泰國的公映中,其電影票房成績亦不俗。這些數據印證了電影將壯族歌圩帶出廣西,走向世界,讓各地人民了解壯族歌圩文化,認同歌圩文化,在香港掀起了模仿劉三姐歌仙的銀幕形象、學唱山歌的熱潮。
其次,體現在山歌歌謠藝術尤其是漢語歌謠的當代傳承上。在前文中提及,影片創作前期從廣西各地搜集了成千上萬的歌本,從中挑選了一百多首使用。這一百多首山歌盡管進行了再創作,但仍然保留了壯族歌謠特征。影片中的插曲《多謝了》是一首傳唱度極高的禮儀風俗歌,讓觀眾在享受視聽盛宴之時,感受到壯族人民以歌育人、以音傳情的民俗風情。影片插曲是壯漢文化交融的結晶,通過桂柳話的唱白,以七言四句的歌詞形式,表達了壯鄉人追求自由、向往美好的生活信仰。電影讓這些歌本從案頭走向銀幕,賦予詞曲新時代的意義,桂北彩調以不可褪色的膠片形式收錄保存下來,成為后人得以認識、研究、繼承和傳揚的可貴資料。
再次,體現在多層級、多元化的傳播中結出許多碩果。電影《劉三姐》雖已不再公映,但其余韻卻在傳播中縈繞不散。黃婉秋的一生與銀幕劉三姐的角色結下不解之緣,她以弘揚劉三姐文化為己任,創立公司,經營劉三姐大觀園,為壯族歌圩當之無愧的代言人。張藝謀、梅帥元打造的《印象·劉三姐》也將電影中對歌的片段作為實景演出的一部分,電影插曲《藤纏樹》作為演出的藍色印象部分的主題曲,平均每天演出兩至三場,觀眾累計超過千萬人次。它在致敬經典的同時,以全新的形式不斷地向國內外的游客講述著壯族歌圩那古老的故事。2013年南寧國際民歌藝術節主題是歌圩,電影中的插曲《山歌好比春江水》《藤纏樹》《多謝了》《什么結子高又高》等以歌舞形式向國內、東南亞等地觀眾傳播開來。據統計,2009—2013年,《山歌好比春江水》是每年的必唱曲目,另,《藤纏樹》4次搬上舞臺,《什么結子高又高》兩次被唱響[6]。這些影視歌曲始于電影,但流傳至今,它們不斷地向人們訴說著銀幕內外的劉三姐及山歌之美。
電影《劉三姐》在創作時,研習并承繼了壯族歌圩的特征,在此基礎上,以影視審美的觀念有意識地創造了新歌圩形態以及新歌謠唱詞,實則是對壯族歌圩的誤讀。影片在承繼與誤讀的張力中,贏得了觀眾的認可與贊賞,并在多層級、多元化的傳播中,反哺于壯族歌圩文化,讓更多人認識、喜愛壯族歌圩文化,讓廣西民族特色的歌圩走上大眾化、當代化、多元藝術化的傳播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