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完美陌生人》中人際關系危機的深層解讀

張語洋

由意大利喜劇導演保羅·格諾維瑟（Paolo Genovese）導演兼編劇的喜劇電影《完美陌生人》于2016年2月上映，在國際上引起強烈反響，深受好評。本片主要講述了七個好友（中產(chǎn)階級群體）參加一次聚會，并在聚會上玩了一個共享手機信息的游戲，至此每個人見不得人的秘密都公之于世，導致七個人的關系分崩離析的故事。

電影中，男主角羅科極力勸阻大家玩共享手機信息這一游戲，但是沒能成功，大家的關系終究變得分崩離析；但在影片結(jié)尾，導演揭示了還有另一個時空存在——即羅科阻止成功，大家依舊相安無事。艾娃問羅科，為什么如此反對玩這個游戲，羅克說，因為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脆弱的，每個人都是。而“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脆弱的”這一命題，儼然成為電影主旨，它代表著玩過這個游戲后的結(jié)局，也代表著不能玩這個游戲的警戒。這個命題不僅僅道出電影情節(jié)的天機，也彰顯了現(xiàn)代社會人們真實的生存、相處狀態(tài)。因此，筆者嘗試從心理學角度與社會學角度分析這個命題成立的原因。

一、個體人性與人格的誘導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認為，個體人性具有三個層次，分別是本我（Id）、自我（Ego）與超我（Superego）。其中，“本我”是指人最原始的欲望與情感，處于完全潛意識狀態(tài)，遵循“快樂原則”，通常受到意識的遏制；“自我”是指本我與現(xiàn)實世界的媒介，負責處理現(xiàn)實世界的事情，起到調(diào)節(jié)本我與超我平衡的作用，并對人的行為方向及行為本身起到?jīng)Q定性作用，處于大部分有意識狀態(tài)，遵循“現(xiàn)實原則”；“超我”是指來自社會文化的一種人格，與本我相對立，代表著良知與內(nèi)在的道德判斷，處于部分有意識狀態(tài)，遵循“理想原則”。

我們可以看到，在影片《完美陌生人》中，我們可以看到那種潛伏在平靜無奇、有條不紊生活下的失調(diào)與情欲暴露無遺。這種失調(diào)和情欲存在于每一個人物身上，是人物人格結(jié)構(gòu)中“本我”的體現(xiàn)。電影中幾乎每一個人物，其行為均能體現(xiàn)最原始的欲望，并通過自我將本我所帶來的沖動與情欲合理化與現(xiàn)實化，通過超我將本我以一種安全、隱秘的方式隱藏起來。這構(gòu)成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脆弱的”一個原因。一旦人格結(jié)構(gòu)的隱私被揭穿，一切問題都變得棘手起來，本我所遵循的快樂原則也僅僅是使自己快樂，而不是讓別人快樂，帶有強烈的利己主義色彩。與此同時，受到傷害的一方會因為自身自我和超我的判斷，會對施害一方的本我產(chǎn)生極度的不滿。就像電影中所描繪的兩種不同形式的出軌，一個是艾娃與科西莫、科西莫與瑪麗卡的精神與肉體的雙出軌，通過合理化的處理，將各自作為人最為原始的關于性和情感的欲望進行實施；而這種行為一旦被暴露，則不能為旁人所原諒，因為此時的旁人的人格通常是站在自我與超我的層次上的。另一種萊勒與卡洛塔雙方分別存在的精神出軌，也與上述同理，而且這兩人是一前一后知道對方的精神出軌事實，都在苛責別人的時候忘了自己本我所犯下的過錯，屬于典型的人格結(jié)構(gòu)不調(diào)所引起的矛盾沖突。在對待佩普是同性戀的問題上，人性中原始的對于異類的攻擊心理迸發(fā)而出，科西莫毫不留情地對替罪羊萊勒進行人身攻擊，眾人都對萊勒投來異樣的眼神。可是萊勒作為一個“頂替受過者”，能感同身受當事人佩普的境遇，所以他會越過本我以自我甚至超我來評論這件事情。

弗洛伊德在《自我與本我》中寫道：“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間的狀態(tài)不是靜止的，而是始終處于沖突—協(xié)調(diào)的矛盾運動之中。本我在于尋求自身的生存，尋求本能欲望的滿足，是必要的原動力；超我在監(jiān)督、控制自我接受社會道德準則行事，以保證正常的人際關系；而自我既要反映本我的欲望，并找到途徑滿足本我欲望又要接受超我的監(jiān)督，還有反映客觀現(xiàn)實，分析現(xiàn)實的條件和自我的處境，以促使人格內(nèi)部協(xié)調(diào)并保證與外界交往活動順利進行，不平衡時則會產(chǎn)生心理異常。”這一系列的矛盾運動充分解釋了電影中七位主人公自身的行為動機及其關系狀態(tài)。筆者在第一章提到中產(chǎn)階級個體所具有的矛盾性，究其根本也源自本我、自我與超我的協(xié)調(diào)矛盾運動之中。

以艾娃為例，其作為本片中最具典型性、沖突性、反轉(zhuǎn)性的人物則最具有分析與研究的價值。艾娃是一個社會地位和待遇等身的心理醫(yī)生，其作為成功的外科醫(yī)生的父親使其有良好的成長環(huán)境；其夫作為整形醫(yī)生，為人誠實可靠，也使其有一個較為寬松幸福的家庭婚姻環(huán)境。唯一讓她頭疼的可能就是正處于青春叛逆期的女兒，然而女兒也外表可愛靚麗，是值得作為一個母親驕傲的事情。從影片開始她就一直努力在塑造出一個稱職的母親、賢惠的妻子和成功的女性形象，但是作為心理醫(yī)生的她不能處理好與女兒的關系，不能安分守己“憐取眼前人”而選擇出軌丈夫的密友，同時忽視丈夫的感受去找別的整形醫(yī)生做隆胸手術(shù)，千方百計隱藏自己見不得人的秘密與虛榮心。由于長期以來的順利和圓滿，艾娃的生活似乎缺了些什么，也許正是按部就班的四平八穩(wěn)使其“自我”產(chǎn)生了不平衡，從而導致了心理異常。她的本我欲念是滿足自己想要改變生活現(xiàn)狀愿望的原動力，她的超我結(jié)合著自己的生活閱歷和社會文化經(jīng)驗控制著自己的欲望。而在此二者的相互作用下，她自己逐漸變得矛盾而扭曲。她的自我在自己的本我和超我之間尋求平衡，使其能夠滿足本我欲望的同時還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自己原有的生活軌跡，哪怕只是表面上——選擇了一個最不容易讓別人聯(lián)想懷疑到的出軌對象，提議玩一個對于她來說最安全又最冒險的游戲。影片中有一段對話很值得回味，當艾娃提出玩這個游戲的時候，丈夫羅科極力反對，艾娃問：“你是藏了什么怕被發(fā)現(xiàn)嗎？”羅科回：“我是擔心你藏了什么被我們大家發(fā)現(xiàn)，我才不想知道你有沒有出軌。”艾娃又說：“如果我出軌了，我才不會提出玩這個游戲。”佩普這時說：“有可能你出軌了，又希望被大家發(fā)現(xiàn)，就像連環(huán)殺手犯下罪行又想耀武揚威的那種心理機制。”似乎佩普一語中的，此時此刻的艾娃不僅希望丈夫有出軌的事實被暴露，為自己的出軌找到更合理的理由，也是想通過這個方式耀武揚威一番，來尋求刺激。但是她也深刻知道，自己的出軌對象就是在座親朋里的一位，她相信自己不會露出馬腳，會成為當晚最大的贏家。這樣的表里不一、陰謀算計、自以為是、尋求刺激、缺乏責任感等等跡象皆說明艾娃在人格上是有極大缺陷的。

在人格分析領域，西方心理學界在2011年提出了“黑暗三聯(lián)征”（Dark Triad/DT）的理論，指出三種僅與大五人格（OCEAN）低度重合、比較特別、且具有反社會性的人格特質(zhì)，分別是馬基雅維利主義、自戀和精神病態(tài)。在《黑暗人格三合一研究述評》一文中，作者秦峰、許芳對黑暗人格進行了詳盡的梳理。書中提到：“馬基雅維利主義(Machiavellianism)在心理和行為上一般表現(xiàn)為：冷酷無情、擅長操縱、陰謀算計、實用主義、注重結(jié)果和忽視道德……亞臨床階段的自戀(subclinical narcissism)一般具有以下特征：自我中心、愛慕虛榮、自我吹噓、支配性、優(yōu)越感、傲慢無禮和自以為是……精神病態(tài)(psychopathy)在行為上一般表現(xiàn)為：行為沖動、尋求刺激、缺乏共情、缺乏責任感、缺乏焦慮。”其中精神病態(tài)最初的研究對象是精神病換裝和罪犯，但在后續(xù)的研究中發(fā)現(xiàn)，除了精神病患者和罪犯，很多普通人也具有精神病態(tài)的人格特質(zhì)。上文提到的艾娃，則具有明顯的黑暗三聯(lián)征特質(zhì)。同時，黑暗三聯(lián)征的內(nèi)部也存在有很多共同的特點，例如表里不一、自以為是、冷酷無情、具有攻擊性等，“這些共同特征反映了亞臨床人格(subclinical personality)的陰暗面”。其中，馬基雅維利主義與自戀最大的共同點在于缺乏共情；馬基雅維利主義與精神病態(tài)最大的共同點在于無視社會傳統(tǒng)道德、冷酷無情等；而自戀與精神病態(tài)則存在著攻擊性與沖動性，盡管其動機并非一致。有研究表明，馬基雅維利主義很大一方面是受到父母的影響。如果父母的人格中有馬基雅維利主義的存在，那么其子女也更善于在游戲中欺騙他人，從而有馬基雅維利主義的信念誕生于人格中。電影中艾娃接到了其父親的電話，說已經(jīng)幫她聯(lián)系好了隆胸醫(yī)生。這件事艾娃沒有告訴本就身為整形醫(yī)生的丈夫羅科，而且從前后的對話中可以推論出，艾娃的父親一直對女婿不滿意，然后選擇和女兒一起欺瞞羅科的做法。艾娃人格中那一部分善于欺騙、缺乏共情的馬基雅維利主義正是來自父親的影響。

除了艾娃，剩下幾個角色也不僅僅有人格結(jié)構(gòu)的失衡，同時也存在黑暗三聯(lián)征的影響。這些特質(zhì)與中年危機、現(xiàn)實社會所帶來的恐慌與無奈密切牽連，并外化體現(xiàn)于其行動。例如，關于眾人對于同性戀的認知上，大多數(shù)人都選擇了以沖動甚至冒險（欲與多年好友絕交）的行為來表達自己的立場，排斥異己，只關注自己的情緒，短短幾分鐘就充分展示了留存在內(nèi)心深處的傲慢與無禮。

體現(xiàn)在配偶策略上，影片中幾位主人公的反應同樣表現(xiàn)出黑暗三聯(lián)征。關于配偶策略的兩個主要研究對象為，不忠(infidelity)與配偶關系維系(mate retention)。影片中的矛盾多數(shù)集中在婚姻上的裂痕，各種程度的出軌偷情，艾娃與科西莫，萊勒與女網(wǎng)友，卡洛塔與男網(wǎng)友。他們有著共同的人格缺陷，就是嚴重地缺乏共情，多以自我為中心。萊勒與卡洛塔的婚姻名存實亡，兩人僅僅擁有殘存的一絲責任感，變得冷酷而麻木，只考慮到自己所追求的精神快感，忽視社會傳統(tǒng)道德，也忽視了彼此的真實感受。而科西莫更甚，缺乏責任感，有較為強烈的優(yōu)越感。科西莫與比安卡新婚燕爾，卻還同時出軌兩個對象，分別是好友羅科的妻子與同事瑪麗卡。出軌對象多不僅僅因為其追求刺激、愛欲不滿，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出于由自身條件而產(chǎn)生的優(yōu)越感，或稱為“自戀”——也許身材迷人，也許舍得給伴侶花錢，也許懂得一些討異性歡心的浪漫手段。電影中他為艾娃買了一對耳環(huán)，還悄悄為瑪麗卡定了戒指。科西莫作為有著“自戀”人格特質(zhì)的男性，符合自戀者的配偶策略傾向——一夜情、互惠關系或者性伴侶。研究表明，具有黑暗三聯(lián)征特質(zhì)的男性主要采用實用式和游戲式的戀愛方式。一方面，科西莫同比安卡的結(jié)合，不是為了愛情，而是為了愛情所帶來的實質(zhì)性的東西即穩(wěn)定的生活基礎，這便是實用式的愛情，實現(xiàn)了科西莫傾向互惠關系的心理動機。兩人間的互惠乃是：比安卡可以為科西莫帶來穩(wěn)定的家庭婚姻，而科西莫知道比安卡曾深愛自由卻為自己停留，比安卡在科西莫這里可以得到的是難以言喻的愛情滋味。另一方面，科西莫似乎更善于游戲式的戀愛方式，我們不知道除艾娃、瑪麗卡之外其是否還有其他情人，但兩個出軌對象對于常人來說已是大數(shù)目，對于一般人來說難以對每一個出軌對象都有充足的精力與時間，更多的其實還是具有游戲性質(zhì)的欲望排遣，不加以負責與承擔義務，也并不需要遵守承諾。

從導演編劇的角度來看，有意無意加入的黑暗三聯(lián)征的人物特質(zh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滿足大眾在既定生活里循規(guī)蹈矩想要換種生活方式的心理需求，這些電影人物不按常理出牌甚至無視傳統(tǒng)社會道德，他們激起的生活浪花著實有趣而引人入勝；而在其他電影中，具有超強人格魅力的、帶有明顯黑暗三聯(lián)征特質(zhì)的人物形象也不在少數(shù)，例如《007》的詹姆斯·邦德、《教父》中的男主角邁克·柯里昂，以及美國漫威漫畫所塑造的以蜘蛛俠、鋼鐵俠為代表的超級英雄們。其實，黑暗三聯(lián)征不僅具有反社會性，同時也具有親社會性。上述則是它親社會性在影視傳媒領域的一個具體體現(xiàn)。

所以，無論是電影中塑造的典型性人物形象還是真實生活中的人，每一種不同的社會經(jīng)歷和心理的錯位，都會導致人格結(jié)構(gòu)的不平衡；而每一個人都不是完人，在人格上或多或少都會有缺陷；在現(xiàn)代性與后現(xiàn)代性的影響下，人們都更加注重個人主義與實用主義，這便很容易忽視他人處境。由此可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往往就崩塌在行為細節(jié)，這些細節(jié)都與個體人性人格密切相關。

二、人際關系與親密關系的交合

從心理學角度分析，人際關系有三個心理成分，分別是認知、情緒與行為。三個成分相互協(xié)調(diào)地運作，才構(gòu)成了人際關系的走勢或結(jié)果。在電影《完美陌生人》中，手機作為線索與秘密的載體將眾人不為人知的一面充分展現(xiàn)了出來，每一個人物的既有形象都遭受到了顛覆，從而導致彼此之間認知層面的失調(diào)。這一變動會引發(fā)情緒的強烈波動，并會反映在激烈的言行——如在得知摯友出柜后的咄咄相逼；以及面對這種令人失望絕望的問題時所產(chǎn)生的防御機制——如在得知自己引以為傲并深愛著的伴侶出軌之時，羅科與比安卡都沒有歇斯底里，羅科選擇敞開懷抱隨時等待迷途的伴侶歸來，比安卡選擇放手丟下婚戒去往自由中；而被自己認定了半輩子的摯友攻擊而得不到半點支持的同性戀者佩普，則選擇努力屏蔽掉這些不解與惡意，一心只想保護好自己的愛人，不能讓他遭受到傷害——他們都在以自己的方式在突發(fā)情況下建立起了心理防御機制，保護了自己，一定程度上使心靈上的痛苦可以得到緩解。

電影中所塑造出的七位主人公，其間各類均屬親密關系的范疇。在一段親密關系的維系中，“信任”往往充當著舉足輕重的元素。信任，來源于對彼此言行、心理的可預測性；可以成為一種依賴性心理；來自一種堅定的、關于彼此的信念。信任的作用在于讓對方更坦誠地自我暴露，簡化人際溝通的復雜性，遇到?jīng)_突時傾向于正向歸因即積極地考慮問題（缺乏信任的話容易表現(xiàn)出“假善”）。以比安卡與科西莫這對新婚燕爾的夫妻為例，很明顯這段親密關系中雙方對對方的信任程度是不對等的，比安卡對科西莫的信任程度要大于科西莫對于比安卡的。所以在二人的關系中，比安卡將真實的自我暴露得更多一些，在相處中也有了更多坦誠，而她了解到的科西莫并不是真正的科西莫；她在面對科西莫和女同事的電話時對科西莫表現(xiàn)出百般維護和十足的信任，甚至會自己找理由來為丈夫不那么合理的行為開脫。片中有一個小細節(jié)很值得人回味：科西莫接到女同事瑪麗卡的來電，比安卡首先說一定是為了工作上的事情來煩科西莫（這說明在平時的交流中科西莫有意將瑪麗卡描述成一個煩人的同事形象），當大家開玩笑說科西莫與瑪麗卡很可能有不清不白的關系時，比安卡說科西莫不喜歡她那種大胸女人（這說明科西莫是以此來描述自己的喜好的，并且比安卡并不是一個“大胸女人”）。后來事實證明，瑪麗卡就是科西莫的情人，而科西莫的另一個情人，艾娃，也正在為了科西莫瞞著丈夫去做隆胸手術(shù)；因此，可見比安卡了解到、深深信任的不過是一個假善的科西莫。當比安卡的手機收到其前男友的短信時候，科西莫的反映是沒有半分猶豫地暴跳如雷，他似乎根本未曾給予比安卡信任，以消極的心態(tài)處理沖突，但比安卡將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解釋清楚之后他才稍微有了好的態(tài)度。我們不僅能從這一案例中看到信任的作用，也可知影響信任的兩個要素：個人與伴侶，例如雙方的自我暴露程度（程度越高說明信任度越高）、差異性大小（差異性越小會影響信任度變高，反之則變低，就好比比安卡與科西莫兩人對待愛情的觀念就甚不一致，乃至最后認知失調(diào)，比安卡消耗掉了所有對于科西莫的信任）以及是否一貫在小事上保持誠實（例如比安卡將自己和前男友的誤會事無巨細地告訴科西莫，但是科西莫卻在一個又一個關鍵細節(jié)上欺騙了比安卡）等。所有親密關系的破裂都是一個遞進的過程，有可能是因為一件小事沒有處理好而積累了過多的怨懟，也有可能是最初的小瞞小騙變成了再也彌補不回去的謊言，從而透支掉了彼此的信任。

美國著名的社會學家爾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提出過一個關于人際交往的社會學理論，擬劇理論。所謂擬劇理論，又稱自我呈現(xiàn)理論、印象管理，由戈夫曼根據(jù)一系列舞臺表演的概念解釋實現(xiàn)的，是指人在社會交往中如同在舞臺上表演一樣，每一個人都是舞臺上的演員，同時也是臺下的觀眾；每個人都在努力塑造、表演著一個可以被別人接受的形象，前臺上讓觀眾看到的是被塑造過的形象，而后臺上留給自己的才是最真實客觀的形象。戈夫曼認為，表演分為兩種，一種是通過語言符號或者替代物所給予的明顯的表達，第二種是通過廣泛的行動流露的隱含意義。第二種表演是戈夫曼的研究重點，也是筆者在此要做詳細討論的，戈夫曼稱之為“自然表演”。表演的時候演員有意在控制，也很容易真誠地相信自己的表演，從而使其自我與表演的角色融為一體。在生活的表演中也是有“劇本”存在的，這種劇本來源于大眾對于社會現(xiàn)實、文化規(guī)范、法律條例等既定情境的認知，所以戈夫曼進一步提出了“劇本期望”的概念。任何人都無法擺脫被期望的境遇，無論是來自社會，還是來自周圍的人。所以，每個人周身都存在著由社會和他人構(gòu)成的期望體系，這個體系中包含了彼此之間的關系，也能夠促使個人在這個體系中獲得經(jīng)驗教訓從而進行更好的表演，以調(diào)整向外所展示的自我形象，期望體系的存在則在經(jīng)過上述一系列的反應后而變得更加有意義。下面筆者就以影片中正在經(jīng)歷七年之癢的萊勒與卡洛塔夫婦為例，展開分析。

萊勒與卡洛塔的親密關系是在其中較為特別的一個，他們表面上相安無事，養(yǎng)育了兩個孩子，有著看似圓滿幸福的家庭，但是兩人分別在社交網(wǎng)絡上進行了精神出軌，并且內(nèi)心里一定程度上都期望著這段婚姻結(jié)束。作為彼此最親近的人，兩個人卻每天都戴著面具表演，萊勒扮演著誠實牢靠、溫文爾雅的丈夫，愛護家人，有責任心；卡洛塔則扮演著賢惠持家，對家人竭心盡力的妻子；兩人共同出演著一出完滿家庭的戲碼。直到萊勒意識到這個共享手機信息這個游戲的危險性，單獨叫佩普出來商量交換手機，以免自己的秘密被暴露。然而他想交換的原因乃是維護自己精心表演、構(gòu)建的形象，正如他反問佩普的那句話：“你不想讓我的一切都毀了吧。”看起來他還在乎卡洛塔，在乎自己辛辛苦苦維護的這個家。隨后，卡洛塔的手機暴露出了卡洛塔欲將萊勒的母親送去養(yǎng)老院的想法，萊勒大為震怒，卡洛塔也不甘示弱將兩人夫妻生活的日漸疏遠歸結(jié)于婆婆的存在，至此卡洛塔也還扮演著一心一意只想改善夫妻生活的妻子角色。兩人都屬于戈夫曼擬劇理論中的“自然表演”，此時此刻都全身心得投入到自己所塑造的角色中去，甚至相信了自己本該就是那個樣子；他們的劇本也正是來自對彼此的期待，以及周圍朋友的期待。當大家到陽臺上賞月的時候，卡洛塔在眾人身后為自己之前關于萊勒母親的激烈言行道歉，萊勒表示理解，并將手搭在卡洛塔肩膀上。但立馬兩人就察覺出了尷尬與不自然，原來無論怎么表演，兩個人都不可能再掩飾親密關系之間的裂痕，尤其是僅僅只有二人的相對私密的空間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之所以會“脆弱”，是因為關系里所存在的表演成分。一旦后臺搬上了前臺，演員的表演就不符合觀眾的期望了，觀眾會砸場，演員也會崩潰到無法再進行下去——在萊勒與卡洛塔之間，兩人彼此作為彼此的演員、觀眾，他們之間也是有期望的。當期望破滅，萊勒被當做同性戀，卡洛塔到陽臺上吸煙看見鄰居家一對執(zhí)手偕老的老夫妻而感到無限惆悵；卡洛塔被發(fā)現(xiàn)在臉書上與男網(wǎng)友玩色情游戲，萊勒逼其撩起裙角一查究竟，一度將卡洛塔逼至精神崩潰邊緣，兩人的演觀關系也就此破裂。表演和真實的反差總是能將人的心靈一擊而中——萊勒與卡洛塔都是為了家庭和諧美好做出努力與妥協(xié)的人，而真相卻是，這么多年支持婚姻走到今天的只有一個人因為一樁陳年舊事所帶來的“負罪感”，以及另一個人能夠感知到這種“負罪感”的必須職責所在。值得一提的是，萊勒與卡洛塔的精神出軌都發(fā)生在社交網(wǎng)絡上，在社交網(wǎng)絡中的他們也在扮演著令粉絲、網(wǎng)友適應甚至喜歡的角色，并且虛擬的社交網(wǎng)絡世界可以增加人們的表演欲，同時將表演中前臺與后臺的反差愈加放大。萊勒也許扮演著事業(yè)有成的成熟男性形象，所以吸引了年輕小姑娘每晚發(fā)露骨照片給他；卡洛塔也許扮演著魅力無限、得體又性感的成熟女性形象，所以才吸引了另一個成熟男性與她共同玩色情游戲而不亦樂乎。他們與他們的精神出軌對象在此之前都沒有過見面甚至聲音的交流，僅憑社交網(wǎng)絡中的信息就可以獲得這樣一個伴侶，也許無關西方人奔放的天性，僅僅是手機一邊與另一邊的精準表演與吸引。

結(jié)語

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這世間最難處理的一件事情，而社交網(wǎng)絡、手機等智能電子產(chǎn)品也未曾見得是個很好的發(fā)明。盡管是一個電影，通過手機信息的串聯(lián)，也能將人性的弱點、親密關系的裂縫與脆弱坦蕩蕩放在臺面上，為現(xiàn)代人的社交傷口上撒了把難以釋懷的鹽。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脆弱的，“脆弱”是一個很感性的詞語，但是在這背后卻有著諸多理性的因素，將人深深固定在社會、文化的密布大網(wǎng)之上，令人迷離又堅定。

【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