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民族國家的三種類型及其國家認同建構問題

在當今以主權國家構成的現代國際政治體系中，從民族學的視角，主權國家基本可分為單一民族國家和多民族國家。相對而言，單一民族國家的數量比較少，盡管其中不乏頗具影響力的國家如歐洲的法國、亞洲的日本等。在很大程度上，多民族國家的數量比單一民族國家多得多，如英國、美國、加拿大、巴西、南非、印度、印尼、緬甸，以及過去的蘇聯和今日的俄羅斯等都是多民族國家。根據我國憲法，“中華人民共和國是全國各族人民共同締造的統一的多民族國家”。因此，我國也是當代國際體系中屬于占多數的多民族國家。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多民族國家與單一民族國家的區別不僅在于前者是由多個民族，后者則是由單一民族構成，而且還在于多民族國家的類型具有多樣性，而單一民族國家的類型則相對比較單一。更值得注意的，迄今至少在我國的國際問題與民族問題學界，對當代國際體系中多民族國家的不同類型問題鮮有討論，但這一問題應該與當前新形勢下處理我國民族問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加強我國各民族的國家認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國夢有著十分明顯的聯系，因此，本文擬從學理上對之做考察與分析，進而對不同類型的多民族國家中的國家認同問題做簡要的討論。

多民族國家的不同類型考辨

在具體從民族學的視角討論多民族國家的不同類型之前，似需要簡單地廓清多民族國家中“民族”概念的層次。約30年前，我國著名社會學家費孝通先生在提出其著名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學說時指出：“我將把中華民族這個詞用來指現在中國疆域里具有民族認同的十一億人民。它所包括的五十多個民族單位是多元，中華民族是一體，它們雖則都稱‘民族’，但層次不同。”十分明顯，費先生將中文“民族”概念明確地劃分為兩個層次——“中華民族”層次或“一體層次”的“民族”與共同構成“中華民族”的“五十多個民族”層次或“多元層次”的“民族”。實際上，將中文“民族”概念視為在外延和內涵上具有兩個不同層次含義的概念，在表述當今世界的人們共同體方面與國際學術界也是基本接軌的。一般而言，目前國際學術界在討論當代國際體系中主權國家內部的人們共同體或人們群體時，基本上運用“nation”和“ethnic group/ethnicity”兩個概念來做表述。總體上，“nation”所表述的是中文“民族”概念的“中華民族”層次的“民族”概念內涵，與民族-國家相互關聯；而“ethnic group/ethnicity”所表達的則是中文“民族”概念的“56個民族”層次的“民族”概念，與民族-國家并不直接相互關聯。

2005年5月，《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加強民族工作加快少數民族和民族地區經濟社會發展的決定》對“民族”做出了明確的定義：“民族是在一定的歷史發展階段形成的穩定的人們共同體。一般來說，民族在歷史淵源、生產方式、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以及心理認同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十分明顯，這是對費孝通先生所提出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中與“一體層次民族”（nation）相對應的“多元層次民族”所做的定義，其中最為突出的一點就是該定義所表述的是國家層次之下，也就是亞國家層次的“民族”（ethnic group），而不是具有國家情感的國家性“民族”（nation）。

正是因為中文“民族”概念實際上既能表述具有建立自己主權國家的情感或想象的“一體層次民族”（nation），同時也能表述并不與主權及國家情感相聯的但是卻擁有共同歷史淵源、生產方式、語言、文化、風俗習慣以及心理認同等的多元層次“民族”，所以總體而言，在中文的語境下，“多民族國家”大致可用兩分法劃為三大類型：一、中央（聯邦）政府和地方民間均承認本國是由兩個以上具有國家情感和主權意識的“nation”，也就是由多個費孝通先生稱之為一體層次的“民族”構成的多民族國家；二、中央（聯邦）政府和地方民間均承認本國不是由多個“nation”即多個一體層次“民族”構成的多民族國家，而是由多個“ethnic group/ethnicity”即費孝通先生稱之為多元層次的“民族”構成的多民族國家；三、中央（聯邦）政府強調本國內部并不存在多個“nation”，即本國不是由多個一體層次“民族”構成的多民族國家，但是地方民間則認為本國內部存在著多個“nation”，即認為本國是由多個一體層次“民族”構成的多民族國家。

過去的蘇聯、今天的英國、加拿大以及埃塞俄比亞等都屬于第一種類型的多民族國家。與之形成對照的是，當今世界居于多數的多民族國家是第二種類型的多民族國家，亞洲的印度、巴基斯坦、印度尼西亞；非洲的南非；拉丁美洲的墨西哥、巴西以及其他拉美國家；大洋洲的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等都屬于這一類型的多民族國家。總體而言，美國也是否定本國存在多個一體層次或國家性“民族”（nation），并且是由多個多元層次“民族”構成的多民族國家。雖然，第三種類型的多民族國家為數不多，但是，這一類型的多民族國家卻在當今國際社會頗為引人矚目。其中歐洲的西班牙與亞洲的緬甸最具代表性。

不同類型多民族國家的“民族”成分剖析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從民族學的視角看，在不同類型多民族國家內部，其“民族”成分的構成也是比較復雜的。

首先，在由多個具有國家情感與想象的一體層次“民族”（nation）所構成的多民族國家之中，一般都同時存在著相當數量的多元層次“民族”（ethnic group）。比如蘇聯，其本身是由15個一體層次“民族”（nation/нации）為主體的加盟共和國聯合而成的聯盟，而在這15個加盟共和國之中既有一體層次“民族”(nation/нации),也有亞層次少數“民族”（ethnic minori y/этническое меньшинство）。同樣，在今日的英國，除了英格蘭、蘇格蘭、愛爾蘭和威爾士這四個構成大不列顛及北愛爾蘭聯合王國的一體層次“民族（nation）之外，也同時存在著印度和巴基斯坦裔、非裔和其他亞裔等亞層次少數“民族”。加拿大也是如此，英語“民族”（English speaking nation）、法語（魁北克）“民族”（French speaking Quebec nation）以及第一“民族”（the First nation）——土著民族等與亞裔、拉丁裔等亞層次少數“民族”同時存在。

其次，強調自身是由多個亞層次“民族”構成的多民族國家除了否認在本國內存在著兩個以上的一體層次“民族”（nation）外，一般都強調在諸亞層次“民族”的基礎上建構統一的國家層面的一體層次“民族”（nation）。最后，中央（聯邦）政府強調本國不存在多個一體層次“民族”（nation）而地方民間認為存在多個一體層次“民族”（nation）的多民族國家的民族成分則更為復雜。在這種類型的多民族國家中，官方往往將非國家層面的“民族”分為“nation ality”“major national ethnic races”“national ethnic races”“ethnic group”等多種，而相當多的“多元層次民族”則認為自己就是“nation”。

總之，雖然當代多民族國家的類型大體可以分為三種，但是各種類型多民族國家內部的“民族”成分卻復雜多變。而這恰恰致使不同類型多民族國家人民（people）的國家認同呈現出明顯的多樣性，即不同類型多民族國家中各民族的“國家認同”建構途徑大相徑庭。

不同類型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建構途徑辨析

眾所周知，當代的多民族國家與單一民族國家一樣都是現代主權國家。在以主權國家為主體的現代國際政治體系中，任何一個國家，不論是多民族國家還是單一民族國家，只有得到構成現代主權國家的最為基本的要素——永久的居民，也就是本國人民的認同才能得以存在。這種本國人民對自己國家的認同稱之為“國家認同”。

根據政治發展理論，對主權國家這一政治共同體的支持問題常常被稱為國家認同問題。一旦國家認同發生危機，則整個國家將會陷入危機。目前在討論國家認同問題時，即不論是討論“單一民族國家”還是“多民族國家”的“人民”的國家認同問題時，一般集中于探討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及其與國家認同的相互關系和多元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及其與國家認同的關系。

首先，中央（聯邦）政府和地方民間都承認本國存在多個具有國家情感的一體層次“民族”的多民族國家，其國內各民族在民族層面的“內群體”多元認同方面是相互不重疊的，即各民族的民族認同之間基本不相交。這無疑導致“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相互分離。所謂“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相互分離是指，在這種類型的多民族國家內，各民族的“國家認同”建構并不透過建立一個國家層面的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來進行，即“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建構是相互平行而不相交的。具體而言，這一類型的多民族國家往往或者通過給予國內各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自決權和分離權以及加強各民族（包括nation和ethnic group）的平等參與國家事務的途徑；或者通過與建構一體層次“民族”認同無關的國家公民身份以及多元文化建設等路徑來建構“國家認同”。毫無疑問，過去的蘇聯，以及今日的埃塞俄比亞走的就是前者的道路；而英國、加拿大等多民族國家在允許國內某些“民族”有自決權的同時，很強調走后者的途徑，其中加拿大則更為強調多元文化政策的作用。

其次，中央（聯邦）政府和地方民間均承認本國不是由多個具有國家情感的一體層次“民族”，而是由多個多元層次“民族”構成的多民族國家，其國內各民族在民族層面的“內群體”多元認同方面則是相互重疊的，即各多元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之間通過建構單一的具有國家情感的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而相互重疊相交。在這樣的多民族國家中，國內各民族成員的認同結構相對比較簡單，不同的“內群體”（國內各“民族”）成員通過建構統一的國家層面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而形成單個的內群體，也即單個的一體層次“民族”認同。這種民族層面的社會認同多元性轉化為更高層次認同的單一性，導致各多元層次“民族”能通過建構統一的、國家層面的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來加強國家認同，因為在這里國家層面的一體層次“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相互重合。毫無疑問，美國、墨西哥、巴西及南美洲諸國、南非、印度、印尼等多民族國家大體都是通過在國內各多元層次“民族”之上，建構單一的國家層面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來加強國家認同。

最后，中央（聯邦）政府強調本國內部并不存在多個具有國家情感的一體層次“民族”，但地方民間則堅持本國內部存在著多個一體層次“民族”的多民族國家，其國家認同建構最為復雜與困難。一方面，在國家層面，中央（聯邦）政府強調本國內只存在一個國家性的一體層次“民族”，而國內所有的民族群體不論稱為“nation ality”還是“national ethnic race”或是“ethnic group”都不是具有國家情感的一體層次“民族”，而是多元層次“民族”。但是，另一方面，在地方民間層面，相當部分多元層次“民族”認為自身是擁有國家情感的一體層次“民族”并否認本國內存在統一的國家層面的一體層次“民族”。這導致在這種類型的多民族國家內，各民族層面的“內群體”相互之間難以共同建構國家層面的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盡管其中央或聯邦政府通過包括憲法在內的各種途徑強調建構統一的國家層面的一體層次“民族”，并希望由此而進一步加強各民族的國家認同。

顯然，中央（聯邦）政府和地方民間在民族認同問題上形成了上下錯位——中央政府要建構而地方民間反對建構統一的國家層面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這種民族認同建構的上下錯位致使這一類型的多民族國家中的“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之間形成強大的張力——國家層面強調通過建構統一的一體層次“民族認同”來加強“國家認同”，而地方層面則否認統一的國家層面的“民族認同”的存在，并且強調應該通過“民族自決”的途徑來決定是否需要確立本民族對所居住的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無庸置疑，這種張力，必然造成這一類型多民族國家內部的“國家認同”產生實質性弱化。

在很大程度上，西班牙的“國家認同”困境就是這一類型多民族國家的典型。《西班牙憲法》明確規定：“憲法建立在西班牙民族國家的不能分解的整體基礎之上，它是所有西班牙人共同和不可分割的祖國。”這意味著從西班牙中央政府的層面看，西班牙國內各民族不論稱之為“nation ality”還是“ethnicity/ethnic group”都應該建構起西班牙民族（Spaniard nation）的民族認同，并在這樣的國家層面的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基礎上建構國家認同。但是，西班牙的地方民間卻并不同意推進這種類型的國家認同。以加泰羅尼亞地區為代表的少數民族始終堅持自身的一體層次“民族”的政治地位，堅決不認可西班牙中央政府所強調的西班牙只有一個一體層次“民族”的理念。于是，西班牙加泰羅尼亞民族地區反復要求通過進行有關民族自決的全民公投來確定加泰羅尼亞民族是繼續保持對西班牙的“國家認同”，還是走民族獨立的建國道路。

作為中央（聯邦）政府和地方民間都承認本國存在多個具有國家情感的一體層次“民族”的多民族國家，英國和加拿大可以讓國內具有國家情感的“民族”通過全民公投的“民族自決”方式來確立對自身所處的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即一旦全民公投的結果是多數投票者愿意繼續留在自己所居住的多民族國家之中，那么即便本民族是具有國家情感的一體層次“民族”，也應繼續保持對自身所處的多民族國家的“國家認同”。當然，在給予國內具有國家情感的各“民族”以“民族自決”權力的同時，就必須充分做好本國內具有國家情感的“民族”最終獨立建國的思想準備。反觀西班牙，由于它為中央政府強調本國內部并不存在多個具有國家情感的一體層次“民族”，但地方民間則堅持本國內部存在著多個一體層次“民族”的多民族國家，因此其既不能通過英國和加拿大的途徑來建構“國家認同”，因為中央政府堅持依據憲法決不允許國內各民族通過“民族自決”來確立對西班牙的“國家認同”；也難以通過建構統一的一體層次國家性“民族”來加強對西班牙的“國家認同”，因為相當部分地方民間的民族群體，如加泰羅尼亞民族等都強調自身就是一體層次國家性“民族”，并否認自身對西班牙國家層面的一體層次“民族”的民族認同。由此可見，西班牙的“國家認同”建構十分復雜和困難，而這恰恰也是導致2017年西班牙加泰羅尼亞地區發生違反憲法的“獨立”公投事件的重要原因之一。其實，與西班牙同一類型的多民族國家緬甸，在其實現民主化之后所面臨的“國家認同”挑戰也同樣十分嚴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