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寧
紀錄片“documentary”一詞最早出現在1926年英國紀錄電影大師約翰·格里爾遜(John Grierson)評論美國導演“紀錄片之父”羅伯特·弗拉哈迪(Robert Flaherty)的電影《摩阿拿》的文章里。作為當時“紀錄電影(documentary film)”的簡稱,這個詞在英語中既可以當名詞表示“紀錄片”,也可以用作形容詞,意思是“文獻的,紀實的”,因其在英語中的詞根是“document”,表示“文件、文檔”。可見,紀錄片與文史紀錄有著天生的不解之緣。弗拉哈迪拍攝的紀錄電影開山之作《北方的那努克》既是關于愛斯基摩人在北極自然環境中求生的故事講述,也是相關文化歷史的生動紀錄。與文字史料相比,具有影像直觀性、敘事生動性以及聲畫結合的強浸入式體驗性等特點的紀錄片,在文化歷史的保存、傳播與認可上具有更大的優勢。尤其在國際傳播層面,文史紀錄片更不是枯燥說教的“教科書”和花式炫技的“風光片”,而是有溫度地展示歷史,有靈魂地描摹傳統,有情趣地傳播文化。近年來,中國文史紀錄片通過創新表達在國際傳播中卓有成效,為研究文史紀錄片提供了很多優秀的范例,值得進行研究性探討。
北京故宮是世界上現存最大最完整的中國古代宮殿建筑群,是近600年的中國宮廷變遷和歷史滄桑的見證者,是海外觀眾眼中傳統神秘、色彩瑰麗的東方大國的典型象征。作為中國歷史文化的集大成者,故宮自然而然地成為海內外攝制中國歷史文化題材的首選對象。2002年8月,中央電視臺和故宮博物院決定聯合制作大型電視紀錄片《故宮》,這是國內第一部全面反映故宮建筑、文物和歷史的紀錄片。經歷一年的論證,2003年10月27日開拍,經過兩年的拍攝,2005年完成每集50分鐘共12集的《故宮》精華版。在創作伊始,《故宮》就與國際接軌,攝制團隊中包括美國國家地理頻道、德國電視二臺的專業人員、日本攝影師以及美國好萊塢的動畫制作人員。在《故宮》項目還是“一頁紙”的時候,主創人員便考慮了國際發行,同時獲得了國際媒體的關注。中國國際電視總公司與美國國家地理頻道簽訂協議,雙方共同制作《故宮》國際版,并由美國國家地理頻道獨家代理其海外發行。[1]《故宮》國際版更名為《解密紫禁城》,共兩集,每集50分鐘。
紀錄片的真實性原則往往被拘泥于“在場”,對于非進行時的歷史,不可避免地是用今人的眼光介入歷史。1948年布魯塞爾紀錄片世界大會對紀錄片的國際定義為:以各種方式在膠卷上錄下經過詮釋后的現實的各個層面,詮釋方式可以是拍攝正在發生的事情,也可以是忠實而有道理地重演發生過的事實。[2]把握“忠實”和“有道理”這兩個關鍵詞,應是在尊重史實的基礎上,有理有據地詮釋到位,不過度渲染添油加醋地戲說歷史。在史料缺乏迫于無奈的同時也為了追求藝術效果的情況下,創作者將視線投向了動畫,借助數字化技術,再現如今已不復存在的歷史建筑、人物和場景。早期的紀錄片中幾乎難覓動畫的蹤影,或者占比非常小,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美國在反納粹紀錄片中使用動畫元素[3],美國導演溫莎·麥凱的《路西塔尼亞號的沉沒》(1918)使動畫進入紀錄片視野。雖然對“動畫紀錄片”的身份是否成立仍有諸多爭議[4],不可否認的是,近年動畫元素正非常強勁地滲入紀錄片創作。
故宮近六百年的歷史中,歷史景象已不復存在,史料也有限,同時又要顧及觀眾的觀感體驗,調動觀眾觀看興趣,而不能簡單地拍成堆砌史料的紀年片。《故宮》開創性地在中國文史紀錄片中大量地使用電腦動畫制作。12集的總長度為540分鐘,經過電腦處理和制作的畫面達76分鐘,占全片長的14%。《故宮》中主要采用的動畫手法有四種:一是純3D制作;二是3D制作和實景拍攝相結合;三是從3D動畫和實景拍攝結合到二維動畫的轉換;四是以古代繪畫為藍本制作二維動畫。這四種動畫手法對應地表達了故宮歷史文化的四個層面:一是故宮建筑和建造歷史;二是故宮的功能;三是故宮博物館的歷史;四是故宮中的國寶[5]。國際版由于篇幅所限,動畫占總片長的篇幅并沒有國內版那么多,但這四種動畫手法和多處點睛之筆都被保留。《故宮》兩版開篇都為3D動畫對故宮的全景呈現。浩瀚宇宙,繁星點點,視線從深邃宇宙穿越厚重的白色云層,以俯視的視角全景呈現宏偉壯大的宮殿群,表達了故宮與日月同輝、與山川共存的厚重歷史。《解密紫禁城》中故宮作為權力中心的遷都過程采用3D動畫與實景拍攝相結合,先是俯視視角以3D建筑圖動態展示故宮在元朝舊都面積上的擴建,接著動態表現元舊宮被推倒建成俯瞰新宮的小山,14年的建造過程被凝結為約1分30秒的3D動畫,最終落成到實景宮殿,表現皇權中心從南京遷往北京。同樣的情節在《故宮》版中,占用的篇幅更長,場景在3D動畫和實景中來回切換,講述了“萬人運石”“神木出山”和“登基大典”等場景。必須說明的是,這些場景在歷史典籍上是有明確記載的,創作團隊依據故宮專家的現場指導,本著嚴謹的態度力求以現代科技手段真實還原歷史。3D與實景結合轉換到二維動畫,主要是轉換到二維地圖,以二維線路圖的形式更能清晰地展現故宮中文物的流遷過程。之所以以二維動畫表現故宮的繪畫作品,一是為了保護文物,因字畫作品對于溫度、濕度、光照、紫外線指數等環境有很高的要求,每天每幅畫的拍攝時長有嚴格限制,攝制組每天最多只能拍攝兩幅畫,使用二維動畫更能展現全貌,也便于細微觀察;二是為了使畫面中的人物和風景流動起來,產生別致的審美情趣和獨特的視覺效果。比如《萬國來朝圖》中,太和殿外等候乾隆皇帝接見的使臣,內廷中歡度春節的乾隆皇帝和家人,通過飄揚的各色幡旗、點爆竹的皇子、升空的爆竹,使畫面變得鮮活起來,既有磅礴的大國氣勢,也有溫情的家庭和樂,是具有中國傳統特色的典型宮廷繪畫審美。
節目播出后,觀眾對文史紀錄片中的動畫使用有不同的聲音,有觀眾認為:“我最喜歡里面的動畫效果,極具中國山水畫的神韻,一個字爽!”有人對這種畫面處理持反對意見,認為動畫合成太多,畫面處理失真。[6]誠然,十多年前的動畫技術,以今日的技術眼光審視有些動畫場景的確略顯粗糙,畫面處理不夠細致,甚至色彩有些失真,但作為國內在文史紀錄片中大量采用動畫效果的首創之作,應肯定其采用的動畫技術是對文史紀錄片的拓展和豐富,化抽象為具體,使平面的史料立體生動起來,更具觀賞性。其實,現在很多網上流傳的截取宮廷畫制作的萌萌的如乾隆動圖、康熙動態表情包等是受到年輕人喜愛的,動畫技術在向年輕受眾宣傳故宮文化歷史上起到了積極作用,也使對中國歷史所知甚少的海外觀眾的觀影過程顯得生動有趣,更易有代入感。除了大量使用動畫技術再現歷史外,該片還采用了延時拍攝、定點拍攝技術,是中央電視臺第一部大規模使用高清電視設備拍攝的紀錄片,在四川電視節“金熊貓”獎國際紀錄片評選中榮獲最佳紀錄片、最佳攝影兩項大獎。
2012年,《故宮100》在中央電視臺紀錄頻道、央視網以及愛奇藝等平臺播出。《故宮100》每段時長6分鐘,在微博經過口口相傳的口碑積累,再度成為熱點,其火爆程度遠甚于剛播出時,應證了新媒體傳播環境下微博、微信、微電影等微媒介形態孕育且需要文化歷史傳播的新業態和微形式。《故宮100》的敘事切口很小,是化整為零將故宮歷史文化元素拆散重整的“積木結構”,內容包含建筑、文物和宮廷生活三塊,每塊又可細分,如宮廷生活包括政治制度、典章制度和生活起居三個層面,每一集專注故宮整體歷史文化中的一點。微記錄、微傳播的形式下,動畫仍然在《故宮100》中占有一席之地。從功用上說,《故宮》中的動畫元素主要是用于展示,表現故宮在時間流轉、世事滄桑中的宏偉輝煌史。《故宮100》中的動畫更多是參與敘事,傳達節奏舒緩、氛圍輕松、感情真摯、趨于生活化的小品文敘事風格。除了如《故宮》中一般用動畫表達建筑物的具體構造和位置關系,《故宮100》中的動畫元素更形象活潑、明快輕松。第21集《吉祥瑞獸》中,站立在故宮屋頂上的各種瑞獸突然活了起來,一個個萌萌的卡通形象從天而降,落到代表中國傳統美好品質的文字上:堅韌、高貴、威武、靈敏……神氣活現地圍成一圈,寄托了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愿望。第72集《皇子宮區》用卡通的小阿哥玩球的一段動畫展現了宮帷生活祥和的一面。正如《故宮100》導演所言,動畫元素的加入是為了切合年輕化受眾的喜好。瑞獸和古代皇子等極具民族特色的符號置于配色柔和的動畫背景中,動畫形式之創新與東方意蘊之美融為一體,同時又滿足了微傳播時代年輕受眾對簡單直白、便于理解的快餐式信息的需求。《故宮》與《故宮100》皆以動畫突破時空障礙,是宏大敘事與以小見大的相輔相成,是主流文化與大眾文化的相得益彰,動畫元素展現史詩感的功能以及接地氣的參與敘事功能都是對更好地凸顯故宮歷史文化的有益技術實踐嘗試。
作為開門七件事之一的茶,是展示中國傳統人文底蘊的優選符號,小小的片片茶葉,延展出有形的茶具、茶經和茶藝以及無形的茶道和茶德。歷來的對外交往中,茶往往成為典型的中國名片,美國前總統尼克松訪華時,毛澤東主席以“大紅袍”茶相贈。2013年,央視紀錄頻道推出中國首部全面探尋茶文化的紀錄片《茶,一片樹葉的故事》。該片一共分為六集:《土地和手掌的溫度》《路的盡頭》《燒水煮茶的事》《他鄉,故鄉》《時間為茶而停下》和《一碗茶湯見人情》,非常完整地包含了茶的歷史、種植、制作、分類、傳播以及飲茶品茶等層面。在茶文化內容包羅萬象的情況下,導演選擇了一條“茶人茶事”的主線串聯各要點。主創人員深度走訪全球200多位茶人,最終精選出60余位最具代表性人物,從人著手,以人抒情。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即使是地點和人物保持一致,時間不可追溯,事件也只能“搬演”。所謂搬演,就是把往事表演出來。在紀錄片的框架下,搬演以事實為依據,當然“表演”一詞具有一定的創作成分,或者說帶有一定的虛構成分,因為可能涉事人物會自覺不自覺地增加某種表演的成分而不自知,比如為了自己的形象更好看或者面對鏡頭的不適應感等,當然,這種情況基本不影響紀錄片比較強的客觀事實性。[7]當代紀錄片中大量出現的“情景再現”,本質上也是把往事表演出來的搬演。
《茶,一片樹葉的故事》因主線為“茶人茶事”,故運用了許多搬演手段,情景再現了茶的人文屬性和傳統屬性,構成了一幅意蘊深遠的東方寫意畫。第二集《路的盡頭》中,新疆漢子米吉提冒著生命危險,跋山涉水在昆侖山尋找雪菊泡茶欲治療妻子的疾病。跟隨著晃動的攝像鏡頭,馬匹和毛驢的腳下石塊飛濺,稍不留神就會摔下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山。雖然尋覓了一周,仍然未見雪菊的蹤影,但觀眾仍被雪菊茶中蘊涵的對家人的愛而動容。西藏的一杯酥油茶見證了一家人的朝圣之旅;恩施土家人清明節用儺戲祭祀茶神,再現了源于唐代的傳統儀式;制茶師為幫女兒治病參加斗茶比賽,充滿懸念和緊張的比賽場景體現了父愛如山;通過特寫聾啞制茶師的搓、揉、捏、撒等細微手部動作以及他專注陶醉的面部表情,感受到他在用心聆聽茶聲,對他克服家人的不理解,全情投入制茶的職業生涯感同身受。搬演再現的場景中,人們因茶找到了情感慰藉和心靈寄托,用茶表達著宗教信仰和職業操守。《茶,一片樹葉的故事》中的搬演主要是透過茶與人、人與內心、人與社會表達茶的民族性、傳統性和人文性,詩意的搬演場景讓人感受到茶散發出的靈魂清香,讓觀眾感受到勤勞質樸、剛健有力的國民精神,全片彌漫著濃濃的“茶韻”。
不出意料的,作為典型中國符號的茶也進入了美國紀錄片視野。美國肯尼索州立大學孔子學院和佐治亞州公共電視臺自2015年3月來到浙江農林大學的茶園以及茶文化學院的實驗室和教室,聯合拍攝中國茶文化紀錄片《中國茶:東方神藥》(Chinese Tea: Elixir of the Orient)。這部60分鐘的電視紀錄片分為五個部分:茶的起源、茶的種類、茶的養生、中國茶文化、中國茶在美國。浙江農林大學的師生也參與到紀錄片的攝制中去,分別扮演“神農嘗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茶而解之”等鏡頭中的各種角色。[8]美國是僅次于俄羅斯的第二大茶葉進口國,但美國人日常經常飲用的是調味茶和水果茶,對中國茶的色、香、味知之甚少。因此在這部紀錄片中,無論是追溯歷史還是凝視當下,是描畫傳統還是刻畫時尚,都運用搬演表現自然之茶,借助搬演,傳遞通感,通過屏幕向海外觀眾傳遞“聞得到,喝得到”的茶。通感是跨越渠道的表意和接受。符號感知的發送和接受,落到兩個不同感官渠道中,比如用光造成聽覺反應,嗅覺造成視覺反應等。[9]伴隨著解說詞,鏡頭中出現了演員扮演的穿著獸皮的古人無意中將樹葉煮成茶,以及陸羽撰寫《茶經》的情景。當然,由于史料有限,這種“擺拍”鏡頭在基于基本事實的前提下,具體細節內容相對于真實的“往事”已無從考察,今人扮演和拍攝的場景是順應傳播表達和宣傳需要來安排設置的,能令海外觀眾直觀地了解茶的悠久歷史。片中用特寫鏡頭表達中國茶的“色”和“味”,鏡頭下清淡的綠茶、溫潤的紅茶和醇厚的黑茶,是用溫覺和觸覺形容視覺,品茶時人們臉上“甜蜜的微笑”是用視覺表達味覺。該部紀錄片在海外大獲成功,不僅獲得第69屆美國電視大獎艾美獎包括最佳專題紀錄片獎在內的6項大獎(最佳編劇獎、最佳導演獎、最佳攝影獎、最佳后期制作獎和最佳燈光獎),同時首播便創下3萬多人的觀看紀錄,當年在美國電視平臺連續播出5次。更值得一提的是,該紀錄片還被上傳到當地網絡學校的官網上,作為中華文化教育的教學資源,成為了美國學生的文化教材,紀錄片的光盤更成為美國前總統卡特的個人收藏。[8]
由于海內外傳播時文化差異的存在,《中國茶:東方神藥》的搬演運用原則是“悅目優先”,從自然性的層面通俗易懂地向海外觀眾傳遞茶之色、香、味和史,而《茶,一片樹葉的故事》則從傳統性和人文性的層面傳遞茶之詩和思:道法自然的人生哲理以及淡而不爭的文化自信,兩者的情景再現手法分別體現了形式之美和內容之美、自然之境和情感之意。當然,由于跨文化傳播中文化折扣的存在使然,中國非物質文化的雋永含蓄層面可通過更簡單直白的搬演表現出來,以免“多而不聚,深而不察”。
紀錄片《下南洋》由馬來西亞常青集團、中央新影集團、香港東方之子國際事業有限公司聯合出品,2013年在中央電視臺紀錄頻道首播。這部十集紀錄片歷時三年制作,紀錄千年歷史,全面反映了南洋華人的發展歷程。南洋就像一塊調色板,其中覆滿了在多元文化交融和沖突的過程中的五顏六色,有紅色的痛苦血和淚,藍色的思家念國的離愁,黑色的扎根異鄉的堅韌品質以及黃色的對心中故土的眷戀。如何令人信服地再現如此紛繁和宏大的海外華人史?今人無法逆轉時空重返歷史現場,歷史紀錄片一般采用“情景再現”作為對紀實手法的補充。“情景再現”以歷史為依據,不改變事件的總體本質,對歷史事件發生的環境、情景和人物行為加以符合邏輯的推演,達到紀錄片主體訴求和情景敘事的要求。[10]這部十集紀錄片時間跨度長、地理范圍廣、人物情節多,內容包括華人南下史、異國打拼扎根、家族架構和情懷、母國情節以及現代生活等,如何把這些線索串聯起來,該片采用了用口述史進行情景再現的創作手法。口述史的情景再現從一個人的視角看待歷史,重新敘述歷史,他們或許是歷史的親歷者,或許是基于“口耳相傳”的史料,把肖像式的證言,與相關的視覺材料、現場素材、舊的新聞影片和照片、相關檔案材料串聯在一起,互為印證,從另一面挖掘歷史的潛在可能。[11]
《下南洋》第一集《華南之洋》開頭是荷蘭籍華人李偉漢尋根的故事。他講述自己的祖先如何從漳州去印尼爪哇謀生,隨后他的聲音轉為畫外音,鏡頭中出現了一張張當時南洋華人的黑白舊照片,揭開了紀錄片探尋南洋華人史的序幕。中國人下南洋的動機和原因各有不同,但總的來說,被迫無奈的成分居多,因此華人的南洋史充斥著個體的悲歡離合和生離死別。這樣的情節從當事人口中聽到,是非常能令觀眾產生共情的。第四集《血淚南洋》中,年邁的華文老師余麥風講述自己親歷的1966年印尼排華政策,政府強行關閉所有的華文學校,學校被武力破壞;當時十歲的李秀珍被迫離開華文學校,一直到她從印尼學校大學畢業,華文學校也沒有再開放。他們的敘述飽含悲情,因為一個民族的語言代表著身份認同與歸屬感,親歷者的口述史再現了個體求生存的悲劇。“悲劇”和“崇高”是戲劇的永恒主題。《下南洋》不僅著力表現個體的生存困境,用個體命運的泯滅表現歷史之“惡”,同時將個體敘事與家國情懷結合,從悲劇升華為崇高,崇高重在以一己反觀群體的命運,將個體情感投射到族群總體的生命律動,從群體總體性的力量感召中產生敬仰與升華的心理活動,凸顯群體之“壯”。[12]第六集《千年家族》中,李偉漢在印尼泗水探尋曾祖母的家族韓家,他與家族中的長者交流,聽他們講述家族先輩如何融入當地社會,逐步成為泗水望族的過程。中國近代史上的兩次大遷徙,下南洋和闖關東代表的是中國人的開拓精神。從血脈延續、文化堅持到家國意識,用口述史的形式表達華人下南洋的移民歷史,將具象的影像呈現與抽象的解說結合,聲畫合一地將中國人下南洋的世界想象及歷史生活過程和當代中國人對這段歷史的解讀及中國與世界的未來思考實現了有機的結合。[13]海外華人不是他者,而是鏡中的自己。在了解自身的基礎上才能與別人更好地溝通。用攝像機關注華人在海外土地上的扎根歷史以及當下發展,尋訪海外華人史的過程是用心靈思索華人在文化融合過程中經歷的艱辛和歡樂。海外華人本身就是文化交融的最好代言人,以他們之口講述人類的遷徙,同宗同源的文化同胞,在世界舞臺的不同區域,與不同膚色、語言、風俗的鄰居共創美好生活,將是整個人類的未來圖景。
文明多元并存是人類生活的自然圖景,文明多樣性是人類社會發展的客觀規律。多元文明在交流互鑒中才能充分綻放時代光彩。“一帶一路”倡議和“人類命運共同體”理念的提出,亞洲文明對話大會、北京世界園藝博覽會的召開等都是多元文明交流互鑒的集中體現。在此背景下,紀錄片領域的國際合作不斷深入,媒介平臺壁壘不斷被打破,創作理念和手法不斷取長補短、洋為中用,紀錄片迎來了“最好的時代”,成為向海外傳達歷史悠久、傳統深厚的中國文明的絕佳媒介。2010年10月,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出臺了《關于加快紀錄片產業發展的若干意見》,強調要切實把國產紀錄片作為中華文化走出去的重要載體和重要方面,大力實施國產紀錄片走出去戰略。[14]
需要指出的是,根據霍爾的“高低語境文化”視角,生活在低語境文化的社會成員在生活交往中偏向于運用更多直白的語言和符號,表達方式直接坦率,而高語境成員在日常交流中會借助由歷史文化、社會傳統、民俗風化以及宗教信仰等構成的高語境,表達方式婉轉隱晦。[15]東方文化如中國、日本屬于高語境文化。具體到文史紀錄片的跨文化傳播,從前文涉及的《故宮》國際版以及《中國茶:東方神藥》的命名上可見一斑。《故宮》名稱簡單大氣,建筑、文物、人物無所不包;《解密紫禁城》(Inside the Forbidden City)第一集名為《過往秘辛》(Secrets);第二集名為《掙扎生存》(Survival),即使不是刻意為之,也能反映出國際團隊還是更想為海外觀眾呈現一個神秘的、極具皇權威嚴的東方天子寓所,更貼合海外觀眾想象中的高語境文化中的故宮。《中國茶:東方神藥》的英文Chinese Tea: Elixir of the Orient中的“Elixir”一詞,意為不老長壽藥、萬能藥、煉金藥,很明顯是切合了西方觀眾對中國文化的獵奇心理。國內版《故宮》和國際版《解密紫禁城》固然在技術層面都創新地使用動畫技術表現歷史,但兩者傳達的文化內蘊各有側重。比如兩個版本開篇的3D場景,都是從宇宙星空中穿越云層俯瞰故宮全景,《故宮》緊接著以高倍速動畫展示故宮所在地不同歷史時代的城垣變遷,從春秋戰國時期的薊城,漢朝的廣陽郡,唐朝的幽州,金中都,元大都,明、清的京師,直至2005年的現代北京。這組3D動畫鏡頭沒有配解說詞,但意義不言自明,故宮代表的不僅僅是近六百年的明清史,更應放在中華民族數千年的歷史坐標中考量。《揭秘紫禁城》中沒有展現北京城歷史演變這一段,隨著開場白“這里是神的宮殿”,同樣從空中俯瞰視角進入紫禁城,觀看“天子”在地上的寓所,鏡頭定格在以3D動畫制成的巨大紅日背景中,幾乎占據整屏的紅日冉冉上升,金光籠罩下的宮殿顯得莊重、威嚴,是神圣的所在和神秘的象征。
當新中國的歷史再次迎來全新的歷史機遇,當中國人的文化生活變得瑰麗多彩之際,應該充分挖掘文史紀錄片這個“富礦”,為國家和民族保留最完整的記憶,同時向海外受眾傳達最真實的中國,在海外市場上做到有“獎”也有“市”。這就意味著文史紀錄片不能“自說自話”,應從“宣傳中國”變成“傳播中國”,在硬資源層面加大對紀錄片的政策扶持和資金支持;在軟實力層面把握各國在倫理道德以及價值觀層面的最大公約數,提供共通的情感體驗;在巧技術層面借助動畫、搬演、口述史等人類共通的表達方式,達到魂和體的融合,將文史紀錄片打造成傳播中華絢爛歷史文化、激發家國情懷的國家相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