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東
2018年9月上映的《江湖兒女》,是賈樟柯近年執導的現實主義力作,也是入圍第71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華語影片之一。從該片所呈現出的色彩效果來看,《江湖兒女》側重將新舊、冷暖、明暗的不同色調進行對比展示,并通過拍攝角度、剪輯構圖的多樣化,去構建一種真實、質樸而又帶有懷舊與夢幻意味的復雜觀感,這呼應了整部影片關于“情義江湖”崩塌和回歸現實的寫實敘事主調,也渲染了愛情與背叛、蛻變和成長的主題。與賈樟柯近年來所執導的《時間去哪兒了》《山河故人》等影片相比,《江湖兒女》在色彩基調上進一步強調了多變性,在寫實基礎上融入了更多帶有區分性、暗示性的元素,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反差。甚至,在感官體驗上更具沖擊性,而其所蘊含的指向性也更為豐富,最終構建了兼具感性抒情與理性審視的色彩美學。這不僅對人物形象、故事演進產生了烘托與推動的作用,而且也讓影片的主題在冷靜解剖現實的同時,更具有溫和的、人文層面的成長自覺與自我救贖的思考意義。
對于冷暖色調的純熟運用,是賈樟柯電影色彩美學的鮮明特點之一。在《二十四城記》《三峽好人》等早期作品中,賈樟柯就以敏銳、細膩的寫實視角,采用近似于舞臺劇的構圖方式,以大量帶有象征性的視覺符號,如幽藍而又刺眼的路燈、鮮紅的垃圾桶,暗紫色的老舊樓宇、黃色的路牌,淡青色的山巒、亮橙色的船只等,去構建一種區分度頗為強烈的視覺感受。在賈樟柯的電影中,不少畫面、場景內的物體,大都帶有象征性的意義。這些物體在極具美學意蘊的鏡頭下,與人物融為一體,共同表達了直觀、樸素且細微的感官反饋與生活體驗。
《江湖兒女》在色調設計與呈現上,更體現出了一種突出、細微的冷暖對比。在該片中,冷暖色調往往被放置在平視、遠鏡頭等視角中,畫面也被有限的人、物、光線所占據,以營造一種看似平淡無奇、實則具有深層次、多維度指向性的感官氛圍。如在影片前段的某處情節,男主角斌哥被兩個毛頭小子誤傷歸家之后,身穿寶藍色襯衫的他坐在椅子中,背后是泛著橙黃色陽光的青綠色墻壁,腿上則綁著滲出鮮紅血跡的白色綁帶。室內空間雖然不小,然而拍攝角度卻集中于神情淡然的斌哥、椅子、墻體、帶血跡的綁帶這幾個意象,將之作為構圖的焦點,使冷暖色調的對比更加明顯。如此,它既營造出一種具有壓迫感、壓抑感的環境氛圍,又象征著可能出現的“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報復與沖突,使影片所釋放的感官效果更具難以抑制的沖撞感。在冷暖光線的映照下,人物尚未迸發的情緒、情感,都被按壓在帶有符號化色彩的有限空間內,產生了一種難以遏制的壓抑感與不安感,這無疑比暴怒、猙獰的面部表情更具戲劇張力。
現實主義電影普遍強調直觀、真實的表達,注重以理性的審視去呈現帶有感性意味的意象。賈樟柯作為當代中國寫實主義電影的旗手,多次在其作品中以對比的表現方式,借助平行、交叉等蒙太奇敘事手法去呈現社會巨變背景下,人物對于生存困惑的思考。從早期強調以淺淡色調去勾勒遭遇工業文明沖擊下的晉北邊城農業文明斑駁脫落的殘破痕跡到成熟期后側重以帶有對比性的色彩,去展現城市文明籠罩下的、來自社會底層不同人群的生存對抗與價值沖突,賈樟柯始終都在追求色彩美學在電影中的完善與突破。對于色彩在影片中的運用,賈樟柯傾向于隨著人物關系、劇情的演變而同步地去改變色彩的亮度,突出時空層面上的對比性,從而與影片在感官體驗上形成緊密的呼應關系,彰顯出人性蛻變、命運碰撞下所迸發的各自光影以及實現對時代的文化、現狀等的表達。
突變、裂變、改變,是《江湖兒女》在寫實表達上的側重點。在影片所建立的現實世界背景下,“江湖”并非理想國,而是人生的名利場,有平靜與安穩,更有風浪與動蕩。色彩的明暗,既是時間流逝、愛情消散的折射,也暗示著強弱、盛衰的轉移。女主角巧巧在出獄后,作為戀人的斌哥并未出現在其視野中,而是迎來了鮮艷的朝陽、灰蒙蒙的街道。在兩人曾經一塊生活過的棋牌室,原本鮮紅的鐵門顯得銹跡斑斑,昏黃的光線穿過霧霾、映射在泛著詭異的幽綠色的房間內。那個承載著青春遐想、生存野心以及生活狂歡的小天地,已經被時間侵蝕得斑駁難辯。撫今追昔、茫然若失,巧巧在逼仄的走道上佇立,墻的一側長滿青苔,另外一側裸露出暗紅色的磚塊。
失落、悲切、焦慮交織混合一處,在狹窄的走道內呼嘯而來,將她推向未知的未來。強烈的色彩明暗對比,讓人物形象在視覺反差的襯托下更顯真實與立體化,傳導出更為強烈的情緒振動與沖擊。
賈樟柯近年來所執導的影片,普遍都保持了寫實而又帶有象征主義美學格調的風格,彰顯出講求細微體驗、突出生活感知以及挖掘深層次體悟的特色。賈樟柯曾系統學習過素描、油畫,具有一定的美術素養,加之其對于影像,一直有著敏銳的直覺與飽滿的改造熱情。因此,在賈樟柯執導的影片中,色彩不僅發揮著增強視覺表現力的基礎作用,而且也承載著釋放情緒與情感、剖解思維以及傳達價值理念等重要任務。通過在寫實基礎上凸顯色彩純度的豐富變化,使之與電影相得益彰,賈樟柯也讓其以紀實為基調,揉入象征意味的現實主義美學風格,使之愈發獨樹一幟。
《江湖兒女》的敘事節奏雖然相對舒緩,人物關系轉變則帶有強烈的沖突性,15年的時間跨度也迸射出了熾烈的情感沖撞和思維沖擊,這都為色彩在影片中的全方位表達,提供了足夠的空間。在影片中,男主角斌哥和女主角巧巧經歷了從相愛不離到入獄、出獄后尋找愛人、物是人非選擇離開、睽違重逢等一系列復雜的人生變故。色調的純度,也由純粹的青、綠、紫、紅,逐步轉變為夾雜著灰、黑、藍等色系的低純度色彩。在已經崩塌的“江湖”里,有人選擇坦然面對、重建生存自信,有人最終還是悄然離開、投入未知的命運暗潮中。不斷變幻的色彩純度,在建筑物、街道、房間、家具、器皿上流動,保留著刺眼的逐利躁動、耀眼的欲望臆想,也見證了男女主角從相依聯結到分崩離析的命運轉變。觀眾置身于流動、變化的感官環境之中,從視覺反饋角度折射出了悲劇意味與生存思考,強化了影片在精神層面上的感染力。
關注、真實展現普通個體的生存現狀,聚焦時代變革浪潮沖洗下的命運歸宿,是賈樟柯所執導的現實主義電影的基本出發點之一。在《江湖兒女》中,人物雖然大多來自社會底層,卻有著截然不同的性格特征、社會背景以及生活經歷。作為影片的男女主角,斌哥與巧巧在虛擬的“江湖”與現實中游離、狂歡。斌哥以人格魅力聚集了一群義氣兄弟,對自己所營造的“江湖”充滿自信,并謀求繼續擴大這個“江湖”的疆域。而巧巧雖然也能融入斌哥所打造的“江湖”里,卻更希求能夠在“江湖”里建造容納平凡夫妻相依相守的普通家園。這種差異化的價值取向與生存目標,已經暗示了人物命運必然沿著不同的軌跡滾動。而隨著驟然跌入人生的谷底,又經歷了入獄洗禮、愛人離棄,原有“江湖”的塌陷,使得斌哥與巧巧,最終不得不必須去找尋屬于各自的生存路徑。影片以大量明暗不一、淺淡各異的色塊作為背景色,使其呈現出由整體到部分的分裂、分散的狀態,營造出了一種灰暗、壓抑、迷亂的視覺沖擊感,象征著片中人物殊途同歸與天各一方的命運結局。
在賈樟柯執導的電影中,透視男女情感在生活侵蝕下的裂變、個人從安于現狀到融入新環境的轉變,占據了影片主題的核心位置。在視覺美學的呈現上,賈樟柯善于通過舒緩的長鏡頭前推、近鏡頭后移,以填充式的構圖與連貫、細密的剪輯,平和剝離男女情感生長之中的纏綿、背叛以及悔悟。斌哥與巧巧跨越15年時空阻礙的愛情糾葛,是貫穿《江湖兒女》整部影片的敘事主線,并折射出了在女性主義精神激活生存脈搏下的個人成長。巧巧在意識到必須依靠自己贏得生存權、擺脫對男人的依賴之后,對于斌哥的依戀,已不再是對回憶與恢復過往生活的執念,而是轉化為激勵自我的生存韌性。這是一種女性意識的全然覺醒,在必須揮別過去、割斷情感聯結、獨自應對全新的生存考驗的陣痛中,巧巧完成了重新發現自我、重建自我身份確認以及完成自我生存價值重構的蛻變。借助色調差異明顯的各類線條的游走,通過或連續、或斷裂的延伸,影片從視覺反饋角度呼應了作品所要傳達的生活體悟:人不僅要有守衛、挽救愛情的勇氣,而且更要有坦然揮別過往、堅定生存信仰、舒展嶄新自我的自信。
對符號化意象進行混合搭配、呈現出帶有割裂感與反差性的視覺效果,已經成為賈樟柯所執導的一系列電影的標志性特征。《江湖兒女》中既有平淡無奇的平面化的畫面,也有借助其他拍攝角度、攝錄器材所構建的立體場景。這些意象所呈現出的色彩,往往都被放置在同一視角中,在視覺反饋效果上有強烈的對比性,與影片所運用的男女主角的反差式成長的表現手法相得益彰。片中男主角斌哥因不堪名利重負,突發腦梗塞困于輪椅之中,再難踏入“江湖”。對于從人生頂峰跌入谷底的斌哥而言,打破對自己所構建的理想式“江湖”的幻想,重新思考時代文明沖洗下自身過于執拗的生存理念與方式,離開巧巧、尋找獨立的全新的生活,未嘗不是一種成長。而曾經兩人共同生活的棋牌室,也成為巧巧經營自己新生活的試驗田,她的自信、灑脫、豪爽,似乎又映射出之前斌哥的人格光影。在經歷生存磨煉后完成蛻變,巧巧儼然成為“新江湖”的道義捍衛者,這是女性主義的欣然生長。生活所給予他們的成長淬煉,或干癟,或豐實,但都彌足珍貴。影片平面式、立體化的色彩糅合,充分闡釋了這種現實反差,讓成長的感悟更顯斑斕。
將符號化元素與色彩進行融合,是賈樟柯近年來對其現實主義電影美學的全新探索。《江湖兒女》中出現的符號影像,開始更多地服務于豐富的色彩,側重于以多樣化的色彩表達,去反襯人物的性格、情緒以及思考。相比早前的作品,賈樟柯在《江湖兒女》中已經開始有意識地去削減過于密集的符號元素,盡可能利用更為集中的象征性影像,并借助多種拍攝視角、剪輯方式,去映照出更具視覺感染力、環境代入感的獨特光影。在影片中,通過以不同的色調、純度以及明度,去構建富有象征性與暗喻意味的背景、環境,使人物能夠在有限的視覺空間內、產生情感與生存價值上的沖撞,從視覺反饋層面體現出差異明顯的性格特征,規避過于單一、單薄的形象刻畫,尋求一種循序漸進的自然呈現,折射出道義、欲望、信仰、背叛、逃避、求變等復雜而真實的人性本能,以直觀的個體表達與群體沖撞,詮釋了“江湖”這一游走在虛實之間的文化概念,以此讓“江湖”中的眾生相不再帶有所謂的神秘感、荒誕性,而是更能貼近實際的現實生活,讓人物形象更為立體化,具備了與普通人群同樣復雜、多變的情緒與人格。
賈樟柯所執導的現實主義電影往往傾向于舒緩、平和的敘事節奏,人物沖突的規模也較小,并不強調那種劇烈、持久的情緒對抗。在講求快節奏、多重沖突性的電影語境之中,賈樟柯所堅守的寫實主義,無疑會因為不愿與市場需求妥協,而在一定程度上可能會弱化影片的故事性。《江湖兒女》采用了傳統的單線敘事模式,故事節奏在整體上趨于和緩,分支線索之間也并不刻意尋求嚴格的彼此呼應。為了提升敘事的舒展張力、有效影響觀眾的情緒,影片著重通過優化色彩美學的表達模式,借助大量對比突出、反差明顯的色彩元素,力求從視覺沖擊、引導的層面,去增擴單線敘事的線索延伸空間,強化故事副線之間的交錯與聯結。利用色彩在視覺體驗、反饋上的影響效果,影片明確地還原了現實生活、尋求精神共振的美學基調,通過直觀體現現實生活且帶有夢境臆想意味的色彩表達,對觀眾產生了諸如暗示、設置懸念、猜測與思考劇情等心理反饋作用,增強了影片的故事張力,從而使影片的敘事節奏得以加快,給人以緊湊、連貫的觀感,甚至影片中的人物關系并不復雜、故事線索并不繁復的寫實電影,也能在冷靜、平淡之中,閃爍出刺眼、躍動的撞擊火花。
對珍視情誼、堅守道義的聚焦與思考,構成了《江湖兒女》思想性的內核。利用多種屬性不同、差異顯著的色彩元素,影片搭建起了光怪陸離而又最終歸于沉寂的“江湖世界”。在現代文明的語境下,影片中所構建的仍舊以傳統的道德、倫理準則為精神地基的“江湖”,并不能單純依靠兄弟義氣就能巋然不動。面對生存本能、價值對抗以及發展訴求差異化的沖擊,現實生活與“江湖”之間,已經橫亙出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當脫離了時代、固執地選擇用一己之力去維護搖搖欲墜的“江湖”,結局則必然是人生信仰的轟然倒塌。“江湖兒女”也從夢境的象牙塔中跌落到了現實的洪流之中。在影片中,帶有詭異、荒誕意味的象征性的色彩元素,隨著“江湖”中的真摯、豪氣、守望、毀滅、重生而轉動與飄搖,恪守情義原則的成長自覺與信仰的堅守,則在劇烈的震顫中矗立,閃爍出熠熠不息的光暈,照亮重建生存自信、重塑自我的前路。可以說,影片中的色彩無疑在感官體驗層面釋放出了強烈、持久的沖擊力與感染力,渲染、深化了作品的思想主題,也給予觀眾更為廣闊的、獨立的思考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