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晉


我非天資聰穎之人,然涉獵廣泛,知笨鳥先飛,對自己喜歡之物常懷好奇心。
少年時,課后之余總愛買些小人書,里面的人物插圖故事啟智開益;青年時,轉而集郵,小小郵票,人物風景,方寸之間,美不勝收;成年后,進而癡迷刻銅文房收藏,心之所向,素履以往。這期間,習書30年從未停歇,因人生機遇,有幸得名師指點進而習畫,自苦自樂,于此不疲。人生增添了諸多趣味,生活自然也就豐盈起來。
談及我的藝術旅程,不得不先說收藏。藝術品收藏和書畫創作有一個共同的關鍵便是“雅”,巧到妙處是秀雅,離開了雅字,拙能變成了荒率,巧也變成了俗媚。
早年,甚喜青花瓷器、文房雜件,從收藏中獲得了許多感悟,也建立起了自己的審美體系。細細想來書畫的研習對收藏也是大有幫助的,同時收藏對書畫起反向輔助作用,畢竟審美是綜合藝術。我對書畫的要求是,先型體與線條,然后再加強筆墨的練習。我的楷書初學柳公權的《玄秘塔》,打下筆力基礎,后臨顏真卿的《勤禮碑》及魏碑《鄭文公碑》,又上溯到鐘繇《薦季直表》,探索由近及遠;行書以二王傳統為基石,漸進發展。一直以來追求中和之美,無論是用筆還是結體,但求自然流暢,書法喜歡雅秀穩健、從容不迫一路,畢竟藝術的本質,還是以美為主。從1996年起,我就陸續在《書法報》上刊登書法作品,于2003年11月加入江蘇省書法家協會。
書法達到一定階段,想要進一步提升實屬不易,因此同時期開始了刻銅墨盒的研究。墨盒是濃縮的畫幅,是放大的篆刻藝術。民國時期多為文人定制,所以其對書、畫、刻的要求很高。大量書畫家也參與了墨盒的設計。齊白石、張大千、陳師曾、陳半丁、姚茫父等一大批方家都曾親自設計過盒上的書畫。刻銅的長處在于立體感,是紙上書畫所無法替代的,為了探尋刻銅墨盒之美,我通過十多年的精心收藏,結集出版了一本《銅韻墨語——刻銅墨盒鑒賞》。
書畫同源,在習畫的過程中,我逐漸知曉了這句話的含義。40歲拜于名師門下,從此書畫不分家。學畫在法,而其妙在人,法可以傳,而妙必須胸中所得。
我是從畫竹進入畫畫領域的。墨竹之道,雖是一種小技藝,然歷代的文人畫家都為之潛研不厭,激賞不止。大概這與竹子清淡飄曳、象征虛心勁節的“全德君子”有著密切的關系。我未學畫時,見他人畫竹,總是不以為意,心中妄度畫竹“簡單耳”。古語有云“畫竹還需八法通”,不就是用中鋒畫出竹竿,用楷書撇捺畫出竹葉而已。殊不知,看易畫難,至簡乃大道,起初學竹,畫出的竹子不堪入目。其實,竹竿之法,在于綿里藏針,絕不是中鋒順手而揮。曲勝過直,竹竿的力度應從筆力的內在沖蕩來,更勝過外在的強力。竹枝、竹葉的穿插安排,更顯一個人的審美和性格。如果說順手揮灑妙得天成,其實更是學養、審美、技藝的交叉組合。古語:“一生蘭,半生竹”。我畫到此時,才真正明白其中的道理。
學畫荷花讓我的畫技有所長進。有這么一個故事:徐悲鴻曾向齊白石討教畫荷花,白石老人只一句“你先買三黃包車的宣紙回家,練習荷葉”,畫荷之難,由此顯見。我的家鄉里下河,有“荷藕之鄉”的美稱。荷鄉人對荷花自然也更多幾分情愫。家鄉寶應民國時曾出現過一位聞名遐邇的大畫家陳務人,畫荷更是一絕,其荷雅俗共賞,筆墨張力十足,墨中有濃,濃中有淡,層次豐富。荷梗橫斜交錯,荷葉形態各異,極富生機。他的大弟子胡椒軒上世紀80年代曾親自指點我師陸又橋先生畫荷,我有幸又從師父處繼得其法。起初作畫,滿紙黑幕,無法把控墨法濃淡的過渡,紙上水分患滿,毫無形狀可言。我的性格有一些不羈,潑灑的荷葉適合我心跡的表達。骨子里的不屈,驅使我每日練習,堅持了半年多后,才有較大改觀,對墨法也有了略微的理解和感悟。墨法要活,要濃郁,要渾厚而不滯,渴筆飛白華滋而不枯,尤其荷花的線條更須流暢凝斂,欲達此境,需持久功夫。
畫松讓我有種真正觸摸到藝術之美的感覺。歲不寒,無以知松柏;事不難,無以知君子。松樹,挺傲蒼健,不攀不符。五代十國,人們往往將松稱之為“古松”或者“貞松”,可見松的不凋不零,貞操始終。畫松也成了我的必修之一,師讓我學習畫松,學松的那種挺堅正直、耐得住風霜、沉潛積蓄。浮名如云,人還是應該過得清逸些,到最后還得以作品說話。畫松的第一要義是“骨氣”,骨氣既存,筆法、皴法、染法三者再加以統一,然后遒潤加之。松樹的枝干、線條應以老辣蒼勁、質樸端凝為主,氣勢要渾穆。沒有一定的書法功底,確實不容易畫出那種線條的質感,《莊子·山水篇》曰:既雕即琢,復歸于樸。近來我想將書法的線條融匯到繪畫的線條中,使曾經繃得過緊的中鋒線條、起筆、行筆、收筆這一過程,變得有跌宕感。當然也需要技法上錘煉,更需意識上的交流。幸得名師指點,我得到很大進步。畫松的神采與個人的氣質有關,氣質不是與生俱來的,自然環境的滋養也是問題的關鍵,為此我專門到山東曲阜觀蒼松古柏,希望在自己的作品中,除了秀麗的一面,更有渾樸的一面,這是一個自我與自然和解的過程。
要想爭破牢籠,必須得名師指點。2014年,我幸得國畫家陸又橋先生賞識,拜入門下。先生號“竹癡”,而今七十有四,師承晚清海上畫派,其竹飄逸出塵,其松鷹用筆老辣縱橫,荷花濃墨重彩,他是一位恪守傳統、與世無爭、寂寞苦行的書畫藝術的忠實踐行者。先生希望我能傳承他的衣缽,以續此派,最為可貴的是,通過他的言傳身教,讓我獲得了這個時代最為難得的“定力”。
藝術是一條寂寞之道。而我,愿與寂寞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