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英
2013年3月14日,《國務院機構改革和職能轉變方案》中對企業工商登記制度作出了改革,其中最有影響力的是“將注冊資本實繳登記制改為認繳登記制,并放寬工商登記其他條件”。2013年12月28日,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六次會議通過了《公司法》修訂案,對公司注冊資本繳納方式由原先規定的實繳制修改為登記認繳制。2014年月7日,國務院印發了《注冊資本等級制度改革方案》(國發[2014]7號),最主要的措施是實行注冊資本認繳登記制。
所謂的注冊資本認繳登記制是指在公司的發起設立過程中,工商行政登記機關只登記公司股東(發起人)認繳的出資總額(即注冊資本),不再登記股東(發起人)實際繳納的出資額(即實收資本),實收資本由股東(發起人)自主約定并記載于公司章程,也不要求提交驗資證明文件。而改革之前的注冊資本實繳登記制是指公司的注冊資本必須由股東(發起人)按法律規定實繳到位,且在營業執照中注明實繳資本額,并經依法設立的驗資機構出具驗資證明文件后向登記機關申請登記。
一、公司注冊資本認繳登記制對公司債權人的影響
公司作為擬制法人在市場中進行經濟活動一直以來都被認為是一個偉大創舉。但為了控制風險,保護交易安全,在公司制度中對公司資本的形成和維護都有明確的規定,資本確認、資本維持、資本不變均是我國公司資本制度的構成要件與目的功能。其核心就是促使股東真實地向公司履行出資義務,使公司真正成為獨立的法律實體,并免除股東的直接責任。
在注冊資本登記制改革過程中,2013年修訂的《公司法》(2014年生效)確認了認繳資本制,以及一般公司的法定最低注冊資本限制取消、首期出資比例限制取消、法定繳付期限取消、貨幣出資比例取消、驗資制度取消。在認繳制下,通常而言,公司股東可以將公司的注冊資本數額、實繳期限等通過公司章程任意安排。認繳制允許“一元公司”(即公司注冊資本僅為1元人民幣),也允許“未實繳巨額公司”(即公司注冊資本數額巨大,但是股東在注冊時不實繳或少量實繳)。
注冊資本認繳制無疑將降低創業門檻,刺激市場活力,激發創業熱情,提高公司登記辦事效率。從理論上講,一元錢就可以注冊公司;申請時無需硬湊資本,只要誠實承諾;公司登記不需要提交驗資報告。公司注冊資本在認繳制下分為“已經實際繳納部分”和“尚未繳納部分”,但不論哪部分都屬于公司責任財產范圍。公司尚未繳納部分并非不存在,而是以債權方式存在著。因此不論是否施行認繳制,股東都應該按工商登記的認繳份額對公司負責。
雖然《公司法》注冊資本認繳制的修訂,大大有利于公司發起人成立公司,但在交易安全、公司債權人的保護等方面提出了挑戰。這很可能造成股東濫用有限責任和公司獨立人格,導致公司債權人合法權益遭受侵害。
二、案例啟示:在公司正常存續情況下,未達出資期限的股東無需對公司債務承擔補充賠償責任
關于這個問題,萬某英訴漯河市某文化傳播公司、河南省世紀鑫某實業公司民間借貸糾紛案【(2018)豫1102民初4536號】能夠較為典型地說明人民法院在司法實踐中對這個問題的處理態度。該案基本案情如下:
被告鑫某文化公司于2014年3月6日設立時注冊資本為300萬元,其中白某宇認繳出資240萬元,王某華認繳出資60萬元,認繳資本于2024年12月30日前繳納完畢,實繳出資為0元;2015年9月22日白某宇將其部分股權(認繳出資額168萬元)以0元的價格轉讓給世紀鑫某公司;2015年9月22日王某華將其全部股權以0元的價格轉讓給劉某培;2015年12月2日鑫某文化公司將注冊資本增加至2000萬元,其中世紀鑫某公司認繳出資額為1040萬元,白某宇認繳出資額為900萬元,劉某培認繳出資額為60萬元,實繳出資均為0元;2017年12月29日白某宇將其全部股權(認繳出資額900萬元)以0元的價格轉讓給劉某峰,公司實繳出資為0元,認繳資本于2024年12月30日前繳納完畢。截止該案訴訟之日,鑫某文化公司股權結構為世紀鑫某公司認繳出資1040萬元、劉某峰認繳出資900萬元,劉某培認繳出資60萬元,實繳出資均為0元。
被告鑫某文化公司于2016年4月1日向原告借款10萬元、約定利息為月息1.5%,原告交付借款后,被告鑫某文化公司作為收款單位、白某宇作為經辦人向原告出具收款收據一張,載明“今收到萬某英交來人民幣壹拾萬元整。備注:委托理財金、月紅利1.5分、每月月底分紅、用期壹年。付款方式:現金”。
后被告鑫某文化公司向原告清償利息至2018年9月1日,經原告多次催要借款本息,被告一再推諉。由于被告世紀鑫某公司、劉某峰、劉某培是被告鑫某文化公司的股東,被告白某宇、王某華是該公司的歷史股東,原告萬某英認為,該五名被告應當在沒有完成出資或出資不實范圍內,對公司不能清償的債務承擔補充清償責任,因此向法院提出訴訟請求:1.判令被告鑫某文化公司向原告清償借款10萬元和利息1010元;2.被告世紀鑫某公司、劉某峰、劉某培、白某宇、王某華,在對鑫某文化公司未完成出資范圍內,對上述借款本息承擔補充清償責任。
法院經審理,認為該案有兩個關鍵的爭議焦點:一是公司認繳資本期限未屆滿,能否要求股東在未出資范圍內對公司債務承擔補充責任?二是公司認繳資本期限未屆滿,原股東將認繳資本的股權轉讓后,是否應在未實際出資范圍內對公司債務承擔責任?
關于第一個爭議焦點,法院認為:鑫某文化公司的工商檔案顯示認繳資本期限至2024年12月30日,關于認繳資本期限未屆滿,能否要求股東在未出資范圍內對公司債務承擔補充責任的認定:《公司法》規定,股東應當按期足額繳納公司章程規定的各自所認繳的出資額,股東不按規定繳納出資的,除應當向公司足額繳納外,還應當向已按期足額繳納出資的股東承擔違約責任。《公司法》解釋規定,股東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公司或者其他股東請求其向公司依法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公司債權人請求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公司債務不能清償的部分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結合《公司法》和《公司法》解釋的上下文理解,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是指股東未按期足額繳納認繳出資額。認繳期限屆滿前,股東沒有足額繳納認繳出資額,不屬于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法律規定認繳期限提前屆滿的情形只有一種,即公司解散。因此,在公司未解散的情況下,原告要求股東在認繳期限未屆滿前對公司債務承擔責任,沒有法律依據,法院不予支持。
關于第二個爭議焦點,法院認為:王某華、白某宇已將鑫某文化公司股權全部轉讓,關于股權轉讓后原股東是否應在未實際出資范圍內對公司債務承擔責任的認定:根據《公司法》司法解釋規定,有限責任公司的股東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即轉讓股權,受讓人對此知道或者應當知道,公司請求該股東履行出資義務、受讓人對此承擔連帶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公司債權人請求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對公司債務不能清償的部分承擔補充賠償責任,同時請求受讓人對此承擔連帶責任的,人民法院應予支持。因此原股東與受讓人承擔連帶責任的前提,是原股東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即沒有按期足額繳納認繳出資額的情況下向知情的受讓人轉讓股權。王某華、白某宇轉讓股權時,鑫某文化公司資本認繳期限未屆滿,不符合原股東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條件,且法律并未禁止股東將認繳期限未屆滿且未實際出資的股權轉讓給他人,故原股東王某華、白某宇將股權轉讓后,該股權所對應的股東資格、股東權利義務均由受讓人繼受,原股東王某華、白某宇不對公司債務承擔責任。因此,原告要求原股東王某華、白某宇對公司債務承擔責任,沒有法律依據,法院亦不予支持。
最終法院判決:被告漯河市鑫某文化傳播有限公司向原告萬某英返還借款本金10萬元及相應利息,同時駁回原告萬某英的其他訴訟請求。
在原《公司法》強制規定出資期限的制度下,未出資股東的遲延出資責任較易確定,債權人要求其承擔賠償責任相對容易。但在資本認繳制下,《公司法》取消了對股東出資期限的限制,授權股東可以通過公司章程自行決定出資期限,導致了股東出資期限處于不確定狀態。從前述案例我們可以看出,在司法實務中,法院認為:只有在公司破產、解散等無法正常經營、繼續存續的情況下,債權人才有權要求股東在認繳期限未屆滿前對公司債務承擔責任。同時,只有在原股東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情況下,向知情的受讓人轉讓股權,原股東與受讓人才承擔連帶責任,而若公司資本認繳期限未屆滿,就不符合原股東未履行或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條件。
三、認繳制背景下,公司債權人維護自身合法權益的合理路徑
上文的案例已說明了注冊資本認繳制背景下,公司股東對公司債務所應承擔的補充賠償責任將受一定條件的限制。那么,作為公司債權人,針對這種情況,應如何更有效地維護自身的合法權益呢?本文建議不妨從以下幾個方面予以考慮:
(一)債權人在交易前對公司情況應盡可能進行全面考察
公司債權人與公司簽訂合同之前可以通過“全國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查詢其有意與之發生交易的相關公司的企業信用信息。2014年10月1日起,國務院公布的《企業信息公示暫行條例》正式施行。其核心內容是建立企業信息公示制度,規定了企業信息公示的不同義務主體。企業應當通過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對外公示的信息幾乎涵蓋了從企業登記注冊開始至企業存續期間的主要方面,能夠比較真實、準確、完整地反映企業償付能力、誠信狀況、查詢時存續狀況等靜態、動態信息。
另外還有全國組織機構代碼管理中心的“誠信體系實名制查詢系統”、各地的企業信用信息網、“中國裁判文書網”、“中國知識產權裁判文書網”、“全國法院失信被執行人名單公布及查詢系統”、“全國法院被執行人信息查詢系統”等。可以說,足不出戶,公司債權人就可以通過上述網絡查詢平臺,對相關公司的登記信息、債務糾紛和執行信用等問題有個基本了解,從而為客觀判斷相關公司的經營現狀和資信狀況等整體情況提供了前提基礎。
交易是債務發生的前提,公司債權人在交易之前,對公司上述各類企業信息加以綜合,基本能對相關公司的整體狀況作出比較客觀的判斷,以客觀判斷結果為基礎再理性決定是否要與該公司進行交易、發生往來、確立債權債務關系,可較好地防范交易發生后債權不得保障之風險。另外,如果相關交易至關重要或不想簡單放棄業務,債權人也可在無法確定對方償付能力大小或無法切實控制風險的情況下要求對方公司出具相應的擔保,以確保交易順利進行的同時盡可能減少債權無法及時收回的風險。
(二)債權人起訴時將公司與瑕疵出資的股東共同列為被告
雖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三)》中規定公司債權人請求未履行或者未全面履行出資義務的股東在未出資本息范圍內承擔補充賠償責任的前提是“公司債務不能清償的部分”,但實踐中現實的問題是債權人在起訴之初無法確切了解作為債務人的公司到底能否償還相應債務。如果等到在訴訟過程中或在執行程序中再將瑕疵出資的股東追加為程序的當事人,很可能會錯失了對瑕疵出資股東應認繳資本相當財產的保全機會,導致對方有時間轉移財產,最終致使自身所遭損失得不到足額的賠償。這極不利于債權人合法權益的實現,同時也無法體現維護債權人利益、保障市場經濟秩序穩定的立法目的。如果在起訴之初將瑕疵出資的股東與公司列為共同被告,既能為債權人提供及時的財產保全機會,防止瑕疵出資股東惡意轉移財產情況的出現,同時也能避免后續工作中因追加當事人所帶來的程序上的繁瑣和審理時間的延宕,既更好地保障債權人的合法權益,又能為司法機關及債權人節約相應的成本與資源。
(三)債權人在確認債權債務關系后可向法院申請破產
因公司未清償到期的債務,公司債權人通過訴訟的方式,先確定自身與公司之間存在合法的債權債務關系以及債權具體數額。如果在訴訟過程中或經過執行發現公司確實無法清償到期債務,且公司資產不足以清償所有債務或缺乏清償能力的,債權人可向法院申請該公司破產。在法院受理破產申請后,由破產管理人根據《破產法》第35條的規定,債務人的出資人,管理人要求尚未完全履行出資義務的出資人繳納所認繳的出資,實現“股東出資義務加速到期”,而不受出資期限的限制,以此實現保護債權人利益的目的。
(四)利用法人人格否認制度落實債務人公司的股東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