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良
20世紀上半葉,美國電影空前繁榮,逐步在全球市場中占據了霸主地位。盡管當時好萊塢的影片發行商認為,歐洲才是他們最重要的海外市場,但他們也從未放棄任何一個可以獲取利潤的角落,更何況像中國這樣一個有著巨大市場潛力的東方大國。由于1949年之前美國電影在中國市場上的突出地位,使當時和后來的電影史學家在撰述中國電影史時,從未忽略過有關中美電影的比較論述。從20世紀20年代中國電影史書寫肇始,到當下對中國電影史“重寫”的熱議,涉及早期中美電影關系方面的學術成果十分豐富??偟膩砜矗@些關系研究大致集中在中美電影關系的產業研究、中美電影關系的意識形態研究和中美電影關系的文化研究幾個方面。
據資料顯示,美國影片在一戰前后對中國市場的輸入出現了快速的遞增,“從1913年的189,740英尺(包括已攝制的膠片和沒有曝光的原膠片)增加到1919年的1,529,876英尺”,增長了八倍多。這些數字充分說明,美國電影一戰后開始大批量地涌入中國。由于當時中國獨立的本土電影業還沒有形成,雖然有張石川、鄭正秋籌組的新民影片公司,黎民偉、黎北海兄弟組建的華美影片公司創作了一些作品,但他們所依托的主要還是美國電影商的資本或技術條件,所出品的影片畢竟勢單力薄,遠不能滿足當時中國電影市場的放映需求。
整個20世紀20年代,是中國電影市場形成和發展的重要時期,中國電影人在歐風美雨中接受了洗禮,開始致力于發展本土電影事業。在上海,電影制片公司如雨后春筍般不斷涌出,表面上看,似乎開始了蓬勃的發展,而事實上這種發展卻越來越向著一種混亂無序的狀態演進。雖然制片公司為數眾多,但能夠真正制作影片的公司卻相當有限,市場上放映的大多仍舊是美國影片。這一時期美國影片的發行,主要是通過一些外國商人和中國的買辦代理,如當時在上海已有“奧迪安娛樂公司”和“潘買(PUMA CO.)公司”兩家專門代理發行美片的公司,負責經營派拉蒙、聯美、米高梅等公司的影片發行,孔雀影片公司專營雷電華公司的影片。1926年8月,“八大公司”之一的環球影片公司首先在上海設立了自己的發行公司,此后幾年,其他七家公司也相繼在上海紛紛設立了各自的“駐中國總公司”。好萊塢電影發行網的逐步建立與完善,不但鞏固了美國電影在中國的市場地位,也增強了它的市場競爭力。與此同時,發行和放映的聯合行動,更為美國電影在中國的傳播提供了強勁動力,影院業的爭奪戰也愈演愈烈。
在早期的中國電影史述著作中,隨處都可以找到一些關于美國電影在華市場影響的相關論述。像程樹仁主編的《中華影業年鑒》(1927),就有關“外人經營之影片公司”“外人所制作之中國影片”“外人所經營之影戲院公司”“國外之各影戲院之調查”“購買國外演映權者”等內容的討論;谷劍塵的《中國電影發達史》(1934),有關“英美煙草公司托拉斯政策的開端與滅落”的論述;鄭君里的《現代中國電影史略》(1936),從外商投資國產片和影院事業切入,具體詳盡地描述了歐美電影對“土著電影(中國電影)”的影響等。早期的這些研究,大多從制片、放映及影響角度對美國電影在當時中國的市場表現做了較為詳盡的探討,為早期中美電影關系的建構樹立起了市場學的概觀脈絡。
新中國成立后的中國電影史書寫,從市場學角度來看,大多還是延續了程季華《中國電影發展史》中的觀念思路,把美國電影視為一種西方殖民者的全球市場擴張行為。饒曙光教授所著的《中國電影市場發展史》,雖然以介紹中國電影為主,但始終也把美國電影作為中國電影發展坐標系中的一個重要參照維度。該書從市場學角度切入,涉及諸多美國電影方面的內容,諸如“外國人壟斷下的影院業及外國影片的輸入”“大后方的電影放映及其好萊塢景觀”“好萊塢電影的輸入及其對中國電影的意義”“清除好萊塢電影運動及其影響”等,較為全面地論述了不同歷史時期美國電影對中國電影市場的影響。
新西蘭奧克蘭大學付永春的博士論文《中國電影對好萊塢的產業回應:跨國視閾中的史學建構(1923-1937)》,把關注的重點投向了彼時好萊塢電影產業對中國電影的影響方面。本文通過一種跨文化比較的方法,闡述了1923-1937年間好萊塢電影與中國電影產業的互動關系。作者把這一時期好萊塢電影的影響與中國電影產業的初步形成巧妙嫁接,不僅加深了我們對當時中國電影產業史的理解,而且對好萊塢具體的影響做出了有力的實證說明。論文首先從技術層面分析了好萊塢有聲時代的到來對中國電影的影響,反思了中美電影在技術領域的跨國交流。其次是說明了中國電影對好萊塢發行體制的“雜化”(Hybridization)模仿,論述了20世紀20年代中國電影發行體制從“鸚鵡學舌”(Parrot)到“破繭成蝶”(Butterfly)的轉化過程。接下來以聯華公司為例,分析了彼時中國電影的制作模式,總結了“中國特色”的資本運作特征。通過對這些內容的分析探討,作者最后得出了20世紀30年代中國電影對好萊塢回應的結論是“在競爭中發展”(Growth though Competition)。充分認識到電影作為一種產業,無論是技術層面,還是制作、發行層面,最能體現一種跨國性(Transnational)的交流。
對早期中國電影史進行書寫和研究時,中美電影的產業關系始終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話題。所以,付永春博士從當時中國電影的發展切入,敏感地注意到了它對好萊塢在產業模式上的效仿和影響關系。由于當時好萊塢電影在聲音技術、表演體系、生產預算和商業宣傳等方面的較早成熟,無疑會對當時正處于發軔期的中國電影提供很好的借鑒和參考價值。把中國電影史的研究置于國際框架之中,通過共時性的跨文化比較和分析,這種研究方法體現了電影研究的開放性特征,無疑對當下重寫中國電影史提供了更為寬廣的思路。
此外,羅卡和澳洲學者法蘭賓,通過調查研究和資料證明,為早期中美電影的跨文化傳播提供了更為新鮮的市場學史料,也為中國電影史的重寫開拓了更加寬泛的研究空間。蔡春芳的碩士論文《戰后上海電影市場的中外博弈(1945-1949)》、汪朝光的《戰后上海美國電影市場研究》等,也都從早期中美電影關系的產業研究諸多角度,對中國電影史的書寫做出跨文化方面的有益嘗試。這些研究的共性之處在于,通過一種市場性參照,把電影的產業研究納入到了早期中國電影史的書寫框架中,為早期中美電影的跨文化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學術觀點。
對于早期中美電影關系研究,有一個繞不過去的問題,那就是中國電影的“主體性”建構。“特別是在當下,中國電影研究已經成為海內外人文學科的重要研究對象之一,更是需要檢視和反思中國電影、華語電影與跨國電影中的難題與問題,通過跟西方電影文化觀念和歐美電影理論所構筑的話語權利進行對話與商討,在全球化語境里重建中國電影歷史研究的主體性?!边@種主體性研究,在很大層面上與電影的意識形態有很多的關聯性。在程季華、李少白、邢祖文編寫的《中國電影發展史》中,把“賣國的‘中美商約’和美國影片的傾入”放在一起進行批判,就比較明顯地體現了這部“官修電影史”的政治意識形態立場。
當然西方的電影史書寫同樣有明確的意識形態屬性,也有一些外國學者對早期中美電影的交往投向了關注的目光,通過一種異質的視點,分析了某些現象背后的深刻原因。早在1963年,中國電影出版社就出版了由美國學者陶樂賽·瓊斯(Dorothy B. Jones)著的《美國銀幕上的中國和中國人》一書。雖然這本書的出版,在當時主要是作為反面教材進行批判用的,但它無意中為我們梳理了1960年之前好萊塢電影在表現中國題材時所體現的典型特征。作者通過由大及小的結構方式,通過個案研究和詳實的史料分析,從“美國電影和世界市場”到“美國電影與亞洲市場”,進而論述到“美國銀幕上的中國和中國人”,并詳細分析了這一現象產生的原因。本書的編輯雖然帶有明顯的意識形態傾向,但客觀上為研究早期中美電影的關系提供了豐富的史料,成了較早探討中美電影交互方面的代表著作。
朱迪·希法(Jordi Xifra)的《公共關系視閾下卡普拉的〈我們為何而戰〉與紀錄片電影的對話》一文,探討了卡普拉這部重要作品在創作上對戰爭紀錄電影的影響,以及作品在跨文化傳播中所涉及的中國內容,并把此片視為當時國際軍事關系的重要助推力量。這些研究成果,把政治題材電影納入到了一種跨文化的視閾之中,從政治與意識形態維度中找到了中國故事國際傳播的歷史坐標,也為當下此類電影的跨文化傳播找到了一定的樣本參照。電影史學家陳力(Jay Layda)的《電影:一份關于中國電影與電影觀眾的報告》一書記錄了1896-1967年間電影在中國的產生和發展,詳述了與電影有關的社會生活和人文風貌;美國南加州大學的學者里克·屈爾(Rick Jewell),指出好萊塢電影“在敘事上依賴的僅僅是美國公眾對外國文化和國民性的狹隘的成見”。并通過分析“派拉蒙”和“米高梅”公司在表現中國人形象時對中國政府的不同態度,揭示了電影創作和行政干預間的密切關系。
目前,國內學者對“中國早期電影與好萊塢的相互關系”方面探討的成果,大多以論文的形式出現,真正把兩者放在特定視閾下進行詳細論述的專著,迄今為止,也只有秦喜清的《歐美電影與中國早期電影(1920-1930)》一部。雖然她把“歐美電影”作為中國電影的比照對象,但在實際論述中,涉及的文本卻主要還是美國電影,所以其核心內容是在探討中國早期電影與美國電影的關系。該書把對中國電影的研究劃定在20世紀20年代,通過一種國際視野的史述方式,提出了“民族認同”的概念,并把它作為貫穿20世紀20年代中國電影“主體性建構”的一個重要主題。在這一主題的統領下,本書突破了以往對中國早期電影的孤立考察,用跨文化研究和比較研究的方法探索了歐美電影與中國早期電影的相互關系。在中國電影的萌芽階段,由于“歐美電影的放映給中國觀眾帶來了民族認同焦慮”,因此“如何從內在層面建構起中國電影的民族身份成為20世紀20年代中國電影發展的最核心問題”。整體看來,本書在主題定位上迎合了全球化語境中“民族認同”這一熱門話語,但在尋求民族身份的過程中,難免陷入了一種中/西、自我/他者這種二元對立的尷尬境地。本書較早地探討了早期中國電影與歐美電影的關系問題,但在表述中卻顯出了一種明顯的失衡狀態,為了建構中國電影的“主體性”,歐美電影在這里只充當了中國電影話語言說的一種陪襯。對歐美電影的探討,僅限于相關文本的分析和一些歷史事件的綜述,而對它們在中國的發行、宣傳,乃至與中國電影的市場競爭等方面并沒有做出探討,但這些內容與“民族認同”這一主題卻不無關系。僅從幾個公司的案例分析來建構“民族認同”這一宏大主題,難免會顯得勢單力薄。但本書能跳出傳統電影史以國別為劃分的孤立寫作模式,通過一種比較的方法重新認識早期中國電影史,實屬難能可貴。
張江彩的博士論文《好萊塢電影在中國的跨文化傳播》,視野寬廣、立論宏大,從傳播學角度分析了一百多年來好萊塢在中國的文化傳播史。雖然這些論述視角特異,但最終又回到了秦喜清所追尋的那種“文化認同”和民族電影“主體性”這些中西文化比較時易于重復的立論觀點上。葉宇的博士論文《1930年代好萊塢對中國電影的影響》,以20世紀30年代中國電影的發展狀況、美國好萊塢類型片在中國的放映活動及其產生的影響為研究對象。因為1930年之后,隨著新興電影運動的勃興,意識形態領域展開了反帝反侵略的創作傾向,擅長展現歌舞升平和夢幻天堂內容的好萊塢電影,便成了那些左翼文人重點的批判對象。當時“上海各大報的電影??纭渡陥蟆贰稌r報》《晨報》《大公報》《新聞報》《時事新報》等,基本上都掌握在左翼手中,以一種有組織、有理論的方式,發起對美國電影的批評”。同時國民政府教育部內政部成立了電影檢查委員會,實行全國統一的電影檢查制度,電檢會對外國影片的檢查尤為嚴密,不時有美國影片被告知刪減或禁演。雖然“從1932到1937年間,好萊塢電影在中國第一次遭遇如此明晰,而又如此大規模的抵抗”。
此外,還有汪朝光的《建國初停映美國影片紀實》、饒曙光與邵奇的《新中國電影的第一個運動:清除好萊塢電影》等,都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懊绹娪霸谥袊木秤龀尸F出一種矛盾,一方面是影評者對美國產片的道德和政治批評,一方面是電影人實際上對美國產片的藝術模仿?!眰鹘y的中國電影史書寫,常常給美國對中國電影的影響打上了“文化殖民”的標簽,這不僅掩蓋了它對中國電影的積極作用,也阻斷了兩國電影交往方面的正常對話??梢哉f,沒有美國電影,1950年之前的中國電影在發展道路上可能要摸索更長的時間。無論從技術層面還是藝術層面,美國電影的影響意義深遠。對早期中美電影關系的研究,既要避免“民族主義”的干擾,也要擺脫“文化帝國主義”的糾纏,用更為明確的意識形態建構中國電影的“主體性”。
目前,國內學者對早期中美電影比較方面的研究多以論文的形式出現,像胡克、李道新、汪朝光、張偉等學者,從不同角度分析了美國電影在中國的傳播,尤其在電影消費、觀眾接受、在華境遇和文化交流等方面做了詳細的探討,形成了許多有價值的著述。這些著述大多從文化研究角度切入,以單一民族國家的電影討論為主。相較國內學者,在早期中國電影史研究的群體中,涌現了一批關注中美電影文化交流的華人學者和外國學者,他們因為特殊的“跨文化”身份,往往對中美電影的關系問題比較敏感,并形成了特定的學派風格。像曲春景提出的“感官文化學派”,通過對李歐梵、孫紹誼、張真、張英進、馬寧等為代表的海外華人學者研究特征的深入分析,發現了他們對上海早期電影的研究體現出了一個顯著特征,即“探討上海早期電影與好萊塢電影的關系,考察和尋找好萊塢在全球化進程中對上海早期電影的正負面影響”。這批學者,通過一種現代性述說,從不同角度分析了1950年之前好萊塢電影在中國的文化影響和歷史走向,為早期中美電影的跨文化研究提供了豐富的學術觀點和研究思路。
以早期的上海電影研究為例,上海的城市特征和文化氛圍,為美國電影提供了比較合適的傳播土壤,也把上海人“摩登時尚”的精神訴求與美國電影“現代性”的影像符碼完美地縫合在一起了。正如米蓮姆·漢森(Miriam Hansen)所指出的,經典好萊塢電影之所以能在全球范圍內進行文化擴張,最主要是“由于這些電影為美國國內外的大眾觀眾提供了一個現代化及現代性體驗的感知反應場(sensory reflexive horizon)”。在此基礎上,她提出了“白話現代主義”(vernacular modernism)的概念,把早期中國默片與日常生活經驗聯系起來,解釋電影作為“集體感官機制”的外在表征。美國電影往往把上海作為它的敘事空間,來滿足西方人對中國社會的獵奇心理。上海作為當時的國際化都市,是中國與世界接觸的前沿陣地,這形成了上海觀眾獨特的審美心理,他們對美國電影的熱衷促成了當時時尚文化的興盛,在電影研究方面形成了一種“現代性”論說。
這些中外學者在早期中美電影關系方面的研究成果,要么傾向于在城市研究、文化研究和由“白話現代主義”引領下,對電影及觀眾在社會文化領域里相互關系的考察;要么就是通過對早期中美電影跨文化交流的概貌分析,來凸顯中國電影的“民族認同”和“主體性建構”,而真正對早期中美電影跨文化交互方面的實證研究和具體表現,則顯得相對的欠缺。致使我們考察這一時期中美兩國電影的互動與影響時,許多仍停留在程季華主編的《中國電影發展史》中對美國電影帶有鮮明意識形態傾向的價值評判,及其對《上海電影志》中戰后中美電影資料和數據的引用層面,少見一些有突破性的論著成果。雖然有個別論文對早期中國電影與好萊塢的文化關系做了簡單的梳理,但這些成果往往流于景觀式的介紹,缺乏對這一問題系統深刻的鉆研。涉及早期中美電影文化交互方面的研究成果,目前尚未有專著面世,大多散見于個別的專題論文,描摹了這一時期中美電影跨文化交往的簡單態勢。
事實上,對“早期中美電影關系研究”在實際操作中也是困難重重,這首先因為1949年之前國內形勢復雜多變,政治危機和民族矛盾相互糾纏,導致了這一時期美國電影在輸入和市場放映方面時起時落,各方面不穩定的因素加大了這一論題研究的難度。其次是史料方面,有關早期美國電影在中國的發行、宣傳乃至放映方面完整、系統、連貫的原始資料幾乎沒有,只能從現存的部分官方檔案和大量散見于報刊、雜志中的宣傳內容上尋覓蹤跡。只有通過對這些史料的搜集、甄選和梳理,才能找到一些有價值的研究線索。這雖然是一件費時耗力的苦差事,但卻是歷史研究的必走之路。隨著資訊平臺的日益豐富和傳媒手段的更加便利,它們對早期電影史料的挖掘起到了極大助推作用,相信以后會有越來越多的相關成果不斷浮出地表,為我們了解早期中美電影關系的跨文化交互提供更加深入的認識。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