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俊超

風從北方來。這是在年關急于趕路的風,在狹窄的街道上像個撒酒瘋的醉漢一樣橫沖直撞。這是年前最后一個集市,所有的賣家都在今天以低賤的價格打發掉所剩無幾的存貨。
我站在自行車旁,看守著父親提過來的青菜。街很深,我看到提著一捆芹菜的父親從人潮中“漂浮上來”。他把芹菜放在我身邊,抬頭看了看天,說:“看好菜,我再去割點兒肉。”然后轉身又潛入人海中。
父親再次回來的時候,手里沒有提肉,而是叼著一支煙卷。母親跟在他身邊,拿著一小捆韭菜和一塊豆腐。父親把買來的菜整理到車后座上,然后招呼弟弟過來,說:“走,回家。”弟弟繞著兩輛自行車轉了一圈,說:“你們買的肉呢?媽說要包肉餡餃子的?!?/p>
母親看了父親一眼,臉上露出一絲難色。
母親走到弟弟身邊說:“咱的錢丟了,過幾天再給你買肉。走吧,回家,聽話。”
我走到父親身邊,爬上了他的自行車前梁。母親又看了父親一眼,說:“要不你去咱姐家借十塊錢吧?!备赣H沒說話,轉頭環顧四周,默默抽了幾口煙。然后他把煙頭扔進近旁的水洼里,掉轉車頭,騎上車,頭也不回地說了聲:“你在這兒等著?!?/p>
我們的自行車拐了幾道彎,走上了一條熟悉的街道,最后拐進了一個熟悉的家屬院。我知道大姨家就住在三號樓的一樓。父親停好自行車,對我說:“你看著車?!比缓笏Я艘幌乱陆?,拍打了一下褲子上的塵土,走進三號樓。
我聽不到父親在大姨家說話的聲音,我希望他趕緊向大姨開口借錢。這時,我聽到了大姨的聲音:“就你們家還吃肉呢!我們吃的還是素餡兒?!比缓螅衣牭揭粋€聲音,是手掌拍打在桌子上發出的聲音。
過了一會兒,父親出來了。他抱起我,將我放在車前梁上,出了家屬院,按原路返回。母親和弟弟在原地等著我們。母親問:“借了?”父親什么也沒說,掏出十塊錢給母親,等她買回肉,仍然一聲不吭地騎車出城,朝家走。
弟弟一到家就歡呼起來,嚷著要吃餃子。母親說,明天才是大年三十。晚上,父親把肉放進竹籃里,然后把竹籃掛在屋梁上。全家人睡前都看了一眼懸在半空的竹籃,像瞻仰一位遠道而來的圣人,然后我們才各自上床,安心地睡去。夜里,我聽到弟弟吞咽口水的聲音。母親在黑暗的房間里問父親:“姐借給你錢的時候咋說的?”父親在床上發出點兒動靜,似乎是翻了一個身。
當我在窗外一片明亮的雪光映照下醒來的時候,聽到母親在門口說話。我走到屋門口,看見白貓死在地上。母親說:“是劉柱家的吧,他們家也有一只白貓,咱家的可沒這么肥?!边@時弟弟發現了原本掛在屋梁上的竹籃滾落在屋角,竹籃里空空蕩蕩。父親從白貓身上的一處燒傷認出了它是我們家的貓,他說:“這貓撐死了!”
那個年三十的下午,我們把白貓拎到雪地里,為它刨了一個坑兒。父親把白貓丟進土坑,它鼓脹的肚子使它看起來有著酒足飯飽之后懶洋洋的得意神氣,仿佛只是躺在溫暖的陽光中愜意地睡午覺。
(張曉瑪摘自大象出版社《童年》一書,何保全、于泉瀅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