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而言,西方學界對于孔子的整體評價是客觀與公允的,而且不乏贊譽之詞,如伏爾泰(1694—1778年)贊嘆孔子開辟了比基督教高明得多的“一個嶄新的精神和物質的世界”。然而,黑格爾這位西方哲學巨匠——對于孔子的評判話語雖然不多,主要集中在其46歲時(1816年)在海德堡大學所作演講稿《哲學史講演錄》文本中,但是他對于孔子及其哲學的誤讀、誤解以至于誤說卻表現出其在東方哲學認識上平庸的一面,而所造成的不良影響也不可小覷,這需要我們予以必要的澄清,以正視聽。
在海德堡大學“哲學史演講”中,黑格爾在東方圣人孔子面前還是具有某種必要的謙遜與恭敬的一面,縱使這種表里不一的作派受到懷疑。他首先說出了一些不可回避的史實與必要的尊重,認可孔子是早于其信仰的基督五百年并與其西方哲學始祖泰勒斯同為世界“軸心期”的世界巨人,同時還承認孔子在萊布尼茲時代對于西方世界產生過不小的影響。然而,他對于孔子的公允評價卻僅此而已,其余大都是帶有某種偏頗的誤讀與誤解乃至于誤說了。
在沒有任何論證的情況下,黑格爾對于孔子及其哲學悍然作出一些不明智的評價與不公允的非理性判斷,令敬佩他的人大跌眼鏡。他對于孔子及其哲學評判可以概括為這樣幾個方面:
一是孔子哲學僅僅就是“一種道德哲學”。他作出如此過分的評價:“孔子的道德教訓所包含的義務都是在古代就已經說出來的,孔子不過加以綜合”,《論語》“里面所講的是一種常識道德,這種常識道德我們在哪里都能找得到,在哪一個民族里都找得到,可能還要好些,這是毫無出色之點的東西”。黑格爾既不承認華夏民族所謂“常識道德”的獨特價值、又完全否認孔子對于所謂道德哲學的貢獻,至于孔子哲學獨創的核心范疇如“仁”又只字不提,由此亦可推知,黑格爾對于孔子及其哲學體系了解之何等膚淺!再退一步說,既然已經承認孔子哲學是一種道德哲學,那么又為何接著就說出這樣對于哲學而且還是道德哲學自身不尊重的話來,這樣主觀臆斷確實有損于黑格爾自己作為哲學家的形象了。孔子哲學是否僅僅是一種道德哲學,而且這種道德哲學表現出的又是否僅僅是孔子的“教訓”?黑格爾作出這種簡單的哲學分類與聯系,是值得商榷的。
二是孔子僅僅就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黑格爾對于孔子評論自相矛盾:一會兒說“孔子才是中國人的主要的哲學家”,“在他自己的朋友中過討論哲學的生活”,一會兒又說孔子只是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而無一點“思辨的哲學”。倘若按照黑格爾此時的邏輯,沒有“思辨”也同樣可以“過討論哲學的生活”,那黑爾格自己是否又會同意這種邏輯推理呢?既然黑格爾已經承認孔子哲學是一種道德哲學,那是否可由此推論,道德哲學家就僅僅是“實際的世間智者”,而道德哲學沒有“一點思辨”。那黑格爾是否會同意這種沒有“思辨”也同樣是哲學的觀點呢?黑格爾顯然會覺得這是不妥的。
三是孔子僅僅是有其名而無其實。黑格爾站在西方中心論的立場,用辛辣的口吻指責孔子只不過有名無實:“西塞羅留下給我們的‘政治義務論’便是一本道德教訓的書,比孔子所有的書內容豐富,而且更好。我們根據他的原著可以斷言:為了保持孔子的名聲,假使他的書從來不曾有過翻譯,那倒是更好的事。”對于孔子與西塞羅是否可同日而語,對此世界自有公論;至于是否可以將孔子哲學僅僅歸結為“道德教訓”,對此學者自有公道。然而,黑格爾并沒有回答孔子在西方如果沒有“實”的話,如何會贏得如此好的名聲呢?難道那時西方人的接受能力都有問題?
毋庸諱言,黑格爾在對孔子哲學的評判上表現出平庸且不負責任的一面,在對孔子評價妄下斷語的時候,依靠的是他本人對于孔子的一知半解,甚或是模糊不清的直覺,并沒有列出任何論據,從其演講的文本中也找不出他對于孔子有過真正研究的蛛絲馬跡。
黑格爾對于東方哲學持偏見或成見是有其深層次原因的,從《哲學史講演錄》文本中就可以發現黑格爾對于孔子的誤讀及其顯現出的東西學之隔。黑格爾在書寫哲學史的時候,頑強地堅持其“西方中心論”,排斥東方哲學,宣稱“東方及東方的哲學之不屬于哲學史”,并強求“這種東方的思想必須排除在哲學史以外”。然而,他在其重要著作《哲學史講演錄》中又不得不以“東方哲學”開篇,在“東方哲學”部分又不得不以自己看不上眼的“中國哲學”起首,在“中國哲學”一節中還不得不從自己很“失望”的孔子說起,這在作者心理上肯定要承受一定程度上的“說東道西”所造成的內在壓力。黑格爾十分露骨地說道:“首先要講的是所謂東方哲學。然而東方哲學本不屬于我們現在所講的題材和范圍之內;我們只是附帶先提到它一下。”由此看來,在黑格爾的心中,東方哲學是“他者”,一旦失掉“他者”的襯托,而傲慢的“中心”亦將不復存在了。既然如此,黑格爾對于東方哲學,尤其是對中國哲學的了解肯定是不甚了了,以至于出現誤讀與錯謬的論斷也就在所難免了。
黑格爾一方面認為東方哲學不值得一談,一方面又講授東方哲學。在東方哲學認識上,他企圖要解決兩個問題:一是人們大都還是承認東方哲學的存在,只是自己不愿意接受眾人之看法;二是即使承認東方哲學之存在,又不愿承認其在哲學史上的地位。結果,黑格爾將東方哲學解釋為宗教哲學,而且僅僅表現為“一般東方人的宗教思想方式”或“東方宗教觀念”。特別奇怪的是,黑格爾還給出“東方哲學”這個名詞使用的特指時間段,是指“偉大的東方觀念”在西方占據上風的基督教最初幾個世紀時期,或者說是指西方精神重新占了上風之前。這是明顯的“學術政治”行為,既可以暴露出黑格爾對于東方哲學看法的“小”來,又似乎暴露出黑格爾的一種復仇的情結。不知如此低估這位西方哲學巨匠是否合適?還是讓方家評判吧。黑格爾對于中國哲學的偏見有時表現為意氣用事,為了說明自己的“東方哲學是宗教哲學”這一命題,他公然杜撰:“中國人有一種國家的宗教,這就是皇帝的宗教,士大夫的宗教。這個宗教尊敬天為最高的力量,特別與以隆重的儀式慶祝一年的季節的典禮相聯系。我們可以說,這種自然宗教的特點是這樣的:皇帝居最高的地位,為自然的主宰,舉凡一切與自然力量有關系的事物,都是從他出發。與這種自然宗教相結合,就是從孔子那里發揮出來的道德教訓。”這所謂的“自然宗教”“國家宗教”“士大夫宗教”純粹是黑格爾自己生造出來的教類;至于“皇帝是自然的主宰”,可能那一代皇帝都不會認可這種妄說;至于孔子的“道德教訓”是宗教發揮的結果,又不知這說法是從何而來?那孔夫子的“子不語怪力亂神”之說又作如何解釋?為了完成他的哲學史講演任務,黑格爾還是粗略地選擇了“孔子”“易經哲學”“道家”三個部分作為講授內容,其中“孔子”所占講演分量最少,并以其甚至是不知所云而草率收場。再以“道家”為例,黑格爾明明列題為“道家”,內容卻將“道教”與“道家”相混淆,“道家”又與“道士”相互混用,將道家作為“一種特殊宗教”看待,不知道“道教”與“道家”兩者是有嚴格區別的史實。在對“道”的理解上也有偏頗,一廂情愿地將其理解為“理性”,“這派的主要概念是‘道’,這就是‘理性’”,“產生宇宙,主宰宇宙,就像精神支配身體那樣”,這樣就將老子徹底納入了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的范疇了,這也是一種嚴重的誤讀。
黑格爾很不容易才在海德堡大學謀得一個哲學教授職位,他是十分珍惜的,為了顯示自己講授哲學史的全面性,就勉為其難地講起了對他自己來說想必是神秘難解而又并不太了解的“東方哲學”。他對于東方哲學尤其是孔子哲學的隨意性評價與貶低,其實是一種敷衍授課之舉,難以掩飾其對于孔子哲學的不了解之事實。當授課出現捉襟見肘的情況時,他就隨意將印度詩歌與荷馬史詩拈來拼湊演講內容,實在是有些“跑題”;我們甚至發現他將1825—1826年在柏林大學的東方哲學演講內容放在1816年演講文本中用來出版充數。如此一來,可以從各個角度說明黑格爾對于中國哲學知識的貧乏。黑格爾不但對于中國哲學不甚了解,而且對于中國歷史了解亦十分有限,在其《歷史哲學》一書中對于中國歷史的敘述錯誤百出,比如說古時“采詩”為的是官員“帶去參加常年的祭禮”,“‘道’是‘天’所授的”,“五行”是空氣、水、土、金和木,而且大多限于當代的評述,如常以“滿大人”為例說事,有失其歷史哲學的書寫準則。黑格爾并沒有閱讀過多少孔子的著作,有關孔子著作的翻譯本他也不會占有很多,何況本來就有語言之隔。黑格爾在去海德堡之前,或者說作哲學史講演之前,他幾乎沒有專心關注過東方哲學,在不成功地擔任耶拿大學編外講師期間,他講授的也是《邏輯與形而上學》《思辨哲學與邏輯》之類。再說,有關孔子及其哲學的翻譯本皆為當時所謂漢學家所為,卡爾·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 1883—1969年)曾經對于一些所謂漢學成果做過評價,認為由于大多數漢學家的緣故使孔子變得平庸乏味。黑格爾沒有引用任何孔子的著作內容或相關材料,作為一部哲學史的著作,缺乏必要的史料而純粹是個人的主觀論斷,甚或充斥一些“人身攻擊”內容,這還能讓人讀出一點哲學史的味道嗎?
黑格爾對于孔子評價中唯一可以算得上他提出的哲學理由,就是孔子哲學沒有“思辨”色彩或者說孔子缺乏思辨性。何謂黑格爾的“思辨”?其實黑格爾對于“思辨”的理解與使用已經跑偏到形而上學的軌道上去了。我們不能過度迷信黑格爾,過度俯首于所謂思辨思維。當時在耶拿大學就流傳有對于“木頭人黑格爾”有關“思辨”教學方法的嘲諷。黑格爾自己對于孔子的認識也是有些混亂,而不能稱之為思辨,一邊說孔子不是哲學家,一邊又認為孔子哲學屬于道德哲學;一會兒說孔子著作是教訓,一會兒又說孔子的“其他作品是哲學方面的”,還承認孔子“在他的朋友中過討論哲學的生活”。也就是在1816這一年,柏林大學神學系主任德·魏特教授認為黑格爾講起話來,晦澀難懂,混亂不堪,吞吞吐吐,扭扭捏捏。錢鐘書也曾認為黑格爾的所謂“思辨”是“無知而掉以輕心,發為高論,又老師巨子之常態慣技,無足怪也”。“思辨”到底是個何許東西?懷特海認為“思辨”僅是一種形成重要知識的方法與工具而已。倘若我們僅僅過度強調方法的重要性而忽視了內容的豐富性,這種方法還剩下多少意義呢?黑格爾用所謂思辨哲學的眼光或方法看待東方的哲學體系,顯然又未免存在方法之隔了。用一種方法去解決所有問題,不是風馬牛,就是違背一把鑰匙解開一把鎖的常識。思辨哲學在西方其實也“常常受到一種責難,認為它的目標大而無當”。孔子哲學首先要解決的是社會實踐的問題,所以不太提倡過多的文飾,正如孔子自己所言“泛愛眾而親仁,行有余力,則以學文”(《論語·學而》)。用黑格爾批判德國哲學時的話會更為深透:“這樣一來堅強的人才都轉向實踐方面,而淺薄空疏就支配了哲學,并在哲學里盛行一時。……而且以那樣自高自大的態度在這門科學里說出來作出來,就好像掌握了一切的統治權一樣。”懷特海也曾經作出這樣的批評:“思辨性的勇氣必須在邏輯和事實面前完全的謙遜相結合。如果哲學既不勇敢又不謙遜,而只是對那些特別的任務的反復無常的設想進行思索,那么這就是一種哲學病。”黑格爾在評價東方哲學乃至孔子哲學問題上,是否也出現了“哲學病”,值得商討。
黑格爾在談到哲學史論述方法的時候,認為“論述哲學史是決不能沒有歷史家的判斷的”,否定那種要求客觀公正地論述哲學史的說法與要求。結果他對于東方哲學,尤其是對于孔子哲學,就是在沒有了解“對象”的情形下作出了許多不像樣的論斷。黑格爾還公然表明 “對于一種歷史,不論它的題材是什么,都應該毫無偏見地陳述事實,不要把它作為工具去達到任何特殊的利益或目的,但是像這樣一種空泛的要求對我們并沒有多大幫助。”由此看來,哲學史也就成了黑格爾自己“概念”的演繹而已,甚或成為其隨意打扮的“奴婢”了。孔夫子之博大精深,絢爛至極歸于平淡,而非黑格爾所及也。因此,我們當下閱讀、接受黑格爾這份19世紀所留下的《哲學史講演錄》的時候,應該秉持必要的審慎的態度,對此奉行“拿來主義”恐怕是不合適了!
綜上所述,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的文本中表現出對于孔子的多重誤解與誤說,是值得當下警惕的。黑格爾簡單地認為孔子哲學來源于一種所謂“自然宗教”,純粹是主觀推論,毫無根據;將孔子哲學簡單地劃歸到“道德哲學”的“教訓”之列,是一種哲學分類的過失;將孔子冠以“一個實際的世間智者”的污名,實在顯得有些刻薄與誤導;認為孔子在哲學史上名不副實,簡直是一種無稽之談,不足以與其辯駁。
從黑格爾對于孔子哲學的誤說的背景及其理路來看,我們也可以發現一些內在成因或者說其內部癥結所在,主要表現在:一是黑格爾頑固地站在“西方中心論”的哲學立場上排斥東方哲學;二是黑格爾對于東方哲學認識的模糊性與淺薄導致其語出不遜與故弄玄虛;三是黑格爾對于孔子哲學知識儲備嚴重不足而導致其作出一些虛張聲勢的錯誤論斷;四是黑格爾對于“思辨”的形而上學的理解而將“思辨”作為衡量哲學的絕對化標準;五是黑格爾對于哲學史論述方法上的過度主觀性導致了許多問題。
由此看來,事出有因。黑格爾對于孔子的誤說以及武斷地作出超乎史實的評判大都是由于黑格爾本人的主觀原因所致,這既不牽扯到哲學史研究的外部政治環境,也不能代表整個西方哲學界的一貫看法,純粹是個人主觀所為。因此,我們當下應該揭示黑格爾在當時作哲學史講演時的相關動機,修正其發表的一些不正確的看法與說法,以便還東方哲學及其歷史以真相及其應有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