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麗琴(江西理工大學 應用科學學院,江西 贛州 341000)
出生于1962年的電影導演大衛·芬奇自1992年執導《異形3》起,以平均一年半一部的速度,已有十余部電影推出。從早期的《七宗罪》《搏擊俱樂部》到最近的《消失的愛人》《僵尸世界大戰2》,大衛·芬奇的電影題材多變,每每從各式各樣的角度探索人類在極端環境下的可能選擇,這使得他的作品充滿了張力,人物的性格盡管稍顯夸張,但放置于銀幕上時卻富有鮮明特征。同時,大衛·芬奇出神入化的剪輯手法與對敘事結構的熟諳,也使得他的作品不僅具有深刻的思想內蘊,更有商業的娛樂性質。大衛·芬奇這位邪典導演,游走于藝術與商業之間,窺視著人性的深淵,從這個角度而言,角色塑造必然是探究其個人風格的一扇天窗,大衛·芬奇作品中人物性格的復雜程度,及其糾合著多重矛盾的復雜心理,打開了驚悚電影通向人性本源的潘多拉魔盒。
遍觀大衛·芬奇的作品,可以看到他繼承了西方自19世紀以來對于人和人性的深度思考和關懷?!叭诵缘?,太人性的!”這是著名哲學家尼采的名言,在尼采的思想中,人總是復雜的、黑色的、壓抑的,唯有不斷地突破,最終成為超人,才能真正地掌控自己的命運。尼采的思想中蘊含了西方思想向來缺乏的激情,他與弗洛伊德、馬克思一起,成為19世紀西方思想界最重要的變革者??梢钥吹剑岵申P注的是人對于傳統的不妥協,弗洛伊德關注的是人的病態心理,馬克思關注的是人的異化。對于人在資本主義社會下的變形,三位大師各有各的觀點。但就共性而言,近兩百年來的思想家,不再謳歌田野,也不再贊美摩登,只是冷眼旁觀人在變形社會中的極端表演。大衛·芬奇可謂懸疑電影領域的一位沉思者,他一路走來,作品的深度也隨著他的人生閱歷的豐富而愈發深刻,從單純表現人性的黑色、暴力、血腥的一面到多維度的人性呈現,是大衛·芬奇轉型的一大特征。而今的他早已摒棄了青年時代充斥著鮮血的怪誕鏡頭,轉而尋找人性深處的罪惡孤獨,他作品中的場景愈是色彩斑斕,所反映的人物在其精神世界中便愈是蒼白痛苦。這種絕妙的反差來自大衛·芬奇本人的生活體驗,年僅8歲便舉起攝像機的他,在其成長經歷中有著超越常人的情感深度,對于旁觀角度的熟稔,逐步成為他在懸疑片創作上的靈感,在習慣的暴力與憤怒目光的好萊塢,唯有他以冰冷深峻的眼神審視著周遭一切。
大衛·芬奇歷經了許多的努力才確立起他如今的電影風格。盡管身為赫赫有名的大導演,大衛·芬奇在出道的時候,面臨著許多的批判。大衛·芬奇的第一部電影作品是《異形3》,在這部電影中,大衛·芬奇活用了其早年拍攝MV和廣告的技術,在場面上有相當的刺激感,呈現出黑色電影的風格特征。同時,作為新導演而言,能夠通過執導《異形》系列而出道,這本應是一個相當不錯的開始。但是大衛·芬奇沒有充分地領會到《異形》系列冷峻恐怖的風格,反而將作品拍成了一部血腥惡心的B級片。這為他招致了許多的批評,同時也令他對電影心灰意冷,重回MV界。
經歷了四年創傷修復的大衛·芬奇經過冷靜的思考,在1995年,電影《七宗罪》的出世標志著大衛·芬奇電影藝術風格的正式確立。在這部電影中,大衛·芬奇靈活運用MV剪輯的華麗性與自身制造懸疑的天賦,在嵌合大量宗教元素的背景下,《七宗罪》剖析了根植于人類本性的原罪,至今仍然是電影史上的不可不看之作。這部電影也為大衛·芬奇打開了市場,使得他能夠開始嘗試從不同的側面勾勒人性。同時,盡管以《七宗罪》起家,且常被人看作是邪典系的電影導演,但大衛·芬奇并沒有僅僅局限于黑色電影之中。在《七宗罪》以后,大衛·芬奇陸續拍攝了各種風格不同的電影,延續黑色風格的《戰栗空間》《搏擊俱樂部》盡管場面依舊恐怖血腥,但大衛·芬奇側寫角色的本領已經大大加強,人物性格逐漸立體。而隨后的《本杰明·巴頓奇事》和《社交網絡》,以紀錄片的形式,脫離了黑色風格,重點呈現了生活的幸福與甜蜜。在此之后,2014年回歸黑色電影的大衛·芬奇拍攝了《消失的愛人》,這部作品以其獨有的現實感與對人際關系的深入觀察而贏得了無數的掌聲。可以看到,大衛·芬奇一路走來,從黑色到復雜,他的電影在商業性滿滿的同時,愈來愈深度地叩問著現代人蒼白的心靈。
不同的導演有著各自不同的影像風格,越是獨特、有自我審美追求的導演越有著個性化的影像風格。影像風格一詞的著重點在于“影像”二字上,從拍攝手法上來看,有廣角、長鏡頭、快/慢速剪輯;從色調上來看,有冷/暖色調,黑暗/明亮色調;從剪輯手法、構圖造型等方面而言,有考慮剪輯點、留白等因素??傮w而言,影像風格即是指電影整體給人呈現的,留在腦海中的最為深刻清晰的視覺印象與效果。電影的工作人員借助攝像機等各種手段將生活的片段提煉、升華、集中起來,形成特定的風格特色,從而創造出藝術。對于大衛·芬奇而言,類型片僅僅是其作品的外沿,它包裹著作品本身的眾多特質,例如敘事方式、人物形象、審美價值等,以往的觀眾往往只在意他在特定領域的成就,從而給他貼上驚悚懸疑的標簽,卻忽視了只屬于他個人的靈魂概念。
作為知名導演,大衛·芬奇無疑有著自己特殊的影像風格。從鏡頭語言來看,大衛·芬奇的鏡頭大多樸實無華,只是通過常規的推、拉、搖等拍攝方式產生的鏡頭,這似乎與他給人的印象迥然相異。但這些樸實無華的鏡頭,往往都是為了電影中某幾個超常規的鏡頭所做的準備。在大衛·芬奇的電影中,鏡頭大多數時候是常規的,但在常規的鏡頭中,又隨著故事的進展,慢慢地積蓄著力量,最終呼喚出超常規的鏡頭。例如,在傳記類電影《社交網絡》之中,大衛·芬奇講述了社交網站創始人從大學生到網絡大亨的故事,并同時敘述了他失敗的人際關系,展現了互聯網時代歷史與個人的雙重急速變化,整部電影的鏡頭運用都顯得非常克制,即便在沖突之中也只是用一種冷靜乃至冷漠的態度,記錄下曾經的故事。盡管如此,隨著故事的進展,矛盾也被激發到了極點,常規的鏡頭無力再表達人物內心激烈的情感沖突。這時,大衛·芬奇運用延時攝影這一手法,表現了富饒的美國都市天空的風云變幻,恃才放曠的哈佛學生馬克通過創辦Facebook改變了自己的人生,在大衛·芬奇的塑造下,他的確成功了,成為全球最年輕的億萬富翁;他的確失敗了,即使他無數次刷新頁面,也沒有任何朋友傳來一句雪中送炭的問候。電影展現了財富與眾叛親離間的必然聯系,以現代都市的人際交往理念,呈現出唯利是圖的淡薄人情,慢放鏡頭下的天空美不勝收,自然之美從未為任何特權停留,而馬克手中的億萬財富猶如白云蒼狗,空曠死寂的心靈中響起了對于平凡的渴求。唯有通過這種手法,才能以景色的變化來暗喻人物內心的矛盾情感。
事實上,這一類運用常規鏡頭積蓄力量進而爆發的手法,是大衛·芬奇長年拍攝MV得來的獨到經驗,在他的處女作《異形3》中,大衛·芬奇以莫名的戰栗開場,一路呈現較為壓抑的鏡頭語言,最終將鏡頭轉換為異形的主觀鏡頭,高速運動,大幅度的搖晃,全面還原了異形眼中的世界,給人以恐怖之感。盡管作品風評不佳,但已能初見大衛·芬奇黑色電影的端倪了。在將近十年后的《戰栗空間》中,大衛·芬奇對于這一手法已然成為一派大家,在片中有一個長達三分鐘時長的長鏡頭,表現了女主人公從發現罪犯到帶領女兒逃入密室的全部經過。鏡頭在狹小而結構復雜的房間中來回穿梭,音樂緊張刺激,鑰匙孔、火焰、通風管在鏡頭中閃過,充分體現了主人公內心的恐懼與冷靜,也昭示了死神的即將到來。
除了這一手法之外,大衛·芬奇的影像作品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對于色調的合理運用。色彩、色調的重要性跟我們的視覺習慣息息相關,作為黑色電影的代言人,大衛·芬奇在電影中慣用較為黑暗、陰沉的色調,來展現出影片的主題,用色彩和構圖來震撼觀眾心理[1]。例如,《搏擊俱樂部》的灰暗色調表現了主人公的無望,《本杰明·巴頓奇事》的冷暖對比表現了巴頓對他人生某個階段的綜合看法。
經由對大衛·芬奇的導演史與其影像風格的簡要回顧,我們已經能大致勾勒出大衛·芬奇的電影人物塑造的特點,即塑造了灰色而完整的人物。他的電影與其說是黑色的,不如說是深刻的;與其說是恐怖的,不如說是引人入勝的;與其說是病態的,不如說是人性的。大衛·芬奇承接了19世紀的三名大思想家的思想,用影像呈現人與社會的共同罪惡,也探索人之為人的神性之所在。正因為如此,我們才看到大衛·芬奇的角色的弧光隨著大衛·芬奇的事業進展而加深。這是因為大衛·芬奇較之年輕的時候,愈發地理解這個世界,理解人并不是非黑即白的,而總是呈現著某種灰色的。這種灰色的角色不僅無損角色在作為英雄時的爆發力與神性,且更為增強影片的說服力。
《本杰明·巴頓奇事》就是這樣一部在人物塑造上帶著些許灰色的影片。該片改編自費茲杰拉德的同名小說,講述了一個名為本杰明·巴頓的人,出生即是老人,隨著時光推移,逐漸年輕,最后死于戀人懷中的故事。眾多評論認為,這部作品是大衛·芬奇放下屠刀之作,沒有過往電影中的黑色、暴力、血腥、戰栗,有的只是對生命的盡情謳歌,專注于愛與生死的史詩。但即便如此,在這部電影之中,依舊能窺見大衛·芬奇的黑暗之處。隨著時光的推移,本杰明·巴頓愈發年輕,但他的戀人逐漸老去,這一時光的考問本身,就遠比任何可見的黑色與恐怖更為來得讓人無可思緒,在人無可思緒,不可思議之時,方從時光的最深處品味出時間這最為偉大與恐怖的力量。人在這力量面前不可名狀,甚至不知道這力量從何而來,只剩下無邊的戰栗。但大衛·芬奇又賦予了本杰明·巴頓以勇氣,在傳記風格的、克制的常規鏡頭之下,愈發年輕、愈發貌美的主角本身就是非常規的力量,這一力量洋溢而出,進而打破了時光對人的束縛與限制。生命的盡頭已然成為小小嬰兒的本杰明,在戀人已然衰老的目光中沉睡,倚靠熟悉的懷中悄然逝去,生命際會的偶然與短暫更是讓人感慨萬千,將對時間的思考交匯在這奇妙的場景中[2]。
乍看之下,本杰明·巴頓像是一個正面的、高大上的、英雄式的角色,但實則不然。本杰明·巴頓在一生中都面臨著時光逆流的掙扎,年少時的衰老使得他喪失了年輕人的瘋狂,年老時的血氣旺盛又因為飽經滄桑的心而不再沖動,他游走于時光的邊緣,錯過了所有看似正常的事情。這本身就是一個黑暗的故事,悲哀的他唯獨剩下了愛,但愛也飽經考驗。通過這樣奇妙的情節設置,大衛·芬奇充分刻畫了本杰明·巴頓這一角色的復雜,他并不光明,但也并不黑暗,只是一個灰色的,用一生時間逐步走向完整的人。
這種手法在大衛·芬奇隨后的電影中也有體現?!断У膼廴恕芬黄鼮槠嫣?,男女主角在各種意義上都算不上是一個好人,也沒有經歷一般戲劇中常出現的由壞變好的過程。兩人都在謀害對方,但最終又不得不在一起,只因為他們脫下了自己偽善的面具,發現真實的自己只有對方可以寄托。這樣一個故事,絕對算不上有多正面,但也算不上有多黑暗。它只是一團灰色,這團灰色就是現實的灰色,現實就是如此,我們常常不是因為喜歡或討厭而行動,只是因為利益和實際情況而將就??偠灾诖笮l·芬奇的電影中,我們看到了他的電影厚度的增加,看到了他對于常規與非常規鏡頭的運用,看到了他對于色調的運用,綜合多種電影語言與美學概念[3],大衛·芬奇創造出了灰色但完整的人物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