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臺灣地區政治學學者朱云漢的判斷,在過去300年間,只有18世紀英國工業革命、1789年法國大革命、1917年俄國十月革命、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崛起等四個歷史事件的重要性可與中國崛起相比擬。在一些學者看來,如同它在政治、經濟、軍事、外交上所產生的影響一樣,中國崛起也將推動中國學術發生歷史性轉折。近年來日漸高漲的學術本土化口號,就是學術界對中國崛起有意識的呼應。
本土化首先來自對中國學術西方化的反省。這種反省主要針對改革開放以后西方學術在中國的影響力。對南京大學中國社會科學研究評價中心中文社會科學引文索引數據庫中1978—2007年的海量數據研究發現,西方社會科學作品在中國學術的主導影響,是改革開放30年來中國學術發展最為醒目的特點。這項基于大數據的定量研究顯示,在此間的30年中,塑造“中國心智”的人文社會科學成就,既不是對傳統典籍的傳承和沿襲,也并非立足本國的當代研究,而是對西方學術名著經久不息的翻譯、學習、研究和傳授。這一期間形成的“中國心智”,完全是一種“外向型心智”。改革開放之后的中國社會科學并沒有“中國”,幾乎完全是“拿來主義”的思想的說法并非危言聳聽。
正是由于這種情形的刺激,近年來,本土化的主張逐步在整個學術界蔓延。早在20世紀80年代初,恢復重建的社會學就賡續民國傳統,喊出了本土化的口號。到20世紀90年代,本土化討論迅速擴大,1994年至1996年,學術界開展了影響廣泛的“社會科學的規范化和本土化”大討論,本土化由此成為大陸學界的一個關注焦點。正是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學術界掀起了“重思中國”的熱潮,而“重思中國”的主要動機,是“恢復中國的思想能力,讓中國重新開始思想,重新建立自己的思想框架和基本觀念,重新創造自己的世界、價值觀和方法論”。2000年之后,越來越多的學者將本土化貫徹到自己的研究當中,一些代表性作品表現出掙脫西方理論控制的強烈愿望。尤其是隨著官方“建設具有鮮明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哲學社會科學創新體系”口號的提出,本土化討論被推至“人聲鼎沸”的高潮,用“滔滔天下者皆是也”形容也毫不為過。
在主張本土化的學人中,鄧正來、林毅夫以及王學典三位先生頗具代表性。在過去20年間,鄧正來堪稱是討論中國學術本土化轉型的一個中心人物,他對中國學術本土化的反思最為系統和深入,重建中國社會科學的自主性成為他的“終身關懷”。林毅夫也是從20世紀90年代就開始不遺余力地提倡本土化。他的本土化邏輯起點建立在一個極有說服力的事實之上,即至今沒有一個發展中經濟體是按照西方主流的發展理論制定政策且實現了追趕發達國家的愿望,而少數幾個發展或轉型績效較好的經濟體推行的主要政策又與主流經濟學理論完全相悖。王學典近期有關本土化轉型的一系列論述同樣引人關注,王學典特別強調執政黨政策的調整以及意識形態的轉變對本土化的影響,他認為中國正面臨著一個從經濟建設為中心,到以文明復興為中心的大的重心轉移,而文明復興必然會喚醒中國傳統文化、中國的知識系統以及中國的世界觀。這是本土化興起最根本的原因。
首先,中國崛起為學術本土化提供了強大動力。對世界學術發展史做一個簡單回顧即可發現,現代社會科學的基本脈絡來自各主要國家的現代化國家建設道路,因而才有了以英國-美國經驗為基礎的社會中心主義,以法國-德國經驗為基礎的國家中心主義。近代以來社會科學中心的變化常常與經濟中心的轉移如影隨形,這說明學術中心與經濟地位具有直接的相關性。我們雖然不能在經濟中心和學術中心之間建立絕對的對等關系,但國家的崛起必將促進學術自主性的蘇醒,繼而促進整個學術體系的更新。
中國崛起對于中國學術本土化的推動,無疑在于它對現有理論形成了強有力的挑戰。德國著名中國問題專家韓博天(Sebastian Heilmann)就認為,中國過去30年所經歷的特殊的發展道路,不僅對中國研究是個謎,同時也為比較政治研究出了一道難題,當下流傳甚廣的現代化、民主化以及政府轉型理論對解釋后毛澤東時代的中國,充其量只提供了一束微光。中國猶如一只“紅天鵝”,對現有的社會學理論提出了挑戰。
其次,知識論的發展破除了西方理論的神話,為本土化的產生提供了理論支撐。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現代知識論從詮釋學、實踐論、權力論、復雜性理論等視角質疑傳統的邏輯實證主義立場,打破了對西方理論的迷信,也為各種社會科學本土化主張提供了理論基礎。
本土化的第三個動因來自于意識形態的推動。2016年5月,習近平在哲學社會科學工作座談會上提出:“要按照立足中國、借鑒國外,挖掘歷史、把握當代,關懷人類、面向未來的思路,著力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科學,在指導思想、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等方面充分體現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他認為,“只有以我國實際為研究起點,提出具有主體性、原創性的理論觀點,構建具有自身特質的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我國哲學社會科學才能形成自己的特色和優勢”。國家領導人對學術體系、話語體系的倡導,突出反映了意識形態對于學術本土化的期待。
很明顯,官方將之前奉行普遍主義調整為堅守本土主義是為了呼應現實中“中國道路”的選擇,今天的中國是在歷史中國的延長線上,只有承認中國古代的歷史道路是自在的、自主的、自為的,與西方的歷史路徑迥然不同,才能與今天的“中國道路”實現無縫對接,也才能為文明的復興找到落腳點。如果中國的歷史道路是按照西方譜系鋪排的,從邏輯上說,中國文明的復興就不過是對西方文明的一種復制,其意義也將大打折扣。在現實中的中國道路和歷史上的中國道路之間就會出現巨大的斷裂、錯位乃至扭曲。只有從中國歷史實際進程抽繹出的敘事話語,才能對中國的現代性制度安排與設計背后的思想路徑與實踐依據做出有說服力的解釋。只有這樣,作為一個大國的中國才能重新找到穩固的根植深處的文化之錨。
對本土化主張實踐最自覺的可能是社會學的農村研究,其中以華中師范大學中國鄉村治理研究中心為主力的華中鄉土派的研究最為典型。這個學術團體給人印象最為深刻的地方,是他們對于構建本土理論的饑渴。他們念茲在茲的是“重建中國社會科學的主體性”,在他們看來,“發展本土中國社會科學是當前中國鄉村研究第一重要的任務”,他們的目標在于“發動一場以中國經驗為本體的理解中國經驗的理論建構運動”。
華中鄉土派在建構本土理論時,特別強調“田野的靈感”和“野性的思維”。所謂“田野的靈感”,即是在研究鄉村治理時,確立田野調查的最優先位置,真正從田野調查中了解中國農村實際的狀況,尋求從農村調查中發現問題,并在此基礎上形成一套切合中國農村實際的概念體系,為鄉村治理的研究與實踐搭建起中國本土化的學術平臺。所謂“野性的思維”,就是在借鑒西方社會科學精華的同時,刻意突破西方社會科學對村治研究的局限,不受西方社會科學知識的限制,更不受西方社會科學已經形成的帶有“霸權色彩”的學術教條的限制,大膽提出關于村治的新見解。區域差異理論就是華中鄉土派創建本土理論的可貴嘗試。
歷史學在本土化方面也做了大量工作,其主要表現就是“從西方話語中打撈中國歷史”,這可以看作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史學發展的一條主敘事、主線索。歷史學的本土化首先表現在理論的突破與中國史觀的回歸。通過多年的討論,越來越多的學者認為,研究中國的問題,不能將馬克思、恩格斯的論斷生搬硬套在中國古史的頭上,而應當花主要精力研究中國古史的歷史實際,提出符合中國古史的相關理論。只有通過研究歸納出中國歷史研究中新的概念系統和理論范式,才能重建中國史敘事的理論體系。即使過去堅定的五種生產方式說的信奉者,也已認識到用五種生產方式斧削中國歷史是不適宜的,必須放棄用五種生產方式套改中國歷史的做法,另行考慮解決中國歷史發展體系的途徑和方法。
除了理論上的突破,眾多歷史學家還積極進行中國史敘事的本土化實踐。由官方組織的一些大型學術攻關項目也體現出國家層面對中國史本土化敘事的支持。無論是“夏商周斷代工程”,還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都具有“闡釋中國獨特的歷史演進道路的意義”。尤其是“中華文明探源工程”,在制定文明起源的標準時,不再拘泥西方制定的以文字和金銅冶金技術作為文明產生標準的做法,轉而根據對中國古代資料的實證研究,從社會分工、階級分化、中心城市和強制性權力等方面提出了文明起源的中國標準。文明起源中國標準的制定,表明中國自古走的就是一條獨特的發展道路。考慮到文明探源工程的官方背景,中國文明標準的推出可以理解為官方對中國史敘事本土化的鼓勵。
目前,史學界在構建中國史敘事框架時,已基本放棄了“奴隸制”“封建制”和“資本主義萌芽”等術語。以西歐歷史經驗為基礎的歷史框架被拋棄已是不爭的事實。
然而,有相當一部分學者對本土化這一主張仍采取冷眼旁觀的態度,無論是對本土化的口號還是對本土化的內在邏輯,或者是對本土化的實踐,都持懷疑態度。有學者就認為,本土化的話題早已過時,本土化不過是一個假問題,因為中國已經被置于全球化的浪潮之下,根本無法定位本土化。學術界時時刻刻用的是西方滲透進我們腦海里的思想概念和成果,中國學術界已沒有可能實現真正的“本土化”,所以,本土化的提出也是一個偽問題。
在本土化的質疑者看來,比本土化主張更重要的是以原創性的思考探究,拿出在學理上具有普遍有效性和強大說服力的命題系統來。本土化試圖揭示所有的文化或者話語都不過是意識形態,這就徹底否定了各種文化之間的共性。一些學者尖銳地指出,有些人的本土化訴求實際上摻雜著中國文化根深蒂固的“天朝心態”,這種天朝心態根植于新儒家文化之中,尤其寄生在對后殖民主義文化的誤讀之中。
海外學者似乎更擔心中國學術本土化趨勢出現時間性的錯誤,在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研究系主任柯馬丁(Martin Kern)看來,本土化實質上是一種前現代思維,柯馬丁對當前中國大陸早期中國研究中出現的本土主義與原教旨主義兩種意識形態提出了強烈質疑,他認為研究早期中國必須借助于國際化與比較性的進路,而非限于單語主義和單一文化的中國中心觀,后者蘊含的本土主義立場不僅是一種保守的防備姿態,最終更會造成其本身的自我邊緣與自我挫敗,這種方式也難以使中國文化走出去。
我們必須承認,目前的本土化討論帶有濃厚的本質主義色彩。本質主義容易導致本土化討論出現反智化與簡單化的傾向,從而把本土化簡單地歸結為“我們”和“他們”的對峙。坦白說,如果本土化只是為了用“我們”來對峙“他們”,那么中國學術已經非常本土化了,無論各個學科引進了多少西方的概念和理論,但總體上說,我們的話語體系早已在世界上自成一統,這是不必諱言的事實。事實上,由于在本土社會研究中學者們更加難以逃避社會對他們的制約,以及他們在本土社會制度中處的位置所可能導致的偏見或許比國際文化所導致的偏見還要嚴重得多,本土化論者所自矜的“本土契合性”優勢可能并不存在,他們所面臨的對自身知識體系加以反思的任務可能更加艱巨。真正的本土化論者要有勇氣面對這樣一個挑戰:即當我們研究自己的國家和民族時,我們有沒有可能克服權力關系造成的干擾,創造出比西方學者更具闡釋力的理論?
本土化是一個十分復雜的命題,這一概念本身所具有的模糊和混沌往往使本土化論者不自覺地陷入左右手互搏式的矛盾。當本土化是一個口號時,它的意思是簡單明晰的,但具體到如何操作時,除了確定大而化之的原則之外,它立即陷入難以扯清的糾纏當中。一方面,從特殊主義出發,本土化論者鐵口直斷,所謂的西方理論的普適性不過是一種假象,所有的理論本身都不過是地方性知識,這也被本土化論者作為中國學術本土化的前提;但另一方面,本土化論者又千方百計強調本土理論的普世價值,寄望于將本土理論推向世界。這一點我們幾乎可以從所有本土化鼓吹者的文章中看到。不經意間,一些本土化論者的口袋里似乎同時裝著兩件武器——一種是特殊主義,一種是普遍主義。在一種情形下,他用中國特殊主義來對抗西方普遍主義;在另一種情形下,他又用中國普遍主義來對抗西方地方性知識,全然沒有意識到同時使用這兩件武器的乖張。先在的立場,往往導致本土化論者出現行為上的偏頗:一方面,他們用一套批判性的現代方法論原則研究世界各地的古代文明;另一方面,卻用另一套相似的、前現代的原則來研究中國。同樣,他們也常常以相對主義來看待西方理論,而以絕對主義來看待本土理論,種種矛盾之處當然會嚴重削弱本土化主張的說服力。這些矛盾,如果不是故意的,則表明在本土化一些基本原則上,本土化論者還沒有與自己達成一致意見。
本土化被寄予厚望,它的揭橥,實質上是在中國經濟回歸世界中心之后,向那種將中國置于邊陲的世界主流學術格局進行挑戰,企圖在世界綜合國力格局發生重大變化之際重新調整觀念世界的力量版圖。在邁向現代化的行程超過100年之后,尤其是40年改革開放取得巨大成就之后,置身現代世界體系中的中國的主體性前所未有地凸顯出來。文化自覺的回歸,呼喚著本土化理論的誕生。不論本土化理論自身有何種不足,本土化對學術自主性的追求,都有無可置疑的正當性。它對西方理論的反省,對中國主體性的堅守,也為中國學術的理論創新提供了新的動能。它最大的意義在于,激發中國學者擺脫長久以來對西方學術抱持的“影印”心態,以及自甘居于國際學術分工“下游”的心態,鼓勵中國學者從實踐的認識,而不是西方的經典理論的預期出發,建立符合中國歷史實際的理論概念。但本土化問題十分復雜,古今中西密集交叉,文化本質主義、民族主義、特殊主義、普遍主義雜糅在一起,這些主義之間競爭活躍,尤其在全球化這一不可移易的歷史存在中,這些競爭究竟會產生哪個方向的合力,仍然難以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