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崢 張金堯

電影《集結號》海報
新中國成立以來,中國電影事業的發展進入了新的歷史時期,從“十七年”間600多部[1]的創作體量,成長為年創作超過1000部、總票房超過600億元(2018年)的巨大市場,這無疑是令人振奮的進步。在眾多類型電影奔騰洪流中,軍事電影始終占有一席之地。與好萊塢戰爭片聚焦戰爭場景的宏大敘事不同,中國軍事電影有著更為豐富的內涵?!皬V義而言,凡與戰爭、軍隊以及軍人有關的電影都可以稱為軍事題材電影或軍事電影?!盵2]換言之,中國軍事電影不僅包含了戰爭片的內涵,更是容納了戰爭以外的軍事行動、軍隊軍人活動乃至軍人生活等更為廣闊的題材。軍事電影以其強烈的現實主義風格和自身所蘊含的回望歷史瞬間的巨大力量,成為中國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
1949年新中國成立之后,抗戰片、革命英雄題材、革命歷史題材等軍事電影占據了彼時中國電影市場的領軍地位,也涌現了一批優秀作品,如《智取華山》(1953)、《董存瑞》(1955)、《鐵道游擊隊》(1956)、《英雄虎膽》(1958)、《地道戰》(1965)等。即使是在文藝創作接近停滯的十年特殊歷史時期,仍舊有《南征北戰》(1974)、《閃閃的紅星》(1974)這樣優秀的軍事電影脫穎而出。十年動亂后,中國電影的創作開始復蘇,1979年上映的電影《小花》,曾被著名電影評論家鐘惦棐寄予“報曉中國電影春天的一朵小花”之厚望,“其別具一格的敘事方法、創作表達和審美特質,不僅極大地開拓了中國軍事題材電影的藝術空間,也標志著中國電影創作新時期的到來?!盵3]改革開放之后,隨著市場經濟的逐步推進,作為主旋律代表的軍事電影陷入了與市場、觀眾的三方博弈之中。娛樂大潮的興起,對軍事電影原本的市場地位造成了沖擊,與改革開放相伴而來的是人們審美心理和生活方式的巨大變化,加之那時的軍事電影創作還相對刻板,對藝術鑒賞環節的反饋重視不足?!皟葢n外患”之下,中國軍事電影經歷了將近30年的沉寂。新千年之后,隨著電影產業化的深入,一批制作精良的軍事電影上映,如《喋血孤城》《血戰湘江》《集結號》《建軍大業》等,這些電影不僅在票房成績上表現不俗,也引發了觀眾、研究者對于此類題材的關注。
縱觀中國軍事電影的發展,其創作一直在宣教、寫實與商業化、娛樂化之間搖擺,市場經濟的深入發展和電影產業的發展更是加重了這種搖擺。當更加偏向市場時,對歷史的尊重、對愛國情感的合理宣揚就在其中消隱,從而產生了眾多所謂“神劇”。相反,當過分偏向宣教時,對觀眾審美期待的滿足以及藝術創作規律的遵循就不再凸顯,刻板、僵化的創作就不可避免了。事實上,中國軍事電影一直在眾多合力的作用下嘗試著走出自己的道路。隨著電影市場和產業的成熟化,軍事電影與市場已無法輕易分隔開來,市場意識在電影創作的各個階段發揮著作用。因此,有學者認為,傳統意義上的“主旋律”已經無法涵蓋當前軍事電影的所有內涵,建議使用與當下更為契合的“新主流”代之。這種稱呼上的變化體現了業界、學界乃至觀眾對于當今軍事電影新的期許:從原本略顯狹隘的“主旋律”進而成為影響電影創作、市場反饋、受眾心理等眾多方面的“新主流”,后者不僅僅是對前者的取代,更是在繼承原有主旋律電影優秀藝術創作基礎上的一次迭代。由此,“新主流”的當代中國軍事電影逐漸從之前的搖擺中走出,在不斷的創作中找到自身的獨特氣質,從而展現出更加明顯的商業化、類型化的新特征。
長期以來,中國軍事電影大多將取材范圍限于抗日戰爭和解放戰爭的重大戰役,尤其是對具有節點性質的戰斗進行各種角度的展現。新中國成立初期,剛剛經歷過戰火硝煙的人們對于戰爭的記憶還刻骨銘心,一批以“三大戰役”為主要內容的軍事電影和當時的觀眾之間就有著天然的熟悉感。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戰爭成為了一個抽象的名詞,傳統軍事電影和觀眾之間熟悉的場域不斷消解,身處新千年的觀眾,僅僅憑借影像和文字很難充分想象那段戰火紛飛的歷史,在時間洪流的作用之下,那種天然的熟悉感不復存在,變成了需要借助敘事策略、表現手法、劇情設計來重新建構的部分。隨著娛樂化浪潮的興起,調侃經典、戲說歷史的風氣使觀眾對于重宣教的主旋律電影產生了一定的排斥。對歷史的再闡述加劇了歷史虛無主義的蔓延,加之市場經濟下西方類型片的大規模引進,人們開始逐漸把回望的視線轉向當下與未來。新時期下的軍事電影正是由此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
首先,軍事電影在題材的選取上超越了過去的局限。傳統軍事電影大多從“三大戰役”中汲取養分,而新時期的軍事電影則突破了這種題材限制,開始從更加廣闊的視角來看待軍事電影所關切的對象。撤僑、緝毒、維和乃至特種任務,都作為創作素材進入軍事電影的視界中。眾多題材各異的新時期軍事電影的出現,不僅填補了原有軍事電影的題材空白,更是在習近平總書記指示的“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方針指導下,對軍事電影的立意有了更加深入的思考。想要走出國門、在世界電影舞臺上發出自己的聲音,中國電影對中國優秀傳統文化的向內尋與人類普世價值的向外探,二者缺一不可。如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國文聯十大、中國作協九大開幕式上的講話中所強調的:“要把提高作品的精神高度、文化內涵、藝術價值作為追求,讓目光再廣大一些、再深遠一些,向著人類最先進的方面注目,向著人類精神世界的最深處探尋”。[4]
其次,軍事電影在傳統題材縱向挖掘上有了更深入的推進。克羅齊在《歷史學的理論和實際》中提出: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當軍事電影以一種回望的姿態記錄、總結、藝術化某一歷史事件時,就已經成為了對這段歷史的當代書寫,觀看電影的觀眾無疑也參與到了這一書寫過程中。在尊重歷史的基礎上,每一個書寫者都能從中獲得自身的收獲。新時期的軍事電影創作者顯然也是在進行著這樣的書寫過程。徐克執導的《智取威虎山》以武俠片的方式對原本的紅色故事進行了包裝,快速的畫面剪輯與極具徐克個人風格的槍戰動作結合在一起,呈現出一部令人耳目一新的賀歲“樣板戲”。徐克強化了楊子榮身上的匪氣,保留甚至放大了其智慧、膽識乃至超強的戰斗能力。[5]同時,借助3D特效技術將原本“打虎上山”的橋段在電影中以更加可視、可感的方式呈現出來。事實上,無論是技術進步帶來的影像呈現還是導演對于動作、情節的設計,都是對這一傳統軍事電影題材的再挖掘?!都Y號》也是如此,作為取材于一場大型戰役的電影,導演本可以按照慣例將影片重心置于宏大的戰爭場景描寫上,但是《集結號》卻將切入點放在了更為個體的層面上。當谷子地知道團長沒有下令吹響集結號,拎著酒瓶撲向劉團長的墓碑時,這無疑是電影中最為感人的一幕。士兵不再是巨大戰場上一個個抽象的數字,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創作者擺脫了粗暴直白的英雄主義宣講、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轉而關注那些在戰場上或勇敢、或懦弱、甚至因戰友的死亡而犯錯槍殺俘虜的普通戰士們,這種對于人性的張揚以及深沉的人文關懷同樣是對傳統題材的深度挖掘。
如果某部電影能讓某一角色深入人心,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中成為類的代表,那么在傳播效果意義上說,這就是一部成功的電影。中國早期的軍事電影曾經成功塑造了一批英雄形象,例如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游擊隊長李向陽等。這些英雄形象影響了幾代人,并以強大的精神感染力成為時代審美標準的重要組成部分。但由于特定歷史時期的創作要求,后續的很多作品將人物塑造的重心放在了共相的類型上,“偉光正”“高大全”等模式化的人物占據了銀幕,這樣的英雄失去了鮮活的個性,成為一個個刻板的符號,崖岸太高,幾乎無法觸碰,自然與觀眾越來越遠。
進入市場之后,受到市場力量的作用,一部分軍事電影開始對英雄進行解構,摘下了昔日的光環,使原本與人漸行漸遠的超人英雄重回人的行列,由此創造了一批有個性、有特點甚至有缺點的新英雄。但這一時期出現的對于英雄形象的戲謔、調侃,使得藝術創作不免走入另一個極端——過分追求英雄人物平民化。英雄之所以為英雄,在于在他身上所凝聚的人類共同的精神信仰和精神追求,當一個英雄能從族群、家國乃至全人類的高度將人類共同的精神追求外化為自身的行動、理想時,這已經是一種最為深沉的崇高。但過度渲染英雄的平民性無疑是對英雄崇高性的消解,原本作為楷模與標桿的英雄人物自然也就失去了感染力和影響力。
作為人的英雄和作為英雄的人,二者之間如何平衡,恰是新時期中國軍事電影不斷思考的問題。令人欣喜的是,新時期的電影創作者已經對人物形象的塑造開始了新的探索,努力尋求“新主流”電影中人物英雄性和人性的和諧統一。在《血戰湘江》中,紅34師師長陳樹湘一方面是身手敏捷、機制驍勇的作戰指揮,另一方面卻有著年輕人普遍的沖動,但這種矛盾的氣質在拯救國家和民族的英雄故事中得以有機融合,觀眾能夠接受作為英雄的陳樹湘有著常人一般的缺點,也能在電影情節的發展中看到陳樹湘在最后的危機關頭為了掩護大部隊安全渡江所做出的果斷、堅決的犧牲,這樣的英雄當然是有血有肉的。如常人一般,使英雄與觀眾有了天然的親切感;超乎常人之上的精神追求和崇高行為又讓英雄成為觀眾敬佩、追尋的模范,似遠實近的英雄形象恰恰有著巨大的影響力。同時,在對群像的描寫上,不難發現《血戰湘江》中的每一個角色都作為獨立個體而存在著,并沒有為了依附于群體而消解了自身的個性。最后的戰斗中,他們因自身個性不同而選擇了不同的作戰方式,但無論哪種方式最終都指向了拯救、奉獻和犧牲,他們每個人都是英雄??梢姡娛码娪爸腥宋锏挠⑿坌院腿诵圆⒎鞘遣豢烧{和的矛盾體,相反,二者相伴相生,從人走向英雄是個人在家國利益、全人類幸福的指引下完成的升華,從英雄回復到人,則如同普羅米修斯盜下火種,是英雄精神在人世的復歸與留存。不斷完成的這一過程,才使得英雄有了持久的生命力和影響力。
改革開放后,有別于新中國成立初期的計劃制作,中國電影開始迎接市場化的考驗。原本單一的宣教功能依然存在,但是如何讓電影承擔更多的社會引導、文明教化、道德勸誡等諸多功能,是電影人始終思考的問題。軍事電影作為一個非常寬泛的概念表述以其巨大的包容性給了上述諸多功能發揮作用的空間,同時還能夠接受各種電影元素的介入,無論是動作、懸疑、偵探甚至驚悚都能在軍事電影中找到自身的位置,換言之,這已經給軍事電影的類型融合埋下了伏筆。
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軍事電影在類型上的拓展是十分緩慢的,電影所涉及的元素也相對單一。新時期的軍事電影在市場的巨大壓力和產業發展的推動力共同作用下,開始尋求類型的融合?!都Y號》等作品突破了以往軍事電影在敘述上的單一手法,將劇情、動作、冒險、戰爭、歷史、懸疑等多種類型融合其中,借助歷史、戰爭的宏大敘事,結合劇情、動作的細節描繪,并且從冒險、懸疑中吸取情節設置的新奇性和意外性,由此形成的復合型電影擁有更為立體的敘事結構,并且極大拓展了電影本身的話語空間,使之能夠滿足更大范圍的觀眾的欣賞需求。再者,對于類型融合的認可,實質上是對一種行之有效的敘事策略、故事結構、人物設計方式的認可。作為商業化操作的結果,類型必然會攜帶一系列經過市場檢驗并認可的商業配方。[6]每一個所謂的電影類型,都是對一類創作的高度總結,借由這種已被驗證過的創作手法顯然能夠在市場化的運作中更加游刃有余。
中國軍事電影在類型化逐漸明確、類型融合不斷深入的創作過程中,開始找到適合自身的創作路徑,這正是中國電影走出國門在國際電影舞臺中發出自己聲音的必由之路。
從萌芽、沉寂、發展到現在的“新主流”,70年來,中國軍事電影已經走過了曲折前行的征途。從單一的政治話語領導,到現在接受主導意識形態、市場、產業的共同作用,當代中國軍事電影正是在多方力量的沖突、博弈、平衡中走進了新的發展階段。當《血戰湘江》《喋血孤城》落幕,人們永遠期待著更加創新、更加深入、更加動人的下一部軍事電影。由此引出一系列問題:軍事電影如何在新的歷史時期下進一步在題材拓展上取得新的突破;如何避免對愛國主義的自我言說式表達;如何以更為熨帖的方式將英雄精神具象化為個性的人物;如何在滿足國內市場審美期待的同時,讓中國軍事電影更好地走出去……這些問題還將在軍事電影的發展中等待著電影人去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