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川(博士),郭 曉(博士)
財政部和國家稅務總局于2018 年5 月發布《關于設備、器具扣除有關企業所得稅政策的通知》(財稅[2018]54號),對設備、器具(房屋、建筑物以外的固定資產)扣除有關企業所得稅的政策進行了調整,規定“企業在2018年1月1日至2020年12月31日期間新購進的設備、器具,單位價值不超過500 萬元的,允許一次性計入當期成本費用在計算應納稅所得額時扣除,不再分年度計算折舊”(以下簡稱“首年扣除”)。在我國近段時間固定資產投資增速下滑、實體經濟不振的情況下,實施該政策顯然是為了促進企業增加固定資產投資特別是設備、器具的投資。但是,從國家統計局公布的2019 年8 月固定資產投資(不含農戶)統計數據來看,固定資產投資完成額累計增長率僅為5.5%,其中設備、器具購置等固定資產投資完成額累計增長率卻為-1.2%,已連續六個月出現負值。因此,針對我國當前經濟發展狀況,這項政策是否能夠發揮其促進設備、器具投資的作用,仍是一個值得探討的話題。
“首年扣除”是指對設備、器具投資額在投產當期計算應納稅所得額時一次性扣除,這相當于將設備、器具的折舊年限縮短至投產當期。與通常的年數總和法、雙倍余額遞減法等加速折舊方法相比,首年扣除可以被視為一種更加徹底的固定資產加速折舊方式。2008 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后,包括財稅[2018]54號文件在內,我國已先后出臺了五份有關固定資產折舊的稅收優惠政策文件(由財政部和國家稅務總局分別發文,內容相同的文件計為一項),如表1所示。
根據表1所列的文件中關于固定資產折舊稅收優惠政策的變動情況不難發現,固定資產縮短折舊年限和加速折舊的適用標準逐漸明確,受益企業的行業分布越來越廣,適用資產的價值越來越高,資產類型也趨于多樣化,表明國家運用稅收政策支持經濟轉型和創新的力度在不斷加大。
從國際經驗來看,歐美國家和日本都曾采用加速折舊政策來促進經濟轉型、產業升級,并取得了良好的效果[1]。如美國于1954年將加速折舊政策引入稅法,并于1962 年縮短了設備的最低折舊年限,均對固定資產投資起到了顯著的促進作用[2]。日本在20 世紀50 ~70 年代實施的加速折舊政策也極大地促進了企業的資本積累和設備投資[3]。

表1 我國2009~2018年有關企業固定資產折舊的稅收優惠政策
從理論研究角度來看,關于加速折舊對固定資產投資的影響,前人也做了大量的研究。Jorgenson[4]提出了新古典投資理論,認為投資取決于產出水平和資本服務租賃價格,而加速折舊相對較高的折舊率能夠降低資本服務租賃價格,從而促進企業投資。Hall、Jorgenson[5]利用美國 1929 ~ 1963 年的數據,在上述理論模型下考察了稅制改革對于投資的影響,研究證明加速折舊條款確實能夠提高制造業凈投資水平。部分國內學者如李成、王哲林[6]和任澤平[3]也得出了類似結論。因此,我國推出這一系列旨在促進設備投資的固定資產折舊稅收優惠政策是有豐富的理論和實踐依據的。
但是,對于表1 所列的我國固定資產折舊稅收優惠政策的實施效果,相關研究卻表現出較大的分歧。許亥隆[2]、劉娟[7]等通過分析上市公司數據對固定資產折舊稅收優惠政策的效果給出了肯定評價,而唐飛鵬[8]、劉偉江和呂鐲[9]等人的研究結論卻給出了否定評價。可見,我國以往的固定資產加速折舊政策的效用究竟如何,理論界尚未達成一致。本文擬從投資項目財務評價角度,分析該政策對企業投資決策的影響,以判斷該政策能否起到促進企業設備和器具投資的作用。
1.首年扣除對投資項目現金流量的影響。項目方案財務評價是企業投資決策的基礎,它建立在項目現金流量估算基礎之上。折舊雖然不屬于項目現金流量,但其金額的大小會影響項目經營期各年的總成本,從而影響稅前利潤和所得稅,并最終影響各年凈現金流量。加速折舊法會使項目固定資產投產后初期折舊增加,后期折舊減少,從而導致所得稅遞延繳納,使項目經營期內的近期現金流量增加,遠期現金流量減少,進而計算出更高的凈現值和內部收益率。如陳銘新[10]認為,采用加速折舊法可以改善項目的動態財務指標,而且當固定資產規模越大時,改善效果越顯著。
按照財稅[2018]54 號文件,單價不超過500 萬元的設備、器具投資在投產當年就會被全額計入成本費用,這將使設備、器具投資后首年稅前利潤大幅降低,以后各年稅前利潤增加,從而導致所得稅遞延繳納,并改變項目現金流量。因此在作用原理和效果上,首年扣除與加速折舊是相同的。
投資項目盈利能力評價指標分為稅前和稅后兩種,受到折舊方法影響的主要是稅后指標,如稅后凈現值、稅后內部收益率、稅后投資回收期等,需要通過稅后現金流量計算。根據國家發改委建設部出版的《建設項目經濟評價方法與參數(第三版)》一書的規定,稅后現金流量為稅前現金流量與調整所得稅之差。調整所得稅是按息稅前利潤計算的所得稅,在投資項目財務評價中特別引入這一概念,可以消除借款利息帶來的抵稅效果,以便從項目自身固有獲利能力的角度考察項目方案的財務可行性。其計算公式為:
調整所得稅=息稅前利潤×適用的企業所得稅稅率
=(營業收入-稅金及附加-經營成本-折舊-攤銷-維持運營投資+補貼收入)×適用的企業所得稅稅率
=(利潤總額+利息支出)×適用的企業所得稅稅率
上式中,折舊金額的變動會引起利潤總額反方向變動,導致調整所得稅發生變動,項目的稅后現金流量也隨之發生變動,最終影響決策指標。
另外,在項目投產第一年設備、器具投資額全部計入成本后,有較大可能導致當年的息稅前利潤小于零,此時無論有無利息費用,稅前利潤都會小于零,即項目出現虧損。按照稅法規定,企業可以用連續五年的稅前利潤彌補虧損,從而使所得稅的繳納進一步向后遞延,稅后現金流量隨之發生變動。為準確反映財稅[2018]54 號文件對項目現金流量帶來的影響,本文通過以下虛擬案例進行分析。
例1:某新建項目準備投資一臺設備,原價為100萬元,使用壽命為5年,不計殘值。各年經營成本為20萬元,營業收入為60萬元,所得稅稅率為25%,利息費用為4 萬元。分別用平均年限法和首年扣除法計算的經營期稅后凈現金流量如表2所示。
表2列示了一項設備投資在平均年限法和首年扣除兩種情況下的稅前利潤、稅后利潤、所得稅、調整所得稅及稅后凈現金流量。在首年扣除情況下,項目投產第1年即出現虧損,虧損額計入未分配利潤。第2年稅前利潤大于零,但無法完全彌補虧損,應納稅所得額和所得稅均為零。第3 年稅前利潤彌補虧損后,剩余部分作為應納稅所得額計算所得稅,以后各年正常計稅。

表2 稅后現金流量計算表 單位:萬元
由于前兩年的項目虧損未彌補完,不需要繳納所得稅,所以調整所得稅也應為零。此時若按當年息稅前利潤計算,則調整所得稅為負,據此計算的稅后凈現金流量將大于稅前凈現金流量,與實際情況產生差異。為準確計算調整所得稅,本文引入了“調整應納稅所得額”指標,作為調整所得稅的計算依據,并與“應納稅所得額”相區別。這項指標是用各年息稅前利潤代替稅前利潤彌補虧損后得到的應納稅所得額,用它計算的調整所得稅既能消除利息費用帶來的財務杠桿作用,又可以反映項目方案虧損對各年所得稅造成的影響,比直接用息稅前利潤計算的調整所得稅更加合理。
觀察表2 中的稅后凈現金流量可以發現,與平均年限法相比,在首年扣除情況下,項目經營期稅后凈現金流量前期增加,后期減少。這是首年扣除折舊方法及由此觸發的稅前利潤彌補虧損流程共同作用帶來的結果。
2.首年扣除對投資項目財務評價指標的影響。把初始投資與表2得到的經營期稅后凈現金流量相結合,可得到項目整個壽命期內各年的凈現金流量(NCF)。設基準收益率為10%,計算項目的凈現值(NPV)、內部收益率(IRR)和靜態投資回收期(PP)等指標。為更全面地反映不同折舊方法下項目財務評價指標的差異,本文也計算了年數總和法和雙倍余額遞減法下的NCF和各項指標,結果如表3所示。

表3 不同折舊方法下的凈現金流量和財務評價指標 單位:萬元
表3中的計算結果表明,首年扣除、年數總和法和雙倍余額遞減法均能在一定程度上優化項目的財務評價指標,其中,首年扣除的優化效果相對較為明顯。但是,不同的折舊方法對財務評價指標的優化作用非常有限。在本案例中,以平均年限法為參照,即便使用首年扣除方法,也僅能使IRR提升7.53%,而項目方案在平均年限法下的IRR為22.11%,高于基準收益率,這意味著項目本身具有良好的財務可行性,調整折舊方法固然有機會提高項目收益水平,不調整也不會導致該項目被企業放棄。
理論上,當項目內部收益率處于臨界水平時,選擇加速折舊法或首年扣除可能會使平均年限法下不可行的項目變為可行,這將給項目財務評價結論帶來質的改變。為測試折舊方法選擇在臨界點上對項目評價指標的影響,本文分別將案例中營業收入下調5%、10%、15%和20%,計算不同情況下的IRR,結果如圖1所示。

圖1 不同折舊方法下營業收入變動率與IRR的關系
從圖1可以看出,在營業收入下降的過程中,首年扣除、年數總和法、雙倍余額遞減法對應的IRR曲線始終高于平均年限法對應的IRR曲線,但是隨著營業收入的下降,它們之間的差異程度不斷減小,表明首年扣除和加速折舊法對IRR 的優化效果在不斷減弱。根據計算結果,當營業收入下降20%時,首年扣除下的IRR 僅較平均年限法下的IRR 提高4.89%,低于初始狀態下的優化效果。這主要是因為盈利能力下降導致應納稅所得額減少,通過首年扣除或加速折舊法產生的所得稅遞延繳納效果減弱,各種折舊方法下各期稅后凈現金流量的差異減小。
從圖1還可以看出,當使用首年扣除、年數總和法、雙倍余額遞減法計算折舊時,項目的收益臨界點較平均年限法更低,這表明當營業收入下降到一定水平時,平均年限法下不可行的項目在其他折舊法下仍然處于可行狀態。例如在本案例中,當營業收入下降19.5%時,平均年限法下的IRR 為9.77%,低于基準收益率10%,而此時首年扣除、年數總和法和雙倍余額遞減法對應的IRR分別為10.26%、10.18%和10.14%,均高于基準收益率。這說明,在項目處于取舍之間時,選擇不同的折舊方法的確有可能使平均年限法下不能通過財務評價的投資方案達到財務可行標準。
但是對決策者而言,這樣的優化程度仍然是不夠的。由于現金流量分析通常假設項目不存在風險,未來各年現金流量與當前預期一致,而在實際實施中各年現金流量卻會受到各種因素變化的影響,表現出不確定性。一個項目方案如果只能通過調整折舊方法在無風險狀態下勉強達到財務可行標準,它將很難通過風險評價,未來成本、收入或投資額等因素略有不利改變,就有可能導致投資損失,因此這樣的項目難免被淘汰。
以上分析表明,首年扣除以及其他加速折舊方法雖然有優化投資項目財務盈利能力評價指標的作用,但效果十分有限。對于原本能夠通過財務評價的項目,首年扣除可以小幅度提升其盈利效果;而對于原本無法通過財務評價的項目,改用首年扣除方法也很難使其盈利能力產生明顯改善。因此,如果其他條件保持不變,財稅[2018]54號文件的實施并不足以帶來企業設備及器具投資的相應增長。
1.從計算方法來看,首年扣除以及其他加速折舊方法不能明顯改善項目財務評價指標。主要原因在于兩個方面。第一,設備和器具折舊年限較短,不同折舊方法下凈現金流量的差異帶來的凈現值差異不大。我國企業所得稅法實施條例規定的固定資產最低折舊年限中,飛機、火車、輪船、機器、機械和其他生產設備為10 年,與生產經營活動有關的器具、工具、家具,飛機、火車、輪船以外的運輸工具,電子設備等均不超過5年。由于時間不是很長,遠期現金流量折算的現值縮水并不嚴重,由此導致基于各自現金流量計算的NPV 和IRR 差距較小。第二,所得稅遞延終究不是所得稅減免,不能帶來凈現金流量的增加。折舊方法的調整不過是在有限的時間里改變各期現金流量的分布,在整個計算期內,項目在各種折舊方法下稅前與稅后利潤的總和、凈現金流量的總和都是完全一樣的。在此基礎之上,即便考慮時間價值,最終計算出來的NPV和IRR也不會在不同折舊方法之間形成很大差異。
由此可見,折舊方法并非是能夠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因素,在當前條件下,通過首年扣除政策的實施來改善投資項目的財務可行性,以增強企業的設備和器具投資積極性的思路,從項目財務評價角度來看是難以奏效的。國家統計局公布的固定資產投資(不含農戶)統計數據顯示,自2018年年初首年扣除政策實施以來,設備、器具購置固定資產投資完成額累計增速較2017 年明顯下降,2019 年連續6 個月出現負增長,這足以說明該政策的實施效果并不理想。圖 2 為 2017 年 2 月 ~ 2019 年 8 月固定資產投資完成額累計增長情況。

圖2 2017年2月~2019年8月固定資產投資完成額累計增長情況
但是,這種情況卻與前文所述的新古典投資模型產生了矛盾。Jorgenson[4]、Hall 和 Jorgenson[5]分析了稅收改革對于投資的影響,認為加速折舊對設備和建筑物投資促進作用極大,縮短折舊年限和稅收抵扣對設備投資也有相當大的影響,而首年扣除將帶來合意資本存量的大幅增長,對制造業的設備投資增長作用尤其顯著。英國、法國、日本、韓國等基于這一理論制定和實施的加速折舊政策都取得了良好的效果,而這樣的情況在我國卻未能重現。
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計算參數的選擇不同。在Jorgenson[4]、Hall 和 Jorgenson[5]的研究中,他們用美國1929 ~1963 年的時間序列數據來分析稅收改革對于投資的影響,以證明加速折舊政策對設備和建筑物投資的促進作用。而在1964 年前,美國公司所得稅的最高稅率為52%,代入本文案例的計算過程,首年扣除法、年數總和法和雙倍余額遞減法將分別使平均年限法下的IRR 提高18.95%、9.87%和11.13%,優化效果明顯。從項目財務評價角度解釋,這是由于在所得稅稅率較高的情況下,采用首年扣除和加速折舊法帶來的稅收遞延絕對金額顯著增加,在時間價值的作用下,對項目盈利能力的改善也更明顯。同時,1964 年以前設備的折舊年限不短于13年,平均年限法下的現金流量在計算凈現值時產生的縮水也較首年扣除和加速折舊法下的現金流量更為嚴重。
另一方面則在于時代背景的不同。Hall 和Jorgenson的研究選擇的是美國歷史上一段不同尋常的時期。美國在1929 年爆發經濟危機,1933 年開始推行以加強政府宏觀調控為特征的“羅斯福新政”,使美國經濟迅速得以恢復。二戰之后,借助科技革命帶來的勞動生產率提高、“冷戰”形成的國防工業需求和國家壟斷資本主義的發展,聯邦政府通過運用財政和金融手段干預經濟、刺激生產、增加社會固定資本投資,使美國經濟在20世紀50 ~60年代進入所謂的發展“黃金時代”,并一直持續到20 世紀70 年代“滯脹”發生之前。這一時期經濟快速增長,市場上存在大量的投資機會,表現在Hall 和Jorgenson 提出的合意資本存量公式中,就是產出價值pQ在不斷增加,在資本投入的產出彈性α不變的條件下,如果再實施加速折舊以降低資本服務租賃價格c(資本使用者成本),本期合意資本存量Kt*將在上期資本存量Kt-1*的基礎上大幅度增加,產生強烈的投資需求。而反觀我國當前的經濟形勢,經濟發展速度已由高速增長轉變為中高速增長,低端產業產能過剩尚未完全消化掉,中高端產業發展還存在不足,低成本資源和要素投入形成的驅動力明顯減弱,投資者和消費者信心不足,加之國際貿易摩擦的持續不斷,進一步增大了經濟活動的不確定性,產出價值pQ的增長受到制約,合意資本存量得不到提升,從而導致投資需求迅速減少。在此情景下,僅靠折舊方法的調整顯然不足以消除抑制投資增加的根本障礙。
2.從項目財務評價角度來看,項目的全部投資收益既包括項目本身的投資收益,也包括再投資收益。與經濟緩慢增長的時期相比,在經濟快速增長時期,投資者更容易發現投資收益率較高的投資項目,從項目中收回的現金流量也更容易找到收益率較高的再投資機會。因此,在經濟快速增長的背景下采取首年扣除或加速折舊法,可以使投資者有機會把更多從項目中收回的現金流量盡快再次投放出去,以提高投資的盈利效果,通過加速折舊法來促進投資的政策目標更容易實現。而在經濟緩慢增長時期,無論投資還是再投資,投資者都很難找到有利可圖的機會,在這樣的背景下,首年扣除或加速折舊政策對投資者顯然缺乏足夠的吸引力。
在當前經濟形勢下,財稅[2018]54 號文件中的“單價不超過500 萬元的設備及器具稅前一次性扣除”政策,無疑傳遞了政府希望企業加大固定資產投資的信號。但從投資項目財務評價角度分析,在我國當前經濟背景下,該政策對于投資項目財務評價指標的改善作用并不顯著,如果沒有其他措施,僅憑該政策很難扭轉固定資產投資增速下滑的局面。
從理論和實踐兩方面來看,首年扣除和加速折舊政策對固定資產投資產生推動力的前提是經濟表現出較強的增長趨勢,只有當企業能通過項目建設和經營取得較高收益并有穩定的長遠預期時,首年扣除和加速折舊政策才能充分發揮促進固定資產投資的作用。因此,在當前經濟形勢下,政府應該采用更加積極的手段,通過改善營商環境、減稅降費、鼓勵研發創新、扶持小微企業等一系列措施,深入落實“穩預期”的工作要求,方能達到促進企業加大固定資產投資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