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時代,個體的價值與尊嚴日益被整個社會的進步所稀釋,適應與不適應是所有個體都要面對的最終檢驗,工業邏輯的單向度與人生意義的多維度的對立已是不爭的事實。在此背景下,個體的無聊感呈現累積性的增加,而又無從化解,原有的意義感被工業邏輯消解、拆分,最終無可挽回地喪失,從而引發個體的焦慮、抑郁等心理障礙的蔓延。存在主義關注個體的存在狀態,人的存在狀態又以潛移默化的方式影響個體的心理狀態,而心理狀態通過累積作用直接塑造個體的信念結構。
人機大戰中AlphaGo的強勢表現,對圍棋的未來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由此引發一系列問題:人工智能是否會全面取代人類?人的存在還有價值與尊嚴嗎?人是否是這個時代的多余者?用以支撐生命的意義從哪里來?科技在為人類生活帶來便利的同時是否以個體存在的異化作為代價?對于存在意義的抽空,正是科技時代個體遭遇到的普遍癥候。早在19世紀,克爾愷郭爾就敏銳地洞察到整個社會正經歷一種時代疾病,這種疾病正是關于個體“存在”的疾病。隨著工業化進程的加快,尼采也對其生存的時代進行了診斷:“時代所患的病叫虛無主義,在虛無主義的籠罩下,人類和個體的生存都失去了根據、目的、意義,這實際上就是信仰危機。”正是由于二人的深刻洞見,才使得“存在狀態”這一議題進入哲學家的視野。無論是克爾愷郭爾的“絕望”還是尼采的“虛無”,都表明了身處時代洪流中的個體正遭受著存在意義的喪失之痛。
胡塞爾曾指出“歐洲最大的危險是厭倦”。這種厭倦是針對主體責任與可能性的,這種危機是由具體的自然科學所引發。科學成就的突顯、哲學與形而上學的衰落,引發了人們對世界的認識被實證主義主導的科學塑造為一元的和因果性的后果。技術的無止境發展進一步導致了文化的危機,世界本真的樣子被遮蔽,展現出來的不過是量化的、絕對客觀的世界,而人及其精神在其中無處安放。現象學意在顯示自身的東西,而從哲學角度對厭倦進行的研究并不關注個體究竟對什么厭倦,也不追究產生厭倦的具體情境,而是主張回到“厭倦”本身。誠如法國哲學家列維納斯所言:“厭倦不是對存在之苦的判斷,它和這種染上了動人的色調、具有‘厭倦’的內容的判斷不可相提并論。在未作任何判斷之前就厭倦了一切的一切,這意味著存在的遜位。”
海德格爾與胡塞爾的出發點一致,認為哲學關注下的厭倦與因果關系無關,應該面對“厭倦”本身。厭倦應該從具體的場景和消磨時間中剝離出來,他指出:“消磨時間總是與厭倦聯系在一起,但是厭倦并非總是與消磨時間相聯系。”海德格爾一直在追問存在被遺忘的原因何在,“海德格爾并非要反技術或反柏拉圖主義,他只是覺得,如果我們一下子就出于一種理性算計的考量而來建構存在,這很可能會把存在之慷慨贈與的經驗掩埋,我們從此對于它的綻出將變得不聞不問。”海德格爾的擔憂不無道理,構成人類經驗的內容應該是豐富多彩的,既包括來自于工具理性的計算性內容,還包括來自于價值理性的非計算內容,如審美、善惡等,如果一味屈從于基于計算的工具理性,那么存在者的豐富性就被遮蔽或者清除了,計算的人生所導致的必然是厭倦。
“厭倦(boredom)被描述為現代社會的瘟疫,是今天眾多環境中最常被體驗到的情感之一”,厭倦是無意義的重要體現,會逐漸消磨個體意志,最終使個體被無聊吞噬,產生嚴重的社會與心理問題。在時代的裹挾下,那些作為存在者的人從外在的身體到內在的精神已經完全被技術所掌控。也許更為嚴重的是,對于個體精神的規訓,導致人的存在方式呈現高度同質的單向度化,這個過程無聲無息悄然完成。由此而來的厭倦只是個體精神萎縮的一種外在表征,當下社會的心理障礙的根源大多源于此。
任何人都是特定時代的人,其信念結構不可避免地受到其所處時代的型塑。誠如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所言:“人的存在主要是由他在經濟的、社會的和政治的狀況中的生存所構成”,“生存是整體的生存,我的本質既是作為整體的歷史時代和社會狀況”。可見個體的存在狀態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是與其所處的時代背景密切相關的,個體不能超越時代存在而被理解。
19世紀的歐洲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革,英、法等國率先實現工業革命,導致整個社會的生活方式以及觀念模式都發生了深刻的變革,這種變革不可避免地以觀念形態滲透到所有人的頭腦中,由此引發個體心理與行為的變化。在工業文明的支配下,個體意志屈服于社會意志,個體不再是孤立的個體,其個人價值被集體價值替代,從對個體負責轉化為對集體負責,個體選擇的基礎也必須契合于集體的訴求,我的存在轉化成我們的存在,那些曾經作為個體所拒斥的東西,因在集體之中而變得必須被接受。當個體不斷服從于集體存在狀態,自由選擇的快樂就被剝奪。然而這個集體永遠超越于或優先于個體,個體隨時可能因為集體的需要而被篩選,今天你還是流程中的一環,明天可能就在整個流程之外。此時的個體生存,只有眼前,沒有回憶的價值,也沒有未來的期待,生命淪落為追求基本生活滿足而確保不被集體所淘汰。在機遇都是可以計劃的時代,希望與期待都是無意義的。這一切絕非個體可以控制的,非控制感使個體產生前所未有的對生活的厭倦與畏懼,厭倦于當前的存在狀態,又畏懼被這種狀態所拋棄。個體的存在感徹底淪陷,個體不能在這種工作中感受到自我存在的價值與樂趣,卻又被鎖定于現有的存在狀態之中,這就造成了個體的絕望。絕望,被克爾愷郭爾稱為致死的疾病,“絕望這致死之病是既不能死,又似乎沒有生的希望”,而絕望正是一種對可能性的厭倦。
“現代化是一個創造與毀滅并舉的過程,它以人的錯位和痛苦的高昂代價換來新的機會和新的前景。”按照馬斯洛的需要層次理論,個體的需求是從基本生存需要向自我實現逐步提升的,但是當下的個體自我實現被幻化成追求更高的經濟利益,個體關注的不再是我是什么,而是我有什么。基本需求的滿足本應促使個體進一步追求社會性與精神性的需要,然而,消費主義時代就是一個創造需求與制造欲望的時代,基本需求變得永不能被滿足,高級需求被齊一化降格為一種新的本能需求,需求層次理論被合并為三層理論,并永遠徘徊在基本需求層面上。在這個壓縮模型里,社會對個體評價標準呈現出整齊劃一的特點:金錢=目的=成功。個體的價值維度,內容單一、空間狹小,而且得不到其他方面的補充,并呈現出整體精神貧乏的癥候,個體變成賺錢的工具。競爭意識的增強,使得個體長期處于高壓力狀態,壓力的累積是心理問題產生的前導因素,而低質量的社會交往又嚴重影響了個體社會支持的獲得,負性情緒得不到有效排解,存在價值不斷被否定,意義的庫存快速消失與蒸發,厭倦以多種形式在精神層面擴散。
個體的信念系統受實證主義的影響,對待周圍事物的認識是單一而絕對的,對事物的評價標準單一,多以實際價值為準繩。在關于人際世界的信念上,工業化流程中的個體缺乏真正的合作精神,只是被安排在一個生產鏈條之中,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淪為物與物之間的關系,按照機器零部件之間的關系安排,操作流程具有優先性和排他性。社會生活層面更是演變為一種簡單的經濟計算,而不再是創新與意義衍生之地。更為嚴重的是,這樣單一信念元素所構成的信念系統,完全將構成信念的自我世界排除在外,“對于歷史意義的信念,對于人性意義的信念,即對于人為他個人的生存和一般人的生存獲得合理意義的能力的信念,都崩潰了”。而這些信念要素的喪失,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個體失去了“關于其自身”的信念。這一切皆可歸因于外部世界符合證實原則,而內部世界則是無法證實的,因此必須被放棄。這強調了外在世界的重要性,但是厭倦形成的根源正是源于個體在參與外在世界的過程中脫離了自我核心。因此如何把個體的內在世界與外在世界溝通起來是解決厭倦問題的必由之路,這個關鍵路徑是由意義串聯起來的。外在世界通過意義得到調整,并與內在世界產生關聯。
存在主義心理治療的產生基于對傳統心理治療流派的否定,它的核心思想是:“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是一種動力性治療方法,其焦點在于植根于個體存在中的關懷。”但是,“存在主義心理學只是某些存在主義概念在心理治療領域的應用,并沒有規范的體系或方法。”因此,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必須與其他治療方法進行整合。筆者認為認知行為治療是當下揭示個體心理障礙產生機理最清晰易懂的理論,同時治療措施簡便易行,其主張心理障礙是由于個體的不合理認知導致的。而個體的認知方式是由個體的存在狀態長期型塑的結果,因此,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所關注的恰恰是認知行為治療模式的源頭問題,即從根本上糾正與改變形成個體認知方式與意義的最初結構。
存在主義對個體信念系統的型塑路徑如下:時代狀況決定個體存在狀態,而個體的存在狀態型塑了個體的心理狀態、生理狀況、人際關系、社會角色等多個層面,這些因素不斷累積構成個體存在的經驗庫存,而正是基于個體的經驗庫存,以意識或無意識的方式建構了個體的信念系統。結合心理治療的理論觀點,特別是艾利斯合理情緒療法的基本理念:個體所表現出的情緒與行為結果不是誘發事件直接導致的,而是個體信念系統在背后起作用。有理由認為,厭倦現象的產生也并不是由個體遭遇的具體事件所致,其根源在于個體信念結構中生產意義的部分喪失功能或被遮蔽所致。按照這個邏輯,存在主義心理治療解決此類心理問題的關鍵就在于,把信念結構中被工業化社會所遮蔽或者消解的意義生產功能重新激活,通過替代或修復策略恢復信念系統的意義再生產功能,進而達到治療的目的。
再向深處進一步反推,既然信念的修正與改造困難重重,存在主義治療是否可以從個體存在狀態所累積的經驗庫存入手?即在塑造、修改或者替換信念結構之前對存在主義要素進行輸入。經驗的獲得主要有兩種方式:即直接經驗與間接經驗。經驗庫存是構成信念系統的原材料,但并不是所有經驗都能夠成功地進入到信念系統中。根據最新研究顯示:“老年人的生活滿意度要明顯優于年輕人,并且他們表現出更少的焦慮與抑郁水平。”顯然這一結果是多重因素導致的,但是研究者杰希特認為“老年人心態的改善與其生活經驗的增加有關系”。這間接證明經驗庫存越豐富對個體信念系統的型塑也越有利。根據實際生活經驗可知,與那些在生活中沒有遭到過挫折的個體相比,曾遭受過適度挫折的個體對生活中突發事件的抵御能力更好,他們能更好地選擇應對方式與情緒釋放形式。因此,在傳統價值觀不斷消解的當下,意義的空白之處,通過對個體經驗庫存進行存在主義主題的輸入與替換是可以實現的。
結合存在主義的心理治療路徑,那么,如何處理厭倦現象呢?既然厭倦產生的原因在于意義的喪失,那么如何向信念系統輸入意義呢?這就涉及到一個困難的問題:意義是創造的還是發現的?對于存在主義治療理念而言,其確信個體生存具有無條件的意義,也就是說存在本身就是充滿意義的。然而在現實中這種意義輸入往往不具備可操作性,從而使得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因過強的哲學思辨而難于具體實施。根據我們的研究,為了有效輸入意義,需要先做兩個方面的工作:其一,培養內在韌性;其二,恢復人的尊嚴意識。現代的生活世界早已被馬克斯·韋伯(Max Weber)揭示為一種祛魅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奉行著基于計算理性帶來的效率原則,在效率原則主導下,人就是生產鏈條上的一個機器零件,由此導致人作為人的尊嚴感的消解,它以個體心理韌性的調適空間變窄為標志。影響更為深遠的是在祛魅的世界里,各類先驗原則被拋棄,由此帶來意義與尊嚴的補償成為不可能之物。從這個意義上說,提升個體的自尊以及鍛煉心理韌性空間都是制造意義并擺脫厭倦的有效方式。從長遠來看,這種嘗試具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行為主義療法由于其將人視為機器而飽受詬病,但是必須承認的是行為主義所開發的具體治療操作手段,能夠在短期內對個體狀態進行有效的干預。厭倦可以視為抑郁的一種先導癥狀,其對生活意義感的喪失會導致行為動機不足,因此通過信念與行為的反向構造,利用行為激活的方式對其進行干預可以有效打破意義加載困難的壁壘。行為激活是心理治療實踐的一種,指通過為患者安排愉悅感、掌控感高的活動來激活他們的行為,增加患者生活中積極強化作用的同時,避免回避、退縮行為,最終使患者重新投入到正常的生活狀態之中。這一干預路徑符合自身認知所強調的身體、行為對于認知過程的參與性與重要性的主張。通過行為刺激能夠有效地激活個體的能動機制,繼而塑造外在世界與內在體驗的鏈接,這是一種經驗積累與意義生產的最直接渠道,讓個體體驗到自我存在,且這種存在是一種存在于世的狀態。
綜上,存在主義心理治療可以說是一種宏大敘事,其滿足了存在者作為存在者的形而上訴求。它是一種理解與洞察——一種對世界與生命本身的洞察,而這正是意義產生之源,遺憾的是工業化時代是以犧牲宏大敘事為代價的,而人作為存在者恰恰是不能缺少這種形而上追求的。正如存在主義哲學家薩特所說:“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他尊重個體的選擇與決定,相信個體的自我意志,存在主義也是一種樂觀主義,是一種行動的學說,它將核心的問題視為:人類需要的是重新找到自己。”厭倦、孤獨、無意義感這些都不是心理障礙患者特有的,而是所有個體共有的,“正常與病態的差異在于量的程度,而不是質的不同”。存在主義心理治療關注由個體存在狀態所誘發的一系列具有時代特征的心理問題,在操作路徑上結合認知行為治療的理念和方法,從存在狀態層面入手,深入到信念系統內部,并對之進行干預,為進一步解決心理障礙問題提供重要的理論思路與實踐方法。在未來的研究中,應注重通過神經科學證據挖掘信念系統的生物學基礎,神經科學的發展將會進一步為存在主義心理治療提供科學佐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