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 妍(河南科技大學 應用工程學院,河南 三門峽 472000)
散文式電影的概念起源于20世紀二三十年代,由蘇聯電影人將其發展成為一種與詩式電影相區分的概念。這一類電影摒棄了傳統的戲劇結構形式,并不刻意追求故事的戲劇性與完整性,而是力求使電影貼近生活的本來面目,在將情節沖突展現給觀眾時,采用一種較為松散的敘事形式。一般來說,和文學中的散文創作一樣,散文式電影中也包含了敘事主體對于外在世界的認識和主觀的情感體驗,電影中永遠有著“我”的聲音。有著“墨西哥電影三杰”之一稱謂的導演阿方索·卡隆根據自己幼年時真實經歷拍攝的《羅馬》(2018),正是這樣一部典型的散文式電影。電影以女仆克里奧的視角為切入點,再現了阿方索記憶中的20世紀70年代墨西哥城的生活,完成了阿方索個人的生命言說。
《羅馬》的散文式特征,首先是表現在敘事方式上的。
“散文化敘事方式,告別以開端、發展、高潮、結尾為矛盾沖突形式的戲劇化敘事方式,作品沒有統一的故事情節,沒有貫穿的矛盾沖突,通過藝術虛構、審美選擇,將日常生活中大量存在的沒有必然聯系的重要的生活現象寫進文學藝術作品中。”電影亦然。如小津安二郎《東京物語》(1953)等電影,便是緩緩地鋪展了一些平常小事,展現了兩代人的生活姿態,人們在日常生活淘洗下的微妙情感以及日本被時代沖擊的家庭制度,令人回味不已。《羅馬》也同樣如此,女仆克里奧在墨西哥城的“羅馬”社區幫傭,從事著洗衣、清掃狗屎、端茶倒水等重復的家務勞作,絕大多數時間里足不出戶。男主人安東尼奧醫生長年不在家,女主人索菲婭則是一個要照顧四個孩子的家庭主婦,所有人的生活都是日復一日平淡乏味的,活潑可愛的托諾、佩佩、索菲和帕科四個孩子雖然與克里奧親密無間地相處,能給予克里奧歡樂,但是克里奧畢竟是游離于他們的生活之外的。在電影開始前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觀眾看到了克里奧的服務與夜間和同事打趣、休息等,這些都是觀眾極為熟悉的生活現象,無論是克里奧抑或是這個家庭都并沒有特殊之處。
然而,對日常生活的復刻并不意味著簡單復制平庸瑣碎的日常生活,不意味著在審美激勵、超越性上的缺失。隨著克里奧和索菲婭兩位女性幾乎同時遭受了男性的拋棄,矛盾沖突由此產生。克里奧在懷上男友費爾明的孩子后,費爾明在電影院以上廁所為借口不辭而別,安東尼奧醫生則借著去加拿大出差的理由一去不歸,兩位女性一下陷入了孤立無援的狀況,她們也因此而彼此扶持撫慰。在電影的結尾,索菲婭找到出版社的工作自力更生,克里奧則正式成為家庭中的一員,完成了自我價值的構建。幾位女性之間的感情沖擊也震撼著觀眾。
散文式電影往往會從劇本到鏡頭語言都有意制造觀眾和故事之間的疏離感,導演并不期待觀眾能迅速掌握電影給出的所有信息,也無意于給予觀眾酣暢淋漓、高潮迭起的觀影快感。這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莫過于楊德昌以高度內斂方式處理而成的《一一》(2000),電影中簡先生的初戀等情節都是以留白的方式交代的,而這也讓人物變得更為真實,電影的故事也顯得更為豐富。《羅馬》中除了緩慢、凝滯的敘事節奏外,也同樣有著大量留白。如對于安東尼奧醫生究竟因何拋妻棄子,電影并未交代,而只是表現了大兒子托諾在電影《藍煙火》開場之前,看到了原本應在魁北克出差的父親正在電影院外與一個陌生的高大女子歡快追逐嬉笑,托諾瞬間后退了一步,并沒有去質詢自己的父親。觀眾也在稍不注意間,就容易錯過這一細節。電影有意不讓觀眾處于一種全知視角,而是將大量的信息留給觀眾自行猜想,讓影片成為一種對生活中人和事的全貌都難以窺見的本真狀態的還原。
散文式敘事要求創作主體的情感充分滲透于字里行間,散文式電影同樣是導演意識形態的具象化。《羅馬》正是阿方索從自己經歷和體驗中抽象出來和深加工的故事,正如阿方索所說的:“電影中90%的場景來自我的記憶,有些直接,有些則迂回,但都是關于那個塑造我的時代,或者說塑造墨西哥的時代,那正是墨西哥漫長時代變遷的起始點。”在電影中,阿方索本人是“在場”的,他的精神面貌、價值取向和思想信念等都可以在電影中一窺端倪。如電影中無處不在的阿方索對宇航員的執念。曾經執導了《地心引力》(2013)的阿方索自幼便萌生了成為宇航員的念頭,在《羅馬》中,三位男孩子便成為阿方索的化身,在帕科的臥室墻上,貼著登月宇航員的畫報,在圣誕野炊時,成年男子們打槍娛樂,而佩佩和其他男孩子們則穿著宇航服在水中跋涉,做著遨游太空的想象,而托諾去電影院看的電影,也是有關于宇航員的。又如阿方索對于成年人物的二分式塑造,在阿方索的干預下,電影中的男性普遍卑劣不堪,費爾明赤裸身體在克里奧面前舞槍弄棒的一幕更是幾乎形同小丑,而女性身上則閃耀著慈愛、寬容、堅強的光輝,這正是阿方索對于自己在母性之愛沐浴下的童年的真誠再現。而值得一提的是,散文式電影的敘事固然是有著導演道德情感,但是它更多的是一種導演基于個人生活體驗的與觀眾的倫理對話,是導演對事實和感悟的陳說,而非簡單粗暴的價值判斷和高高在上的道德說教。
與文學散文不同,電影藝術集時間藝術和空間藝術為一體,能展現文字所無力實現的造型美和運動美,它擁有自己的一套影像語言,能建立起獨有的審美形態。為了盡可能地保證《羅馬》中自敘性的純粹,阿方索親自為電影掌鏡,以確保電影的所有影像語言都能滿足自己的意圖。
空鏡頭有著“傳虛成實”的藝術效果,根據格式塔心理學,空鏡頭能召喚起觀眾的經驗和情感,具有別樣的情緒感染力,同時也能起到“靜場”的效果,放緩電影敘事的節奏。如在霍建起的《那山,那人,那狗》(1999)中,就有大量的表現優美寧靜風光的空鏡頭,以襯托人物品德上的純潔。在《羅馬》中,阿方索也運用空鏡頭來制造潛文本。如電影一開始,鏡頭就對準方磚地面長達數分鐘,觀眾看著地面被沖刷,從泡沫和周圍的背景音中得到人物在勞作的信息,不久,水中的倒影出現了天空中劃過的飛機,隨后阿方索才用搖鏡頭讓觀眾看到了水流入下水道的漏口,以及長廊和屋舍。水、天井和飛機等提供了不同的空間層次,也象征了作為傭人的克里奧被禁錮在這一方天地中。墨西哥城其時的經濟發展(飛機的飛過)是她難以享受到的,但她依然頑強地生活著,有著旺盛的生命力。電影的結尾則是克里奧小屋天空的空鏡頭,藍天白云,陽光燦爛,天與地之間形成了一種呼應。兩個空鏡頭共同代表了內心堅強的克里奧歲月靜好,時光流淌,任由世事變幻,命運洗禮的生活。
《羅馬》之中還有大量的隱喻修辭,如在電影中多次出現的那輛極寬的銀河汽車、水、狗屎等,都是看似閑散無用,實則內藏玄機,擁有飽滿情緒的喻體。如在安東尼奧醫生回家時,他小心翼翼地緩慢調整車身,汽車的后視鏡依然被墻壁剮到,這暗示了他的婚姻出現了問題。最終安東尼奧醫生換了一輛車身窄的甲殼蟲離開了家。知道丈夫拋棄了自己的索菲婭駕著這輛寬車開進家中時,發泄似的撞碎了墻壁上的磚,然后她發出了“女人都是孤獨的”感慨,這意味著索菲婭已決定打破這樁婚姻的桎梏。又如克里奧在回家過圣誕節時,因為懷孕而推讓別人給她的酒,結果杯子因為別人的碰撞而跌碎在地,阿方索給了碎杯子一個特寫鏡頭。在墨西哥古老的瑪雅文化中,杯子是女性子宮的象征,杯子的破裂預示了后來克里奧過早破水,誕下死胎,沒能實現生命的延續等。這些隱喻性鏡頭都是極具韻味的。
除此之外,電影還有著在顏色、構圖上的匠心,如阿方索有意采用全黑白畫面,又如在暴亂發生時,畫面一分為二,一邊是街頭的暴力鎮壓,一邊則是家具店樓上暫時的寧靜,畫面猶如一幅考究的社會性畫作等,在此不贅。
人文關懷精神被認為是散文式電影的重要審美意蘊之一。人生的起伏,社會的變遷,以及個體在這諸般經歷之下的生存狀態和與情感變化等,都是散文式電影的主題,可以說,散文式電影不斷地慰藉人們懷舊和渴慕真善美的情結,為當代人提供能夠安放內心的精神家園。是枝裕和的《步履不停》(2008)、肯尼斯·洛納根的《海邊的曼徹斯特》(2016)等莫不如此,電影都以細碎的生活片段拼貼起了一段飽嘗傷痛的人生或一個家庭,讓它們成為觀眾集體回憶或眷戀懷想的載體。在《羅馬》中,阿方索主要表達了對女性的贊頌以及對墨西哥革命的同情。
在電影中,克里奧的原型是阿方索的“代理母親”莉波,莉波也是這部電影獻禮的對象。對于莉波這樣的女性,阿方索有著熱愛、懷念、同情等復雜的情愫。在電影中,克里奧有著溫柔、勤勞等優點,在遭到費爾明拋棄之后,她堅強的一面凸顯出來,她并沒有找費爾明哭鬧,也沒有向他人求助,而是找到費爾明將他倉皇而逃遺留的外套還給他,即使在面對費爾明的槍口時,克里奧也沒有向他求情。在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后,克里奧將愛交付給了索菲婭的四個孩子,在一家人去海邊旅游時,克里奧在發現索菲婭等人遭遇溺水危險時,不會游泳的她奮不顧身地前去救兩個孩子,最終一家人擁抱在沙灘上。同樣,奶奶和索菲婭也都是極為善良的人,她們主動地為克里奧購買生產要用的東西,索菲婭在遭遇丈夫出軌后卻對孩子們說的是“你們的父親很愛你們”。阿方索在電影中審視、歌頌和贊美著擁有強大力量的女性。
墨西哥革命則和克里奧的女兒一樣遭遇了“胎死腹中”的命運。阿方索在電影中回溯了墨西哥1971年震驚世界的科珀斯克里斯蒂大屠殺,一百余名學生被軍警以及粗暴無知的費爾明這樣的打手殺害。在此之前,阿方索已經在克里奧的經歷中委婉地表示出了自己對革命者的同情。在克里奧回家過圣誕節時,富人和窮人慶祝節日的場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墨西哥社會的貧富分化可見一斑,又如克里奧懷孕后同事告訴她,她家的地被政府強制征收了,而克里奧唯一能為母親做的,就是回家去看看她。在奧運會、世界杯等光鮮外表下,墨西哥社會的陰暗面在此露出了冰山一角。《羅馬》作為一封阿方索的私人家書,能夠閃耀出史詩的光芒,是與這種人文關懷精神密不可分的。
就當下人們的審美趣味而言,追求詩意品質,具有強烈主觀性的散文式電影無疑是與大眾通俗審美背道而馳的,大量電影人不得不放棄自我表達,去迎合觀眾的喜好,以強烈的感官刺激與淺薄無深度的敘事為觀眾營造集體狂歡,而生活的“本真”在電影中的空間則被壓榨。在這樣的情況下,阿方索卻能以情節結構并不復雜,敘事節奏緩慢,視聽語言也極為樸素的《羅馬》讓觀眾在電影院沉靜下來,慢慢觀看這一場普通墨西哥人的生活秀,見證阿方索生命中的重要時刻與重要的人。并且電影在追求詩性美時,并沒有降低對現實的反思力度,沒有忽略電影應有的人文關懷,在思想和藝術上都達到了一定高度,這也是《羅馬》能在上映后獎項接踵而至、媒體好評不斷的重要原因。應該說,《羅馬》是墨西哥電影的驕傲,也是世界電影的可貴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