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
[摘 要]作為一種業主制的企業,個人獨資企業的繼承不僅涉及繼承制度的基本原理,還要兼顧營業維持和交易安全的要求。現有的立法不能滿足上述需求,需要在繼承制度和個人獨資企業法中加以完善。在遺產分割方面,應該增加禁止遺產分割的期限,并將共有作為遺產分割的方式之一;在責任承擔上,繼承人如果繼續經營企業的,應該對企業原有的經營性債務承擔無限責任;在企業形式上,數個繼承人共同經營企業的,應該及時變更企業的組織形式。
[關鍵詞]企業維持;遺產分割;經營性債務;企業形式
[中圖分類號]DF524 ?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8372(2019)03-0115-06
Abstract:As a type of proprietorship enterprise, the inheritance of a sole proprietorship involves not only the basic principles of the inheritance system, but also the requirements of business maintenance and transaction security. The existing legislation cannot meet the above needs, so it needs to be improved in inheritance system and sole proprietorship enterprise law. In terms of heritage division, the period of prohibiting heritage division should be increased and co-ownership should be viewed as one of the ways of heritage division. In terms of liability, if the successor continues to operate the enterprise, he shall assume unlimited liability for the original operating debts of the enterprise. In the form of an enterprise, where several successors jointly manage the enterprise, the organizational form of the enterprise should be changed in time. ?
Key words:business maintenance; heritage division; operating debt; enterprise form
個人獨資企業是一個自然人進行商事活動的組織形態,在世界各國普遍存在。為了規范自然人投資者的經營,早在1999年我國就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獨資企業法》(以下簡稱《個人獨資企業法》)。此后學界雖然對個人獨資企業與個體工商戶的二元立法模式有頗多質疑,但無論商自然人體系如何整合與重構,個人獨資企業都是不可或缺的一種形態,并且將持續存在。因此,通過完善的法律規則引導、規范個人獨資企業的發展始終具有現實必要性。學界對個人獨資企業的研究重點主要在企業性質及地位、規范體例、營業轉讓等方面,個人獨資企業繼承問題目前仍付之闕如。作為一種業主制的企業,個人獨資企業的繼承是企業發展中必然面臨的問題,它屬于繼承法與企業法的交叉領域。在民法典編纂的背景下分析個人獨資企業繼承中的法律規則,檢討民法典“繼承編”(二次審議稿)①中的相關規定,不僅有助于推動繼承制度與企業制度的銜接與協調,而且能為解決實踐中的矛盾提供有益的參考。
一、個人獨資企業繼承的特殊性
企業是商事活動的基本組織形態,就典型意義而言,企業的形式有獨資企業、合伙企業和公司企業三大類,這三類企業在商事法律上的集中反映是商自然人、商事合伙和商法人[1]。個人獨資企業屬于商自然人的范疇,各國的立法和司法實踐無一例外地將獨資企業確認為自然人個人投資的一種法律形式,自然人以外的團體或社會組織雖然也常有單獨投資經營的情形,但卻從不被視為獨資企業[2]。我國《個人獨資企業法》第2條亦規定,所謂個人獨資企業,是指依照《個人獨資企業法》在中國境內設立,由一個自然人投資,財產為投資人個人所有,投資人以其個人財產對企業債務承擔無限責任的經營實體。盡管目前學界對個人獨資企業是否具有主體資格尚有不同意見,但是“從本質上講,獨資企業是自然人在商法上的延伸,其商法人格與自然人的個人人格不能分離,自然人的屬性影響著獨資企業的屬性”[3]。由于自然人生命的有限性,投資人死亡時就會發生個人獨資企業的繼承。
個人獨資企業之所以可以被繼承,源于企業的財產屬性。繼承的客體是財產,不包含身份。我國《繼承法》第3條羅列了可繼承的遺產范圍,“繼承編”(二次審議稿)第901條概括性地指出,“遺產是自然人死亡時遺留的個人合法財產,但法律規定或者依其性質不得繼承的除外。”與通常的遺產不同,個人獨資企業并非零散財產的簡單堆積,而是投資人投入和積累的經營性財產集合,其中既包括動產又包括不動產,既有有形財產又有無形財產,既有積極財產又有消極財產。該財產集合作為一個有機整體在商法上被稱為營業,“營業為一獨立財產,得為轉移之標的,殆無疑義”[4]140。《個人獨資企業法》第17條也明確規定,“個人獨資企業投資人對本企業的財產依法享有所有權,其有關權利可以依法進行轉讓或繼承。”不過,由于財產形式和企業類型的特殊性,個人獨資企業的繼承在很多方面不同于一般的遺產繼承,也不同于其他企業的繼承。
從繼承法的角度來看,個人獨資企業的財產形式與處理方式不同于普通繼承。首先,從財產形式來看,個人獨資企業的財產具有鮮明的經營屬性。“不論是從事商業活動還是從事民事活動,原則上都承認用于從事職業活動的財產的地位不同于個人財產與家庭財產的地位”[5]。個人獨資企業的財產是圍繞特定經營目的、由各種營業財產組成的具有運營能力的財產集合,即經營性財產。此外它還包括不具有財產屬性的客戶關系、銷售渠道、地理位置等事實關系,所以它是作為一個經營整體而存在的。其次,從對遺產的處理來看,個人獨資企業的繼承要充分考慮企業持續發展的需求。在通常情況下,作為一個營業整體的企業價值要遠遠高于各項財產的價值相加。如果將企業財產分割繼承,財產的營運價值和企業的事實關系均會徹底瓦解,這不僅會造成社會資源的浪費,而且不利于經濟關系的長期穩定。因此在個人獨資企業的繼承中,應該優先考慮企業維持,盡量避免將經營中的企業分割開來。
從企業法的角度來看,投資人的死亡對個人獨資企業的影響不同于其他類型的企業。首先是對企業存續及企業組織形式的影響。對于資合性的公司制企業以及人合性的合伙企業,由于投資人為復數(一人公司除外),個別投資人的死亡不會影響企業的存續。而個人獨資企業的投資人為一個自然人,如果無繼承人或者繼承人放棄繼承,將會導致企業的解散;如果多人繼承還會影響企業的組織形式。其次是對企業債務償付的影響。公司制企業的股東對企業債務承擔有限責任,股權的繼承不影響企業債務的償付;普通合伙人雖然對企業債務承擔無限責任,但多個合伙人之間的連帶關系能夠為債權人提供更多的保障,所以個別合伙人的死亡對企業債務沒有實質影響;而個人獨資企業的投資人死亡以后,繼承人是否要對企業原有的債務承擔責任,這涉及企業法交易安全目標與繼承法有限繼承原則之間的考量。
二、個人獨資企業繼承中的遺產分割規則
個人獨資企業的存續受到投資人生命周期的限制,為了避免投資人死亡后各繼承人之間的爭端,明智的投資人可以通過遺囑事先就企業的交接和遺產的分配做出安排,此為遺囑繼承。如果投資人生前立有遺囑,則遺囑繼承優先于法定繼承,反之,就應該按照法定繼承的規則來分配。從實際情況來看,由于法律意識的落后以及難以預測的突然變故,投資人沒有立下遺囑的情況極為普遍,所以法定繼承就成為遺產處理的通常方式。遺憾的是,“繼承編”(二次審議稿)并沒有為經營性財產提供妥當的法定繼承規則。
(一)法定繼承中遺產分割規則的不適應
在遺產繼承中,當繼承人為一人時,為單獨繼承,不會發生遺產分割問題;當繼承人為兩人及兩人以上時,為共同繼承,需要在共同繼承人之間進行遺產分割。如果遺產被零散分配給不同的主體,將不利于組織化、規模化資產的持續經營。無論是引進羅馬法共同繼承制度的理論,還是根據本土習慣法來確立共同繼承制度,近現代各國的繼承法均面臨著這一問題[6],我國當然也不例外。
“繼承編”(二次審議稿)沿用以往的做法,規定了兩個順序的法定繼承人,但不論哪一順序都可能存在眾多的繼承人,按照繼承權平等原則的要求,同一順序繼承人的遺產份額一般應當均分。因此,共同繼承帶來的遺產分散勢所難免。同時,由于我國實行遺產分割自由原則,繼承開始后,各繼承人可以隨時要求分割遺產,且以實物分割為主,這極不利于個人獨資企業資產的完整和經營活動的持續。
對于各個繼承人來說,共有只是暫時狀態,遺產分割才是最后結果,然而對于社會來說,“財產在法律的變化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維護法律所要促進的不同社會利益的手段”[7]。在經濟關系和財產形式較為簡單的計劃經濟時代,遺產分割可以不去考慮財產的經營性需求,但在財產的組織化、經營化已成常態的市場經濟時代,遺產的分割要同時兼顧社會效益的增長才具有根本意義。因此,“遺產分割的價值取向必須由注重物之‘歸屬轉為注重物之‘利用,以遺產的當前效用和今后效用的最大化為目標”[8]。
(二)域外的做法
為了發揮財產的整體價值,適應企業持續經營的需求,各國繼承法通常在遺產分割中提供變通性的規則供當事人選擇,主要有以下幾種做法:
一是規定禁止遺產分割的期限。在堅持遺產分割自由的前提下,不少國家和地區允許例外地限制遺產分割時間,在此期間內暫時不能對遺產進行分割。該期限可以由被繼承人生前通過遺囑設定,比如德國規定了不超過30年的禁止分割期,日本為5年①。或者由繼承人以協議方式約定禁止分割期限,如法國和日本均支持不超過5年的禁止分割協議。還可以由法院裁判認定,如法國規定,法院可以判決最長在2年期間內暫緩分割遺產②。
二是賦予特定的繼承人優先取得經營性財產的權利。通過此種制度安排,將經營性財產作為一個整體優先分配給具有經營能力的繼承人,更有利于遺產價值的最大化。比如法國規定,對規模上不超出家庭性質的工業、商業或手工業企業,生存配偶或共同繼承人在進行財產分割時,可以請求優先分配能夠形成一個經濟單位的整個或部分經營實體或不可分開的完整經營實體的一部分③。俄羅斯民法典中的繼承制度也規定,在繼承開始之日已被登記為個體企業者的繼承人,或者為遺囑繼承人的商業組織,在遺產分割時,對遺產中的企業部分,有權以其繼承份額優先獲得④。
三是采用靈活的分割方式以保持遺產的整體價值。比如日本規定,遺產分割“應考慮屬于遺產的物或權利的種類及性質、各繼承人的年齡、職業、身心狀態、生活狀況以及其他有關情勢而進行。”⑤俄羅斯針對企業繼承專門做出規定,如果接受繼承企業的繼承人的協議沒有其他規定,不應分割企業,而應按照繼承人所應得到的繼承份額對作為遺產的企業按份共有⑥。
(三)我國的借鑒
與域外的做法相比較,我國現有的遺產分割規則對經營性資產的繼承顯得捉襟見肘,無論是以往的《繼承法》還是當前的“繼承編”(二次審議稿)都沒有考慮遺產的經營性需求。在個人財產日益功能化、組織化的情況下,我國應該引入域外立法中的合理做法,具體而言:
第一,在遺產分割時間上允許做出限制。雖然長期共有不利于財產的使用和處分,但是為了企業平穩過渡和持續發展的需要,保持一定期間的共有關系還是具有現實意義的。因此我國可以借鑒域外的做法,允許被繼承人通過遺囑或者由繼承人協議限制遺產分割時間,該時間以3-5年為宜。
第二,允許法院認定特定繼承人具有優先取得某些遺產的權利。“繼承編”(二次審議稿)第911條在遺產分割上奉行約定優先的原則,遺產分割方式由當事人協商,協商不成的通過調解或訴訟解決。該規定的精神值得肯定,但是沒有體現物盡其用的原則,不妨借鑒域外的做法,如果特定繼承人的職業和能力更有利于某些遺產價值的發揮,法院可以在訴訟中讓其優先取得這些遺產,并對其他繼承人通過貨幣等方式予以補償。
第三,繼續將共有作為一種特殊的遺產分割方式。“遺產分割是一種份額上的分割、價值意義上的分割,而非嚴格的物理意義上的分割”[9]。“繼承編”(二次審議稿)第935條沿用《繼承法》的條文,在遺產分割上首先認可實物分割,對不宜分割的遺產,可以采取折價、適當補償或者共有等方法處理。立法將保持共有作為一種遺產分割方式,通過此種方式,共同繼承人之間的共同共有可以轉化為按份共有,這比《物權法》的規定更有利于企業的存續①,值得肯定和堅持。
三、個人獨資企業繼承中經營性債務清償規則的構建
限定繼承是處理遺產債務的一般原則,它意味著繼承人僅在繼承的積極財產范圍內償還被繼承人所欠債務,對超出積極財產范圍的債務,除非繼承人同意或者法律強制規定,否則不負清償責任。限定繼承原則體現了自己責任的現代法治精神,得到各國立法的普遍認可,《繼承法》及“繼承編”(二次審議稿)都體現了該原則②。對個人獨資企業來說,投資人的債務包括企業經營過程中產生的債務即經營性債務,以及經營活動以外的其他個人債務。投資人生前應該對企業的經營性債務承擔無限責任,但在其死亡以后,繼承人是按限定繼承原則清償債務,還是對企業的經營性債務承擔無限責任,這一問題的處理直接影響到責任承擔的公平性和交易關系的穩定性。
(一)繼承人解散企業時的債務清償
個人獨資企業的投資人死亡以后,繼承人對企業資產的繼承有兩種形式:一種是解散企業,將企業資產作為零散財產加以繼承;另一種是繼續經營企業,對企業整體的繼承。如果繼承人決定解散企業分割資產,那么企業所有的資產將會被清理,企業的經營性債務作為被繼承人遺產債務的一部分,應該按照繼承法中債務處理的一般規則進行償付,當無疑義。
不過仍有一個問題值得探討,投資人的遺產債務一般包括經營性的企業債務和其他非經營性的個人債務,當死者的全部財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時,二者的責任財產范圍和清償順序應該如何認定。《個人獨資企業法》第31條規定:“個人獨資企業財產不足以清償債務的,投資人應當以其個人的其他財產予以清償。”由此推知,企業債務應該首先以企業財產清償,當企業財產不足以清償時才需要以其他個人財產清償。但是該條文卻忽視了另外一種情況,即同時存在經營性債務和個人債務的情形。不少學者主張借鑒英美法系合伙法中的雙重優先規則,即企業財產優先用于清償企業的債務,個人財產優先用于清償個人債務。雙重優先原則將經營性財產和非經營性財產進行適當區分,有利于控制風險和維護債權人的預期,較好地解決了不同債務的清償順序問題,筆者亦持贊同態度,但目前尚需要在立法上確認。
(二)繼承人經營企業時的債務清償
如果繼承人繼續經營企業,那么企業的投資人由被繼承人變成了繼承人,此時原有的經營性債務如何清償,是繼承中必須解決的問題。從域外的做法來看,由于西方國家對個人獨資企業并沒有采取像公司法、合伙法那樣統一完整的形式,而是分散地規定在有關法律和單行法規中[2]。大多數立法僅規定了營業或商號轉讓、企業資產概括承受等問題,沒有將繼承問題單獨列出。因為廣義的轉讓也包括死因承受,而繼承則可以視為是營業轉讓的特殊情形,兩者都會導致投資人的變更和債權債務的概括承受。德國等極少數立法將獨資商人死亡時繼承人的債務清償單獨作為一個條文,但該條文也是準用企業轉讓時取得人的責任③。由此做法可以看出,個人獨資企業繼承時的債務清償可以參照營業(商號)轉讓時的情形來處理。結合有關獨資商人營業(商號)轉讓的規定,繼受人是否對原有債務承擔責任,主要有兩種做法:
一種以德、日等國為代表,繼受人有條件地對原有的經營性債務承擔無限責任:當繼承人繼續使用原企業的商號時,對于被繼承人生前的經營性債務,應該承擔無限責任;當繼承人不再使用原商號的,只在特定情況下,尤其是繼承人進行商業公告后,才對原營業債務負無限責任④。這種做法以商號的沿用為繼承人承擔責任的前提,繼承人是否對經營性債務承擔無限責任,取決于繼承人是否繼續使用原有商號,其中蘊含著權利義務外觀的理論,是“為了保護第三人的信賴,第三人一般信賴企業主維持不變,且他們有足夠的財產來償債,也是為了保護商業交往。”[10]但是當繼承人不再使用原商號,或者通過及時的登記公告或通知原營業債權人,企業的原債權人就不能要求繼承人承擔無限責任①。
另一種做法以瑞士以及我國臺灣、澳門、香港地區為代表,它們不以商號的使用為條件,繼受人只要繼續經營企業,原則上就要對原有的經營性債務承擔責任。比如《瑞士債法典》第181條規定:“對財產或者營業上之權利與責任一并接管之人,應當對債務承擔清償義務;一旦受讓,即應當將轉讓通知債權人或者在報紙上予以公告。”我國臺灣地區“民法典”第305條規定,“就他人之財產或營業概括承受其資產及負債者,因對于債權人為承受之通知或公告,而生承擔債務之效力。”《澳門商法典》第113條及香港特區的《業務轉讓(保護債權人)條例》第3條第一款均有類似規定。上述立法不論是否繼續使用原商號,繼受人均要對企業原有債務承擔責任,對債權人的保護程度更高,更加有利于維護交易的安全。
我國《個人獨資企業法》及繼承制度均沒有涉及此問題,《合同法》第89條雖然規定了債權債務的概括轉移,但是企業資產的概括繼受明顯不同于合同權利義務的轉讓,《合同法》第89條不能直接用于個人獨資企業繼承中的債務清償。在司法實踐中,法院通常并不考慮繼承人是否繼續經營企業,而是直接按照限定繼承原則要求繼承人承擔有限責任。學界不乏從營業轉讓的角度研究受讓人的責任,大多認為受讓人應該對轉讓之前的債務承擔連帶責任[11],但對繼承情況下的債務清償問題研究較少。
筆者以為,繼承與營業轉讓的一個明顯區別是繼承中原投資人已經不復存在,但就繼受人的責任而言,應該與營業轉讓中取得人的責任做類似處理,亦即,如果繼承人繼續經營企業,不論是否使用原商號,均應對企業的經營性債務承擔無限責任。這是因為:(1)個人獨資企業的營業是其債務的擔保。“債務人之一財團或營業財產,為債權人之擔保,如此財產出讓,則其所屬債務應使隨同移轉于該財產受讓人,以資保護債權人。”[4]755繼承人接受企業就意味著要同時承受營業上的負擔,如果該責任超出了企業積極財產的范圍,繼承人完全可以在充分評估后再做取舍。(2)繼承人的無限責任是個人獨資企業投資者無限責任的延伸。投資人無限責任是獨資企業的重要特征,也體現了交易相對人的心理預期,繼承人作為繼受企業主應該繼續對企業之前的債務承擔無限責任,這一理念在我國合伙企業制度中也有所體現,比如普通合伙企業的新合伙人對入伙前的企業債務要承擔無限連帶責任,即是此理。(3)過度強調交易外觀,將債務承擔與商號相結合的做法不足取。該做法在德國也引起了極大爭議,學者謂其“立法理由不明確,所以該條款的解釋變得非常困難”,但是從清晰的歷史解釋中可以斷定,它是“針對原債權人的保護條款”[12]168-169,亦即,在投資人變化的情況下,原債權人利益的保護是不可忽視的重要方面。(4)“債務隨資產轉移”亦是我國司法實踐所認可的做法。最高人民法院曾經在《關于審理與企業改制相關民事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規定》第24條、第25條、第26條規定,企業出售以后,買受人應當對企業出售前的債務承擔責任。雖然個人獨資企業的繼承不同于國有企業的出售,但是企業出售也面臨投資主體變更,二者蘊含的法理應該是一致的。
基于上述分析,當繼承人繼續經營企業時,不能按照繼承制度中的限定繼承原則承擔責任,而應當對企業全部經營性債務承擔無限清償責任。但要注意的是:(1)立法上應該給予繼承人一定的過渡期。考慮到法律關系的穩定和繼承人的實際情況,以3個月為宜,如果繼承人最終放棄經營,對此期限之前的所有債務則按照繼承法中的規則承擔責任。(2)如果繼承人不是自己經營企業,而是將企業整體轉讓給第三人繼續經營,繼承人僅需在死者遺產價值范圍內承擔責任,而非前述無限清償責任。因為整體出售是遺產變價的方式之一,而且“即便考慮到法律要保護的企業債權人,其待遇在繼承人作為責任財產來源獲得了出讓‘生存人的企業所得的對價時,也比繼承人僅僅能夠支付通常較低的企業分割價值的時候要好得多。”[12]221
四、繼承對個人獨資企業組織形式的影響
個人獨資企業繼承的標的物為企業的全部營業財產而非股權,因此在多人繼承的情況下,繼承人的人數對企業的形式將會產生影響。
(一)一人繼承對企業組織形式的影響
個人獨資企業的投資者僅限于一個自然人,基于此種要求,當繼承人為一人且繼承人繼續經營企業時,個人獨資企業的性質可以保持不變。如果繼承人為多人,其中一人愿意繼承經營企業,其他人不愿意繼續經營,從企業維持的角度來說,此時應該允許企業繼續存在,個人獨資企業的性質依然可以保持不變。但要注意的是,商事活動的固有風險要求企業經營者應該具有完全行為能力,如果繼承人為行為能力欠缺者,則不能選擇繼續經營企業。
(二)多人繼承對企業組織形式的影響
如果有多個繼承人愿意經營企業,能否繼續保持個人獨資企業形式?在德國的實踐和通說中,遺產未經分割時,共同繼承人可以不受時間限制地一直繼續營業,因為該做法符合一個可以追溯至19世紀的古老傳統,但是理論上對于此“共同繼承組織”的性質和內外部關系一直有著激烈的爭論,其中很重要的一個原因是立法并沒有明文規定繼承人共同體必須變更組織形式[12] 252-272。
我國《個人獨資企業登記管理辦法》第17條規定,“個人獨資企業因轉讓或者繼承致使投資人變化的,個人獨資企業可向原登記機關提交轉讓協議書或者法定繼承文件,申請變更登記。”該條文中的“可以”二字表明,多人繼承并非必須變更企業形式。實踐中,繼承人也不可能在繼承開始時馬上進行變更登記。因此,多個繼承人作為共同體繼續經營企業的情形是客觀存在的。此時企業的實際經營人為數人,明顯不符合《個人獨資企業法》“投資人為一個自然人”的規定,如果允許共同經營的情形長期存在,則有違企業類型劃分的初衷。筆者以為,既然《個人獨資企業法》對投資人人數有明文要求,企業性質和投資人身份在登記機關和營業執照中也是必須載明的事項,從簡化法律關系和維護市場秩序的角度出發,繼承人共同體不宜長期以獨資企業的名義經營。考慮到遺產處理中必要的過渡,在繼承開始后的合理期間內(以不超過3個月為宜),繼承人可以繼續以獨資企業的名義對外經營,并按照共同繼承規則處理各繼承人之間的關系,期間屆滿以后,如果仍有數個繼承人愿意繼續經營的,則應該轉換為合伙企業或者有限責任公司,并進行變更登記,各繼承人按照各自的遺產份額取得相應的份額或股權。
五、結語
法律的制定是有局限性的,但由于諸多原因,法律的模糊、滯后和不周卻延時常存在。個人獨資企業屬于商法中的企業制度,而自然人的繼承又屬于繼承法領域的內容,制度理念和規范重心的差異導致個人獨資企業的繼承問題成為立法上的空白地帶。但是正如馬克思所言,“社會不是以法律為基礎。那是法學家的幻想。相反地,法律應以社會為基礎。”[13]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繼承法》和《個人獨資企業法》的規定已經不能適應財產組織化和社會效用最大化的現實要求,完善法律規則、填補制度斷層中的空白成為理論研究中不能回避的任務。民法典的制定為繼承法律規則的完善提供了契機,民法典繼承編應該兼顧社會整體效益,為組織化財產提供更加合理的分割規則。但要注意的是,個人獨資企業繼承作為繼承法和企業法的交叉領域,所涉及的問題不可能在某一法律框架之下解決。考慮到法律體系的協調和順暢,與繼承法聯系更為密切的遺產分割問題應該置于民法典繼承編中,與企業營業有關的債務承擔、組織形式問題則應該置于《個人獨資企業法》等商事法律規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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