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橋
星期三下午,邁克兄弟事務所會計張少鶯跟主管打了個招呼,提前回家。四點三十分,大家要去教會停車場集合,一起坐大巴去城南法明頓營地。
回到家,丈夫老王正在檢查薇薇的中文作業。為了熬時間,老王弄了個課程表,含閱讀、寫作、數學、 中文,還有平時一直在上的鋼琴、芭蕾舞課。假期到來前,有個武術大師來到這里表演,末了不按期歸國,黑了下來。老王覺得機會難得,又讓薇薇跟著名師學武。在國內,這種人對于他這個收入的人來說遙不可及。這里果然是一大熔爐,冷不丁就撞個國民黨著名將領之后、曾國藩曾孫女,晚清格格。大一點的地方,院士的兒子,大使的女兒,則是一把石子扔下去能砸著好幾個。
薇薇叫苦,說學得太多了,沒有自己的生活了,還不如不放假。
老王說:“得,什么自己的生活,別把老美這一套學來?!?/p>
薇薇說:“那又怎么樣?我們在美國,不學美國學什么?”
老王拿出一只飛鷹釣魚鉤,對著上面的羽毛吹了口氣說:“你和她們不一樣。這點苦算什么!人沒有吃不了的苦,只有享不了的福。我那時候……”
薇薇接著他的話茬說: “上一中,晚自修要上到十點……爸,你還是別提這些了,我學就學吧?!鞭鞭睈郯职?,但不喜聽他嘮叨。到底是學武術痛苦,還是聽爸爸講這些受罪,薇薇早有了一本賬。接著他會一路啰嗦,說到他怎么來美國,怎么在餐館打工養家,把母女倆接來,然后找工作,熬綠卡。
“準備好沒有?”少鶯問。
“你還是要去?” 老王問。
“看看再說?!狈蚱迌蓚€前一天爭了一番,少鶯說要去野營地看看,老王不放心,說你這人怎么回事,平時去同學家生日晚會,留宿一夜,都緊張得失魂落魄,這下子又大轉彎,要讓薇薇去野營,在外一住一個星期?
少鶯說,所以要考察啊。
老王暗想,什么考察,弄得像領導似的。陪你媽媽出去玩就出去玩好了,虛虛實實。說話做事,實誠一些,比什么不好!不過他嘴上什么都沒有說。老太太看到女兒女婿吵架,要是看到女兒占優勢,就躲起來不作聲,或是嘟噥說她老了百事不問。倘若女婿占了上風,她就跑過來說:“都是我不好,你們吵來吵去,都是因為多了我這個人在這里,要讓我發心臟病,盼我早死。”
少鶯和她媽關系也很糟糕,自從老王出現,兩人找到了共同的敵人,結成了統一戰線、神圣同盟,母女倆關系一下好了。老王好比專治母女關系的藥引子。
在這么一個國度,一家人要么抱團,要么跟刺猬似的,互相扎傷。
老太太收拾好了,提了個愛馬仕包走出來。
少鶯說:“得,媽,你拿那么名牌的包去,搞丟掉怎么辦?”
老太太說,“行行,還不是拿出去好看些么?不給你丟人哪。”
“教會這幫人誰看你的牌子?”
老太太說,“行行,我空手?!彼厝グ寻鼇G下。
少鶯坐進了車子里等,老太太到邊上坐下。薇薇還沒出來,少鶯按了下喇叭。
薇薇在門后應著:“就來了?!?/p>
老太太說:“你等等,我忘了服鈣片?!庇谑窍铝塑?,回自己屋服藥了。
一分鐘后,薇薇抱著一本厚書跑了出來,老太太跟在后面,給薇薇拿了一件外套。薇薇說不要帶,老太太說:“到時候說冷就冷起來。感冒了不得了?!?/p>
薇薇翻了一下眼睛,嘟噥了一聲:“天啦。”
少鶯把車發動起來,倒車的時候問:“什么書?”
薇薇說:“《黃昏史詩》。”
少鶯瞟了一眼封面,說:“怎么盡是這些吸血鬼的書?”
薇薇說:“有趣啊?!?/p>
其實薇薇也不是覺得有趣,而是同學都看這個。
少鶯沒再去管。老王平時在家,一分一秒都給規劃好,精耕細作。她再不馬虎點,給女兒一點空間,女兒會變成機器人。
在一個殼牌石油加油站附近,紅燈亮了,少鶯把車停下來。
老太太問:“我人老了,健忘,你再說下這是去哪兒?”
“去教會營地?!?/p>
“說了我也沒弄明白?!?老太太看著車窗之外,“野營做什么?”
“小孩在那里學一些經文,舉辦各種各樣的活動,可以提高小孩的合作意識這些?!?/p>
“以后考大學加不加分?”老太太問。
“沒有加分?!?/p>
“那你學這些有什么用?別都聽美國人的這一套,什么快樂學習!孩子不學文化課,哪能成才?”
少鶯說:“這是美國。你得按美國人的辦法來做事是不是?”
說著,車子拐了個彎,到了教會停車場。
教會的大巴車停在門口,后車廂開著,一群少女和幾個爸媽,正把折疊椅子往后車廂里拿。少鶯和大家打招呼,薇薇拿了書,加快了步子,直接上了車。一家三口一起來的不多。她們顯得有些突兀。別的家庭里要不爸爸來,要不媽媽來,要不幾個孩子自己結伴來,沒有這么三代一起上陣的。
她們找了個后面的座位坐下。車子里空調開得很足,不過教會秘書絲蒂芬尼帶了幾條毛毯,問有誰要。少鶯給她媽拿了一條,蓋在她腿上。
車子晃蕩著開始出發了。路兩邊長滿了馬克西米利安向日葵和高高的水牛草,間或中間冒出一幢大屋,在樹林掩映之中。邊上偶爾還有個池塘。
“看看美國人真懂享受。這么大的房子!唉,也是一生。”少鶯對她媽說。跟老太太講美國的自然風貌、風土人情,她一概沒興趣,說說房子大小,還湊合著說到一起。這個房子大,那個房子小,這是她到美國后最經常發的感慨。
“教會里那些人家房子也都很大,你也爭點氣。你家老王我看就曉得尋思著去哪里釣魚,或者是找人打牌。年齡也不大,這么沒志氣?!崩咸烟鹤油砩瞎斯?/p>
“可是爸爸喜歡釣魚,為什么不可以?為什么要買更大的房子呢?我們的房子挺好的,好酷啊。”薇薇插話了。
“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要插嘴?!崩咸f。
“媽,這是我女兒,你還是少說,” 少鶯說。然后轉過來跟薇薇說,“你可以坐前面去了?!?/p>
前面的小姑娘們在做一個奇怪的游戲,隔著車窗向其他過往車輛的司機揮手致意。一旦有人一樣揮手致意回來,大家就興奮地叫起來,好似發現了新大陸。兩個小男孩拿出了iPad, 不過找不到耳機,于是低下頭到處在找。薇薇跑到最前方一個小女孩的座位上,兩個人一起聊得熱火朝天。
薇薇走了,老太太說:“我就知道,你們一家人,就多我一個。嫌我?我回去?!?/p>
“得,你也就別再多事了好不好?我為你跟老王吵得七死八活,還不嫌清靜嗎?”
“那是你老王不孝,能怪誰?當初找你這個老王,你也沒跟我打招呼,非要自由戀愛自由戀愛,不聽老人言,吃苦日子在眼前,好了,吃虧了,怪誰去?”
“我什么時候吃過虧了?在外面,你就不能少說幾句?”
“你管他呢,講中文,老外也聽不懂。”
前排的明迪掉頭過來問:“你好,來美國還適應嗎?”
少鶯給翻譯了過去。
“適應,適應,美國人好水好,什么都好,房子很大?!崩咸f。“就是平時沒事干,也找不到人講話,閑得慌?!?/p>
少鶯給她翻譯了下,明迪搖著頭說:“我都無法想象,要是我跑到中國,還不知道怎樣,你很勇敢!”
老太太聽少鶯翻譯完了說:“你看,美國人都夸我好,就你們說這說那?!?/p>
少鶯說:“他們跟你搭話呢,這話什么意思都沒有,美國人夸起人張口就來?!?/p>
“這招你怎么沒有學會?”
母女倆就這么一路抬著杠。活靶子不在,母女倆又成了對頭。
車子上了四十號公路,路兩邊除了牧場就是農田,一路平坦。有幾只老鷹在天上盤旋,路上不時出現死去的犰狳或臭鼬。
前面座位上一個老頭回了個頭,沖她們笑了笑。老頭包了個頭巾,上有閃電的花紋。少鶯跟他打了個招呼,他也打了個招呼,然后走過來,站在走道中間,雙手搭在前面座椅上。
“少鶯,你媽媽也是基督徒嗎?”
少鶯翻譯了一下。
“是啊,是啊,信上帝,讓上帝保佑兒孫平安,身體健康,開開心心?!?/p>
老頭說是?!拔沂莾扇昵安判胖鞯?。我以前開哈雷摩托。”
少鶯跟她媽翻譯了過去。老太太用中文說:“可怕,就怕騎摩托的,容易出事。”
老頭接著說:“我根本沒想到信耶穌,有一天,我們一伙人,騎著車子到密西西比,也不知是不是中間路面遇熱發生膨脹,車子遇到什么障礙,突然翻掉,連翻七八個跟頭,我的頭就在地上蹭了七八次,整個臉上皮幾乎都給磨蹭掉了。最后我栽到一個向日葵地里,嘴巴里嗆了一嘴向日葵,人事不省。警察把路封住。被擋住的車輛里面,頭兩輛碰巧一輛是醫護車,一輛是一個牧師開的轎車?!?/p>
“好巧啊,”少鶯說。
“我不相信有什么巧合。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相信世界上有一個上帝?!?/p>
少鶯跟她媽翻譯之后,她媽說:“我還以為美國人都相信上帝,這人這么一大把年齡才信,比我還晚。問問他是干什么的。”
少鶯問了問,對方說他在一醫療設備公司,擔任銷售主管。他沒多說職業,而是拿出錢包,從里面拿出一張相片來,上面是一個血肉模糊的頭部照片,臉上皮肉幾乎找不到一寸好的,嘴唇開裂了,里面能看出有牙齒被磕掉。少鶯母女看了看照片,又看了看老頭。
“還真看不出來啊,”少鶯說。
“是不是故意拿這種故事,來吸引人信教的?”老太太說。
少鶯白了她媽一眼:“騙我們干嘛?有什么好處?我們有什么好騙的?”
老太太說:“這個誰知道?人心隔肚皮,你哪知道人是什么情況?防著點總不是壞事?!?/p>
車子行駛在一片開闊的土地之上。黑黑的沃土,綿延不絕,中間只有孤零零的幾處谷倉,有的地方種著綠色的作物。但大部分是草地,上面壘著一捆捆模樣齊整的圓柱狀草。少鶯問老頭這草怎么整得這么齊整?老頭說有收割機,后面跟著打包機,能把收割了的草捆起來。草捆子可賣給養牛養馬的人家。人家買回去,把圓草捆解了,可以一層層鋪開,就像放紅地毯似的。
少鶯跟媽媽一翻譯,老太太說:“美國就是容易活人,這都能賣錢。有塊地就行,什么也不用管,長草都賣錢。你那綠卡要不要換掉?辦了公民,才能給家里人申請啊?!?/p>
少鶯說:“媽你要申請過來?你常住怎么行?國內不挺好的嗎?”
老太太說:“多一個后路總不會壞事。你給我辦過來,我退休工資都給你不就行了嗎?這不互相幫忙么?”
少鶯說:“媽,誰要你的錢!你不找我們要錢就謝天謝地了。再說了,有幾個老人想過來長住的?你不是說這邊什么都不習慣嗎?語言也不通?!?/p>
老太太說:“這不說給老王聽的么。要說在這邊太快活了他還不氣死。話只能這么說。你不知道我們老年人的心思。多個退路總不是壞事?!?/p>
“那爸怎么辦?爸還是在國內過得快活,不會過來的?!?/p>
“死老頭,在你姐姐邊上過吧。老來不靠一個,養兒女什么用!都老了,在一起還磕磕碰碰,各過各的還清凈。我活了一輩子,發現人沒有大名堂,每天過著舒服就行?!?/p>
少鶯說:“媽你怎么能這么說?你到教會這些天,也受洗了,怎么跟爸爸到老了都合不來?你把他一個人丟在國內你忍心?”
“你怎么不問問他把我丟在美國忍心不忍心,你們都向著他一個!”
“媽,我不是這個意思?!?/p>
“不就是這個意思還有什么意思?再說了,你說這上教會吧,也不過是多個人說說話,你還當真了?都聽圣經的,上面說人家伸手打你左臉,你把右臉伸給他打,當真這么干,還不傻瓜?誰真去吃這虧。這些大道理,聽聽就是了。你不也去教會,怎么跟老王這么吵?”
少鶯沒有說話。
“我看啊,你們還是把婚離掉。要換就趕緊,免得他看我們娘兒倆這不順眼那不順眼的。最好找個老美,當然黑人不能要,我害怕的,中國男的現在都很現實,你拖個孩子,也這么大歲數了,我看也就傻老美不在乎。你把我申請過來,我住老年公寓去,周末來給你帶帶孩子做做家務,早晨傍晚找幾個老姐妹去公園跳跳舞也不錯?!?/p>
少鶯把他拉過來:
“媽,這是亞當。亞當,這是我媽,你走之后她才來,你們沒見過的?!?/p>
“很高興見到你?!?/p>
老太太和他握了握手,然后轉過去問少鶯:
“他?”
少鶯沒有說話。
“王國強知不知道?”
少鶯搖了搖頭。
“也好?!?老太太說。過了一會兒又問:“這人家庭怎么樣?條件好不好?不好的不能要?!?/p>
少鶯瞪了她一眼。
“你瞪我干什么?很現實的問題。”老太太嘟噥說,“你拖著這么個油瓶,再說又不是十七八九了。老王那邊你千萬別讓知道,否則你一分錢分不到。我是你媽,才跟你掏心掏肺。我為你急啊,不是親媽誰管你這個?”
最后一抹夕陽,消失在地平線下。夜色開始降臨。
樹林那邊一只渡鴉,呱的一聲從樹梢飛出,飛向遠方。這時候亞當拉住少鶯的手說:“孩子安頓下來了,我們出去兜兜風吧?”
少鶯把iPad丟給她媽,讓她看上面下載的電影,說她出去一下,去去就回。
王薇薇從營地回來之后,又歇息了一個禮拜。趁著暑假還沒有結束,老王帶薇薇去了一趟阿卡迪亞城。天天被老太太和老婆兩個人在家夾擊,老王也快被逼瘋了,她們母女倆出去了一下,他想是不是自己也要散散心。
他們住的是格蘭特酒店。格蘭特酒店在斯普林菲特的一個斜坡上,停車場也是斜斜的,看上去讓人暈眩。老王大步流星地走到車子前,打開車門。薇薇在后面跟著一溜小跑過來,還沒扎好的馬尾巴辮子甩來甩去,嘴巴鼓著。老王說,快點吧,不然來不及了。薇薇說:“急什么???我的小腳沒有你快啊?!?不過是一點起床氣吧,過去看過薇薇從學校帶回來的一首小詩《匆匆》,記得其中有這么幾句:“周圍要看的東西太多,處處都有驚喜/不要將我裹入你那腳步匆匆的世界,你的壓力,我無法承擔……/ 有朝一日,等你走下坡路了,你還會說:快點快點!/待你轉身,我已經不在,匆匆之中,我已經長大,遠去?!毙『吘共皇谴笕?,步子沒那么快,做事沒那么麻利,還是多些耐心為好,于是轉念告訴她說:“薇薇,你最好再回去睡覺去,然后從床的另外一側起來?!?/p>
“為什么呀?”
“Because you got up at the wrong side of the bed.”
薇薇撲哧一笑。
她打開車門,薇薇說:“爸爸,就別裝紳士了,你給我開門關門,我怕手被門夾著。不過還是很感謝你啦?!?/p>
乖巧的女兒,是老王永遠的安慰,雖然偶爾頂個嘴,但是單獨和女兒在一起,兩人就很談得來。在家里的話,他說東,大的老的就說西,孩子腦子就暈了, 有時候跟著一塊頂,有時候說點話又被岔開。
坐上車,把鑰匙放進車里,轉了一下,前面發出吱啦吱啦的聲音,但就是發動不了。表盤、氣囊、引擎、巡游的燈全都亮著,不知道哪里出了故障。
在此之前,這個假期近乎完美。他和薇薇剛玩過阿卡迪亞游樂園。這游樂園藏在深山里,像迪斯尼的鄉下的表弟,不過更有性格一些。迪斯尼更商業更全球化,阿卡迪亞城更有地域文化,更有美國風土人情。到處都是穿著十九世紀末古裝的人,在經營各樣的手藝。老王帶薇薇參觀了玻璃作坊吹玻璃的表演。那個穿工裝褲的青年,留著絡腮胡,把小小一團玻璃,放進耀眼的爐里,對著長竿吹起來,然后放在一個架子上轉動著,看著它慢慢均勻,不時用鉗子夾一下,然后夾斷玻璃口,放入溫度稍低的烤箱里。整個作坊里只有兩個觀眾,但是這位師傅照樣從頭到尾表演完畢,末了還問有無問題。到了迪斯尼如同趕場,難得這般清靜地觀察。阿卡迪亞城還有打鐵的,大鍋炒菜的,現炸薯片的,是刻意整成十九世紀末美國鄉村的樣子。到了每個商店,要不就是老王舍不得走,需要薇薇催促,要不就是薇薇舍不得走,需要老王來催促。很少有什么地方能讓二人如此流連。老王希望帶女兒跑各個地方,讀千卷書,行萬里路。
來之前,老王要少鶯一起來,他想或許小家庭在一起,給自己放個假,關系會好一些。
少鶯說請不了假,不愿意來。也好,好像是少了一些去哪里或是不去哪里的口角,旅程愉快得多。這里是一個讓人不拘目的閑逛的地方,走錯了,會看到另外一個不在計劃中的景區。旅游景點就是讓人東游西逛的。少鶯到一個地方,總以為老王腦子里裝了衛星導航設備,明確知道從A到B,下一步去哪里。如果不能如愿,多走了一步路,她就開始抱怨。一抱怨,人這心情就下來了,開始煩躁,一家人誰也玩不開心。
可這車子一壞,接下來的假期就難說了??梢源螂娫挘屍嚲銟凡康耐宪噥硗系叫蘩韽S,不過能不能及時修好就難說了。
會不會是電池沒電了,車子發動不了?這時候,邊上有個大叔的皮卡正要退出。老王走上前問了一下:“能不能幫我的車發動一下?”
大叔說:“可惜我沒有發動索。你帶了嗎?”
老王跑到車后面,在后車廂找了一番,沒有找到。大叔說:“你去酒店前臺問一下,他們應該有。”
老王謝過那位老兄,然后就去前臺。
前臺還真有這服務。前臺小伙子問了下他的車型,用對講機呼叫了一下,讓維修部的人員在外面等候。老王在路牙子邊上走動。薇薇給她媽打電話,說爸爸車子壞掉了。
老王瞪了她一眼:你大老遠打電話給她有什么用?她不也是干著急?女人也好,女孩子也好,一有點事,就想著找人說話。仿佛溝通真能解決問題似的。專家總把所有問題歸結到溝通,其實大部分時候,溝通根本不是問題,問題是另有蹊蹺,問題是人們根本無心面對真相,尤其是關于自己的真相。為了躲避真相,把頭插在沙里過的人是大多數。
過了一會兒,有個男子搖下車窗四處看。老王忙問他是不是前臺派來的。那人說是,要他稍等,橫著把車開過來,和老王的車直角相對,然后打開兩輛車的前蓋,把發動索兩頭夾在兩邊的電池上,招呼老王去發動,老王一扭鑰匙,車終于發動了起來,于是感謝了這個男子,開車去韋爾登酒店。
除了到阿卡迪亞外,老王這次來,也是要和薇薇參加韋爾登酒店的一個銷售會。前段時間,韋爾登酒店的一個營銷項目電話促銷,賣給老王一個度假計劃,可讓老王以近一半價格,在市中心的廣場酒店住四天三夜。訂完酒店之后,對方寄來的資料里說有一個銷售會需要他參加,參加完的可獲另外一夜的免費住宿,和100塊錢的購物卡。對這個銷售會到底是什么東西,他一無所知。
車子經過了小泰坦尼克號展覽館,展覽館外面的模擬水面上,有火苗在燃燒,從車子里看不出是真火還是假火。左側是小好萊塢,車子駛過約翰·韋恩等人的浮雕和金剛獸的塑像。再拐了個彎,右側是廣東劇院,據說里面是中國來的雜技表演。這完全是一個旅游小鎮,不過這些游樂設施比較適合所有家庭,包括兒童,不像拉斯維加斯那樣到處是賭博和火辣女郎表演,也不像新奧爾良波旁街,豐乳肥臀的艷舞女郎午夜從樓上跑出來,把珠子一把一把撒向人群。
過了一個外面擺滿石雕動物的跳蚤市場,前方的加油站有個廣告牌:“被度假時光困住了?我們購買度假時光!”
“他們會讓你購買那種度假計劃,不要買!”來斯普林菲特前,他在臉書上貼出要去度假的計劃,朋友奎恩警告說。
“記住,”老王告訴薇薇,“不管他們怎么說,我們不買。”
“那我們去干什么?”
“看看美國人怎么生活,我們學著點?!?老王總想活得跟老美一樣瀟灑些,不要像現在這樣憋屈,這樣擰巴,過也過不好,離也離不了。
再過了一個商業中心,左邊的山坡下方,一片豪華公寓處,就是韋爾登酒店了。路兩邊種滿紅黃兩色盛開的鮮花。老王把車停下。停車場對面,是一個迷你高爾夫球場,三兩個身材苗條的少女,戴著棒球帽,在揮桿打球。或許這“度假時光”并沒有這么糟糕。
走進服務中心大廳,左右兩邊各有一個前臺。他走到右邊,問銷售會在哪里?對方是一個五六十歲老太太,問什么銷售會?她剛來,不知道。
老王拿出他收到的確認信件的打印件,老夫人從眼鏡上方看過去?!芭?,這個。你去‘歡迎中心,出門左拐,看到一個藍色遮陽棚的地方,進去就是?!?/p>
老王和薇薇步行了過去。下午的太陽很烈,空氣很悶,看樣子快要下雨。偏西方的烏云中,有幾個裂縫,陽光從縫里射出幾道光柱,直直的,要是挨得近,順著似乎都能爬到烏云上方。
“你在看什么,爸爸?!鞭鞭眴枴?/p>
“看云?!?/p>
“這有什么好看的?!?/p>
老王一愣。他突然意識到對他來說珍惜的一切,這樣清晰的天空,對薇薇已經司空見慣。她從小就是這么長大的,不會有任何欣慰和放松。她會陷在她自己的環境里,與她自己的問題爭斗,這些都不是老王的問題,大部分時候老王也沒法幫忙。
打開門,薇薇走了進去。前臺的幾個人正在忙乎,大廳里到處是人。坐在沙發上的黑人夫婦,三兩個人圍在一棟住宅區模型前。前方一個會議室里,有穿著藍色襯衫的人拿著材料進進出出。
老王走到柜臺前,拿出信件。一個頭發發黑的胖女子接待了過來。女子也穿著藍色襯衫,外面套著馬甲。
“把這表格填一下?!迸幽贸鲆粋€文件夾給老王。
老王填完了表,交還給她。
“你夫人呢?”
“她沒來?!?/p>
“那么對不起,你沒有參與參觀的資格。”
“什么?”老王仿佛聽錯了一般。
“這里,”女子指了指表格,“你上面填的是已婚。我們規定是已婚的必須夫妻雙方一起來?!?/p>
“沒人告訴我。”一種上當受騙的感覺油然而生。
“你收到的文件里都明寫著啊,你難道沒看?”
“我沒注意。”奧巴馬都罵過信用卡公司那種密密麻麻的小字條款,你是不能指望大家看到這些文字的。
“可是你訂酒店的時候,我們的工作人員也應該告訴你的啊?!?/p>
“沒有告訴我。”
“那我們幫不上你什么忙?!?/p>
“我們專門趕過來參加,今天一天的計劃都被打亂了。”
“結婚的夫妻不一起來,我們有嚴格規定不能參加活動?!?/p>
“這是什么道理?”
“這是我們的規定,夫妻雙方沒有一起來,就不能算‘合格的參觀。這里的參觀你是不能參加了,至于你酒店的錢是不是自己付,你得自己去找我們客服。”
老王火了:“不是每個人都知道你們這些內部規定,這個情況為什么當初銷售的人員不說?為什么后來給我訂酒店的人也不說?”
“這個你得問當初銷售的人,這是客服電話,你打客服電話去問。”
老王拿過電話,過了好久,打通了。介紹了情況之后,回答的女子說:
“不會的,如果你已婚,夫妻不能同時來,我們是絕對不可以給你訂房的,誰訂誰倒霉。”
老王說當時訂房的時候沒有人告訴他這個。
對方女子說:“幸虧我們電話都錄了音的?!?/p>
老王說:“那趕緊調出電話錄音啊。”
“好的,我們去調閱錄音,然后給你答復。”
老王在大廳里等了一會兒,沒有回音。
“這樣吧,”老王跟薇薇說,“現在才四點多,我們去阿卡迪亞城吧。我們的票是雙日票,還能用。”
出了門,老王開始驅車奔向阿卡迪亞城。路上,他想,這事也是蹊蹺,本來度假,就應該一家人一起來,但是少鶯不來?!叭绻阋鸦?,夫妻不能同時來,我們是絕對不可以給你訂房的?!?/p>
為什么銷售度假計劃,要夫妻雙方一起來呢?
薇薇也問:“為什么要媽媽也來???”
老王想了想,說:“可能是夫妻一方作的決定,另外一方沒來,不肯參與,他們銷售的功夫就白做了?!?/p>
薇薇說:“這倒也是,你和媽媽沒有什么事情能達成一致的。”
這么大的小孩能把夫妻之間的問題一語道破。
在車子上坡下坡的時候,對方來電了。
老王伸手去接,但是電話的屏幕突然滑動不了,只好眼睜睜看著電話掛斷。路不熟,于是沒再去管,但是看電話上出現了留言的顯示。
進了阿卡迪亞城,老王邊走邊聽電話錄音:
“你好,我是瑪利亞,我剛才調集了留言,訂房的小姐問你是不是單身,你沒有反駁,所以我們處理得沒有問題,如果你有什么疑問,歡迎打電話回來,說找我就可以了。”
老王氣壞了。他什么時候說自己單身?丫做錯了事情,害怕跟領導擔責任,招來了錯誤的顧客,于是把自己的錯誤賴到自己頭上。貌似全世界都在猙獰地嘲笑,在圍堵他這個沒法做個居家男的人。感情上他感覺很落魄,理智上倒是挺佩服美國搞營銷的,挖掘人性之惡是一種做法,借助人性之善也是一種做法。借著雙方互敬互愛,共同作決定,好讓銷售完成得更扎實,否則發生糾紛,一開始賺的錢,最終可能要加倍吐出去。那購買度假時光計劃的家庭,一定都是幸福的家庭,夫妻琴瑟和鳴,能在一起作決定,這更襯托出老王的悲催來。
好在在烏云般的自怨中,也閃出一道亮光來:他爭什么爭?不讓被廣告豈不更好?否則懵擦擦跑過去,被人逼問為什么不能和太太一起來,豈不更是為難?
時候還早,但薇薇說她餓了,老王走到一個賣小吃的小屋子前,要了兩個豬肉漢堡,要了兩杯水,他倆坐到一個野餐桌子前。野餐桌子上方吊著兩個馬燈。邊上一個小小的花栗鼠,抱著一根游客扔的薯條在啃。
他終于松下一口氣,美美地吃起漢堡了。
吃完漢堡,他想起了貓食可能沒有了,打了個電話給少鶯,沒有接。過了一會兒又打,還是沒接。他擔心了起來,開始調用手機上尋找手機的功能看了一下,大吃一驚。他發現老婆居然在附近凱萊因小鎮的警察局里。
不知出了什么事,他打了個電話給家里的老太太。老太太說什么也不知道。 “你到時候問她,我老了,什么也不知道?!崩咸珟е┰S哭腔在電話里說。
老王想這可能也是實話,不過這跟老不老沒什么關系,要是有警察來把少鶯帶走,老太太受語言限制,也是不會知道發生什么事情的。
人一遇到急事,雞零狗碎的怨念便像有風吹過一樣,作了鳥獸散。
他當即決定回去。
薇薇說還有大章魚過山車沒坐呢,怎么說回就回?
老王不想說自己也都沒搞清楚,想了想說,早晨看天氣預報,可能這個地區接下來天氣不好,會有暴風雨,車子又不大好,也不知什么毛病,就怕明天風雨過來,車子又壞,不如趁早離開。
一路上他把收音機打開著,好分散一些注意力。說天氣惡化也真不是虛的,沒開出五十英里,在靠近約普鎮的地方,電臺里突然響起了警報,說有龍卷風天氣在布朗伍德郡形成??墒抢贤蹩嘤诓恢啦祭饰榈碌降自谀睦?,于是把手機遞給薇薇,讓她查谷歌地圖。
薇薇說布朗伍德在他們斜前方。老王怕薇薇擔心,始終沒有說少鶯的事情。薇薇不知道任何危險,一個人在后面看起書來。老王想龍卷風即將來臨,是停下來,還是沖過去?他實在不知家里發生了什么事,急切之下,他想還是沖過去。
過了自動收費站之后,前面突然下起雨來。老王稍稍加快了車速,想沖出雨云的下方。不妙的是,雨突然大了起來,他把雨刷打到最快,還來不及擦,便差點撞到了一處修路路段的橘紅色路障。他坐直身子,車子卻開始起霧,四周變得漆黑一片,他一下子看不到前后左右。他趕緊讓薇薇把空調打到除霧位置,可是薇薇以為加熱可以除霧,把空調打到加熱位置。老王大叫:趕緊制冷,不能熱!這種時候只有內外溫差縮小,才能防止起霧。他沒法扭頭自己去調,因為前面伸手不見五指。他不能停到路邊,因為根本看不到路邊和中間界限在哪里,也看不到換道的分割線。他簡直是在開著一口活的棺材在往前沖,非??植馈K_始默默祈禱起來。
雨砸在車上聲音很奇異,仿佛冰雹一樣。薇薇說太可怕了,趕緊停下。老王說,你能看到路在哪里嗎?薇薇說看不見,怎么辦啊,爸爸,好像龍卷風就在我們上面,要不趕緊加速吧!老王稍微加了一點速,卻又發現車子差點失控,有點像在水上開飛機的感覺。他把方向盤捏得緊緊的,減慢了些速度,但是還繼續在開。 這時候他看到了一輛車的尾燈。他看不見任何道路,于是跟著模糊的車燈繼續向前。實在沒有別的出路時,只能按原計劃繼續往前。
老王一直沒有搞清楚開在前面的人是誰。那輛車的尾燈救了老王和薇薇的命,他跟著走出了風暴。他本來有很多死法,車子在水上打水漂,撞到護欄,撞到其他車輛,被風暴卷走,看不見拐彎飛離路面,一切全都可能,可是他最終平安地從漆黑如墨的風暴中開了出來,一點損傷都沒有,這是活生生的奇跡。他想這也不是他有什么能耐,而是自己在大自然面前實在渺小。死里逃生,他決定要善待自己和周圍一切的人。
出了風暴眼,再往前開了一點點,他看到兩輛十八輪的大貨車翻在路邊?!爸牢覀儎偛哦辔kU了吧?”他問薇薇。他趕緊在下一出口下來,找到一個加油站,買了一大杯咖啡,給薇薇買了一包當地土產牛肉干。他又打了個電話給少鶯,仍然沒有人接。他站了起來,出去把車子加滿油,一口氣開回到家里。
回來問老太太,老太太癱倒在床上,用濕毛巾蓋著頭。老王問情況怎么樣。老太太淚汪汪的,仍然一問三不知。
老王把薇薇丟在家,自己趕到附近小鎮警察局。在門口登記,問問少鶯到底犯了什么事。
門口的警官說:“她在配合調查。”
“為什么?”
“你可能還是問她自己比較好,她再過一會兒就可以回去。要不你先等等??赡苡龅搅艘恍┐碳?,你保持冷靜?!?/p>
“要多久?”
女警去問了一下,回來說:“她還在等著做筆錄,你再等個把小時吧?!?/p>
老王不想在局里讓熟人看到,于是決定先出去一下。
門口有七八個貌似電視臺的人,見到穿制服的就走過去問。看老王從里面出來,有個西裔的電視臺主持拿著話筒過來問:“威廉斯警官遇害,里面有什么消息沒有?”
根據少鶯的介紹,她只不過是找貓找到了一件兇案。她做了一件大好事。若無人發現,尸體可能在里面發臭。老王覺得,這種事情,是生活的一個插曲,不過是下半輩子多了一件日后吹牛的資本。平時看兇案都是電影上看的,生活中還是頭一回遇到呢。
警察局長霍普金斯卻在為此事發愁。
遇害警官雅各布·威廉斯是他單身的銀行家姑媽蘇珊的兒子。姑媽的男人搞大了她的肚子后就跑了,不知所終。姑媽一個人把兒子拉扯大。丈夫走后,姑媽有了些神經質,經常懷疑有人破窗而入。她開始愛上了槍支,還加入了槍支協會,并在美國槍支協會分會管財務。兒子十三歲生日的時候,蘇珊姑媽給他買了一把手槍當禮物。槍擺在蛋糕上,四周點著蠟燭?!拔覀儾粫址竸e人,可是如果哪個狗雜種敢來我們家的話,我們可不用打911?!毙⊙鸥鞑季瓦@么愛上了武器。中學畢業后去當兵,參加了空軍,執行過飛行任務。退伍后順理成章地成了警察,被霍普金斯招在了手下。
小子戰場上沒死,卻在他轄區內把命丟了,這讓他如何跟姑媽交代?
何況他死得那么荒唐。接到一個帶口音的東方女子的報警電話后,911的接線員立刻直接和他聯系上。這是他的規定,這種命案小城根本發生不了幾回,發生了他要親自知道,第一時間知道。一看地址,他呆了,是雅各布家!他親自帶上負責重案的兩個警官一起趕了過去。開門之后,發現雅各布全身赤裸,死在了自己的臥室里,手腳都用繩子捆綁著,系在四根床柱子上。邊上還有一根皮帶。他立刻想到了性虐,想起了剛在放映的電影《五十度灰》。
“該死!”他咒罵了一聲。他看了一眼另外兩個警官:“這事讓人們怎么說我們警察?”
岡薩雷斯說:“這事我們別管,全力緝兇就是。”
霍普金斯點了點頭。
“我不是要大家違背事實,可這可能是我們警局最不需要的場面了。再說眼下弗格森暴亂才結束,全國警察形象都不好?!?/p>
“明白了,長官?!?/p>
“我們無權去管任何人的私生活,這并不是重要的細節。捆綁在椅子上還是捆綁在床上,結果是一樣的。不能讓這些細節去給辦案分神,尤其不能讓媒體胡說八道。”
戈爾斯密警官關上門,給死者穿上了衣服,把繩子割斷,放進一個垃圾袋里。霍普金斯四周看了看,在床頭柜、床下和屋子里查了一下,回來跟兩個同事說:“不管事先發生了什么,這應該是一場搶劫兇殺案。”
霍普金斯的話也不完全都是誤導。多年辦案下來,他的基本感覺是多少案子如何判定,百分之八十是看當初他如何判斷。他把這個做法叫“框定”,有些細節可以留在框內,有些丟在框外,由此構筑案情,使得該簡化的問題簡化,而不是讓所有人都陷入到細節的沼澤地里。比如一個少女被拐賣被救,可以框定為強奸、綁架、誘拐等等,罪行的輕重會依據他的框定。這是他執法的合理空間。外行人不知道,以為法律都是死的,或是只留在公訴人或者律師手里,忘記了執法者手頭還是有些自由可用。
現場的搜查中,他們發現警官的錢包、警徽、手槍、 電擊槍、電棒、手銬,全都不見了。這是很嚴重的問題,這意味著可能會有人去冒充警察。
霍普金斯想起了最近的諸多不順來。
先是接到線報,城南有中學老師和學生有師生戀,調查當中,居然發現當事人之一是校長。這是一個模范學校,在這個小城沒開辦幾年。霍普金斯頂住壓力,硬是把校長繩之以法,這做法得罪了不少人。
接下來,局里的斯蒂芬森警官上高中的女兒和男友談戀愛,談崩之后,男友給了斯蒂芬森的女兒一巴掌。斯蒂芬森怒火中燒,跑到克拉克中學,把那膽大包天的小伙子給叫出來教訓,說如果再敢靠近她女兒一步,他將讓小伙子下半輩子知道沒有手做事是什么感覺。小伙子嚇壞了,回去告訴父親,這位父親當即向霍普金斯辦公室投訴,稱這種恐嚇是公報私仇?;羝战鹚沟拇饛褪沁@是雙方私事,沒有明確證據顯示威脅實際存在,他不能處理。男方父親直接去了市長辦公室,跟市長投訴。市長有意震懾非議不斷的警察局,讓市議會召集會議,并讓霍普金斯出席,決定斯蒂芬斯去留。
為了暫時平息事端,霍普金斯讓斯蒂芬森暫時停職。其實這也是保護他,免得刺激民憤,讓他到哪個停車場挨人黑槍。
雅各布的死,是很難堪的死,關鍵是它還很不合時宜。
霍普金斯認為,這時代已經開始失控,社會可以失控,他霍普金斯不可以失控。他要把雅各布裸死的事情給處理妥當,一來也給姑媽一個妥善交代,二來重振警方的威信,這是一種必須。假如在這事情上再搞砸,他就要面臨市議會那幫老頭子的彈劾了。
“采集所有指紋,找到所有可能失竊的東西,然后分頭去當鋪、跳蚤市場去找,不要放過任何線索?!彼顑蓚€警官。
“個人車庫銷售要不要一起去查?”
“不需要,這種敏感物品沒有人放在自己家門口賣,要不是自己私藏了冒充警察,要不是轉了幾手去賣?!被羝战鹚拐f。
“打911的人要不要調查?” 戈爾斯密問。
“聽說是個亞裔的女子?也住這個小區?”霍普金斯問。
“是的,要不帶回去協助調查?”
“她了解里面的情況沒有?”
“應該不了解,不過我們并不能肯定。”
“先別急,等上一天再來問,她來了不要讓她亂說。”
“怎樣讓她不亂說?” 戈爾斯密警官問。
“查查有無跟她有關的任何材料。”
“好的,長官。”
在讓少鶯來警局調查之前,下面的人已經在數據庫里找到了關于少鶯的一條記錄。大約一個星期前,一個名叫亞當的退伍軍人,在法明頓營地附近的一條道路上,遇到一次追尾車禍。亞當的車和前面的車追尾,這事還沒有完全了結。辦案警察在處理的紀錄中記載,副駕駛座上的女子叫少鶯,兩人的車在離開營地的路上追尾了。
“張是中國人、日本人還是韓國人的姓?”他去問了一下戈爾斯密。
“應該是中國的。查一下丈夫叫什么名字,這樣可能更容易判斷一些?!边@一查不要緊,兩位發現這少鶯按照住址,和交通事故中那位少鶯是一個人。而她的丈夫姓王,不是林奇。這就怪了,孤男寡女坐一輛車,少有清白的,尤其在這么保守的地方。霍普金斯覺得他多年下來的判斷沒多少大錯。
“我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緊張的一天下來,霍普金斯面露難得一見的笑容。
他決定利用和亞當的關系換取她的封口。這種事情她一定不想讓丈夫知道,霍普金斯知道這樣并不高尚,可是他也拿不出別的籌碼來。只要此事能哄住幾天就好。再說她也不一定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不一定知道雅各布被人綁在家里,在一種極為齷齪的情形之下死掉。
少鶯進來之后,霍普金斯的第一句話就是:“是你報警的?”
“是的?!?/p>
霍普金斯話鋒一轉:“你認識亞當·林奇嗎?”
少鶯臉刷地就白了?!八屯咕俚乃烙嘘P系?”
“這個我們接下來再說,我和同事都很想知道你認識亞當·林奇嗎?”接著他說起了車禍。
“你們沒事,那個被撞的人由于頸椎受的傷比較嚴重,已經不能去上班了?!?/p>
她不知道他拐彎抹角地這么說,到底是不是想了解她和這件命案有什么關系?自己是不是嫌疑人之一?還是亞當是主兇,她是從犯?她怎么就成為犯罪嫌疑人了?
屈辱與恐懼,幾乎直接轉化成了生理反應。少鶯的頭痛了起來,她死命按住太陽穴。她一開始覺得搞明白的美國,現在突然又完全不懂了。她覺得大地在腳下挪動,讓所有的一切位置變動,曾經熟悉的事與事、人與人的關聯,已經陌生了。世事就好比有公開的和秘密的兩個賬本,上面各有各的故事。
調查是一個虐心的過程,沒有比圓謊更麻煩的事了。想想看吧,就那么一點事實,她得單槍匹馬,360度無死角地四面防守,等你把一邊防守得固若金湯時,對方突然又換方向圍攻了。她還在說找貓的時候,局長把顯示器轉過來:“看看這個錄像?!?/p>
少鶯于是就什么都說了。
局長一一記錄下來,末了告訴她,如果是冤枉的,她會被洗白。但是她不可以向任何人走漏風聲,包括老王,包括亞當。否則三人一起都要來接受調查。
三人一起來受審,那就等于她的世界土崩瓦解得比她,比她媽媽預計的還要快。
少鶯幾乎是感恩戴德地答應,什么話都不會說。
不走漏風聲是吧?這事她一貫擅長。多少年會計也沒有白做。
橡園小區的紅發女艾米莉有時候會懷疑,她丈夫亞當的轉變和同小區的少鶯有關。離婚對她產生了很大的打擊。而亞當給了她希望。兩人互相為對方的話發笑。艾米莉覺得能讓自己發笑的男人,才是生活中的真愛。她覺得這次好像真的相愛,而不是一個驛站。
前夫支付的贍養費也夠一家人生活,但是他后來一直拖欠,索要吧,她又得找律師,找律師得花錢。前夫就那點能耐,多擠一點出來她自己以后能拿到的更少。蛋糕就那么一點大,怎么切都不好。再末了,前夫自己的工作徹底沒有了,沒有了支付的途徑。
靠著夫妻倆的小生意,日子還能湊合著過,甚至過得有滋有味。天氣晴好的時候,兩人就在院子里弄起燒烤,孩子在秋千架蕩秋千,兩人依偎在露臺沙發上。艾米莉希望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
亞當有個很有錢的老爸,控制著一個牧場。牧場跟某些小城市一般大小??墒歉缸觽z因為亞當去當兵,鬧翻了。
自從小區的燒烤會上遇到少鶯之后,不知道為什么,亞當的態度發生了轉變。艾米莉找不到關鍵的證據,但是她的感覺從來沒有錯過。這個女子眼神空洞,目光飄忽。他們一起坐在公園的凳子上,薯條沒有燒烤醬,她拿了一瓶過來,分明丈夫就在邊上,卻遞過來讓亞當來幫她打開。艾米莉不解:不是說亞洲女子對丈夫恭敬嗎?
艾米莉開始注意上了這個人。那個女子家在小區的另外一側,艾米莉有時候開車會經過,她會看到這個女子穿著睡衣,在門口走來走去,什么也不顧忌的樣子,看到車子經過,有時候還會停下來看看。
少鶯是在那次小區的燒烤中,通過組織這次活動的業主委員會主席羅伯,知道了亞當和老頭子的關系。這讓她眼睛一亮。平日里老太太的聒噪,水滴石穿,她到底是動了些心。她自己也想,要是和老王老這樣下去,最終分手,她必須找到下家。
問題是中國男人貌似差不多,不會交流,不會甜言蜜語,沒有紳士風度。她的出路,是嫁個老外,這才不枉到美國這一回。每一次看到周圍有中國女子嫁給美國人,她都莫名其妙對老王橫挑鼻子豎挑眼,找出各種岔子來。
亞當不靠老爸,是一個有志氣的人,應該能拼出名堂來的。就是拼不出名堂來,她如果嫁給他,作為一個新來的人,和老頭子打打圓場,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大問題。以后老頭百年過世,大牧場的壓寨夫人八成就是她。
還有,她覺得亞當一表人才,跟這個一頭紅毛一臉雀斑的艾米莉,幫人家養小崽子,實在可惜了。她上臉書網找到了亞當,加了他好友,然后又通過私信,找到了他的電話。
少鶯有時候會發條信息,說小區不認識什么人,想找亞當借個釘錘、螺絲刀什么的,雖然她什么也不會修。這辦法是跟《圍城》學的,屬精簡版,平民版,借書還得去讀,哪里有這閑工夫?
這一來一往,自然被艾米莉看到了。艾米莉很憤怒,有一年國慶節,一家人在一起吃晚飯的時候,艾米莉叫亞當過來搬烤雞,雞烤得有些焦,亞當說這焦了,要不要先切了再放上去。艾米莉說:“嗯,或許可以讓你的好友鶯給你送一只過來?”
“可別亂說,我們沒事?!?/p>
“仿佛你這話有人相信似的。”
“這不是合適的時間,”亞當壓低嗓子說,“再說我們什么事都沒有,我不在家的時候,你在跟哪一個在睡,我倒是想了解了解?!?/p>
艾米莉說:“好的,你等著,人走了我們好好說?!?/p>
兩人把飯菜一一搬到桌子上。
亞當臉色一直蒼白著。飯菜全擺好了,就該等人上桌了。亞當掏出鑰匙,說:“你稍微等等?!彼矝]跟來的幾個親戚打招呼,獨自把車子開了出去,到附近的商店里買了一瓶酒回來。
艾米莉看到亞當提了一瓶酒回來,頓時癱坐在沙發上。
亞當參加了戒酒者匿名協會,嚴格按照十二步戒酒法戒酒,已經一年多沒碰到酒精了。
他拿了一盤子菜,沒有理睬兩家的任何來客,一個人跑到陽臺上,匆匆吃完后,他打開酒瓶,聞了一下,深深地呼吸了一陣子,然后弄了點冰放在杯子里,把酒倒了下去。
半個小時后他爛醉如泥。這時候艾米莉姐姐家的兒子雷蒙德在院子里放起了煙火,噼里啪啦響起來!
“你他媽給我停住!”酒氣沖天的亞當暴跳如雷!
雷蒙德愣住,哇地哭起來。
艾米莉的姐姐走了過來:“你不用這么對孩子吼叫,不就煙火嗎?”
艾米莉把姐姐拉到一邊說:“不是跟你說了不能放嗎?”
亞當參加過戰爭,回國后,又在空軍基地服役了一段時間,退役是不久前的事。到了獨立日的時候,別人放煙火,艾米莉是絕對不敢放的。噼里啪啦的煙花爆竹,會讓他想起槍林彈雨,會讓他失控。
姐姐的孩子也真是不懂事。
過去艾米莉在姐姐家說起這病時,雷蒙德聽到,很好奇,不過是想搞個惡作劇。想知道亞當到底怎么反應。
艾米莉姐姐和孩子瞪了亞當一眼,然后找了個借口走了。亞當的爸爸把兒子拉住,叮囑了幾句,也走了。
酒精和煙花仿佛炸開了亞當腦子里的一個閘門,所有的郁悶傾泄而出。他先是罵艾米莉的前夫,接下來亞當開始數落她跟前夫生的肥胖的野種。艾米莉叫他停住,亞當哪里肯停,于是艾米莉上前給了他一個耳光。亞當一把抓住她打人的那只手,反剪過去:
“母狗!你再動我一下,我都不知道我接下來會做什么!”
一年多下來,亞當想做個好人,他戒酒,他想愛艾米莉。他想照顧艾米莉的孩子,就如同他試圖照顧戰場上的戰友一樣。生活中所有不悅,戰場上的血腥回憶,他都關進心中一個瓶子里,擰上蓋子。需要放出來的時候,他就去附近靶場打靶。
是艾米莉無意中把瓶子摔碎了,關不上了。
他討厭任何人控制他,控制他跟誰交往不跟誰交往。為了做到這一點,他甚至對于艾米莉送孩子去前夫家過一夜不回的做法睜一眼閉一眼。他要維持一種合理的、公平的平衡,好換取艾米莉不來對他加以管束。
“是的,長官!”“好的,長官!”他想起了那次奪命部署前的場景。他和戰友都覺得不應該貿然離開,去沙漠尋找恐怖分子,因為當時天已經黑了,視線不好。上校說他得到了準確情報,如果不采取行動,次日就無法追逐。他的戰友被炸斷了腿,他給救了出來,趕回了營地。
是的,跟誰交往不跟交往,跟誰斷交,不跟誰斷交,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完全應該是他自己的決定。哪怕他和鶯有什么事,艾米莉也無權命令他!她有什么權力,她自己的關系這么混亂!裝什么天使!
他的腦袋里嗡嗡在響,他再一次回到沙漠之中。爆炸的轟鳴。藍色的光。一嘴的沙?!熬染任遥染任?!”斷腿的斯蒂夫在喊叫。
孩子哭著來拉,艾米莉想掙,掙脫不來,最后還是亞當自己一把將她推開,然后又歪歪斜斜地去院子中繼續喝酒。
艾米莉報了警。警方來了四個人。
巴掌大一個小區,出了這點事很快傳了出去。晚飯的時候老王跟少鶯說起了此事:“你說這美國人吧,表面上都好好的,我們還以為繼父繼母對孩子多好,對一個二婚的老婆心胸多寬廣,結果呢?”
“人都是罪人,你沒學過嗎?”少鶯白了他一眼。
老王覺得這個國家看得見的一套,看不見的一套,很多人都是雙面人。一個平時慈眉善目的中學校長,私下里可能是一個戀童癖。我們也有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一面,可是普通人頂多是面子上裝一裝,很多郁悶通過各種渠道,自然而然揮發了出去,沒有美國這么極端的。無處不在的婚姻顧問,家庭顧問,心理咨詢診所,用各種行話,把人的不良包裹了起來。這不一定都是好事,搞不好就大爆發。老王覺得還是中國人這樣好。
亞當扭艾米莉胳膊的后果是嚴重的。他被判進入戒酒治療所。出來后好景不長,沒幾天問題又犯了。出語威脅艾米莉,說遲早殺了她。艾米莉不想和他分開,可是又害怕他說的話,假如這不是氣話呢?孩子們會不會有危險?她于是還是報案。
法院下達了限制令,規定亞當不得靠近艾米莉和孩子五百英尺。
亞當超額完成了任務:他們本來也沒有辦結婚手續,他離開了,到了五十里外的鎮上另起爐灶。
亞當離開后,艾米莉開始參加每周二在公共圖書館舉辦的離婚互助團。互助團說是相互提供扶持,共度難關,但是很多去的人目的是重新找對象。互助團也是相親團,大家在一起傾訴的時候,也容易了解對方是什么人。
團里有個人叫鮑勃,和第二任老婆關系也不好,剛被踢出門。同是天涯淪落人,兩人三兩次之后就搬到一起了。
鮑勃在得克薩斯給人養馬,修屋頂,整理苗圃,幫人家里刷油漆……他沒有過持續三個月以上的工作,事實上偶爾還小偷小摸,否則沒法活。
和艾米莉結合之后,兩人延續了艾米莉的謀生方式,繼續利用她和亞當在一起時添置的家用清洗設備,從事家庭清潔生意。大部分時候他們清掃的是地毯。這活不好做,需要把家具挪開,將地毯清洗,烘干,然后再搬回。有的時候挪動地方,主人看到,覺得某個東西擺在屋子里其實很扎眼。艾米莉就提議幫他們免費處理。床墊、柜子、嬰兒床、臺燈、大批量的衣服。市政府的規定,大件垃圾的搬運處理需要收費,最低25美元。捐給救世軍吧,未必有卡車搬運。有卡車吧,未必有人手。艾米莉和鮑勃于是不斷收集這些舊貨,一一擺在自己的車庫里。星期一到星期四他們出去做事。星期五星期六,他們常常組織車庫銷售,把一周“免費處理”的東西賣掉。
這錢來得非常慢,一百塊錢的東西,在車庫出售,頂多能賣個十塊八塊。
有一天,他們在警察威廉斯家做事的時候,發現威廉斯家抽屜有現金,只不過威廉斯在家,沒有辦法做什么。
兩次提到黑暗,底下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在家人朋友的追思回憶后,主要發言者是警察局長霍普金斯。他一再重復的信息,是“沒有人可以動我們自己的人,”“我們必須團結起來,打垮黑暗的勢力?!彼f話的時候,幾次看著坐在第一排的姑媽。
不管怎么樣,城里的19萬人,將更多地記得這次盛大的葬禮。更多細節暴露的時候,會有別的新聞事件出來,不會再有人來關注此事。時機,時機就是一切。
次日的報紙和社交媒體上,都在說從葬禮上看,幾乎肯定是黑人極端分子所為。警方每天擠牙膏一樣透露一點信息,比如警官的身份,警官丟失的物件,但是對于兇殺細節不多介紹,只說其狀可疑。
警長霍普金斯在報紙上接受過幾次采訪,稱對某些人傳播謠言非常不滿,又不說到底是什么謠言。
自從老婆從警局回來后,老王每天都去看這事。在一個封閉的城市,人們辦事的方法居然也是這樣,看來這是密集社區綜合癥。
越來越多人在懷疑這事與黑豹黨有關。由于多起白人槍殺未持械黑人的事,消失多年的黑豹黨重現江湖,只不過改換了旗號,叫“黑人抗議組織”了。在上班的路上,老王看到他們在聯邦辦公樓門口舉著牌子,上書“黑人命也是命”之類。一個家伙不知從哪里拖來了幾個木頭貨架,疊加在一起,人在站到上面,喊一聲:“我沒持械!”
下面人就開始回應:“請別開槍!”
這么一應一答,就有了做禮拜時牧師和信眾一誦一答的那種儀式感。什么事,最后都會回到教堂的那種儀式上。長老與牧師,對應的是董事會和總經理。給政府的納稅,對應的是什一奉獻。
這樣的抗議到底能起到什么作用呢?老王非常納悶。種族歧視的問題,馬丁·路德·金不是給解決了嗎?
這種抗議,還是抗議弗格森黑人布朗被槍殺的事件,并沒有和本地警察被殺的案件直接聯系在一起。
霍普金斯警長也在現場,不過他只是看著,什么也不做。讓他們去吵好了,一發生騷亂他就毫不客氣去抓,不然的話,由他們去吵,吵得越兇越好,最好記者全到這里來。這可不是加州紐約那些該死的自由派的天下,一切都可以在他的控制之下。他祖上都參加過美墨戰爭,差點死在了阿拉莫。他一輩子生活在這地方,這是他的地盤。他可以放松一點,如同貓玩老鼠,老鼠想過分撒野是不能的!
他是主動跟局里說要出來鎮守的,說事關種族騷亂,非同小可。不過他真正的想法,是轉移視線。
一個多禮拜的種種猜測,讓小城名揚全國。
霍普金斯是故意用黑人白人的沖突吸引注意力。他想讓人關注自己的轄區,把勢做足,為以后的升職獲取一點基礎。想想看,在整個美國媒體的目光都注意著自己,在唯恐天下不亂的自由派狗雜種煽動種族分裂的時候,他,霍普金斯,找到了真正的兇手,同樣是白人,而不是黑人。他消解了整個國家的種族緊張。
案子在葬禮之前就已經破了,事實上是他自己破了,但是下屬并不知道。指紋庫只有他和實驗室的人知道。他還沒有讓實驗室去核對。這個時機由他來掌握。
案件的偵破其實沒有花多少時間,小城四個當鋪都和警方十分配合。有人來當的手表,和警方發布給他們的描述非常類似。根據當時的錄像監控視頻,警方很快找到了來當鋪的人查理。查理又供出手表是從車庫銷售買得。
跟少鶯問話的時候,沒有幾句,他就知道少鶯沒說實話。他能從一個人的眼神,看出一個人是不是在撒謊。他連測謊器都不用。他比測謊器準確率高。
耐心地繼續追問了幾個回合,最終他調出錄像的時候,少鶯便將郵件的事情和盤托出,說自己被人陷害了。
少鶯還把相關郵件轉發給了霍普金斯。
霍普金斯說陷害不陷害,這個我們會判斷。他告訴她,她可以回去,但調查在進行,她不可走漏半點風聲,就按一開始找貓的辦法說。
后來沒花太多工夫,霍普金斯就查出了鮑勃和艾米莉是兇嫌。最后核對指紋,也和少鶯的描述吻合。
霍普金斯覺得,沒錯,雅各布可能有些獨特的癖好,讓人鉆了空子,但這不過是小竊賊所為。竊賊也想轉移視線,想轉嫁給黑人運動,轉嫁給性虐變態狂,轉嫁給亞裔女,轉嫁給偷走警察用品玩大票的大盜。小蟊賊做事,留下的套路太多,弄巧成拙,反而讓人懷疑這不過是簡單的謀財害命。真正難破的是高智商犯罪。這種罪就好比一個作家的布局謀篇,只有一個故事,滴水不漏,要不就被高手分析出來,要不你根本猜想不出。小偷小摸的人智商都不高,智商高也不用做小偷。大部分犯罪,都沒有電影上說的那么九曲回環。一個經驗豐富的警察,總可以練就好的直覺,加上科學的刑偵手段,80%的案件都可以很快告破。
星期六早晨,警察包圍了艾米莉家。
呼嘯的警車讓人無從不去注意,整個小區的狗也都嚎叫起來,此起彼伏,十分壯觀。
老王很好奇,開車跑出去,停到附近一個街區,遠遠地看。他沒有改變好湊熱鬧的毛病。
不知道是不是電影看多了,他也擔心發生槍戰,所以把車子停得遠遠的,只露出一點頭在街口。這樣的話,即便發生槍戰,他也不在射程之內。
遠遠地他都能聽到警察在呼叫鮑勃和艾米莉出來。
讓老王略有失望的是,末了槍戰并未發生。鮑勃舉手出來了,迅速被警察告知趴在地上,手放在腦袋上,然后他就被拷走了。接著出來的是艾米莉,也被帶走了。
少鶯覺得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鮑勃和艾米莉被捕后,她問了亞當,問為什么要發郵件讓她去威廉斯家。
亞當說什么威廉斯,他根本不認識。他也沒有給她發過郵件??隙ㄊ青]件被艾米莉盜用了。
在這以后,亞當把少鶯在臉書上拉黑。手機號碼也換掉,人間蒸發一般不見了。
但這時少鶯也淡定了下來,不害怕被牽連了。她不過是找貓發現了兇案。是找貓還是找人發現了兇案,有什么兩樣?她只不過是做了一回路人甲,只是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這個秘密將死在她心里。
老王很欣喜少鶯沒卷進去。他覺得這事是一個奇怪的插曲,一個談資。他覺得他和薇薇度假,車子壞掉需要他人重新發動,想去參加銷售會卻因為夫妻沒有同行而告吹,這一切都是預兆,這是要他珍惜,要他重新開始。他不珍惜沒有人會珍惜,他要對老婆好一些,這是他的選擇。
破案后的下一個禮拜天晚上,老王和少鶯到隔壁小鎮的中國人張國森家吃飯。飯后幾個人在樓下唱卡拉OK, 老王和胡醫生幾個人上去打升級。
胡醫生和老王打對家。這讓老王很不舒服,胡醫生也不知道在醫院里做得怎樣,在一群程序員、餐館老板、大學老師組成的中國人當中,也就他收入最高。既然收入最高,他給人的感覺是自己打牌水平也最高。老王不論出什么牌都是錯的,每次都要教訓一下,仿佛老王是他手下某個護士助理一樣。
不過今天所有人的興趣都是老王小區的案子,胡醫生失落得很。
“聽說是你們小區發生搶劫殺人的?”附近大學的陳教授問。
老王說:“可不是,我老婆還是大功臣呢!”他繪聲繪色地描述老婆找貓,發現了有人被害的線索,于是報警,讓警方及時搜集了對于后來破案極有幫助的線索。他說的細節,自己也有一多半是從臉書上看來的。少鶯受了驚,說老做噩夢,不想多說,他于是也沒去多問。他自己倒是關注上了。
對于老王的說法,邊上的少鶯只是笑笑,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
她拿了杯紅酒,一個人坐到張家陽臺上,看著漫天的繁星,想著自己好生渺小,想著或許不要那么折騰,日子還是能過的,現狀也沒有那么可怕,雖然她和老王,老王和其他所有人,都飄行在自己孤獨的小宇宙里,一個個和各自的敵人爭戰。而大部分人的人生,也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