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是一個地域遼闊、民族眾多的國家,不同民族基于不同的地理環境,并在長期發展中積淀了獨特的人生觀、宇宙觀與思維方式最終凝結為各民族文化的核心基質——文化基因。 隨著民族地區城鎮化,區域自然環境發生了劇烈變遷,解構了少數民族文化基因生長的原生物理空間。與此同時,以科學技術與理性知識為核心的現代性文化在少數民族地區廣泛傳播,少數民族群體的文化心理發生異變。民族地區自然與人文環境異變,少數民族文化基因陷入傳承困境。
“文化基因”一詞是在借鑒生物遺傳學基因概念的基礎上建構的術語,用以說明并描述人類文化的傳承與傳播規律。1976年,理查德·道金斯在《自私的基因》 一書中將文化基因表述為“謎米(meme)”,意指一個表達文化傳播的單位,或一個復制的單位。在后續術語使用過程中,“meme”成為文化研究一個重要概念,并于1988年被收入《牛津英語詞典》:“Meme:An element of culture that may be considered to be passed on by non-genetic means,esp. imitation.”(文化的基本單位,通過非遺傳方式,特別是模仿得到傳承)。國內學者劉長林將其定義為對民族的文化和歷史產生過深遠影響的心理底層結構和思維方式,可以稱為一個民族的文化基因。王東教授將其定義為決定文化系統傳承與變化的基本因子、基本要素,特別是如何處理人與自然、人與人、國與國、心與物這四大主體關系的核心理念。
文化基因是各民族身份的標志,是各民族凝聚力形成的基礎,對各民族具有不可替代的符號與象征意義。然而,隨著民族地區現代化進程的推進,少數民族文化基因不同程度地遭遇了傳承的危機。
異于生物基因的代際傳遞,文化基因的傳承并不能僅僅“收藏”于博物館以文獻、實物等物化形式傳承,而必須通過“口承”和“心傳”等教育形式使其“儲藏”于人腦,通過個體的人來實現其活態化傳承,人便成為文化基因傳承的最可靠主體。在當前實際情境中,各民族都不同程度地遭遇了文化基因傳承主體斷代的困境。例如,被譽為西南卡普的土家族錦織技術,就出現了傳承主體老齡化嚴重的問題,同時,土家錦織品除了作為文化展演物件,已經很難在土家人的生活中尋見。“蠟染”作為苗族特有的技術文化基因的表型,在現代紡織與印染品的沖擊下,逐漸淡出苗族生活世界,變為生活的“次等品”,使當前掌握蠟染技術的群體越來越少。民族語言與文字是少數民族文化基因最集中的體現,其保存與運用對傳承文化基因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考察發現少數民族學生的民族語言運用能力卻一代不如一代。此外,如民族舞蹈、服飾、建筑、節日與祭禮等方面傳承主體斷代都日趨嚴重。
“靈韻”指“在一定距離之外但感覺上如此貼近之物的獨一無二的顯現。”民族藝術作品是民族文化基因的表型或“活化石”,其“靈韻”對研究少數民族文化基因具有重要價值。隨著民族地區旅游開發的推進,少數民族藝術作品的文化基因價值被巨大的商業價值取代,在現代機械復制技術的推動下,大量的民族藝術復制品走向消費市場,藝術作品的“靈韻”為消費占有的快感取代。部分學者認為,機械復制技術大大地提高了少數民族傳統藝術的生產率,有利于少數民族文化基因的傳播。在“局外人”看來,少數民族傳統藝術作品的“靈韻”基于宗教信仰和祭祀等禮儀需要,其神圣性和神秘感都不能逃離愚昧與迷信的可能,但對少數民族自身而言,藝術作品的“靈韻”卻具有多重功能。少數民族傳統藝術作品的機械復制與商品化,意味著民族藝術品的文化基因本質的消逝,降低了民族藝術作品在民族社會生活中的地位與價值。民族藝術品蘊含的文化基因,本身應該成為多元一體文化格局的構成要素,最終降格為局外人獵奇與消費的對象,不斷形塑和加深人們對少數民族文化的認識偏誤。隨著民族藝術作品“靈韻”的消逝,少數民族文化基因傳承危機進一步加劇。
人類發展史上,教育一直都承擔著文化傳承與創新的歷史使命。教育使族群文化及其精神內核——文化基因得以在代際間傳遞。離開民族地區本土文化與地方性知識,少數民族教育的“基礎”便發生改變,教育傳承文化基因的質量與效果將大打折扣。首先,就少數民族教育開發本土文化資源、傳承文化基因的實際來看,少數民族地區地方性知識在學校教育及其課程中長期處于“邊緣”地位,這主要體現在地方性課程開發民族文化的淺層化、形式化等問題上。在民族地區地方性課程開發過程中,課程建構主體一般傾向于選擇易于操作、便于展示的少數民族文化,諸如民族民間樂器、民族歌舞、打陀螺、摔跤等技能型知識內容, 并強調技能的獲得;而對于民族語言、民族歷史、文藝作品、服飾等符號性知識開發較少,且缺乏適當的教育闡釋。其次,民族學校教師作為民族知識分子,受自身地方性知識及其教學能力影響,未能充分發揮其作為民族知識分子的積極作用。最后,就民族地區學校文化建設方面看,大多數學校以現代建筑風格為主體,與作為區域少數民族科學與藝術文化基因表型的當地建筑風格迥異,弱化了少數民族文化的濡化作用,民族學生對本民族建筑、藝術等文化的認同感逐漸弱化。
現代化進程中少數民族文化基因傳承困境主要是受其生發的物理空間與心理空間的變遷、新生代族群文化認同的缺失以及利益驅動下民族文化基因表型商業化運作共同影響的結果。
近年來,為推動民族地區社會現代化,國家實施了一系列扶貧與開發戰略。少數民族地區現代化的主要路徑是工業化、城鎮化、信息化的路子,從經濟發展需要來看,這是少數民族社會無法避免的歷史選擇,而負面影響也歷歷在目:民族地區有限的自然資源被過度開發與利用;民族地區自然環境遭遇嚴重污染和生態破壞;現代鋼筋混泥土建筑取代了承載文化基因的民族傳統建筑物;具有符號意義的民族傳統服飾被新時代追求視覺刺激的新服裝取代;等等。諸如原生態系統、民族建筑和民族服飾等,正是少數民族文化基因生發的土壤和表現形式。民族地區傳統村落形態的小社會,既是族群生產生活和交往的功能性共同體,同時也是具有獨特榮辱觀與是非觀念以規范組群成員行為的倫理性共同體。受宗教思想和祖宗崇拜的影響,少數民族大多認為萬物有靈與因果循環。這就要求族群成員在日常交往中應以善為根本的處世原則,以互酬為社會交往規范來實現共同體的和諧發展。隨著自然環境與共同體及其成員生活方式的變遷,少數民族文化生存的物理空間被解構,文化基因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壤。
民族文化認同主要指的是社會文化資源滿足群體成員內在文化需求程度的主觀體驗,表現為內部個體對其所在的文化系統的廣泛的確認和對相應文化模式的歸屬感,是個體協調自己的認知態度和行為與某個文化群體中多數成員的認知態度和行為一致的基礎。從文化基因的角度看,文化認同即族群個體對其民族文化所蘊含的精神內核——文化基因的認同。在現代化進程中,受工具理性與消費思潮影響,享樂主義、拜金主義等現代性文化滲透到少數民族生活的方方面面。現代性文化倡導的價值觀念,導致民族新生代文化心理失衡,他們開始懷疑和摒棄本民族傳統文化,否認民族文化具有的合理性與合法性。一方面體現在部分少數民族文化傳承人因其所擁有的傳統工藝技術、民間文化等未能得到充分的開發,因而經濟收益不佳,為免于固守貧窮,他們不得不轉而投入市場,謀求新的職業以解決個人和家庭的生計問題。另一方面表現為新生代鑒于上一代傳承人所遭遇的經濟貧乏、生活困頓處境,無心于潛心學習與傳承本民族文化,轉而尋求他業。受當前社會生活節奏的影響,青年一代更多地看重當前市場經濟帶來的利益,逐漸形成了以經濟收入來評定個體成功與否及其在群體中的社會地位,族群傳統文化的傳承便成為青年一代不屑為之之事,對少數民族文化基因傳承產生巨大影響。
民族地區文化旅游的開發以及現代傳媒技術的大力宣傳對少數民族文化及其精神內核——文化基因的傳播與發展具有巨大的促進作用。然而,在市場經濟利益的驅動下,少數民族地區文化開發與建設變異為“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文化推銷與兜售。少數民族文化宣傳與開發的目的在于通過旅游發展和壯大少數民族的社會經濟。縱觀當前少數民族文化開發策略,往往出現舍本逐末、本末倒置的現象:重經濟開發、輕文化保護、略文化傳承的短視行為。少數民族文化開發與傳播的價值取向異化,對少數民族文化的保護以及文化基因的傳承都是極其有害的,廖永倫指出政府、企業、民間組織、專家學者和個人……由于參與民族文化保護傳承和開發利用相關方的價值取向差異,有其自己行為偏向,必然產生不同的后果,這對民族文化的沖擊和影響是巨大的。商業化運作的浮躁、喧嘩與少數民族文化基因原生土壤的寧靜、安謐形成鮮明對比。張海超指出,在商業化原則的支配下,豐富多彩的少數民族文化被擠壓到有限的表演舞臺等進行逼真化展示,一方面打破了其固有的時空生存序列,而呈現于人造的有限時空境遇下;另一方面被裁剪為適合商業化傳播的支離破碎的文化碎片,并再生出似是而非的文化擬像物。民族文化視覺形象的商業化組合把整體文化碾壓成文化碎片……民族文化成為游戲文化、牟取暴利的工具,導致民族文化表象功能日漸式微,越來越朝形式化、臉譜化方向發展。
與維護生物多樣性一樣,少數民族文化基因的保存與傳承對中華民族文化多樣性具有舉足輕重的意義。面對少數民族文化及其文化基因傳承的現實危機,我們必須采取適當措施,使其獲得再生、傳承與發展的機會。
少數民族各具特色的傳統文化正是在其所處的獨特環境系統中形成的,日常生產生活、傳統節日、儀式祭禮以及人際交往等共同體活動是少數民族文化及其基因賴以存在的基礎。諸如“西南卡普”,作為土家族藝術文化基因與技術性文化基因表型之一,隨著現代紡織與印染品進入少數民族生活,逐漸走向民族生活邊緣。祭祖儀式作為土家族倫理文化基因的表現形式,對維系土家宗族社會與氏族關系具有積極作用。民族地區城鎮化對土地的規劃與使用的干預,集中統一的城鎮社區取代傳統村落,現代公墓設計取代宗族墓地與祠堂,以往的祭祖儀式由于失去開展的場所和精神氛圍已逐漸消失,隱藏于此類儀式的倫理性文化基因遭遇傳承危機。再如,土家族吊腳樓蘊涵的技術文化基因與美學觀念在現代鋼筋混泥土建筑中不見蹤跡;由于生態破壞與環境污染的影響,土家族傳統生活中獵神祭禮、砍伐祭禮等儀式內容及其要求所體現的萬物有靈、尊重自然、可持續發展觀念也逐消逝,類似現象不勝枚舉。鑒于此,我們應切實保護好少數民族文化基因賴以生存發展的自然環境與各類節日、各類儀式等原生土壤,讓少數民族文化基因實現“活態化”傳承。
我國著名學者費孝通先生認為,文化自覺是指生活在一定文化中的人對其文化有“自知之明”,明白它的來歷、形成過程、所具有的特色和它的發展趨向……自知之明是為了增強對文化轉型的自主能力,取得為適應環境、新時代而進行文化選擇的自主地位。少數民族文化及其精神內核的傳承與發展不僅需要“他者”(研究者)的理性意識、高度的責任和良知,更需要文化的“我者”(本民族人民)的文化自覺。事實證明,只有本民族人民才能明晰地了解與掌握自身文化的組成要素與超穩定結構;只有本民族人民才能在紛繁復雜、五彩紛呈的本民族文化中抽離出其核心要素即文化基因,并對其進行保護與選擇;只有本民族人才能充分地認識到本民族文化基因的優點與缺憾,并對之進行揚棄與重組;也只有本民族人民基于民族文化與身份認同并自發地保存本民族文化基因,才能為民族文化基因提供現實基礎與生命力。
在當前形勢下,學校逐漸成為少數民族文化保存、傳承的重要基地,學校教育成為少數民族文化基因傳承的最有效途徑。基于此,民族地區學校應該切實承擔起本土文化傳承與創新的歷史使命,以地方性課程開發為契機,在地方性課程開發過程中深度挖掘區域少數民族優秀文化資源,并結合時代特點對少數民族文化的精神內核進行合理闡釋,提高民族新生代與社會各界對少數民族文化及其文化基因的正確認識。同時,在學校教育中,教師可以結合本土文化、地方性知識對國家教材的二次解讀,實現本民族文化、地方性知識與國家課程知識在課堂教學中的有效整合,使民族學生形成正確的知識觀與學習觀,提升民族學生學習、傳承與發展本土文化、地方性知識的興趣與能力,增強其民族文化自信與文化認同,從而為各少數民族文化基因的傳承尋找到堅實的傳承主體。
在當前的形勢下,各少數民族文化基因的傳承危機僅依靠學界奮筆疾書是難以奏效的,還需要民族地區政府以及社會各界的協同合作。在拯救與傳承少數民族文化基因的操作過程中,地方政府應該顯現出應有的責任和擔當,建構少數民族文化基因傳承的社會支持與保障系統。地方政府可以建立地方文化博物館以保存本區域少數民族文化基因的現存表型,以及利用現代數字技術對已消逝的文化基因表型進行模擬,以數字化程序推動少數民族文化基因的重構與再現。在推動民族地區現代化過程中,地方政府應該號召社會各界保護好民族地區自然生態環境與人文環境,不能以犧牲族群未來為代價換取一時的經濟效益,兼顧民族地區傳統的繼承與族群社會生活的改善,使少數民族文化發展與經濟發展同步進行。社會各界也應該認識到少數民族文化基因的保存與傳承對中華民族文化多樣性保持的積極意義,改變過去對少數民族文化的文化刻板印象與偏見,正確認識少數民族文化與漢文化的平等關系。現代大眾傳播媒體也應加大對少數民族文化的深度解讀和宣傳,揭示少數民族文化的精神內核及其當代價值,吸引社會各界力量參與少數民族文化基因的拯救與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