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 擇
1966年1月,對于吳金印的人生來說,是極為重要的轉折節點。
在中央團校學習期間,緊張而充實,學習內容豐富多彩,吳金印十分珍惜這個難得的學習機會。他認真聽講,細心做筆記,和其他學員一起,到天安門廣場這個“祖國的心臟”去感受時代跳動的脈搏;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緬懷先烈;到中國革命博物館、軍事博物館聆聽革命先輩為了民族獨立解放而浴血奮戰的英勇事跡;到中國歷史博物館去探尋人類發展進步的軌跡,和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奮斗歷程;重溫黨史、黨章,系統地學習黨的性質、綱領、目標、任務、宗旨等理論知識;聽專家學者講國內、國際形勢,以及中國革命的發展歷程和歷史前進的必然規律。
吳金印每天都處于一種新奇而亢奮的狀態,面對紛至沓來的大量信息,如饑似渴地消化著,感悟著,增長知識的同時,極大開闊了視野和心胸。如果說此前他的境界還僅限于本村本土、本鄉本縣的話,此刻他的心胸得到了很大擴展,開始按照毛主席教導的去“胸懷祖國,放眼世界”。他感到自己完成了一次人生的跨越,有一種躍上高一層平臺而豁然開朗的感覺,人生、理想、信念等許多過去感到模糊朦朧的東西,變得清晰而完整。隨著對黨的認識的加深,被洗滌一新的心靈更加深刻地認識到黨的光榮、神圣、偉大。
金屬熱處理過程中,有一種淬火工藝,金屬通過冶煉淬火,可以摒除雜質,提高純度,大幅度提高強度、韌性,獲得更好、更穩定的性能。在中央團校這個革命大熔爐里,吳金印像一塊粗鋼經過熔煉、淬火、提純,而變得更加堅韌,思想意識得到升華,有了質的飛躍,甚至有一種涅槃重生的感覺。他強烈地意識到,自己作為這個偉大的黨的一員,所肩負的責任重大而神圣,為了這個神圣的職責,自己將不惜一切,哪怕付出生命。
1966年8月,吳金印結束了在中央團校的學習,回到新鄉地區。等待分配工作期間,他被安排住進了地委招待科。干凈整潔的生活環境,吳金印卻住不下去,有一種有勁使不出來的感覺,恨不得立刻投入到具體工作中去。
利用這個時間,吳金印開始回顧這些年走過的路,思索一些深遠的問題。入黨前,是吳金印成長過程中世界觀、價值觀形成的初步階段,父輩的教導,家風的熏陶,形成了他最初的“勤儉奮斗,與人為善做好人”的做人理念;入黨后,他不自覺地將黨的理想信念與自己的樸素人生理念相融合。如今,他開始有意識地把這種不自覺轉變為自覺。特別是通過在中央團校的學習,他明確認識到,中國共產黨之所以先進、偉大,就是因為其善于把人民群眾的需求意愿融為自己的執政理念,把傳承幾千年的中華民族傳統精髓,與當代先進思想理念有機結合,從而形成了一個更加先進、更為人民群眾所擁護的執政理念。譬如把歷史上的“王者以民為天”,演化為“把人民群眾的利益當做黨的最高利益”……
他想起這年初春在團校學習時,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播發的震撼人心的長篇通訊《縣委書記的榜樣——焦裕祿》,他含著眼淚一遍一遍收聽,一次次被深深感染。
夜闌人靜,如水的月光從窗外傾瀉進來,照著吳金印年輕的臉龐。剛剛重溫焦裕祿事跡的他激情蕩漾,心潮起伏:要向焦裕祿同志學習!學習他心里裝著百姓唯獨沒有他自己、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思想;學習他勤儉節約、艱苦奮斗的優良作風;學習他對人民滿腔熱情,在群眾最困難、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去關心幫助群眾的工作態度;學習他全身心投入到黨和人民的事業中,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奉獻精神。
他想,只有把個人理想自覺融入黨和人民的利益之中,把自己有限的生命和黨的崇高的使命聯系在一起,并為之努力奮斗,才會使自己的人生更有意義。
這一刻,吳金印立下心愿:要把焦裕祿當做自己終身的學習榜樣,把做一個像焦裕祿那樣的“黨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作為自己的終生奮斗目標……
他想起在中央團校學習期間,團省委的趙書記利用到北京開會時機,到團校看望河南籍學員時說的話。趙書記說:按照中央精神,共青團是黨的助手和后備軍,是為黨教育培養后備力量的青年組織,培養年輕干部要從共青團抓起……希望大家珍惜這次機會,認真學習,打好理論基礎。同時他還透露:這次學習結束后,省里要召開團代會。你們是重點培養對象,將作為各地區團地委的領導人選……
想到此,吳金印再也躺不下去,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躍起,他要給黨組織寫信,向組織坦露心跡,表達自己的理想與追求……
吳金印坐在桌子前面,攤開信紙,拿出鋼筆,按照當時流行的格式,先端端正正寫了一條“最高指示”:“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這才是好同志。”其實這更是他的心聲。兩天來他一直在琢磨:留在團地委機關工作,看看文件讀讀報,固然輕松安逸,或許在有些人看來,是難得的“機遇”,這個“機遇”也預示著光明燦爛的“好前程”。而他考慮的是應該怎樣報答黨組織的培養關懷。況且,自己的祖祖輩輩都和土地打交道,自己的根在農村,只有把根深深地扎在土地里,才能有所作為,才能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作用。
那個時代有一首歌,匯聚了無數熱血青年的心聲,激昂的旋律再次沖擊著吳金印的內心:
到農村去,到邊疆去,到革命最艱苦的地方去!
祖國啊祖國,養育了我們的祖國,
要用我們的雙手把你建設得更富強。
革命的青年有遠大的理想,
革命的青年志在四方。
筆尖在信紙上沙沙地移動,表達著吳金印此刻的激動心情:我生在農村,長在農村,爺爺奶奶是種地的,父母是種地的,祖祖輩輩都和土地打交道,我是農民的兒子。現在農村還不富裕,我決心到農村去,跟群眾一道改變面貌。因此,我鄭重地向組織申請:讓我到艱苦的地方去……
寫完以后,他認真看了一遍,覺得意思還沒有完全表達出來。他重新拿起鋼筆,在“艱苦”前面,加了一個大大的“最”字,又用鋼筆描了又描,直到分外醒目。
他如釋重負,幾天來的困擾終于有了答案,他為自己的這個決定而激動興奮起來。他拉伸了幾下臂膀,望著胳膊上爆出的結實肌肉包,暗自笑了:伙計,馬上就有出力流汗的地方啦。
上級領導很快找吳金印談話。望著眼前這位濃眉大眼、身體健壯的小伙子,領導為這個有理想有抱負的青年感到由衷的高興。但領導同時也在考慮:吳金印畢竟還年輕,會不會是一時沖動而做出的決定?如今的去向畢竟關系到他以后的前途命運。領導手里拿著那份申請書,抖了兩下,鄭重地問:“小吳,你認真考慮過了嗎?”
吳金印一挺胸脯,猶如即將出征的戰士,朗聲回答:“我認真考慮過了,請組織分配我到最艱苦的地方去!”
領導拍了拍吳金印結實的肩膀,贊許地點點頭:“好,好,有志氣!”
上級尊重吳金印的選擇,正式作出決定:派他到汲縣獅豹頭公社任黨委委員、團委書記。
吳金印聞聽是讓自己到汲縣最艱苦的山區公社獅豹頭工作,喜不自禁:終于如愿以償了。
臨行前領導交代他說:“山里很艱苦,要有充分的思想準備。”
吳金印說:“請領導放心,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會堅定走下去,絕不后悔!”
這個莊重承諾,成為他以后矢志不移的人生坐標。
棲居驢屋
按照公社黨委的安排,吳金印先到下邊跑一跑,對全公社的情況有個大概了解,然后再給他分配具體任務。由副社長李瑞昌陪著吳金印到各個村子去熟悉情況,了解民情。
獅豹頭公社有42個大隊、211個自然村,兩萬多口人分布于2600多道山嶺、2700多條山谷里。吳金印想,既然選擇了這里,就要有扎下根來的打算,既然有扎下根的打算,就不能滿足于“大概了解”。他打算借此機會跑遍獅豹頭的山山嶺嶺、溝溝壑壑。通過深入走訪,對這里的自然環境、風俗民情有個徹底了解,找出造成貧困的癥結所在。山里群眾的艱難貧窮的生活。盡管他原來有思想準備,但走遍全部生產大隊和相當一部分自然村之后,看到的情景比他意想的要嚴重得多。吃水難、吃糧難、走路難、看病難,絕大多數人家吃糧靠統銷……吳金印越走眉頭皺得越緊,越走,越感到肩上的責任重大,如眼前的大山一樣沉重。
吳金印愈發覺得自己的選擇是對的,既然這里如此艱苦,群眾生活如此艱難,自己就有責任、有義務和他們一道去改變面貌。
回到公社,吳金印找到書記郭永安,要求到偏遠艱苦的大隊去駐隊鍛煉。
郭永安把吳金印派到靳莊去駐隊蹲點。
為了與群眾同甘苦、共患難,便于找準造成貧困的原因,也便于照顧他們,把黨的溫暖送到他們心里。吳金印堅持要住到五保戶或者最貧窮的家里。
靳莊大隊支書孔憲銀說:“過去上頭來人,都是住在大隊部。你不知道咱這里的人家,條件太苦,還不干凈,你住不慣嘞。”
吳金印說:“我從小就在農村,咋能怕臟怕苦?我來這里是要和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了解群眾想的是啥、盼的是啥。可住在大隊部,不就是脫離群眾,跟群眾‘兩層皮了嗎?”
“不知道群眾鄰里之間為啥爭吵,老人們為啥唉聲嘆氣,年輕人為啥發愁,小孩子為啥哭鬧……咋能知道老百姓有啥難處,需要幫助他們解決啥問題?”這是吳金印對群眾路線的領悟,也是他從多年農村工作經歷中悟出來的經驗。
孔憲銀見他語氣堅定,沒有商量的余地,只好說:“要論窮苦,咱大隊就屬徐錫成家了。他家勞力少,孩子多,一年里頭吃不了幾頓飽飯。”
吳金印毫不猶豫地說:“中啊,我就住這家啦!”
吳金印去這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吃午飯的飯點。只見破舊的院子里,徐錫成家穿得破破爛爛的六個孩子,高高矮矮站了一片,每人端一只大粗瓷碗,正哧溜哧溜喝著菜湯。
孔憲銀告訴吳金印,徐錫成白天在山上給隊里放羊,女的是他的老伴牛德英。
吳金印朝牛德英打招呼:“大娘,咋晌午過了,才吃飯?吃的啥飯呀?”
沒想到牛德英把飯碗往身后藏了藏,羞愧地低下了頭。
吳金印很納悶,家里來人趕緊藏飯碗,可不是山里人的做派呀。他湊到牛德英的飯碗前一看,驚呆了——碗里清湯寡水地漂著幾片野菜葉,半沉半浮地泡著幾個糠團子。
咋會吃糠咽菜?吳金印吃了一驚,他端過大娘的飯碗嘗了一口,一股又澀又酸的味道直沖腦門。望著面前這個和自己母親年齡差不多的牛大娘,吳金印不由自主地流下了眼淚。
吳金印永遠忘不了牛德英大娘那一刻的窘迫神情,日子都過成這樣了,還捂著傷疤,唯恐別人看見,倒像是自己犯了錯。該自責的是我們這些當干部的呀!
吳金印有一種五內俱焚的感覺。
太行山是英雄輩出的山,共產黨人在這山里面淌過血、丟過命,為的就是推翻舊社會,讓窮苦人過上好日子。這里是老解放區,戰爭年代老區人民冒著生命危險把共產黨人藏在家里,為了革命的勝利,他們做軍鞋、送干糧,把僅有的一把米、一尺布支援前線,甚至把他們的子弟都獻給了中國革命。為了啥?不就是為了那個“讓窮苦人過上好日子”的鄭重承諾嗎?而且牛德英大娘家還是烈屬——他的二兒子,為革命犧牲在戰場上。這些老區人民是我們的恩人啊!按理應當比我們過得都幸福才對呀。可如今這里已經解放這么多年了,雖然他們政治上翻身了,不再受欺凌和壓迫,可沒想到嚴酷的自然環境,依然會讓他們的日子過得如此艱難!
太行山是蘊含中華民族特殊精神符號的山,這里誕生了為實現理想不畏艱難而“挖山不止”的愚公精神。同樣是太行山人,這里的人并不怕吃苦,也不畏艱難,可為什么祖祖輩輩守著苦日子而無力改變?吳金印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覺得群眾的日子過成這樣,這是他們這些當干部的錯,是一種失職!他在感到愧疚的同時,內心泛起一個堅定的念頭:不改變山區面貌,絕不下山!一定要讓群眾吃上飽飯,吃上用糧食做的飯。
窄巴的院落里擠了四戶人家,共二十七口人。徐錫成家的八口人住在三間上房,擁擠得實在沒辦法,只好讓二十歲出頭的大兒子徐澤美和生產隊寄養的一頭毛驢搭伙,住在一間十來平方米的下屋里。
聽說吳金印要住在她家,牛德英又喜又憂:工作員能住進來,說明看得起咱,是多大的面子!可她更犯愁,家里沒個空余地方,讓人家住哪里啊!
孔憲銀看著也發愁,他悄悄跟吳金印商量,想給他再換一戶人家。
吳金印態度堅決:“不用換,我就住這里了。”
他拍了拍徐澤美的肩膀,叫他的小名:“小生,咱兩個晚上擠一擠,中不中?”
牛德英慌忙說:“這可不中,屋里又是驢屎又是驢尿,尿騷味嗆死個人嘞!”
小生也猶豫地說:“屋里就一張小床,夜里把驢牽進來,它一掉屁股,尾巴就能掃到臉上……”
吳金印說:“你能住,我為啥不能住?晚上咱倆打老通,咋樣?”
小生說:“中,只要你不嫌棄!”
夜里,吳金印終于明白為啥大家死活不愿意讓他在這兒住的原因。屋里彌漫的騷臭味兒讓人窒息,蚊子也輪番開始襲擊。雖然吳金印生長在農村,可從來沒有遭過這種罪。他索性坐了起來,用衣服不停地轟趕蚊子。小生卻不管這些,早已經鼾聲如雷。
為啥小生能睡著,自己就睡不著呢?吳金印在心里問自己。距離,這就是和群眾的距離!當初你不是堅決要求到最艱苦的地方鍛煉嗎,怎么這一點苦就經受不住呢?“越是困難的地方越是要去,這才是好同志。”毛主席的話,難道僅僅是停留在你嘴上的一句口號嗎?如果不能和群眾一起同甘苦共患難,還怎樣帶領大家去改變貧困面貌?
吳金印在深深的自責中漸漸入睡。
突然,有個東西在呼哧呼哧往他臉上吹氣,不時還有一團尖尖的東西在他臉上扎一下。
“山里有狼,出門時一定要掂個棍子。”他驀地想起李源屯同事們的叮囑,刷地驚出一身冷汗。等他驚醒過來才明白,原來是那頭毛驢掙脫了韁繩,大概是餓急了,到處亂拱找吃的。他趕忙起身,拴住毛驢,順手給牲口槽里添些草料。
等他重新躺下時,怎么也睡不著了。白天,牛德英大娘的飯碗總在眼前晃動。聽孔憲銀介紹,像牛德英這樣人口多、口糧少的農戶還有好幾家。其他社員家雖然稍好一些,但糧食也不夠吃,靠“瓜菜代”維持生活。
他想:要趕快融入群眾中去,盡快找準窮根,才能找到治窮的辦法。
天剛蒙蒙亮,吳金印就悄悄起床,挑起水桶向村外的河溝走去。白天他見過有人去那里挑水。
等他給牛大娘家挑了一擔水,隊里上工的鐘聲剛好敲響。
歷 練
獅豹頭公社普遍缺水,深山區的靳莊村缺水更為典型。“吃水貴如油,等水打破頭”,因為爭水鄰居反目、親戚不來往;因為挑水,村子里發生了不少令人心酸的故事。這讓在此駐隊的吳金印聽得心里直發酸。
挑水如此艱難,這里的人們祖祖輩輩都把水當作油一樣珍貴,人們想盡辦法節約用水。洗臉時,往盆里舀上一碗水,閨女先洗,媳婦再洗,然后才能輪到男人們洗,到最后剩下一點泥湯湯,依然舍不得倒掉,還要用來拌雞食、飲牲口。
村里人對水的渴望還體現在給孩子的取名上,“盼水”“水生”“水妮”“水英”……
不少人家的小孩子,長年累月沒有洗過臉,只是趁著理發的時候才捎帶著洗一把。
“不瞞恁說,除了夏天,俺都是‘旱坑里的蛤蟆——見天盼下雨!俺是叫水困住嘞。”
群眾告訴來住隊的吳金印:咱們這兒為啥窮?一是干旱缺水,二是地少土層薄,種莊稼全指望老天爺。“寧可種上丟,別想不種收”,咱種地年年都像跟老天爺打賭,要是風調雨順年景,還能多打點糧食;要是遇上干旱年,打的糧食還沒有播下去的種子多。糧食咋會能夠吃哩?
雖然說“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但受缺水、地少的困擾,眼見這里的水土養不住人。
有一次吳金印到徐澤美的伯父徐錫德家吃派飯,徐錫德無意中講的一件事,讓他受到了啟發。
好多年前,徐錫德的父親經歷了一件怪事。有一天早晨,天還沒亮,徐錫德的父親挑著水桶,到離村子一里多路的魚泉寺河溝里挑水。河溝是一條季節河,除了汛期水量豐沛,長年干涸。所幸在這個亂石滾滾的干河溝里,有一汪長年不干的小水洼。附近幾個自然村的人們都來這里挑水。
周圍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見。徐錫德的父親灌滿水桶,擔起來就往家里走,心里為今天起得早不用排隊而高興。走在半道上,他突然聽到身后的水桶里撲通撲通地響,隨著怪異聲響,水從桶里嘩啦嘩啦飛濺出來。徐錫德的父親一陣慌亂,以為遇到了什么怪物,他不敢扭頭往回看,不由得加快了腳步。誰知半道上竟有個東西從水桶里竄出來,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他放下擔子一看,大吃一驚,竟然是一條大魚!看樣子有兩斤多重。
魚在干旱的山區可是個稀罕物,有的人甚至一輩子都沒有吃過魚。徐錫德的父親像撿了一個大元寶,拿起魚來,挑著擔子加快腳步往家里趕。
魚燉好以后,徐錫德的父親舍不得自己一家獨享,喊來左鄰右舍,分享“上天賜的寶貝”。沒有任何調料的清水煮魚,人們吃不慣,都嫌“腥氣”。
徐錫德講完故事,怕吳金印不信,還誓言旦旦地說:“不信你問俺村的人,好多人都知道,好幾個人都嘗過這條魚——大家都悶怪,這是從哪里跑過來的大魚?難怪那個地方叫魚泉寺,還真是有魚哩。”
故事讓吳金印陷入了深思,魚兒離不開水,有魚就有水,從道理上來說,有大魚就該有大水才對。那條大魚是否就是一種暗示?吳金印幾乎每天都到這個水坑挑水。聽村里老年人講,別管天氣多旱,這個水坑從來沒有干過。夏季下過大雨后,水洼里就像開鍋一樣咕嘟咕嘟往外涌水。
會不會這個水坑下面有一條暗河?吳金印腦子里靈光一閃,應當是這樣!只不過這條暗河的水白白從地下悄悄溜走了……如果能找到這條暗河,把它發掘出來,在河溝里修一條石壩,把水存起來,就是個小水庫,不僅能充分滿足人們吃水,還能把附近的旱地變成水澆地,變成水澆地就能多打糧食,有這些增產的糧食,群眾就再也不用為吃糧而發愁了,像牛德英大娘這樣勞力少的人家,也會結束吃糠咽菜的日子……
吳金印為自己的這個推論而興奮不已。他找到孔憲銀,激動地說起他的這個推論。
孔憲銀一聽也興奮起來,對呀,分析得有道理。他倆當即跑到河溝里,在那個水坑邊仔細查看。商量來商量去,覺得這個辦法可行。
燈不挑不亮,理不講不明。在隊里的群眾會上,吳金印把挖潛流、找暗河的想法原原本本講出來,看社員們是啥意見。
“到底是上級派來的!人家工作員就是有一套,想得深,想得遠。咱們祖祖輩輩守著這個水坑,也都知道那條大魚的故事,咋就沒有想到這一層呢?”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道,“按理說,水坑下面應該有一條暗河。”
“咱要是在坑的下游挖一條溝,說不定就能截住暗河。”
秋收一結束,吳金印就帶領全大隊的精壯勞動力開進了亂石滾滾的河溝,打響了尋找暗河也是尋找幸福的戰役。
水往低處流。吳金印他們決定按照群眾的意見,在距離水坑下游二十多米的地方,也就是設想中的暗河必經之處,開挖一條橫跨河溝的深溝。雖然說這種方法工程量不小,但大家都覺得有把握將經過這里的暗河截住。
河溝里到處是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吳金印和大家一起干,遇到大石頭就用撬杠撬起來,幾個人合力抬走;小的用肩扛,用手搬;再小的就用籮筐挑,遇到搬不動的巨石就用炸藥炸開它……越往深處挖越費力,大大小小的鵝卵石被水垢銹在了一起,異常堅硬,一镢頭刨下去,火星四濺。雖然十分費勁,但大家卻分外高興,鵝卵石只有被水浸泡過,才會銹在一起,這不正是有暗河的跡象嗎?
熱火朝天的勞動在進行中,每一镢頭下去都蘊含著對幸福生活的向往,每一镢頭都有說法:
這是找大水呢!
這是挖糧食呢!
這是找幸福呢!
看到這些,吳金印深受觸動。這些憨厚的山民最重情義,要是看你真心實意和他們親,他們就會和你心換心;要是看你真心對他們好,他們就會無比相信你,一心一意跟你走。
天氣漸漸涼了,一群麻雀在田野里此起彼伏地覓食,為即將到來的嚴冬做著準備。大雁在湛藍的天空里排成人字隊形,義無反顧地向南方飛去。面對即將到來的嚴寒,它們因畏懼而選擇了逃避,執意去追逐有水有食物的溫暖舒適環境。鳥有翅膀,可以輕易地逃離困苦。而人呢?出生在哪個地域,地域就決定了人生。人的出生就像一場博弈,“投胎”到了富庶之鄉,就意味著“選”對了人生;如果出生在貧瘠之地,就要面對艱難困苦的生活環境。要想改變艱難困苦的生活,就需要比別人多付出幾倍幾十倍的辛勞和努力。這就是擺在山區人們面前的現實。
吳金印收回追隨大雁飛行的目光,落在不遠處長在崖畔的一棵松樹上,不由得一陣驚喜:在如此貧瘠的土地上,松樹竟然能長得這么郁郁蔥蔥。雖然和大雁相比都是生物,但松樹只能選擇面對現實的堅守,用自己特有的方式生存下去。吳金印走上前去,看到山崖的橫斷面上不時顯露出松樹斷斷續續的根須,盤盤繞繞長達好幾米。民間有一種說法,松柏之類的樹木能分泌一種特殊物質,依靠這種特殊物質和發達的根系來適應嚴酷環境,松樹才能從貧瘠的土壤中獲取養分。
是像候鳥一樣用逃離的方式追隨舒適安逸的溫飽生活,還是像眼前這棵松樹一樣深深扎根于貧瘠的土地之上?幾個月之前吳金印已經做出了選擇。眼下他需要做的就是像松樹那樣,依靠“特殊物質”培育發達根系,深深扎根于土地中,獲得源源不斷的力量源泉。對于吳金印來說,這種特殊物質和發達根系,來源于共產黨人的堅定信念和密切聯系群眾的工作作風。關于土地,關于人民,關于共產黨人,以及彼此之間的關系,毛主席已經闡述得非常清楚:“我們共產黨人好比種子,人民好比土地,我們到了一個地方,就要同那里的人民結合起來,在人民中間生根開花。”
和大家的熱情相比,吳金印心里多了一種忐忑和擔憂。盡管他白天累得疲憊不堪,夜里躺在床上卻難以入睡。尋找暗河,這是他來山區后放的“第一炮”,如此艱巨的工程,成功了,能造福百姓,自然皆大歡喜;要是干砸了,放成了“啞炮”,就成了勞民傷財,讓本來就生活困頓的群眾雪上加霜。到那時,他咋向一心跟他干的群眾交代?
工程比當初的想象的要艱難得多。大家起早貪黑,揮汗如雨地干了個把月,往下挖了三丈多深,依然滴水不見。
深夜,吳金印獨自一人來到河溝里,打算在夜深人靜之際仔細聽一聽,看能不能找到地下暗河的蛛絲馬跡。他像一個探礦尋寶者,在河溝里反復徘徊,往左走幾步,停下來,靜靜聆聽片刻;再往右走幾步,停下來,聆聽一會兒。最后干脆趴下身子俯在大地上,把耳朵緊貼河床,仔細捕捉來自地下的信息。這一刻,哪怕是一點點流水的聲音,都會在他心里激起巨大浪花。他多么希望能聽到哪怕一絲一毫的來自地下的某種暗示。
然而,除了秋蟲的唧唧嘶鳴,四周是讓人心悸的寂靜。
是繼續前進還是剎車停步?他來回踱步,在心里反復問自己。放棄,就意味著功虧一簣,前期所有的付出都將付之東流,群眾心里剛剛燃起的希望之火就會徹底熄滅,進而可能陷入徹底絕望的境地。可是如果繼續干下去,依然找不到大水咋辦?
吳金印帶著復雜的心情回到住處。此刻他擔心的不是群眾如何評價自己,而是反復考慮施工中的細節,琢磨到底哪個地方出了問題。
事關大家的利益,往下干還是不干?到底該咋干?要讓群眾說了算。在跟大家反復討論的過程中,有人提議:要是把施工方式改變一下,由“一條線”改成“一個點”,咋樣?
吳金印眼前一亮,對呀,既然“挖溝”不行,就改成“挖井”,既能節省時間,又能大幅度減少工程量,或許能達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吳金印對鄉親們的一片赤誠之心,早已贏得了大家的信賴。他們對吳金印說,這件事前人沒有想過,更沒有干過,誰也不會有絕對把握,咱就權當搞試驗哩。在他們心里,跟著這樣一個好帶頭人干,即使多掏點力也心甘情愿!
多么好的群眾啊,大家的信任讓吳金印信心倍增:干,只有干下去才有希望!
在認為最有可能的地方,他們選取了一個地點,像挖井一樣,又開始了艱難的施工。
好多天過去了,已經往下挖了幾丈深,提上來的鵝卵石一直干巴巴的,連潮乎乎的跡象都沒有。想象中的暗河像是跟他們捉迷藏,始終不見蹤影。如果是在平原,即使打不到水脈上,挖了這么深,肯定也能見到水。
吳金印開始坐立不安。盡管沒人說什么,吳金印卻覺得十分內疚。夜里,吳金印再次來到河溝里,周圍依然是那么寂靜,月光下那個不見一滴水的黑窟窿直眉瞪眼地盯著他。他坐在一塊山石上,不禁有些傷感,覺得自己是個艱難的跋涉者,被腳下的泥濘緊緊吸住雙腳,無論怎樣用力,也難以前行半步;又感到自己是在翻越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眼看要接近山頂,卻被一道鴻溝阻攔……
在大隊干部和社員代表參加的會上,吳金印誠懇地作檢討:“黨把我派到這里來,是為了改變山區面貌,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可大家跟著我白白出了那么多力,流了那么多汗,我愧對大家!”
鄉親們沒有半點責怪,反而紛紛安慰他:“你是一心為俺干事哩,俺心里都有數。再說,咋樣干,是大伙兒商量的意見,即使弄不成,誰也不會埋怨。”
“你一個公社干部跟我們一起吃苦流汗出大力,大家心里都感激不盡哩。再說,俺們山里人生來就是吃苦干活的,出點力流點汗怕啥!”
“別灰心,你有想法,俺有力氣,兩樣一結合,早晚能找到水。”
每當吳金印回憶起這件事,就會發自內心地感嘆:群眾是多么通情達理!你的決策,只要征求了群眾的意見,是大家商量的結果,不是瞎指揮,即使失誤了,群眾也會原諒你。這就是堅持群眾路線的好處!
那天晚上,他在河溝里近乎絕望地仰望星空,任由淚水在臉上奔涌。怎么辦?怎么辦?他似乎在向夜空征詢答案。天上幾顆星星向他眨了眨眼睛,他不知道星星在向他暗示什么,也不知道哪一顆星是象征勝利的吉星。這時,一個偉人的聲音從天而降:“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提高我們的勇氣!”這是毛主席著名的《為人民服務》中的經典語言,吳金印不僅端端正正抄在筆記本上,而且背誦過無數遍。吳金印在心里問自己:學習毛主席著作講究“活學活用”,自己咋就光會背而不會用呢?革命斗爭從來不會一帆風順,必然要遇到艱難困苦,自己遇到一點困難就產生畏難情緒,遇到困難就退縮不前,這種心態咋能帶領群眾改變山區面貌?
只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就沒有翻不過去的大山!那天晚上,他用紅漆在那段河溝邊的山崖上寫下了九個大字:“找不到大水,死不瞑目!”以明心志。
在微涼的夜風里他久久佇立著,想起了群眾的困頓生活,想起了這一帶山區的種種傳說。
越是貧窮的地方民間傳說就越多,而且大多與食物有關。傳說中的虛擬“幸福生活”,往往會一代代人口口相傳,在反復咀嚼中,品味傳說中的美好時光,以使心靈得到慰藉。
離靳莊不遠有個小山村叫流谷寺,流谷寺的傳說在這一帶家喻戶曉。
很久以前,這里由于連年干旱,造成了災荒,全村人不甘心餓死,紛紛出外逃荒。村上有一年過八旬的老婆婆,行走不便,只好自己留在村里。孤獨的老婆婆心想:我只剩下一升谷子,就是節省著吃,又能吃幾天?到頭來還不是餓死?不如敞開吃幾頓飽飯,再等死。于是,她把僅有的谷子搗成米做成粥,吃過幾頓飽飯以后,就到村頭的石崖前躺下,等閻王爺的召喚。就在她似睡非睡時,覺得有啥東西掉在臉上,她迷迷糊糊地用手劃拉一下,繼續睡覺,可那東西一直往臉上掉。她感覺不對勁,坐起來一看,原來東西是從頭頂上一個細小石縫里流出來的。定睛一看,我的娘哎,往下流的居然是谷子!老婆婆高興極了,她把谷子收拾到一塊兒,用來做小米粥,剛好夠吃一天。第二天是這樣,第三天還是這樣,以后天天如此。兩年以后,逃荒的人陸續返回,驚異地看到老婆婆不但沒有被餓死,反而紅光滿面十分精神。好心的老婆婆就把石縫里流谷子的事告訴了大家。從此,全村人都來這里接谷子。說來也怪,每天流出的谷子勉強夠全村人吃。后來有人想把石縫鑿大一點,好讓谷子流得快點、多點,以后就不用辛苦干活了。他們拿起錘、鏨開始鑿石縫,想將石縫鑿得大點、再大點。有一天,突然從石縫間撲啦啦飛出來一群鳥,越過大家的頭頂向遠方飛去。從此,那個石縫再也不往外流谷子了……
人們為了記住這件事,就把這個小山村叫做流谷寺。如今那個小小的流谷寺廟宇已經遺跡難覓,但峭壁上的石縫處,當年開鑿的痕跡依然清晰可見。
村里人評價起這件事來,都埋怨那個擴大洞口的人太貪心。吳金印卻在想,誰不想追求幸福呢?如果抱殘守缺,依賴等待,一直守著那個洞口不再去擴大,全村人不是還照樣過著半饑不飽的日子?要是找準原因,再對洞口進行擴大……吳金印突然靈機一動:要是借鑒傳說中的辦法,把水坑的邊沿弄大,減少周邊石頭對水的阻擋,水是不是就會“往低處流”呢?
吳金印一時心血來潮,拔腿向水坑跑過去。他蹲在水坑邊,就著月光仔細查看,伸出雙手使勁摳摳水坑邊堅硬的石頭。這會兒,他渴望像夢中那樣把自己變成一個巨人,不用再讓群眾辛苦勞頓,僅憑自己的雙手就能實現目標。
第二天一大早,他把自己深思熟慮的想法告訴大家:如果仔細觀察水坑的周圍地形,就會發現周圍地勢高,隆起的石頭阻擋了水往外流,如果把那些高出的石頭鑿開,在水坑的下游方向打開一個缺口,不就等于給水開辟了一條出路嘛。
大家一聽熱情高漲,摩拳擦掌準備再大干一場。群眾的熱情來自對幸福生活的強烈向往,無疑再次賦予了吳金印戰勝困難的信心和力量。
在很久很久以前,貧瘠與貧窮結緣,并簽下協議,要終生相伴長廝守。于是生活在這一方貧瘠土地的人們,只能祖祖輩輩活在貧窮之中。好在他們沒有絕望,一旦有突破口或者某種契機,就會把聚集已久的窮則思變的力量激發出來。如今吳金印給他們找到了突破口,無處施展的力量終于找對了地方,依他們的執拗個性,一旦認準的事情就不會輕易改變,即便是十頭牛也拉不動他們的決心。
按照預想的方案,吳金印集中精壯勞力對坑沿實施打缺口作業。吳金印寸步不離地守在現場,老話說“事不過三”,這已經是第三次,不能再失敗,不能再折騰大家了。
隨著水坑一側石頭高度的降低,仿佛在一瞬間,奇跡發生了,一坑死水驟然變得靈動活泛起來,嘩嘩作響,順著河溝歡快地向低處流去。干渴已久的河床驟然得到甘泉的滋潤,喝得暢快淋漓吱吱作響。
好,太好啦!人們發出了歡呼,看來這洼水還真連著地下暗河嘞。
人們呼喊著,像是與水流賽跑,順著流水的方向一路攆著觀看。
幾個小伙子干脆在流水剛剛經過的河溝里打起滾來,弄得滿身泥水,卻開懷大笑。
夢境終于變成了現實,突然而至的幸福,讓吳金印有些眩暈,他甚至懷疑現實的真實性。畢竟,眼前的情景在夢里出現過好多次。
望著歡樂激動的人群,吳金印想起這么多天來,群眾的辛勞苦干,一次次被失敗折磨的經歷……
鄉親們蜂擁過來,感謝吳金印辦了一件大好事。吳金印則一臉愧疚地對大家說:“我年輕,沒有經驗,如果一開始就用這個辦法,咋能讓大家出那么多冤枉力,白流那么多汗。這個責任在我!”
有人不禁哽咽起來:“這是多好的干部啊!事辦成功了,不是驕傲自滿,炫耀自己,而是檢討自責……”
這次找水的一波三折,對于吳金印來說是一筆無價的精神財富,經過這次磨礪,他變得更加成熟、沉穩,增強了應對困難挫折的能力,也積累了不少工作方法。在這之后,為避免決策失誤,每逢作出重大決策前,他都會認真調查研究,反復論證琢磨,直到大家認為是最佳最科學的方案時,才著手實施。從此,他養成了一個習慣:干一件事之前,要充分動員群眾出主意拿意見,只要尊重群眾的意愿,發揮群眾才智,就會取得更大的工作成果。
通過這件事,吳金印還體會到:看似窮山僻壤的山區,其實蘊藏著巨大潛力,等待著人們去發現、開發。
找水的成功讓群眾干勁倍增。按照最初的計劃,吳金印帶領大家開始修轉山水渠。經過計算,只要能把水引到田間地頭,就能將上百畝旱地變成水澆地。
群眾興奮地合計未來的生活:種地有了水,不僅能保豐收,還能種蔬菜。過年的時候再也不用挑著擔子跑幾十里路,去山下用珍貴的糧食換蘿卜白菜啦。
緊接著實施的是引水工程。利用自然落差把水引到村子里,接上水管,群眾吃上了送到家門口的“自流水”。
接通“自流水”那天,全村大人小孩歡呼雀躍,像過節一樣高興。那些被旱魔折磨了一輩子的老人,捧著從“龍嘴”里嘩嘩流出來的清水,老淚縱橫地說:“光聽說城里頭有‘自流水,一擰龍頭就會嘩嘩地流,沒想到咱這窮山溝也用上了‘自流水!”
有的老人半信半疑地念叨:“叫我瞧瞧,是不是在做夢?”說著放下拐杖,用手接起一捧水,嘩地拋到臉上……
大家都笑了,對老人說:“這不是做夢,你看上級派來的吳工作員不就站在你面前嗎?是他領著咱們干出來的,他可是咱們這兒的大恩人,咱得好好謝謝他呀!”
吳金印在靳莊帶領群眾挖潛流,找到了大水,不僅解決了靳莊、外靳莊、桃園溝三個自然村的吃水難問題,還讓一部分旱地變成了水澆地。消息像風一樣很快傳到了公社,公社干部紛紛豎起大拇指。
郭永安和任長善更高興:“這個吳金印,年齡不大,還真有工作能力。”
從此,這三個村的群眾有了炫耀的資本,他們利用串親戚的機會到處宣揚:俺們吃上了“自流水”,俺們種上了旱澇保收的水澆地,俺們的生活馬上就會大變樣。他們還到處夸耀:“上級給我們派來一個有本事的工作員,一個能干事、會干事的吳金印。”
他們還編了一首歌謠:
咱的幸福哪里來?
上面派來個小毛孩,
這個人,不用問,
他就叫個吳金印!
靳莊老百姓在夸耀這個“小毛孩”時,那種神態和語氣,如同炫耀自己家里的寶貝一般,讓外村人好不羨慕。
楊務新殺雞
吳金印挑著他的全部行李,行走在崎嶇不平的山道上。群山在視野里連綿不斷地伸展,漸漸淹沒在灰蒙蒙的云霧之中。路邊的灌木、青草已經泛起微黃,預示著酷熱難耐的燥熱天氣即將過去,涼風有信、秋月無邊的宜人季節將要來臨。
吳金印步行十幾里來到了池山大隊駐隊。根據吳金印要住在最需要幫助的群眾家里的意思,大隊黨支部書記李仁安排他住進烈屬宋大娘家。
吳金印望著白發蒼蒼的宋大娘,對這個為革命奉獻出自己兒子的老人倍加崇敬。心里暗暗打算:要盡心盡力地照顧好大娘和一家老小的生活。他把大娘的家當作自己的家,平時擔水、掃地,別管是臟活累活他都干。房子漏雨,他去修;家里沒柴燒了,他上山去砍。宋大娘體弱多病,患病臥床時,吳金印跑前跑后,請醫買藥……
天長日久,宋大娘真的把吳金印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有一次深夜,吳金印頂風冒雪從外面開會回來。凍得瑟瑟發抖的他走進自己住的小屋,一掀被窩,一個輸液瓶子咕嚕嚕地滾了出來。他伸手一摸,微微燙手,霎時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他捧著熱乎乎的輸液瓶思緒萬千:這是宋大娘唯一的一個輸液瓶,平時老拿它當寶貝。這么冷的天,老人家不說給自己暖腳,不說給孫子們暖身子,卻拿過來給我暖被窩。吳金印眼睛濕潤起來,不由想起自己小時候,母親拿著棉襖棉褲在灶火上烤熱乎,趁熱給自己穿上的情景……可憐天下父母心,還有什么比父母的心更暖人呢?
寒冷的夜晚,吳金印在充滿母愛的溫暖中進入夢鄉……
一個寒冬的晚上,風大雪猛,滴水成冰,吳金印從公社回到住處天已經很晚。他剛睡下不久,老支書李仁輕輕走進屋子,將身上的羊皮襖蓋在吳金印腳頭。盡管他輕手輕腳,吳金印還是被驚醒了。吳金印動情地對李大伯說:“恁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這么冷的天,把羊皮襖給我拿來,我咋能蓋得住啊。”
一件羊皮襖被兩人推來讓去。吳金印把皮襖揭下來,李仁又給他蓋上;再揭下來,又蓋上。
李仁出門之后,吳金印咋想咋不合適:山里人御寒全依靠羊皮襖,如今給我蓋上了,老人家能不冷嗎?他拿著皮襖追了出去。好說歹說,總算把羊皮襖給李大伯披在了身上。
沒一會兒,李大伯拿著皮襖又回來了,吳金印還是堅持不要。
李大伯氣惱地說:“你是看不起俺山里人,還是看不起你大伯?你沒明沒夜地給俺打井,一心為俺山里人著想干事,俺就不能關心關心你?”
他不由分說又把羊皮襖給吳金印蓋上:“村里人再三交代俺要照顧好你——天恁冷,你的被子又恁薄,要是凍壞了身體,你叫俺咋向村里人交代?你要是再不要,我可就惱了啊!”
望著老人傴僂的身影消失在風雪中,吳金印思緒萬千:這是多么樸實真摯的感情啊!自己只有拼命工作,盡快改變山區面貌,才對得住山區人民的一片深情。
讓吳金印念念不忘的還有楊務新老兩口為他殺雞的事。
楊務新老兩口六十多歲,是無兒無女的五保戶。吳金印一到池山村,就把這老兩口作為重點照顧對象,把他家的吃水包下來,無論工作多忙天氣多不好,都不耽誤老兩口用水。從柴米油鹽到老兩口的身體健康,吳金印像對待爹娘一樣無微不至地關照。
老兩口深懷感激之情:人家吳金印跟咱一不沾親二不帶故,卻像親人一樣照顧咱,咱也得找個機會“心疼心疼”這個不是兒子勝似兒子的吳金印。
老兩口特意到處打聽,吳金印今天在誰家吃派飯,明天到誰家吃派飯。扳著指頭算哪一天能輪到他家來。
在老兩口的熱切期盼中,終于盼到了吳金印來家吃派飯的日子。老兩口合計再三:吳金印整天為咱辛勞,家里也沒啥稀罕東西,干脆把家養的老母雞殺一只,給他補補身子。
吃過早飯,老兩口眼看著吳金印扛著農具走出家門,下地干活,他們便忙活開了。挑一只最肥的老母雞,宰殺,褪毛,開膛,洗凈,然后放在鍋里小火慢燉,圖的是“湯又好喝肉又爛”。
臨近中午,老兩口像盼望遠離家門久未歸的兒女回家一樣,急切地想過一把“父母”癮。
晌午飯時,吳金印跨進家門。老兩口趕緊連雞帶湯盛到瓦盆里,端到吳金印面前:“孩子,快趁熱吃肉喝湯!”
老兩口像端詳自己的親兒子一般,臉上洋溢著會心的微笑,期待著吳金印狼吞虎咽般地“吃肉喝湯”。
吳金印一下子愣住了:“恁這是?”
他瞧瞧老兩口那親切而慈祥的笑容,再看看盆里冒著熱氣、溢著香味的雞肉,一股暖流涌上心頭。
吳金印紅著眼圈責備老兩口:“恁咋舍得,舍得把寶貝老母雞殺了?它可是恁老人家的‘小銀行啊!”
老兩口笑著說:“舍得,舍得,只要是恁吃,俺老兩口就舍得!”
吳金印只覺得嗓子發干眼圈發熱:大爺、大娘啊,恁這份情意太重了,我吳金印咋能承受得起?哪能吃得下去啊!他聲音哽咽地對兩位老人說:“我還要去大隊部給公社打個電話,恁先吃吧,就別等我吃飯了。”
說罷,轉身快步走出了楊務新的家門。
吳金印十分清楚,在貧困山區,老百姓家里養幾只雞,就意味著開設個“雞屁股銀行”,油鹽醬醋之類的零花錢,全指望雞下的蛋來換。因此群眾把養的雞看得特別貴重,不是十分親近的人,絕對舍不得殺雞。
老兩口左等右等,眼看著盆里的雞肉漸漸不冒熱氣,也不見吳金印回來,趕忙去村里四下尋找。好不容易找到吳金印,只見他正在楊務和家蹲在地上喝稀菜飯。
見此情景,楊務新急得哆嗦著嘴唇,一時不知說啥好。
楊大娘哭著反反復復就問吳金印一句話:“孩子,你到底是為啥不吃?為啥不吃啊?!”
老兩口在那里哭著不走。
吳金印也掉下淚來:“大爺、大娘,恁的心情我能理解,恁的心意我領了,謝謝恁對我的恩情。可我是干部,不能吃啊!吃了就是搞特殊,就是違反紀律,上級要處分我哩。”
吳金印抬出“上級”來堵住老人家的嘴。
楊務新說:“吃頓飯也叫搞特殊?俺知道你是公家人,可人‘公肚不‘公,你多少天才輪一次到俺家吃頓飯?只興你見天擔水掃地照顧俺,就不許俺老兩口盡盡心嗎?要是因為這個事上級就要處分你,俺就去找恁的上級說理去!”
吳金印耐心地跟老兩口解釋:“大爺、大娘,恁想一想,我輪流到各家各戶吃派飯,到誰家不是好長時間才輪一次?要是都跟恁這樣給我做好吃的,我不就是搞特殊嗎,不就是高高在上嚴重脫離群眾嗎?我是黨派來幫群眾解決困難的,咋能給群眾增加負擔?”
“恁老人家要是真疼我,就別讓我犯錯誤。這燉雞就留著給自己補身子骨吧。”
從此,老兩口逢人就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好干部。”
“不吃蘋果”是共產黨打江山時被老百姓廣為稱頌的故事。吳金印對于毛主席著作里提到的“不吃蘋果”的故事,印象極為深刻。
在1956年11月15日黨的八屆二中全會上,毛主席用“吃酸菜”和“不吃蘋果”的典型事例,來強調“務必使同志們繼續保持謙虛、謹慎、不驕不躁的作風,務必使同志們繼續保持艱苦奮斗的作風”的重要性。毛主席特意指出:“錦州那個地方出蘋果,遼西戰役的時候,正是秋天,老百姓家里很多蘋果,我們戰士一個都不去拿。我看到了那個消息很感動。在這個問題上,戰士們自覺地認為:不吃是很高尚的,而吃了是很卑鄙的,因為這是人民的蘋果。”
其后,毛主席曾經三次提到“不吃蘋果”,用這個典型事例來告誡全黨,絕不能損害群眾利益,以及防微杜漸的重要性。
多年之后,吳金印談起了這件事仍說:“在貧困山區,大家都是長年累月不見葷腥,我能不知道肉好吃嗎?可如果我吃了,群眾知道我愛吃肉,然后都給我殺雞做肉吃——這還得了,這是典型的搞特殊,不僅是嚴重脫離群眾,可以說是嚴重損害了群眾利益!”
他這樣總結道:“一個干部,從你搞特殊的那一刻起,就脫離了群眾;脫離群眾,你就干不長!所以我的體會是:當干部嘴不能饞,嘴饞就會吃掉原則;心不能貪,心貪就會失去氣節……”
每當雨雪天氣,吳金印都會頂風冒雪去檢查軍烈屬、五保戶、困難戶的吃燒穿住,幫助他們解決困難。吳金印把鄉親們當作親人,鄉親們也把吳金印當作親人對待。
吳金印不管到哪一家吃派飯,從來不讓做兩樣飯,為他“搞特殊”。一次在楊開業家吃派飯,吳金印用筷子一挑,只見酸菜下面是白面條,再看看鍋里是稀菜飯,心里很不是滋味:群眾的白面金貴得很,我咋能一人獨享?群眾越是把自己當“客”敬,越說明自己還有脫離群眾的地方,所以這種“待客飯”堅決不能吃!
他端起自己那碗“特殊飯”倒進了稀菜飯的大鍋里,對楊開業說:“既然大家把我當一家人,就不能吃兩樣飯……”
逢年過節時,村里的不少家會給吳金印預備下過節飯,就想趁著自己改善生活之際犒勞吳金印。他們覺得:這是跟我們吃一樣的飯,不是搞特殊,看你吳金印還能再說啥!
可每到這時候,吳金印就會“失蹤”。為了不占群眾的便宜,他悄悄躲進了大山里,渴了,喝一口軍用水壺里的水;餓了,啃幾口涼干糧……
人民群眾對他的深情厚誼,一樁樁一件件都深深烙在吳金印的心里。每當回憶起那些日子,吳金印心里總是暖暖的:“是樸實的山里群眾,讓我真正懂得了啥叫善良、啥叫感恩。我在心里發下誓言:要深深扎根于人民群眾的沃土上,把人民群眾當父母,自己永遠是人民群眾的兒子。如果不盡心竭力為群眾辦事,回報他們的深情厚誼,就是一個沒良心的不孝之子!”
旱地水窖的故事
“群眾生產,群眾利益,群眾經驗,群眾情緒,這些都是領導干部們應時刻注意的。”毛主席的話,更促使吳金印下定了決心:就是踏遍青山,也要在池山大隊找到水源,幫群眾解決吃水困難。
然而,他訪遍了池山村的老人,他們一聽說找水源,全都無可奈何地搖頭。
吳金印抽時間就到村子附近的山山嶺嶺去轉。有時半夜從床上爬起來,趁著夜深人靜,去山溝里仔細聆聽有沒有水流的聲音,在心里無數次期盼有奇跡發生。
半個多月過去了,他所有的辛勞和努力統統歸零。水呀水,到哪里才能找到你?水似乎變成了沉甸甸的石頭,堵在吳金印的胸口,讓他有喘不上氣的感覺。
既然找不到水,能不能打井、打深井?吳金印問村里人。群眾說,打過,老幾輩就有人打過,可就是打不出水來。咱這個地界下面沒有水脈呀!
看來只有打旱井了。這種本地稱作旱井的,就是旱地水窖。在雨季把房頂、地上形成的雨水徑流收集起來,存到水窖里,“整存零取”解決吃水問題。
沒想到吳金印把想法一說,正熱烈討論的群眾頓時鴉雀無聲。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像是有什么難言之痛。
吳金印想,別管有啥原因,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率先示范。說一千道一萬,要想做通群眾的思想工作,啥都沒有讓事實說話有力。
吳金印圍著村子里里外外反復察看地形,在距離宋大娘家幾百米的一個山坡下,發現一處打旱井的“風水寶地”:幾道雨季被水沖出來的流水溝在一個低洼處匯合,如果在這里打旱井,匯聚的徑流就會全部流進井里。
說干就干,吳金印拿镢頭在地上畫了一個圓圓的井口,便開始了他的打井作業。
在土少碎石多的地方打井談何容易。一镢頭下去,是一個白點;再一镢頭下去,碰到的石頭會迸出火花。
镢頭挖土石發出的“咚、咚”響聲,在寂靜的山村里回蕩。村里群眾聽說吳金印在這個被稱作“龍脖子”的地方動土,臉上閃過一絲驚慌,祖輩傳下來的說法已經在他們心里根深蒂固。
吳金印經過再三了解才知道,山里人有山里人的“規矩”,什么風水呀,龍脈呀。意思很明確,誰招惹了這些,誰便會遭到報應。
吳金印淡淡一笑,群眾的顧慮能夠理解。自己是共產黨員,是唯物論者,絕不能相信封建迷信這一套。退一萬步來講,真要有什么說道,就應驗在我身上好了。再說,既然這里被稱作“龍脖子”,就該有龍;既然有龍,為啥老百姓吃水這么難,也沒有見它顯過靈,出點水來普濟蒼生?
村里群眾知道,在石多土少的地方打旱井有多艱難,也曾冒出過幫吳金印一把的想法。可是,頭腦里的那個“禁區”讓他們不敢越雷池一步。
一些老人在默默祈禱:千萬保佑這個工作員,他還年輕,不懂咱這里的規矩;再說,人家是個大好人,又不是為自己,他是在為大家辦好事哩。土地爺呀,老天爺,您可要明辨是非,真要是冒犯了您,您可要多擔待呀!
起初吳金印是用鐵鍬把土石扔到井外面,隨著深度增加,只能在井里跪著取土掏渣,用鐵鍬已經無法往上拋土石,他有一種牛掉進井里——有力使不上的感覺。井越挖越深,困難越來越大。等打到一人深的時候,人想從井里上來都非常困難,從井里往外出土更成了老大難。如果是打直上直下的豎井,還可以在井壁上鑿出幾個用來蹬腳的腳窩,人順著一個個高低錯落的腳窩,就能從井里攀爬出來。但為了增加水窖的儲存量,打的井必須要像腌咸菜的壇子那樣口小肚大才行。
所以,人要想從井里上來,只有借助于繩索之類。
吳金印環視了一下四周,發現井口附近有一棵碗口粗細的槐樹,不由暗喜:伙計,你可幫我的大忙了。他找來繩索,將一頭系在槐樹上,自己先拽著繩子下到井底,裝好一籮筐土石后,用繩子預先系在籮筐上,自己抓著繩子先爬上井口,然后再用繩子把籮筐拽上來,倒掉籮筐里的土石之后,再把籮筐卸到井底,人再拽著繩子下去……一個人干活,他只能這樣循環往復,爬上爬下地來回折騰。
他暗笑自己:“這才是真正的自力更生,艱苦奮斗!”
褲子磨出了破洞,手上磨出了血泡,衣服上下沾滿了泥土。此刻沒有人會相信他是一個公社干部,只會把他當成能吃苦受累的地道山里人。
吳金印并不是專職打井,他既不能耽誤在生產隊干活,有時又要去公社開會。他把閑余的時間和精力聚集到這口旱井上,有時利用中午,有時是在傍晚,哪怕有一點時間,他都要過來干一會兒。如果白天實在抽不出時間,他就會利用有月亮的夜晚,用馬燈照著井底繼續干。
盡管他年輕力壯,但也有體力不支的時候。每當這時候,他就這樣給自己加油:
這一鐵鍬,讓群眾挑水的距離縮短了一米。
這一镢頭,又縮短了一米。
這一筐,是孩子們的洗臉水。
這一筐,是鄉親們的洗澡水。
這一筐,是增產糧食的豐收水。
這眼井,是為摔斷腿的徐錫全老人。
這眼井,是為宋大娘一家。
這眼井,是為了讓群眾“眼見為實”。
說也奇怪,當他這樣想時,就能一鍬接一鍬、一筐接一筐地堅持干下去,竟然沒有了那種十分吃力的勞累感。
信念產生力量!
“咚咚”作響的镢頭挖土石聲,起初驚得附近樹上的麻雀亂飛,漸漸地雀兒也習慣了這種聲音。它們站在樹枝上,從枝葉茂密處伸出小腦袋,好奇地盯著下面這個不時從井里爬上爬下的人。它們實在不明白,他每天在這里費勁地鼓搗什么?如果它們知道,這個整天忙碌的人是為了水,一定會譏笑他:你咋那么實誠呢,像我們一樣換個地方到別處去,還愁喝不上水?
到了冬天,嚴寒讓挖井變得更加艱辛。在井底挖土石時,吳金印經常干得滿頭大汗,雖然說身上只穿一件單衣,但悶熱還是讓他有些喘不過氣來,等他拽著繩子上到井口,剛能透一口新鮮空氣時,凜冽的寒風立馬又讓他渾身打戰。寒徹肌骨的感覺,讓他趕快倒掉筐里的土石,順著繩子下到井里暖和一會兒……
下定決心,
不怕犧牲,
排除萬難,
去爭取勝利。
偉人的話讓他一次次堅定信念,頑強地支撐下去。
好在他長年累月參加勞動,練就了一副好身板。要不然,這種冬天和“夏季”的頻繁變換,不累出病來,也會“變”出病來。
水滴石穿,繩鋸木斷。經過半年多的不懈努力,吳金印奇跡般打成了一眼能蓄水五六十立方米的旱井。
“干部不領,水牛跳井”,意思是說,沒有人帶領,群眾有力也使不上。吳金印的舉動感動了鄉親們:“吳金印真是咱們的貼心人,硬是一個人給咱打了一眼水窖。他能在咱村吃幾天水?咱要是再不行動,就太對不住人了。”
吳金印看火候已到,就廣泛發動群眾,開展打旱井運動。
在吳金印和大隊支書李仁的帶領下,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池山大隊就打了三十多眼旱井,還在一個山水匯流處修了一個大蓄水池。
來年雨季一到,這些設施發揮了巨大作用。山水把旱井和大蓄水池灌得滿滿當當,不僅解決了全村人畜用水問題,而且還能點種一些紅薯之類的旱地作物。
池山群眾告別了跑十幾里路挑水的艱辛,世世代代困擾他們的吃水難一舉得到解決。
吳金印打旱井的事,池山村群眾念念不忘。二十多年后的1992年9月,村里人為了讓后生晚輩記住這件事,在吳金印當年挖的旱井旁豎起了一塊石碑,上面醒目地鐫刻著“吃水不忘挖井人”幾個大字,碑文如下:
一九六七年冬,黨的好干部吳金印同志,為解決池山村民吃水問題,不畏嚴寒艱辛,親自捋袖挖井,為民造福。幾十年來,池山村民吃水不忘挖井人,特立此碑留念。
池山人民
一九九二年九月
開弓沒有回頭箭
1973年10月16日,是個值得載入史冊的日子,也是讓所有獅豹頭人終生難忘的日子。
“滄河大會戰誓師大會”在棋盤山下的滄河灘舉行。會場周圍彩旗飄揚,“讓高山低頭,讓河水讓路”“鑿洞筑壩改河造田”“向滄河要糧”等巨幅標語格外醒目。風展紅旗如畫的場景,高音喇叭傳出的激昂革命歌曲,讓在場的人們血脈賁張,心潮激蕩。肩扛鐵鍬、鋼釬、大錘等各種勞動工具的社員們,從一個個山窩窩里走出來,從四面八方向這里匯集。
吳金印這個全縣最年輕的公社黨政一把手,以工程指揮部指揮長的名義出現在這里。
為了這一天,為了“誓把河山重安排”的誓言落到實處,吳金印做了大量的前期準備工作,在人力、物力、財力上做好了開工準備。為了解決工程資金問題,公社在辦起機械廠、罐頭廠的同時,還成立了工程隊,搞勞務輸出……所有這些,為落實宏偉藍圖提供了資金保障。
吳金印深情地望著自己對面站立的精壯太行兒女們,多少代的山里人憑著靠山吃山的最原始理念,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繁衍生息。盡管環境惡劣,但窮家難舍,他們從未萌生過逃離的想法。面對惡劣的生存環境,極度匱乏的物質條件,他們靠什么立足?靠的就是堅韌頑強性格和與困苦抗爭的意志。
“咱們就是要向大山開戰,向滄河灘叫板,在與大自然的抗爭中,改變吃苦受窮的命運。”吳金印在心里默念著一會兒將向鄉親們宣布的動員令。
會場上沒有搭建主席臺,吳金印和所有參加會戰的人們一樣,“平起平坐”在亂石滾滾的河灘地上。這也預示著“官兵一致”,預示著這里沒有光說不干的領導,預示著他和班子成員既是指揮員,更是戰斗員。
吳金印的目光一遍遍掃視著一隊隊太行兒女,那一張張紫紅色臉龐上洋溢著興奮和堅定的神情。這些衣衫襤褸甚至食不果腹的山里人,已經覺醒過來,不服所謂的命運擺布,立志要把自己的命運從老天爺手里奪回來,并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中。
望著眼前一支支精神抖擻即將出征的勁旅,吳金印抖擻精神,跳上了一塊大石頭,仿佛站上了點將臺,放開嗓門,開始點名:
“一連!”
“到!”
“二連!”
“到!”
“三連!”
“到!”
“羊灣大隊!”
“到!”
“小店河大隊!”
“到!”
……
“到!”“到!”“到!”山谷里激蕩起鏗鏘有力的回聲。
點將的嗓門洪亮,回答的聲調激昂。每一支隊伍在應答時,人們都會挺一下胸膛。
吳金印的手掌猛地往下一劈,會場周邊驟然響起震耳欲聾的炮聲:“轟”“轟”“轟”……
炮聲在群山里回響,久久回蕩。
這是向貧困宣戰的怒吼!
這是向艱難突擊的沖鋒號!
沉寂多年的群山沸騰了!
獅豹頭人民的心沸騰了!
吳金印運足底氣,正準備宣布“滄河改造大會戰正式開始”時,突然,他看到一輛吉普車一路煙塵,向著會場這邊疾馳而來。
是縣委的車!
吳金印不由得一陣興奮,關于滄河改造大會戰的方案,可以說是群眾愿意,班子滿意,領導同意。他之前曾向地委副書記席光華、縣委書記樊林英匯報過,他們都表示同意。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沒想到“東風”真的來了。縣里領導來得真是時候,如果能讓縣里領導宣布“滄河改造大會戰正式開始”,對參加大會戰的人們該是多大鼓舞呀!
吳金印大步流星地向吉普車迎去,幾位副指揮長跟在他身后。
吉普車在離會場最近的路邊“吱”地停下,車門打開,下車的是吳金印十分熟悉而敬重的一位縣領導。
吳金印微笑著迎上去和縣領導握手。然后把通過鑿羊灣洞、改河裁彎,能在河灘造地將近六百畝的施工計劃做了簡要匯報。他說:“您來得正是時候,我們正要開誓師大會,請您做指示,講講話吧!”
“我就不講了。”縣領導說:“你們的決心是不小,可要把這座山打穿,要把這么大一片河灘造成地,這是多大的工程啊。別說你一個不足一萬人的公社,就是我們縣里也得考慮能干不能干,干成干不成!”
縣領導放低聲音,關切地對吳金印說:“像你們找水、修渠、打旱井,一點一滴從改善老百姓的生活做起,就很不錯嘛。如今你要一口吃個胖子,搞這么大的工程,金印,可不能頭腦發熱呀。你想過沒有?要是弄不成,剩下個勞民傷財的半拉子工程,你咋跟生活苦巴巴的老百姓交代,咋向對你寄予厚望的縣委交代?我真替你擔心嘞!”
吳金印想跟領導具體匯報一下,領導說:“沒時間了,我還要趕回縣里去開會,就這吧。我的意見是:不支持。希望你們三思而后行。”
吳金印只好一面送領導上車,一面表示:我們再商量商量。
吳金印是個意志堅定、對于任何艱難困苦從不屈服的人,此刻面對領導的質疑,有點發蒙。望著眼前不知審視、測量了多少遍的壁立千仞的棋盤山,吳金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重壓。他在心里反復問自己:頭腦發熱?拍腦袋工程?違背群眾意愿?
的確,當初論證大會戰的必要性時,盡管多數人表示支持,認為在滄河灘實施改水造地工程,是從根子上解決這一帶人多地少矛盾的好辦法。但也有少數人持反對意見,主要是擔心這么大的工程能不能拿下來。還有極少數人畏懼大干苦干,缺乏窮則思變的斗志。那些羊灣村之外的群眾也有想法,認為自己不受益,何必要為別人去苦干。圍繞“為誰干”“干與不干”“是高標準干還是低標準干”等關鍵問題,各種思想觀念開始激烈碰撞。吳金印則從多方面給予引導:是苦熬,一直窮下去,還是通過苦干開出一條幸福路?如果干,怎樣個干法,是馬馬虎虎糊弄一陣子,還是讓工程永固經得起時間的考驗?
可喜的是,最終大家統一了思想:遲干不如早干,蠻干不如巧干。贊同吳金印“苦熬沒有頭,苦干有奔頭”的觀點。而且認為:工程是給咱自己干,為了子孫后代,決不能馬馬虎虎,必須堅持高標準。
至于“為誰干”的問題,吳金印向大家敞開心扉,要發揮社會主義集中力量辦大事的優勢,逐村逐隊地治理,最終要讓所有大隊、小隊都受益,讓所有山區群眾都嘗到甜頭。
此刻,吳金印在心里念叨:老領導啊,老領導,您特意起大早趕過來提醒我,是擔心我年輕容易沖動辦錯事。我明白您的一番苦心,既是為我著想,更是為群眾著想,怕我們勢單力薄,一旦拿不下工程,群眾就會白流汗,白掏力。到那時,我這個公社書記就會背上勞民傷財的黑鍋,既對不起山區群眾,又辜負了縣委的重托。
可是老領導,您不知道,這個大會戰工程,我們是經過充分調查研究,通過科學分析研判,經歷了毛主席提倡的“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的過程,經公社黨委和群眾反復討論,最后才下的決心。既不是拍腦袋工程,也沒有違背群眾的意愿。我們不是準備不足、倉促上馬,從精神到物質我們都做了充分準備。工程量是經過技術人員反復測量計算過的,最多三年時間,我們肯定能把工程拿下來。
怎么辦?領導的意志不能違背,那么群眾呢,群眾的意愿該咋去面對?
吳金印似乎陷入了難以破解的兩難之中:一方是自己一向敬重的上級領導,一方是群眾的熱情和亟待解決的困難。到底該遵從哪一個?順應哪一個?
這個本不該出現的難題,實實在在擺在了吳金印的面前。他必須在兩者中間進行艱難抉擇。
吳金印想起楊貴曾對他講過:最初修紅旗渠時,有位領導,而且是一位很大的領導持反對意見。但楊貴沒有放棄,只是采取的方法更講策略。如果沒有楊貴當時的堅持,哪會有現在聞名于世的紅旗渠?
共產黨人是干什么的?不就是為人民的利益而工作,全心全意為人民群眾服務的嗎?想到此,吳金印覺得答案已經清晰,雖然我個人的力量弱小,但身后站著近萬名群眾,他們有改變落后面貌的雄心,有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壯志。
現在箭已經搭在了弓上,身后,公社、大隊的干部們在看著我,那么多熱血沸騰、急于改變落后面貌的群眾在等著我,不能再猶豫不決了,棋盤上的卒子——只能進不能退!
“吳書記,咋辦?”公社副書記王桂成、黨振合及羊灣大隊支部書記郭文煥在他身后輕聲提問。
他們心里也是七上八下,有一種欲罷不忍、騎虎難下的感覺。
吳金印點名問道:“郭文煥,這是一塊硬骨頭,可是如果啃下來就是一塊‘大肥肉,你干不干?”
郭文煥說:“關鍵是公社支持不支持。”
“公社肯定支持你!”
郭文煥一拍胸脯:“干,只要公社支持,我干定了!”
吳金印說:“咱們要講策略,不能擺出跟領導頂著干的架勢。你們看這樣行不行,由羊灣大隊先干起來,公社全力支持。”
郭文煥幾個人喜笑顏開:“這個辦法好,我們剛才還在擔心呢,要是說不干就不干了,咋給群眾交代呢!”
“原本計劃直接打成大洞,現在情況變了,咱們也要跟著調整。羊灣大隊只有60多個壯勞力,再分成三班干,人手更少了。我建議:咱比著被子伸腿——量力而行,有多少人干多少人的事。先打兩米高、兩米寬的導洞,等導洞打通了,更能鼓舞群眾的干勁。到那時,再進行擴洞,人展開了就不會窩工,再組織全公社人員一起干。”
經過緊急商議,幾個人都贊成吳金印的辦法。
“好,那就這樣定了。說了算,定了干,再大困難也不變,開弓沒有回頭箭!咱們不能讓群眾失望,而且要干得更好、更快!”吳金印語氣堅定地說。
吳金印的臉上已經沒有了絲毫的猶豫、沮喪,恢復了往日憨厚而自信的微笑。
棋盤山隧道工程終于如期開工,吳金印第一個拎起大錘,義無反顧地撲向了大山。
在他身后,鉚足了勁的人們拎著工具,如同端著鋼槍的戰士,呼嘯著,吶喊著,潮水一般向棋盤山撲過去。
激戰棋盤山
按照預訂計劃,羊灣鑿洞改河造地工程分兩個部分實施。
首先是在棋盤山上鑿洞,在預先選好的打洞位置,從棋盤山兩側同時往中心掘進,先打出一個兩米高、兩米寬的導洞,等導洞全線貫通后,工作面得到擴展延長,再擺兵布陣多上人;向兩側和頂部拓展,擴大洞的橫斷面,直至達到西口寬40米,東口寬20米,高8米,東西洞口落差10米的設計標準。根據計算,這個設計標準可以通過上千個水流量,即便是遇到特大洪水,也能保證萬無一失。
在鑿洞的同時,開辟了第二戰場。在羊灣C形河灘處,按照施工程序,先將高高低低的河道平整好,預先整理出用于造地的土壤,打好修筑攔河壩的料石。一旦鑿洞工程完工,便修筑攔河壩,把C形彎道的兩端堵死,讓滄河水乖乖地按照人的意志從鑿穿的棋盤山隧道里直接穿過。之后就可以在騰出來的河灘里進行大規模填土作業,造成良田。
兩項工程中,鑿通棋盤山隧道,是整個工程成功與否的關鍵。
鑿洞沒有任何機械設備,人們只能憑“愚公移山”的毅力和鋼鐵般的意志,全靠人工一錘一釬地苦干。先打出炮眼,往里邊裝炸藥,把石頭崩碎后再運到洞外。
打炮眼成為決定工程進度的關鍵。然而在堅硬的山體上打炮眼談何容易?十二磅大錘砸在鋼釬上,震得虎口發麻,卻只能崩一些石粉末;再一錘砸下去,錘頭與鋼釬會撞出火花。一般情況下,一錘砸下去,鋼釬只能往下走一毫米左右。
錘聲叮當,炮眼在一寸一寸地艱難延伸。
打炮眼,既是繁重的體力活,又是充滿技巧的技術活。三個人組成一個作業組,一盤釬子兩把大錘,兩人負責掄大錘,一人扶鋼釬。三個人輪流“推磨”,輪換掄錘,輪換扶釬。掄大錘的不但要手眼配合好,還要同時調動腰力、臂力將大錘掄圓,穩準狠地砸在鋼釬上;扶鋼釬的要膽大心細,當大錘即將落下的一剎那,要扶穩鋼釬,不能有絲毫的猶豫和膽怯,否則極容易出現“跑錘”的傷人事故。
一個作業組的三個人需要高度默契配合,如同演奏一首協奏曲,如果亂了節奏,也會影響進度,甚至出現事故。演奏這個協奏曲的過程,就是人的意志與堅硬石頭較量的過程。遇上特別硬的石頭,這些整天與石頭打交道的山里人,就會倔強地跟這個難啃的“硬骨頭”較勁,非要試試看:是石頭硬,還是鋼釬硬;是石頭頑強,還是人的意志頑強!
只要有巍巍太行山,就有壓不彎的脊梁;只要有蜿蜒滄河灘,就有不屈的信念!
打導洞是整個鑿洞工程的重中之重。為了這個重中之重,吳金印豁出來了。他親自帶一個組,和公安特派員侯寶群、團委書記孟雙喜組成“一盤釬”。面對堅硬的山石,吳金印掄大錘時瞪大雙眼,咬緊牙關,像一個怒目金剛,隨著一聲從胸腔里迸發出來的“嗨”,大錘又準又穩又狠地砸在鋼釬上。吳金印一面掄得大錘呼呼生風,一面對其他小組喊:“咱比一比,賽一賽,看誰堅持的時間長、打的錘最多!看誰打的炮眼深!”通常一個小組一天能打九尺深的炮眼,而吳金印這個組卻打出了一丈二的進度。
山里人不服氣:俺長年累月與石頭打交道,整天掏大力干活,難道還比不過在平原長大的公社書記?
“吳書記一口氣能打上千錘,他那個組一天能打一丈二!”消息在工地上不脛而走。工地上自發地展開了勞動競賽,比質量,比進度,看看誰的干勁大。
鑿洞現場霎時石渣四濺。錘聲叮當響,號子聲陣陣,聲如暴風雨一般。
起初洞內灰煙彌漫,空氣中彌漫著嗆人的石粉味。后來洞里變得霧氣蒙蒙,隨著人們身上蒸騰的熱氣不斷升騰到洞頂,然后凝結成水珠啪啪地落下來,與人們身上的汗水重新凝結在一起。
吳金印和大家一樣,揮汗如雨。汗珠流到眼里,把眼睛蜇得通紅,擦汗已無濟于事,索性就不再擦。汗水順著他的發際、臉頰流淌,流過脖頸、前胸、后背,再流過雙腿,灌進鞋里,然后從鞋里漫洇出來,融入腳下的大地。濺起的石沫牢牢地糊在衣服上、鞋上。一挪動雙腳,在充滿灰白石粉的地方,就會呈現出兩個明顯的濕腳印,如同在大地上蓋了兩個顯眼的“印章”……
輪到放炮時刻,大伙兒從施工現場撤出來,洞里邊會留下許多十分醒目的濕腳印,猶如無字的決心書、無言的宣言書。盡管朝向不一,但目標一致,都是向貧困宣戰。
等待放炮的間隙,大家互相瞅瞅,不由得笑了:頭發上、臉上、脖子上,所有皮膚裸露的地方,全都糊上了一層厚厚的石粉。石粉與汗水融合在一起,人人都被涂抹上一層怪異的“濃妝”。
原本質地柔軟的衣服,粘上厚厚的石粉,再經過汗水的浸透,變成了“水泥服”。不但穿起來分外沉重,而且密不透氣,身體在其中悶熱異常,汗流得越發多了。
“水泥服”有角有棱就像用紙板做成的,走起路來唰唰作響,如同古代戰場上士兵的鎧甲。如果大家保持不動,則像是一尊尊石頭雕像。
休息的時候,人們紛紛對“水泥服”采取措施。天冷時用笤帚掃,用手揉,用石頭刮糊在上面的石粉。到了夏天,就紛紛跑到滄河邊涮洗,然后鋪在山石上晾干。這樣至少穿上能舒服一會兒。
吳金印無暇享受這種“待遇”。他們這盤釬上的三個人,既是指揮員又是戰斗員,除了完成自己的進度任務,還要利用大家休息的間隙,四處奔走檢查施工質量和進度。
吳金印顧不上清理滿臉滿身的粉塵,穿著一走就唰唰作響的“水泥服”,到處檢查進度和質量。每到一處,他都會親切地跟大家打招呼:“辛苦了啊!”
群眾瞅瞅他,不由得笑了:“你瞧咱們的吳書記,像不像戲里邊穿盔戴甲的大將軍?”
“也像也不像,哪有這樣灰頭土臉的大將軍!”
“就是,誰見過恁‘打鍋的大將軍?”
人群中發出一陣善意的笑聲。
不少群眾勸吳金印:“該歇會兒就歇會兒,可別累出病來。”
郭文煥見吳金印除了眼睛和牙齒是“原色”之外,渾身上下都是水泥色,心疼地說:“你這樣拼命可不行,干不了幾天就會累垮的。你是俺們的主心骨,你要是垮了,工程可咋辦?”
吳金印笑了笑說:“我又不是琉璃咯嘣吹的,哪有那么嬌貴?”吳金印心里清楚,調動起群眾積極性起,是完成這個巨大工程的前提。而調動群眾積極性,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干部身先士卒帶頭干。“喊破嗓子,不如做出樣子!”他多次對公社和大隊干部強調,“咱們當干部的不能站在岸邊,光發號施令干咋呼,必須以身作則,沖鋒在前。干部是面鏡,群眾是桿秤。要想打好鐵,先要自身硬。群眾都在看著呢!咱不帶頭往前沖,咋能要求群眾往前沖?咱不拼命干,咋能要求群眾抓緊干?”
征婚廣告
別看吳金印工作千頭萬緒,每天忙得都像打仗一樣,可關系到群眾的切身問題,他會傾注極大熱情想方設法幫助解決。
東拴馬大隊支部書記張根保,曾經在部隊服過役。退伍回到家鄉,也把部隊的好作風帶了回來,帶領全大隊社員全力改變落后面貌。早年因為他的家境貧寒,又居住在大山深處,錯過了婚配年齡,四十多歲了,還打著光棍。他整天在外忙碌,老娘孤孤單單地待在家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吳金印聽說以后,為張根保的婚事很著急。在他看來,張根保的婚事沒有解決,是他這個公社一把手對群眾生活關心得不夠。
此后,他就開始給張根保張羅對象。
有人勸吳金印:“見天工作千頭萬緒,那么忙,這種閑事就別管了。”
吳金印說:“如果能幫張根保解決了婚姻問題,不僅解決了他的人生大事,還能讓他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再沒有后顧之憂。這既是關心群眾生活,也是從工作出發。再說,關心群眾生活,沒有分內分外之說。”
從此,每逢公社召開社、隊干部會議,吳金印總要先插播一段“征婚廣告”:“東拴馬大隊的張根保同志,在部隊服役時是個好戰士,如今又是個好支書。他立場堅定,身體健壯,工作積極有能力。年輕時錯過了婚配機會,到現在還沒成家,日子過得是‘干蘿卜纓熬湯——沒滋沒味。希望同志們多操點心,發現有合適的媒茬兒,就有勞給他牽線搭橋。我在這里拜托大家了。哪位把這件事辦成了,我請這個媒人吃大鯉魚。”
此后,吳金印的“廣而告之”成為每次會議前的“加演片兒”,自然引起大家的高度關注,私下議論說:“咱們不能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光顧自己老婆孩子熱炕頭,也要關心關心根寶才對。”
有一天,一名大隊干部來找吳金印:“俺大隊有一個媒茬兒,不知道合適不合適?”
原來這戶人家只有父女二人,當爹的為隊里放羊,閨女給生產隊干活。為了閨女的婚事,當爹的放出話來:只要男方出身好、人品好、會體貼人就行。
“不過這閨女年齡比根寶小不少。要是女方不在乎,這門婚事就有希望。”
吳金印也覺得有門。他找到公社婦聯主任閆麥蘭,讓她去探探這閨女的口風。他特意交代:“可有一樣,婚姻自由,讓閨女自己拿主意,可不準帶強迫的啊!”
過幾天,婦聯主任回話說,有門兒。
吳金印十分高興,親自出面把閨女他爹請到公社,借著吃飯的機會,把張根保的為人處世、干事能力等等,向對方做了詳細介紹。
臨行前,吳金印自己拿錢買了兩瓶酒,讓老漢帶回去。
老漢高興得合不攏嘴——公社書記出面說媒,這是多大的面子!再說,聽介紹這個張根保也確實不錯。當下就應允道:“讓兩個年輕人見見面,只要他倆人沒啥意見,這門親事就算成了。”
不久,婦聯主任報來好消息:“男女雙方已經見過面,都很滿意。雙方已經商定,選個最近的好日子成婚。”
吳金印這才放下心來。
張根保成家后,兩口子互親互愛,幾年之后有了兒女,小日子過得十分滋潤,他逢人便說:“要不是吳書記操心當大媒,說不定我就要打一輩子光棍了。”
張根保心里過意不去,幾次提出要謝謝“大媒人”,都被吳金印堅決拒絕了。
吳金印調離獅豹頭公社多年后,在唐莊鄉工作時,一天,張根保帶著一家人突然登門拜訪。
看到這個昔日的大隊支書拖家帶口地來找他,吳金印以為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幫忙。
張根保抓住吳金印的手使勁搖著,說:“吳書記,公社分家后,咱見面稀少了,恁下山以后就沒有再見過,俺可老想你哩。今兒個專程來看看恁。是恁讓俺山里人過上了好日子,還親自給俺保大媒,如今俺的小日子過得潤展,咋也不能忘了恁這個大恩人!”
為了答謝吳金印,張根保特意殺了一只又肥又大的山羊,扛過來表示謝意。
吳金印心里很矛盾:不收吧,張根保一路勞頓不容易——他知道山里人的脾氣,既然實心實意把肉扛過來,再讓他背回去,肯定不可能;收吧,又違背自己定的“規矩”。
思來想去,吳金印拿給張根保200塊錢。
張根保一看,臉紅到了脖子根:“吳書記,恁這是打俺的臉呢!”
吳金印說:“這個錢你必須收下!一是你們生活不容易,二來你也知道,我從來不收別人的東西,我咋能白白吃你的羊?心意我領了,謝謝你還記掛著我。”
爭執了半天,張根保實在拗不過吳金印,他臨出門時說:“吳書記,恁看這事弄的。我這不成了來找你賣羊肉嗎?還是高價,以后讓我咋好意思見恁!”
當時,一只羊的價格不超過100元錢。
對這類事情,吳金印有自己的獨特想法和處理辦法:如果不收東西,等于駁了人家的面子;收吧,又違了自己的“規矩”。干脆把價錢算得高高的,讓對方再也不好意思來找你“賣東西”。
永遠的遺憾
吳金印有一個小女兒,聰明伶俐,長相俊秀,叫小紅。盡管對她十分喜愛,但他整天忙著帶領群眾治山改水,無暇顧及父女親情,只好把對女兒的愛深深地埋在心底。
一天,妻子在電話中哭著告訴他:“咱小紅的耳朵可能聽不見聲音了!”
吳金印如同五雷轟頂,一下子愣在那里。他想起在工程最緊要的時候,妻子曾給他打過一次電話,讓他回家一趟,領著女兒到大醫院看看病。可是他在工地正忙得不可開交,實在顧不上。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怎么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
幾十年之后的今天,吳金印回憶起當初女兒小紅因病致聾的原因,深懷歉疚,痛惜不已。
1973年的一天,正是開鑿羊灣洞、攔河造田最關鍵的時候,妻子打來電話說:小紅發高燒,燒得不睜眼。讓我趕緊回家,把孩子送到城里的大醫院看病。小紅正值牙牙學語的階段,想起女兒那清秀可愛的笑臉,我心急如焚,多想趕回去抓緊給她看病,聽乖女兒用稚嫩的聲音叫爸爸(當時她已經能含糊不清地叫爸爸、媽媽),可工地上實在離不開。我在電話中對妻子說:工地上這么多人在施工,我咋能丟下工程回家呢?孩子有病,你抱著她讓村里的赤腳醫生看看,打打退燒針。再說我又不是醫生,回去也不起作用。之后我便投身到緊張的施工中。可心里總是放不下小紅,過后我打過幾次電話,妻子總是那句話,村醫正在給小紅治……
當我聽妻子在電話里說,女兒耳朵可能聽不見聲音時,我心急如焚。等工程暫告一段落時,我趕緊回了一趟家。小紅看見我回來,高興地撲進我懷里,喊“爸爸”,但我總覺得和過去相比她叫的不是多清晰。
直到這會兒,我才知道小紅的治療經過:農村診所條件簡陋,赤腳醫生醫術有限,再加上消毒不好,小紅打鏈霉素針時,引起了感染,針眼處發腫化膿。可她一直高燒不退,只好再打鏈霉素消炎。妻子看我沒時間回去,家里一家老少又離不開她照料,實在抽不出時間到城里的大醫院,只好再找村里的赤腳醫生。就這樣,打針,感染,引起高燒,再打鏈霉素針消炎。每打一次,又引起新的感染發炎。反復打針,反復感染,形成了惡性循環,到最后打針的地方都成了瘡……
最先發現小紅異常的是我母親。母親說,這一段見小紅跟別的小孩玩,有點不正常。我整天領她,可喊她時,她不知道扭頭。當時就懷疑:小紅是不是耳朵有毛病?
妻子試著喊她,盡管聲音很大,小紅卻沒有一點反應。
聽完家人的講述,我馬上請豫北醫專(現新鄉醫學院一附院)的耳科醫生給孩子做檢查。記得給小紅做檢查的是張醫生。張醫生拿個音叉,悄悄站在小紅身后,在她的右耳后邊猛地擦了一下,嗡嗡的聲音傳出好遠,可小紅沒有反應。又在她左邊耳朵進行測試,小紅依然沒有任何反應。張醫生對小紅的兩只耳朵又做了其他功能檢查后,得出結論:孩子的聽覺神經遭到破壞,兩只耳朵徹底聾了。張醫生判斷,是由于當初連續大劑量打鏈霉素造成的。張醫生說,在醫院,給孩子用鏈霉素時,總是慎之又慎,因為如果劑量控制不好,很容易造成耳聾……
我聽了以后,一把把小紅摟在懷里,淚水撲簌簌往下掉。聽著她含糊不清的聲音,望著她乖巧的小臉兒,我萬箭穿心一般難受。俗話說,十聾九啞,孩子還這么小,正是學說話的時候,現在不能跟著學說話,注定將來是個聾啞人了。殘酷的現實意味著小紅以后再也不能和家里人正常交流,再也不能和小伙伴用語言溝通……只能孤獨地待在無聲世界里——這可要影響她的一生啊!
我追悔莫及,自己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職責。想想妻子那么忙,既要下地干活,又要忙活家務;上要侍奉兩位老人,下要拉扯幾個孩子——我當初要是能抽空回一趟家,領著小紅到城里看病,肯定不會造成這么嚴重的后果!孩子啊,孩子,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呀!
小紅成為我心中永遠的痛,成為我永遠的遺憾。啥時候想起來都心痛不已,感到對不起孩子……
多年來,在吳金印心里形成一個定律:群眾的事再小也是大事,自己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自己的事統統往后排!當個人利益與人民的利益發生矛盾時,他的選擇總是忘卻自我,忘卻家庭。
經歷過這件事,吳金印在心里一遍遍反復拷問自己:這些年來,自己為家庭做了什么?為父母做了什么?為妻子兒女做了什么?
作為兒子,他沒有機會在家對父母盡孝。或許,那一刻他正拉著患病的宋大娘去醫院住院,也或許正給無兒無女的武忠大爺求醫拿藥。因此他不是個好兒子!
作為丈夫,他不能在家替妻子分擔家庭的重擔,反倒是妻子用瘦弱的肩膀為他支撐起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因此他不是個好丈夫!
作為父親,他幾乎沒有時間給予子女疼愛,當女兒小紅連續高燒抽搐著喊“爸爸”時,或許他正在為山里的窮孩子買鞋、買書本,盡力照料他們的生活。因此他不是個好父親!
雖說吳金印有愧于自己的家庭,有愧于自己的愛女,但讓他欣慰的是:無愧于山區的人民群眾,無愧于獅豹頭的山山水水。
羊倌療傷
在獅豹頭,不少人知道放羊倌給吳金印治腳傷的故事。
那是在修建小店河大橋的工地上,吳金印他們八個人組成一副抬杠,抬起一塊重達千斤的大石頭往大橋地基處運。他只管努著勁往前看,不想一腳踩到一個石窩里,腿驟然一歪,大石頭失去平衡,重力集中向一個方向傾斜過來,千斤重擔驟然壓在吳金印身上,把他一下子壓趴在地上。劇痛霎時傳遍全身,他似乎感到身上的骨頭一陣嘎嘣亂響。一番天旋地轉的感覺之后,劇痛讓他臉色蒼白,額頭上冒出豆粒大的汗珠。無處不在的疼痛讓他失去了對受傷位置的判斷,似乎全身都受了傷,又似乎都不是。
在眾人的焦急呼喚聲中,吳金印從有些模糊的意識中醒了過來。他動了動胳膊腿,從左腳傳來的疼痛分外扎心。大家這才發現他的左腳腳脖處烏青一片,腫得老高,原來是腳崴傷了。弄清了原委,吳金印放下心來,只要不是身體的內臟受傷,就不礙事,還不誤和群眾一起干活。誰也不會想到,這次受傷為他的身體埋下了隱患,直到幾十年以后,吳金印步入老年時才被發現。
在場的閆玉禮等人連忙去找平車,準備送吳金印去醫院。被吳金印攔住了:“工地上的平車不夠用,哪能因為我而耽誤施工?”
有人過來要背吳金印,被他謝絕。閆玉禮拗不過吳金印,只好架著一瘸一拐的吳金印,往他在小店河蹲點的住處走。
閆玉禮心疼地埋怨道:“腳腫成這樣,還不讓去醫院看,萬一留下后遺癥,可咋整啊?”
吳金印抹了一把臉上疼出來的汗水,說:“沒事,讓恁大隊的劉金昌擺治擺治就中。”
一位社員說:“劉金昌是個獸醫,咋能給人治傷哩?”
閆玉禮說:“他連獸醫也不是,就是個放羊的!無非是斷不了給羊接骨頭。”
吳金印說:“中,他能給羊療傷,就能給我治。人和羊沒多大區別!”
在山區凡是放羊人都會一手“絕活”,拿石頭投羊,而且非常準。有些羊貪嘴吃,會躥進地里啃食莊稼苗。被放羊人發現后,就會撿起小石頭兒準確地投到這只羊身上。被砸中的羊知道“犯了錯”,就會立刻掉頭返回羊群。但偶爾放羊人也有失手的時候,一旦石頭砸在了羊腿上,就會傷著骨頭。每逢這時,放羊人就會用土辦法給羊接骨,然后再摽上根細木棍。用不了多久,羊腿就會恢復正常。
劉金昌一見吳金印的腳腫得又明又亮,猶豫不決地說:“我就給羊接過腿,沒有給人療過傷。還是去醫院吧,我實在沒有把握。”
吳金印鼓勵他說:“沒事,你只管擺弄,想來那羊骨頭和人骨頭沒多大區別。”
劉金昌先在吳金印腫脹的左腳上摸索,接著又換到他的右腳上摸捏。吳金印不明白他在干啥,想張嘴問,又怕打擊他的“積極性”,只好耐著性子忍痛往下瞧。
閆玉禮沒那個耐性,張嘴就問:“你到底會弄不會弄?沒見過這么瞎巴的‘大夫,連左右都不分了。明明左腳有傷,你去右腳上瞎鼓搗啥?你這純粹是‘兜著屁股上吊——胡鬧!算了算了,不讓你擺弄了,我們還是去醫院。”
吳金印朝閆玉禮使個眼色,對劉金昌說:“別聽他的,就照你的辦法,只管大膽擺弄。”
劉金昌一臉苦笑:“人骨頭跟羊的一點都不一樣,我要不把人的骨頭整明白了,咋下手?我要是直接捏摸受傷的左腳,只會疼得更厲害。右腳沒事,不怕擺弄,我就想多摸摸,好知道人的腳踝關節到底是個啥樣。”
劉金昌摸罷左腳捏右腳,反復比對之后,說道:“看來是錯骨窯了,只要把骨頭節兒還放進原來的窯窩里就中。”
劉金昌擺治期間,一些老頭、老太太聞訊趕來,人越聚越多。他們仿佛與吳金印牽著骨頭連著心,劉金昌擺治的每一個動作,都會在他們身上演化成各種神態,有的咬緊后槽牙,有的瞪著眼,有的攥緊拳頭,好像吳金印的疼痛已經傳遞到他們身上一樣,仿佛他們能替吳金印分擔痛苦一般。
最痛苦的是劉金昌,剛一下手,就有人咋呼他“輕點”,嚇得他趕快把手縮回來。在吳金印的鼓勵下,劉金昌再次伸出手,剛握住吳金印腫脹的腳,一個老漢喊著他的小名道:“你小子招呼點,要是把吳書記的腳擺治壞了,我的拐棍可不饒你。”說著把手里的拐棍舉起來,示威一般晃了兩下。
“就是!”周圍響起老頭、老太太們的附和聲。
劉金昌緊張地在原地打轉兒,干搓手,不敢下手。
“病人”疼得滿臉汗,“醫生”急得滿頭汗。吳金印看這樣也不是個辦法,就對圍觀的人們說:“大爺大娘們,謝謝對我的關心,恁都去忙吧。”
閆玉禮也說:“大家都散了吧,你們在這兒一驚一乍的,劉金昌更不敢治了。”
好說歹說,總算把一幫關切的人勸走了。
骨節錯位,如果是骨科醫生來治,事先用手拿捏好位置,一旦認準,就會在一瞬間穩準狠地來那么一下。在傷者一陣劇痛的呼號中,骨節也就“官復原位”。
劉金昌心里沒把握,再加上擔心吳金印受痛,擺治時不敢用十分力,他一次次嘗試,把吳金印疼得齜牙咧嘴,骨節依然沒有復位。
吳金印盡管疼得滿臉汗,還是給劉金昌鼓勁:“你權當是給羊接骨頭,該咋擺治就咋擺治。只管狠下心來,大膽用勁,別有啥顧慮。”
劉金昌苦笑著搖頭:“說是這樣說,人畢竟不是羊!”
在一旁的閆玉禮盡管心里七上八下地擔心,但事已至此,只能給劉金昌打氣鼓勁:“你就大膽地治,就是治壞了,也不會讓你‘賠。”
劉金昌嘴一咧:“這話說的,要是治壞了,先別說我心里多難受,就那幫嬸子大爺們,還不把我吃了?”
劉金昌也覺得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后下定了決心,一手抓住吳金印的腳踝,一手抓住腳,按照自己判斷的方向,一咬牙,一運氣,一狠心,猛地一用力,隨著吳金印的一聲慘叫,只聽骨頭嘎嘣響了一聲。劉金昌摸摸吳金印那只“好腳”,再摸摸受傷的腳,說:“好了,總算把關節對上啦。”說完,抬手抹了一把滿臉的汗水,像是用完了最后一絲力氣,虛脫一般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經過放羊人劉金昌的處理,幾天后吳金印拄著拐杖又出現在建橋工地上。無論閆玉禮怎樣勸說,他就是不離開。
吳金印的舉動讓群眾感動:別人受傷,他非要送到醫院,不準帶傷工作。而他自己受了傷,卻讓一個手藝還不如獸醫的放羊人治療,而且還帶傷忍痛在工地上堅持。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小店河大橋提前竣工,比原計劃提前一個多月。
互為榜樣
打槲林洞期間,發生了許多可歌可泣的事情。閆玉禮帶病舍身除險,尤為感人。
槲林洞工程剛開始沒多久,身為“三八隊”黨代表,同時兼任另一個工地總指揮的閆玉禮因過度勞累,患了急性腎炎,身上開始浮腫,小腿和腳腫得尤其厲害。民間“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的說法,讓吳金印意識到閆玉禮病情的嚴重性。他拉著平車親自把閆玉禮送到位于小河口的專科醫院去治療。
對于這個在治山改水中發揮過重要作用的閆玉禮,吳金印倍加關注,經常到醫院探望。醫生向他建議:“閆玉禮的病除了抓緊治療之外,再想法增加營養會好得快一些。比如吃一段奶粉、煉乳之類的營養品——不過這都是稀罕物,很難搞到。”
沒過多久,吳金印從北京開會回來時,特意給閆玉禮帶來了四袋奶粉。在計劃經濟年代,這類稀罕物山里人別說吃過,有的甚至聽都沒聽說過。
病床上的閆玉禮說啥也不收:“吳書記,恁上有老人,下有吃奶的孩子,卻把奶粉給我拿來,我咋能咽得下去呀?”
吳金印說:“讓你吃,你就吃,吃了可以盡快恢復健康嘛。”
閆玉禮哭了起來:“吳書記呀,吳書記!為了給俺治病,恁跑了多少地方,求了多少人!你對別人照料得無微不至,咋就不想想自己,不想想自己家里的老人和孩子?”
深受感動的閆玉禮在醫院著急不安:工程正在節骨眼上,自己卻偏偏躺在了病床上,還得讓吳書記操心掛念。啥也別說了,自己只有拼命干,才對得起黨組織,才對得起吳書記。
閆玉禮的病情稍有好轉,剛能下地行走,就悄悄跑到了工地。被吳金印發現后,不由分說派人把他“押”回了醫院。
閆玉禮又悄悄跑回了工地。吳金印一見,發起了脾氣:“閆玉禮啊,閆玉禮,你是非要把我急死呀——大會戰已經犧牲了一個侯寶群,難道還要再搭上一個閆玉禮嗎?”
閆玉禮犟勁兒上來了:“吳書記,不管你咋說,我是堅決不走了。這幾天我總在想,我這條命就是你給的,我不為你分憂為誰分憂?我就是在工地上累死,也比在醫院里急死強啊!”
吳金印實在沒辦法,只好派工地上的醫生“看住”閆玉禮:一定要他按時吃藥,不準干活。又專門交代工地上的炊事員,要注意給閆玉禮增加營養。
突擊隊員們看到閆玉禮病成這樣,還堅守在工地上,受到極大鼓舞,工地上掀起了“學先進,趕先進”熱潮。
對于這些先進事跡,吳金印會及時進行表揚,利用廣播向全公社的各個工地“廣而告之”。他認為:大會戰就是一個大熔爐,每個人都會從中得到鍛煉;大會戰還是一個“紅染缸”,經過這里的嚴峻考驗,會“練就一顆紅心”,提高為黨為人民干事的覺悟。
他給閆玉禮交代:要注意發現那些表現突出的人員,培養他們入黨,在參軍、招工時更要優先考慮,這樣更能促進施工人員的積極性。后來的事實證明,凡是被吸收入黨、招工或者參軍的,都是工地上表現十分突出的人。
一場突降的事故,給施工蒙上了陰影。
這一天,槲林洞口上方的懸崖處落下一塊石頭,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一個經過洞口的施工隊員的身上。出了事故,難免人心惶惶。有人想起閆玉禮就是在打槲林洞時得的病,而且差點要了命。尤其是近一段經常有成群的野山貓出現在這里,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嚎叫,膽小的人感到了恐懼不安。再加上老輩人有關“貓爺”的迷信傳說,不安的情緒霧霾一般在工地擴散。
閆玉禮挺身而出:什么“貓爺”“貓奶”的,都是迷信,我們不能相信這一套!現在最可怕的是洞口上方懸崖上的危石,必須盡快排除。
為了排除懸崖上的危石,閆玉禮拖著帶病之軀和幾個突擊隊員一起背著繩子上山了。
這座山高數百米,洞口一側壁立千仞。閆玉禮和幾個突擊隊員爬到山頂,往下一看,不由得心驚膽戰。
別看平時突擊隊員們干起活來生龍活虎,但此時站在山頂往下看,想著要在這陡峭如削的懸崖排險,心里直打鼓。
閆玉禮拿起繩索就往腰里一拴說:“我下!”
幾個隊員忙拽著他:“可不中,你的病還沒好利索,可不能干這種‘半天云里踩鋼絲——提心吊膽的事!”
閆玉禮不顧勸阻,只管交代大家:“恁幾個在上面給我‘看好繩子!”
說罷,把心一橫,抓著繩子順著懸崖騰空而下。
從高高的崖壁上往下看,地上的行人如螞蟻般大小。盡管在羊灣打洞時,閆玉禮曾無數次手拿電筒,用一根長竹竿排除洞內因放炮而被震活絡的危石。可如今他畢竟大病初愈,腿肚子直打哆嗦。
他抓緊繩子,腳蹬巖石,靠在崖壁上穩了穩神。心里在盤算:如今正是工程的節骨眼兒上,這些危石不排除,施工就要停下來。閆玉禮呀,閆玉禮,事到臨頭有啥可怕的?你是共產黨員,這種關鍵時刻,你不上誰上?你不沖,誰沖?吳書記把重任交給你,你和他是簽過生死協議的兄弟,你如果打退堂鼓,豈不辜負了對你倍加愛護的吳書記的重托!
想起吳書記時常掛在嘴上的話:“號召群眾干,黨員就要帶頭干”,閆玉禮一咬牙:干,為了山里人能過上好日子,就是豁出命來也值得!
吳金印聞訊匆匆趕來,仰臉朝懸崖峭壁上張望,那部反映紅旗渠建設的《排險英雄任羊成》紀錄片,此刻真實地出現在眼前:高高的懸崖上面,一個人影正飛來蕩去,手拿鋼釬把一塊塊危石清除下來。隨著石頭墜地發出的一陣陣轟響,吳金印的心靈受到強烈震撼。
一個高明的基層領導,從不會自以為高人一等,把自己凌駕于被領導者之上。而往往以誠相待,以心相交,運用最具有感染力的人性化、親情化來增強與被領導之間的感情。正是這種以誠相待、以心相交的親和力,才能將一盤散沙的力量聚集起來,將各種朝向的意志集中到一個方向,“心往一處想,勁兒往一塊兒使”,形成眾志成城的局面。
把群眾當親人,用真情換真心,是吳金印長期摸索出來的領導藝術。
吸收群眾的智慧,借助于群眾的力量,善于把各方力量聚集起來,是吳金印的工作方法。
兩個多小時后,閆玉禮把絕壁上的危石全部排除,才讓人把自己放下來。此刻他已經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仿佛從鬼門關轉了一圈,腳一挨地就癱軟地坐在了地上。
吳金印看著臉色蒼白、渾身被汗水濕透的閆玉禮,感動得熱淚盈眶。
在工程建設中,這類排除危石的活被稱為“虎口拔牙”。操作者既需要膽大又必須心細。在極度危險的操作中,稍有不慎,就會被崖石撞成重傷,甚至會墜崖身亡。
為了他人的安全,就需要把自己放在危險的境地,把安全留給別人,這就是舍己為人。排除危石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操作者要無數次面對危險,始終在死亡的陰影下工作。一次次與內心的恐懼較量,一次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如果沒有高尚的奉獻精神和超人的境界是很難做到的。
如果說吳金印領著大家苦干實干、革命加拼命的精神在鼓舞激勵著人民群眾;而像侯寶群、閆玉禮等這些群眾中涌現出來的杰出人物,又反過來深深感染激勵著吳金印。信念產生力量,力量產生榜樣,榜樣的作用在吳金印、閆玉禮以及人民群眾中互為因果。
或許工地高音喇叭里傳出的歌曲《革命熔爐火最紅》,是對這些信仰堅定的共產黨人的最好詮釋。
為革命他把毛主席的教導記在心
為革命他把黨的事業比作泰山重
為革命他工作不怕挑重擔
為革命獻出一顆火熱的心……
打深眼,放大炮
1974年5月的一天,在羊灣鑿洞工地,吳金印突然發現:西洞口一座小山與棋盤山靠南靠北的連接處均出現了裂隙,但從正面看不出任何痕跡。
吳金印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這么一個龐然大物,猶如一頭巨獸蹲伏在上面,虎視眈眈地盯著從洞口出入的人們。萬一哪一天它猛撲下來,后果不堪設想……
吳金印不敢想下去,必須盡快想辦法,把這個巨大隱患清除掉。他組織洞里的人員全部撤出來。又找來徐澤海、李榮清等幾個爆破能手和各施工隊隊長商量對策。
大家一致認為:這么龐大的山體,用常規的辦法肯定不行。要想盡快解決掉,只有采取“放大炮”的辦法——一次性裝足夠的炸藥,徹底解決問題。
他們圍著這個“巨獸”轉來轉去,計算它的體積,合計需要多大裝藥量。測算結果驚人:要想一炮解決問題,需要一次性埋設兩噸炸藥!
吳金印倒吸一口涼氣:盡管這些年在治山治水中無數次裝藥放炮,可一下子用兩噸炸藥,就像是制造了一個“特號大炸彈”。大家也都擔心,這可是咱從來沒干過的事呀。
為了穩妥起見,吳金印讓大家充分醞釀討論,研究制定一個最牢靠的方案。面對大家的擔憂,吳金印安慰道:“干啥事沒有風險?啥事都要經歷第一次嘗試。只要咱們考慮周全,真有啥閃失,我一人承擔。大家只管放手去干。”
最終決定:先從小山的上面往下打豎洞,順著豎洞下去,再在平面上打洞,而且要打成盤盤繞繞的“曲里拐彎洞”,讓炸藥的威力分布均勻,確保一次爆破成功。
在吳金印千叮嚀萬囑咐中,突擊隊員安放炸藥時極為謹慎。每一包炸藥的安放位置都經過精心計算,并做好標記。兩噸炸藥分成若干等份裝進去,又用10盒引爆的雷管相連。當時還沒有“定向爆破”的說法,大家無非覺得這個辦法最快,能一下子解決問題。
因為從來沒放過如此大的“炮”,不知道威力有多大,炸起來的飛石能飛多高、崩多遠。點炮這一天,指揮部安排人員分頭到附近各村和主要路口,通知群眾做好防護和避讓。距離最近的村里人全都撤到了村外。
萬事俱備,只待一聲巨響。經過最后一遍仔細排查,確認沒有問題之后,眾人躲進掩體里既興奮又緊張地等待著。
爆破的時間到了,爆破手徐澤海按下了引爆開關——隨著一聲悶響,大地微微顫動了一下。
原先預料的驚天動地、石飛滿天的情景沒有出現。
大家紛紛從掩體里抬起頭來,疑惑地向遠處觀望。硝煙彌漫處,只見那座游離的山體如同中了槍彈的巨獸,一面掙扎,一面緩慢破碎,逐漸分崩離析,猶如電影里的慢鏡頭,緩緩向大地傾倒,在龐大身軀接觸大地的一瞬間,一團巨大的煙柱升騰起來。
“成功啦!”人們從掩體里紛紛跳了出來,呼喊著,狂叫著,欣喜之情無法言表。
“放大炮”的辦法,合理,科學,有效,而且極大縮短了工期。吳金印心里的巨石也同時落地。讓他沒想到的是,這次“放大炮”還帶來一個意外驚喜:平日放“小炮”炸開的都是無用的碎石,這一次居然獲得了巨量的大塊石材——這可是修渠、壘岸、筑壩、券洞的好材料!
工地及時總結了“打深眼,放大炮”的經驗,并適時推廣。
淚灑太行
1980年6月的一天清晨,天剛麻麻亮,吳金印將行李夾在自行車后衣架上,把跟隨他多年的洗漱用具和書本裝進網兜,掛在車把上,悄悄走出公社大院。
吳金印一面走,一面向路兩邊看,15年了,他對這里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都充滿了感情;15年來,這里的工廠、大橋、梯田、水渠、公路、涵洞等等,每一處都曾牽扯著他的心,承載著他的希望,每一處都有一段難忘的故事。
瞅著昔日的滄河灘,如今的米糧川,他想:按照計劃,再干一些年,全公社的滄河灘都會變成旱澇保收的豐產田。
望著遠處那些被綠化過山頭,他想:再干一些年,全鄉的山頭就會得到綠化,水土得到保持,土壤就會增加含水量,干旱缺水的局面會從根本上改觀。
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他想:再干一些年,還像以前那樣逢山開洞、遇溝架橋,全公社的交通狀況就會徹底改觀。
……
15年,5000多個日日夜夜,他喝著大山里的水,吃著這片土地打的糧食,聽著艮艮的山區口音,和群眾朝夕相處。他覺得自己的血脈已經與這里的山、這里的水融合在一起,和山里的群眾融匯在一起。15年,他已經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山里人。
真要離開這里,那艮而親切的鄉音,那山水特有的甘冽,山里特有的泥土味,鄉親們的濃濃親情都會離他而去……
世上總是充滿了機緣與巧合,當吳金印行至小店河時,天已大亮,與扛著鋤頭下地的閆玉禮碰個正著。
閆玉禮看見吳金印的自行車后座上綁著鋪蓋卷,吃了一驚:“吳書記,恁這是要去哪兒?”
在吳金印心里,閻玉禮占有極為特殊的位置,是真正的志同道合者。在工程建設中,閻玉禮是最善于啃硬骨頭的突擊隊長,也是他最得力的左膀右臂,為了打通羊灣洞,他們曾是生死與共的患難兄弟……如今四目相望,不禁百感交集。
吳金印說:“我調走了,不在咱獅豹頭工作了。”
“你咋說走就走,不吭一聲兒啊?”閆玉禮一把抓住吳金印的自行車把:“這么多年恁吃苦受累,差點把命搭上,還不是為讓俺山里人過上好日子?如今恁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離開,俺心里實在不忍啊!”
閻玉禮的一雙淚眼上下打量吳金印:身上還是那身補丁衣服,腳穿打了掌的登山鞋,繡著“為人民服務”的綠色挎包已經褪成土黃色,車后衣架上綁著打了補丁的破被子……這就是帶領山區群眾開拓幸福之泉,把糠菜團變成白面饃的黨委書記的全部家當!15年啊,吳金印為山里群眾操了多少心,流了多少汗,他把整個青春獻給了山區,如今下山,卻不帶走山區的一草一木、一土一石。
晨霧漸漸散去,清晨下地干活的人們漸漸圍攏過來,在河邊洗衣服的婦女圍了過來。聞訊而來的還有拄拐杖的老頭、老太太。一會功夫,小店河的大橋邊聚集了好多人。
“吳書記,恁不能走啊!”
許多只手伸過來,有的扶住吳金印的車把,有的拽住他的車座。
70多歲的王智亭紅著眼圈說:“金印啊,要不是你給俺修了這座大石橋,我們還得年年蹚水啊!”
幾位大娘、大爺拽住吳金印的衣服泣不成聲:“孩子,這些年恁為俺們山里人辦了恁多好事,你,吃苦受累了。”
眾人含著眼淚,異口同聲地表達著心聲:“俺舍不得恁走啊!”
吳金印眼看人越聚越多,在眾人的拉扯中,他艱難地推著車子,努力往前走。
大伙跟著送行,有幫推車的,有扶行李的。一雙雙粗糙的大手,不斷來拉吳金印的手。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一雙雙淚眼相望,一句句心里話相托。
鄉親們送了一程又一程,說一陣哭一陣。
山戀著水,水戀著山,山里人戀著“領頭雁”。
太陽從厚厚的云層里掙脫出來,慘白的臉龐在徐徐升高。太行山起伏的山脊和它巨大的陰影漸漸清晰。吳金印停下腳步,說啥也不讓大家送了。
“父老鄉親們,都回去吧,別送了。謝謝大家多年對我的關照。”說著,他沖著大伙深深地鞠了一躬。
“抽時間我會來看望大家的。”
分手的那一刻,送行的人群里響起一片哭泣聲。
吳金印強忍眼淚跨上了自行車。他不敢扭頭,不敢對鄉親們招手告別。他怕自己控制不住,淚水會洶涌而出,再也沒有勇氣往前蹬車……
身后,響起嬸子大娘們抑制不住的抽泣聲,響起鄉親們一聲聲親切呼喚。
吳金印使勁兒踩著腳蹬子,快點兒,再快點!鄉親們的依依不舍之情,已經讓他五臟俱焚,肝膽欲碎。
他快速騎行著,太行山粗獷的風,攜著山里的泥土味道,帶著滄河水的濕潤撲面而來,又飛速流逝,猶如無數雙挽留的手,試圖抓牢他的衣角。呼呼的風聲里,夾雜著牧羊人吼唱的山歌和羊群咩咩的叫聲……
前面是一個很大的陡坡,他順著坡迅疾下滑,猶如一只在風雨中疾飛的雨燕。恍惚中,他覺得自己是在趕著去縣里參加緊急會議,又像是……
這條路他曾經走過成千上萬次,每一處彎道,每一個上坡下坡,甚至于路上的某一個洼坑,都爛熟于胸。李沿溝、沙灘、羊灣、塔崗、南嶺,一個個熟悉而親切的村莊一閃而過;宋大娘、牛大娘、小生兄弟、楊務新老兩口、武忠老人、王培春、閆玉禮、郭文煥、郭興、李春東、李加智,以及侯寶群、張德堂……一個個熟悉而親切的面容在他眼前一一閃過。淚水已讓他的眼前一片模糊。
快要出山口時,吳金印停下車,回頭深情地凝視著。由于距離的漸遠,太行山脈在他眼前逐漸呈現出全景式的畫面,雄渾的山脊和溝溝岔岔顯得更加壯闊俊美。
身后,鄉親們飽含深情的叮囑,經過大山的放大和回聲效應,顯得更加雄渾有力,似有千萬人在同時呼喊:
“山里就是——你的家,可——要——常——來呀!”
吳金印眼含熱淚沖著巍巍太行深深地鞠了一躬……
該怎樣評說吳金印在獅豹頭山區工作的15年?歷史作出了最公正的回答。
幾十年后,太行山區的群眾依然在傳頌著:
“吃白饃時,想起來吳金印;喝甜水時,想起來吳金印;走平展展的路時,想起來吳金印……”
“現在生活好,老吳忘不了!”
“讓田渠路作證!”
……
30年后的2009年,吳金印被評為“100位新中國成立以來感動中國人物”,他與雷鋒、焦裕祿、孔繁森等影響深遠、彪炳史冊的英模人物一起被稱作“民族的脊梁,時代的先鋒,祖國的驕傲”。
對于這些新中國成立以來影響深遠的典型人物,共和國不會忘記,人民沒有忘記,他們在感動著全中國!
新聞發布會上,組委會對這位“鄉鎮黨委書記的榜樣”在獅豹頭的工作業績如此描述:“吳金印在衛輝市獅豹頭公社工作10多年間,他在群眾家住了7年,在治水工地住了8年,帶領群眾打通6個山洞,筑起85道大壩,建起25座水庫和蓄水池,架起8座公路大橋,營造良田2400多畝,植樹20多萬株,使一窮二白的山區發生了巨大變化……吳金印主動放棄組織上調他到上級機關工作的機會,深深扎根基層,與群眾同甘共苦,忠于黨的事業,不計名利,不怕艱苦,帶領群眾脫貧致富。在平凡的工作崗位上作出了優異的成績,樹立起了基層黨員干部的良好形象,贏得了人民群眾的擁護和愛戴。”
破繭化蝶
1983年,改革開放的春風早已吹綠大地,聯產承包責任制極大調動了農民的生產積極性,充分解放了生產力。短短幾年時間,糧食產量翻番,農民收入明顯增長,廣袤的農村大地到處呈現出生機勃發的景象。
然而,在汲縣(今衛輝市),卻有一處“春風不度”的“玉門關”。且聽一段順口溜:
五四農場,常被人搶;
電線被剪,電話不響。
干部職工忙告狀,
生產經營談不上。
農場好似一個重癥病人,外有風寒入侵,內已病入膏肓,急需一個良醫“把脈問診,救死扶傷”。
吳金印臨危受命,被縣委調來擔任“五四”農場書記、場長。
場部一片蕭條,倒塌的院墻,破舊的房舍,一塊塊被打碎的窗玻璃,訴說著無奈和沮喪……
盡管知道吳金印善于破解難題,但眼下的情景,還是讓來送他上任的縣委常委、常務副縣長何東成不無擔憂:“你的擔子可不輕啊!”
“下馬威”接踵而來,吳金印上任的當天夜里,廠部的大鐵門不翼而飛。農場唯一的“臉面”也丟了。
農場內部人心混亂,“破窗效應”到處顯現:舊的管理體制,傳統的生產方式,制約了生產力發展,職工收入沒保證,農場陷入癱瘓狀態。
該怎樣突出困境,未來的路該怎樣走?吳金印通過廣泛走訪征求意見,找到了答案。
農場亂到這個程度,既有體制、機制方面的原因,關鍵還在于人們的思想問題。咋辦?“外御風寒,內下猛藥”!吳金印意識到:“人叫人干人不干,政策調動一大片”,眼下只有充分利用改革開放的大好時機,在解放思想、創新發展上做文章。
改革之劍所向披靡,舊的桎梏分崩離析。革故是為了鼎新,只有在突破傳統農業模式、調整種植結構上做文章,對舊機制、體制實行全面改革,打破分配平均主義“大鍋飯”,收入按勞分配,多勞多得,“上不封頂,下不保底”。
“要放開思路,在土地增值上做文章,啥掙錢咱就種啥。”吳金印適時推出分類種植的“127”計劃:將農場一千多畝地分成十份,一份建塑料大棚,種反季節蔬菜;兩份種西瓜;余下的改種小麥原種。
至于管理模式,實行職工承包責任制。但種什么,怎么種,由場里統一安排。
大家擔心不會種西瓜和大棚菜,吳金印說,只要能轉變觀念搞創新,技術問題好辦!
吳金印跑到省科委救助。農業處長提醒他:大棚蔬菜目前尚在摸索階段,全國也只有幾個地方在搞。這可是個擔風險的事呀。
吳金印笑笑說:“改革創新哪有一帆風順的?農場要發展,就要闖出一條路來。”
處長把他介紹到開封市科委,科委幫他聯系了一位試種大棚菜的技術員。
不久,農場大田里冒出許多巨型“白蘑菇”。在新建的塑料大棚里,吳金印和職工們一道,認真聽取技術員講怎樣育苗,怎樣施肥,怎樣用新技術管理蔬菜……
與此同時,農場還從開封引進了新品種:“汴梁一號”無籽西瓜。
過程是艱辛的,成果是喜人的。
“黃瓜——”
“豆角——”
“西紅柿——”
這年冬天,在縣城大街上,吳金印帶頭扯開了嗓子。
叫賣聲讓不少人質疑,天寒地凍的,除了蘿卜、白菜,咋會有新鮮蔬菜?吳金印掀開板車上的棉被,招呼大家瞧,滿目的鮮紅翠綠讓人們嘖嘖稱奇……
不一會兒,一車菜被搶個精光。
來年初夏,麥子剛黃稍,農場的無籽西瓜提前上市。“這么早就能吃上西瓜,還不用吐籽?”盡管價格不菲,還是被“嘗鮮”的人們搶購一空。
引進的小麥“混系”良種成效喜人,收獲后一斤能賣兩斤的價錢,比種普通小麥收入翻一番。
吳金印的系列組合拳,開創了一片新天地。
地還是那么多地,人還是那么多人,前后對比成效大不一樣。職工原來一年也就1000多元工資,如今猛增的上萬元。農場一年打了個翻身仗,三年多時間,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不但還清了外債,還盈利200多萬元,購買了整套大型農業機械,實現了農業機械化。小舞臺唱出了精彩大戲,縣里多次來此召開現場會,“五四”農場成為農業戰線的一面紅旗。
審勢相機
1987年11月,根據縣委決定,吳金印來到唐莊鄉擔任黨委書記。
這是他成為正式國家干部以來的第21個年頭,也是他從政以來第6次到一個新的地方任職。
唐莊鄉位于衛輝市西北部,西鄰輝縣和新鄉市鳳泉區,總面積70平方公里,人口4.1萬,有31個行政村。107國道和京廣鐵路穿境而過。唐莊境內地形復雜,有山區、丘陵、平原,還有低洼易澇區,是個在全縣排名倒數的欠發達鄉。
唐莊,單從地名上來說,是個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的地方。畢竟“唐”與“糖”同音,“唐”加上“米”便代表甜蜜。然而,多少年來唐莊人的字典里卻找不到這個代表甜蜜的“糖”字,缺米少糧的歷史,祖祖輩輩的貧窮,往往讓樸實的農民習慣地歸結于命運。正當唐莊人被這個所謂的命運折騰得精神麻木,而又無奈地苦熬時,吳金印來了。這個被譽為“干一處,響一處;走一鄉,富一方”的共產黨人,帶著組織的重托和厚望,以及不忘初心的信念,決心與鄉親們一道向命運挑戰,拋棄“苦”字,找出并牢牢抓住那個甜蜜的“糖”字。
吳金印來了,會給唐莊帶來什么希望?唐莊人心里充滿了期待。
《管子?法法》里說:“凡治國之道,必先富民。”放在一個地方,放到一個鄉鎮,道理也是相同的。你不能給老百姓帶來福祉,誰會擁護你?
有人說:世上的難事千千萬,有兩種最難:一是從別人的口袋里“掏東西”,二是往別人的腦袋里“裝東西”。吳金印帶著使命而來,是要往群眾的口袋里“裝東西”,讓群眾的腰包盡快鼓起來。但在行動之前,首先要往實施者的腦袋里“裝東西”。牢固樹立宗旨意識和執政為民的理念,統一領導班子成員的思想認識,已成為當務之急。
吳金印組織召開了鄉領導班子會議。大家圍坐在一起,重點討論“我是誰”“為了誰”“依靠誰”的問題。
吳金印引導大家去思索:我們吃的糧食是誰給的?我們穿的衣服是誰給的?我們拿的工資是誰給的?
經過充分討論,大家得出這樣一個結論:是黨和政府給的,歸根到底是人民群眾給的。
吳金印又問:“既然是人民群眾給的,我們該怎樣報答人民群眾?”
大家說:“那就是給群眾辦事,辦實事、辦好事。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人民群眾。”
吳金印說:“為啥咱們要討論這個問題?因為弄清了‘我是誰,才能準確定位自己;清楚了‘為了誰,才能明白黨的一切奮斗歸根到底都是為了人民;厘清了‘依靠誰,才算真正找到了相信群眾、依靠群眾這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
吳金印時而平緩時而高亢的聲音,震動著大家的耳膜,也沖擊到大家的內心。
最后他深有感觸地說:“老百姓養雞為下蛋,養牛為耕田,養我們干部為了啥?如果我們不為老百姓辦實事,連個雞、牛都不如!大家可能覺得我說得不中聽,話糙理不糙,大家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
這段話后來被稱為唐莊的“干部經”和“為官之道”,“三問教育”也成為唐莊鎮的“保留節目”。意思很明確:當干部的就應當踐行黨的宗旨,一心為民辦事。在吳金印看來,這也是樹好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的重大問題。
唐莊鄉四種不同的地形,當然不能用千篇一律的辦法,只能區別對待,因地制宜,拿出不同的辦法分而治之。具體該怎么辦?吳金印想,還是老辦法,深入調查研究,了解人民群眾的意愿,一切從實際出發,到群眾中找答案。
吳金印和班子成員開始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實地摸底。
全鄉走訪一遍,情況不容樂觀。唐莊鄉的產業結構以農業為主,工業基礎相當薄弱,人均收入在衛輝屬于中等偏下水平。尤其是西北部山區村還沒有脫貧,有些村人均年收入不足300元。
眼下,吳金印覺得,唐莊只有立足于“化不利為有利,把劣勢變成優勢”,才能保證決策的科學性。
引 領
有一天,吳金印讓辦公室通知:鄉領導班子成員和機關干部一起“到外面開個會”。
吳金印和幾位主要領導坐的車在前頭帶路,后面車上的人議論紛紛:“難道吳書記覺得這一段咱們工作辛苦,沒有過過禮拜天,帶著咱出來轉一轉?”
車子進入輝縣地界,開始爬坡進入山區。車在大山深處停了下來。吳金印告訴大家,這個地方是輝縣常村鎮的燕窩村,一會兒我帶大家去見一個人。
在一家農戶前,只見一位老人手執鐵錘鋼鏨正在鍛石頭。吳金印趕緊走上前去和他握手問好。眾人這才知道,這位和普通老百姓穿著打扮一樣的老人,就是當年帶領輝縣人民大干苦干、改變山區面貌而聞名全國的鄭永和書記。前些年他從省委副書記的位置上退了下來。
吳金印問他在干什么。鄭永和說:“新房(秦永貴的乳名)家沒有院門,我鍛石頭想給他家修個院門。”
吳金印說:“鄭書記,您為群眾辛苦一輩子,這么大年紀,不在省城享清福,跟孩子們在一起享受天倫之樂,咋鉆到這山旮旯里當起石匠來了?”
吳金印有意這樣問,他是想讓大伙兒聽聽這位老共產黨員、黨的高級干部到底是咋想的。
鄭永和笑了:“我覺著,這就是在享福。常言說,老還小,我是快70歲的人了,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樣,誰待他親,他就愛往誰跟前偎。仔細想想,誰對咱最親?是老百姓!既然老百姓對咱最親,咱就到老百姓中來,跟他們一起干活聊天多自在呀!”
“聽說您在這兒住了一段時間啦?”
“是啊,聽說這里的柿蒂蟲鬧得厲害,我們一幫退下來的老頭兒就組織個‘治蟲隊,義務幫鄉親們打藥治理病蟲害。人老了,其他活干不了,幫鄉親們治治蟲,也算發揮余熱吧。”
鄭永和樸實的話語里飽含著一心為民的情懷。回來的路上大家議論紛紛,對這位老共產黨人終生為群眾服務的做法贊嘆不已。
吳金印用這樣一個具體事例為大家上了一堂生動的黨課。他再次引導大家重溫“我是誰”“為了誰”“依靠誰”的大討論內容。提示大家思考:什么是優秀共產黨人的思想境界?怎樣的人生才有意義?當“官”為了什么?應該怎樣樹立黨的宗旨意識去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
沒有作風過硬的領導班子,沒有一支為人民辦實事的隊伍,改變全鄉貧困面貌也就無從談起。為了更好地為群眾服務,樹立公仆的良好形象,就在這一天,唐莊鄉黨委為機關干部立了“規矩”,并以文件的形式下發。這是根據吳金印的建議,充分吸收了他在獅豹頭的做法,經過完善細化的“四不”“四同”制度。
“四不”就是要求干部:心不貪,不貪污腐敗;嘴不饞,駐村下廠不喝酒、不吃請;手不長,不拿群眾東西;耳不聾,接受群眾批評監督。
“四同”:干部要與群眾同吃、同住、同勞動,有事同群眾商量。“四同”還有具體要求:同吃,就是駐村干部不準單獨起伙,一律到群眾家吃派飯,不準喝酒,吃了飯要交錢;同住,就是駐村干部不準住村委會,必須住到軍烈屬、五保戶、困難戶家里;同勞動,就是每個干部自備一套勞動工具,每年參加義務勞動不少于60天,還要交10個農民朋友;有事同群眾商量,就是凡是重大決策出臺前,都要充分征求群眾的意見。
為了保證“四同”“四不”落到實處,后來還專門建立了一套制度:一是鄉紀委不定期進行抽查;二是每到年終讓黨員、群眾代表對干部執行“四同”“四不”情況進行民主評議。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沒有約束,干不了正事兒。根據吳金印多年的體會,干部堅持“四同”是踐行群眾路線的一把金鑰匙。吳金印這樣解釋“四同”的作用:“便于及時發現群眾的需求與愿望,便于發現群眾的聰明才智,便于發現我們需要從群眾身上學習的優良品質和美德。”
正面引導,加上制度約束,使鄉干部們有章可循,養成了在“規矩”中干事創業的習慣。
宣 戰
轉眼過去了一個多月,鄉里的干部有些奇怪:新書記上任,不坐在辦公室里策劃工作,卻整天騎車或步行到各村去轉悠。始終不見這位新書記燒的“三把火”。
他們不知道,不坐辦公室是吳金印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在他看來,田間地頭、老百姓的農家院兒才是他的“辦公桌”。調研期間,他看望了上百名老黨員、老干部、五保戶和軍烈屬,走訪了近百戶不同類型的群眾家庭,充分了解民情民生。又召開了十幾個村、組干部座談會,了解他們的期盼和想法。
幾個月來,班子成員按照劃片分工,跟吳金印一樣逐村走訪,一方地一方地地查看,然后與群眾討論:該怎樣發展?怎樣才能盡快增收致富?再將分頭調研摸排上來的情況集中匯總分析,應對辦法逐漸清晰。
時機已經成熟,吳金印適時召開了鄉領導班子擴大會。把自己深思熟慮的藍圖規劃提交會議討論,最終確定下一步唐莊鄉的發展戰略。會上,吳金印率先發言道:“咱們現階段工作的出發點是什么?就是盡快讓老百姓富裕起來。千中心,萬中心,經濟建設是中心;大道理,小道理,發展才是硬道理。今天咱們就重點討論一下,下一步該干啥?咋樣個干法?請大家多開動腦筋,重點研究‘怎樣把劣勢變成優勢,把短板變成增長點。
會場上氣氛非常活躍,大家圍繞全鄉怎樣發展爭先恐后地發言,有建議,有設想,既有大思路,又有具體干法。
吳金印仔細聽取大家的發言,不時往筆記本上記。同時結合大家的意見,在腦子里梳理完善自己的構想方案。原本一些朦朧的想法逐漸清晰起來。
這樣的論證會接連開了好幾次。大家跟吳金印的想法是一致的,畢竟這是事關全鄉多少年的發展藍圖,事關全鄉4萬多老百姓未來端什么飯碗、走什么樣的發展道路,必須慎之又慎,決不能在決策環節出現失誤。
經過自下而上、自上而下反復征求意見,無論是鄉、村干部還是群眾的意見已經高度統一。抓緊出臺一個符合全鄉實際的發展藍圖,就成了當務之急。
在鄉領導班子擴大會議上,吳金印詼諧地說:“咱們忙活了幾個月,終于做熟了一鍋飯,現在到了掀開鍋蓋端上桌的時候了——我先說一下總體思路。”
長期跟群眾打交道的吳金印有個習慣,每逢重大藍圖規劃出臺,都會凝練成通俗易懂讓大家易于記住的順口溜來概括。吳金印有意放慢語速,一字一句地說道:
西抓石頭東抓菜,
北抓林果南抓糧,
鄉鎮企業挑大梁,
沿著國道做文章。
會場上先是一陣沉默,繼而有人竊竊私語,停了片刻,人們終于咂摸出味來,會場突然爆發出熱烈掌聲。
“好!”有人喝彩道,“這就是咱唐莊的美好未來!”
按照吳金印囑咐,會議開始前,一張大幅唐莊鄉地圖掛在了墻上。為了讓大家清晰地理解自己的意圖,他來到地圖前,用手指指點點,詳細講述他的“東西南北中”發展戰略。
“‘西抓石頭,就是要依托唐莊西部豐富的石材資源,發展石頭經濟。發動山區8個村的群眾靠山吃山,向石頭要錢花,向大山要富裕。
“平原地帶咋辦?這就是我要講的‘東抓菜。唐莊東部的代莊、仁里屯、田莊等8個村,人均只有幾分地。但土質好,水利條件好,交通便利,進城賣菜方便,這就是優勢。俗話說‘一畝園十畝田,咱們就重點調整種植結構,發展溫室塑料大棚種植反季節蔬菜,這樣就能把有限的土地拉寬拽長,發揮最大效能。”
吳金印每介紹完一項,下面就會立即響起嗡嗡的討論聲。吳金印也不著急,臉上掛著微笑,等大家議論得差不多了,他再接著往下講。
“我再說說‘北抓林果。北部丘陵這11個村,是土層薄的沙石地、石棚地,種糧食產量很低。有群眾零星種了一點果樹,效益不錯,這就給咱們提供了可借鑒的經驗。在這一帶走旱作農業的道路,種植耐旱的‘鐵桿莊稼,大力發展林果業,為群眾闖出一條脫貧致富的路子。
南部土地肥沃,水利條件好,適宜種糧。我們就在這一帶實施‘饃籃子工程。加大基礎設施建設,搞配方施肥,科學種田,發展高效農業,提高糧食單產。”
“至于‘鄉鎮企業挑大梁,這個好理解,無工不富嘛。咱們一面對老企業進行挖潛改造,一面找合適的項目,新上一批企業。咱們鄉要搞建設,帶領群眾致富,都離不開錢。企業辦好了,就能為全鄉的發展提供后勁。”
“最后我再說一下‘沿著國道做文章。107國道從唐莊穿境而過,咱們就要用足這個優勢,動員群眾搞馬路經濟,在公路兩旁開飯館、商店、修車行等‘三產服務業。無商不活嘛!應該說這是個短平快的項目,只要及時引導,很快就能讓群眾富起來。”
“總的來說,咱們就是要帶領群眾,讓東西南北中全面開花,為百姓闖出一條致富路。”吳金印講完之后,請大家進一步發表意見,看還有沒有需要補充和完善的地方。
人們這才明白,原來新書記醞釀的是“一把大火”,并且要讓這把火在唐莊大地上形成燎原之勢:對貧困宣戰,為群眾開辟多條致富路。
西山生態治理
經過近十年努力,“東西南北中”戰略成效驚人,形成的“萬畝桃園基地”“萬畝蔬菜基地”“萬畝超高產小麥基地”“萬頭畜牧養殖基地”,以及沿著國道做文章的“馬路經濟”,讓群眾迅速脫貧“奔小康”。而“西抓石頭”戰略,更是讓山區群眾快速致富,產生了許多百萬元戶,甚至還有些千萬元戶。
唐莊鄉打了個漂亮的翻身仗,經濟指標由過去的倒數序列,跨越到全市第一名。這其中“石頭經濟”占了相當大的比重。
當唐莊的老百姓對生活的巨變感到心滿意足時,吳金印卻被發展中遇到的難題所困擾。
“靠山吃山”的同時也帶來了嚴重的環境污染。當初一哄而上的涉石企業工藝落后,沒有除塵設備。西山一帶如同罩上了一層灰紗:天是灰的,地是灰的,樹是灰的,莊稼苗是灰的。“吃飯捂著碗,睡覺蒙著臉,一年吃塊水泥板。”盡管這種粉塵彌漫的形容有些夸張,但卻反映了環境惡化對群眾生活造成的影響。
吳金印多次來到西山石砟開采現場和107國道沿線的砂石堆料場查看,眼前的景象觸目驚心:西山已被開采得千瘡百孔,裸露出的山體猶如一片片丑陋的瘡疤……一輛接一輛運送石渣、石粉的重卡,裹挾著粉塵從他身邊呼嘯而過,頃刻間他便被“塵龍”包圍……那些天他經常來西山,一站就是很久。最終他下定決心:必須馬上對“石頭經濟”動手術,對落后的發展方式徹底改革!
在班子會上,吳金印先做檢討:當初急于讓群眾富起來,卻沒有考慮對環境的影響,在這個問題上我負主要責任!細想想,掙錢是一時的,綠水青山才是永久的財富。為了群眾的生活環境和子孫后代的幸福,咱們必須拿出“王佐斷臂”的勇氣,撤并關停涉石企業,對西山進行綜合生態治理。
大家都明白“王佐斷臂”的意義,對吳金印否定既有成績的做法,有些不理解:群眾剛剛嘗到發家致富的甜頭,眾多涉石企業帶來了可觀的財稅收入和GDP指標。如今不管在哪個地方,大家都在不惜一切發展經濟。上級沒有要求對發展方式做調整,咱卻主動放棄費盡心機才換來的經濟繁榮局面,選擇轉身掉頭,這個“代價”太大了。
吳金印發自內心地說,幾年時間環境就變成了這樣,要是到子孫后代會是個啥樣?想想都后怕!咱們當初制訂發展藍圖的目的是讓群眾過上幸福生活,盡管他們現在有錢了,可生活的幸福嗎?咱們換位思考一下,要是你的生活環境惡化成這樣,你會咋辦?
針對如果調整會影響到唐莊和吳金印個人聲譽的顧慮,吳金印對大家說:“聲譽是黨和人民給的,為啥給你這個聲譽?是因為之前你為黨為人民做了一些有益的事。我們如果不轉變思路,繼續走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發展道路,就會辜負黨和群眾的重托,我們的所謂聲譽就成了負擔和恥辱!”
那一晚,會議室的燈光一直亮到深夜,經過反復討論,大家的思想逐漸統一起來:下狠手進行綜合整治,取締公路沿線的石料批發市場;本著“關污染、上環保”的原則,整合涉石企業,最大限度減少污染源,徹底解決環境污染問題。
一提到撤并關停,許多群眾有抵觸情緒,不愿放棄眼下掙大錢的大好時機。
吳金印和班子成員分頭下去,深入到石砟企業和有關群眾家里,做耐心細致地說服解釋工作:
“不能為了眼下掙錢,啥都不說了。身體健康比啥都重要。”
“要給后代子孫留碗飯吃,保住青山綠水好環境就是最好的飯碗。”
……
鄉里及時出臺了配套措施,按照“不能讓群眾吃虧”的原則,對撤并的企業及時發放補貼。同時,吳金印帶領石砟廠的老板外出考察,學習借鑒環保型石料加工的經驗。
最終,眾多涉石企業被整合為12家規模化生產的大企業,并遷入深山區。生產機械全部升級為具有除塵、噴淋功能設備,實行環保型生產。為支持企業進行環保升級改造,鄉里出資架設電路到深山;為減少道路揚塵,鄉政府投資修建了15華里的高標準水泥路。明確規定,運輸車輛必須加蓋帆布,防止跑冒造成運輸環節污染。
唐莊鄉把環境污染治理打成了一場攻堅戰,專門成立了環衛會,各村也都成立了環衛組,對污染問題實行嚴格監管,“誰污染環境就治理誰。”
通過大整治,生態環境得到明顯改善,藍天白云空氣鮮漸漸成為新常態。唐莊鎮在制訂第二步“五化”發展藍圖時,全方位融入了綠色發展理念。鎮里先后建立了兩個供水廠,解決群眾和工業園區用水問題的同時,還自建了污水處理廠,集中處理生活和工業廢水。
環境治理的成效并沒有讓吳金印滿足,他要對西山進行生態修復和綜合整治,治理不是簡單的修修補補,而是一種暴風驟雨似的革命。目標是把西山建成“山頂變(綠色)銀行、坡上果飄香、山溝變成米糧倉”。實現既要白云藍天綠水青山又要可永續發展的生態產業格局。
如此浩大的工程,沒有十幾年鍥而不舍的奮斗是難以實現的。有人出于好意勸吳金印:別人都是急功近利,干那些馬上就能出成效的政績工程,而你卻在干這些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事,沒有十幾年的艱苦努力不可能見到成效。你這是何苦呢?
吳金印在會上對班子成員說:“咱們當領導的,不能僅僅只會催收催種,讓群眾計劃生育。等過去了10年、20年,再回頭看看,咱們給群眾留下了啥?如今咱們干這些前人栽樹、后人乘涼的事,再過多少年回頭看看,就會有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成就感。到那時,咱們就能自豪地拍胸脯,對得起人民群眾!”
1999年秋后,接近花甲之年的吳金印帶領部分鎮機關干部,卷起鋪蓋住到了西山治理工地,和群眾、專業隊一起同吃同住同勞動,打響了以治山、治坡、治溝為主線,綜合治理西山環境的戰役。
治山重點是植樹造林。在相對平緩而有土的坡地植樹還不是太難,可在開采得千瘡百孔的陡峭山石上栽樹“比登天都難”,唐莊人卻偏要跟堅硬的青石較勁。曾在獅豹頭山區工作15年的吳金印有豐富的治山治水經驗,提出要給山“穿甲”,也就是通過修魚鱗坑、墊土栽樹讓荒山變綠山。
治坡就是修起一道道石岸,將山坡改造成一方方梯田,使西山坡上1.3萬畝跑水、跑土、跑肥的“三跑田”,變成保水、保土、保肥的“三保田”。讓山坡綠起來的同時,產生經濟效益。
治溝就是對亂石滾滾的荒溝進行改造,通過修建涵洞、消力池等水利設施,給夏季洪水規劃出新路徑,然后在騰出的河灘里進行填土作業。奮戰兩個冬閑時間,終于造出了2000多畝良田,“昔日亂石灘,變成米糧川。”
唐莊人在吳金印的帶領下,以燕子壘窩的恒勁、螞蟻啃骨頭的韌勁、老牛爬坡的拼勁,通過十幾年的努力,咬定青山不放松,以治山、治坡、治溝為主線,在西山通過綠化荒山、坡改梯田、閘溝造田等一系列措施,形成了完整的水土治理綜合防護體系。共投入建設資金2億多元,修魚鱗坑600多萬個,搬運土石3000多萬方,砌成高標準石岸28000多條,青石板上造地700多畝,荒溝造地2600畝,坡改梯田7000多畝,共開發整理土地15000多畝……數字是枯燥的,但卻驗證著唐莊人創造的奇跡。單說搬運3000多萬土石方的工程量,如果排成一米寬、一米高的堤壩,幾乎相當于從北國哈爾濱到南方廣州的距離。
唐莊人堅持不懈地綠化荒山,采取專業隊施工和鄉村干部、黨員、群眾義務勞動相結合的方式。從春季植樹到雨季造林,每年搞兩次植樹大會戰,“人人頭上有指標”,年復一年從未間斷。“干部只有加勁干,群眾才能少流汗。”群眾每年每人負責栽活5棵樹,而鎮干部的任務是10棵樹,吳金印身先士卒和大家一樣有任務。
在巍巍大山面前,人們往往會感到羸弱,感覺像小草那樣渺小。但這些“小草”會思考,能思考就會產生思想,人一旦有了正確的思想,就會被賦予強大的力量,這種力量就能移山填海,改造自然。
經過十幾年不懈努力,終于在光禿禿的石山上植出一片片翠綠,讓一座座嶺變成花果山,變成為群眾增收致富的綠色銀行。走出了一條不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綠色生態發展之路。昔日的荒山荒坡如今成為樹木茂盛、鳥語花香、生態優美的森林公園,從山腳向上望去,密密匝匝的魚鱗坑遍布山坡溝壑,傲然挺立的松柏如無數個守護生態的哨兵;已長成的大樹將西山裝扮得綠意盎然……唐莊群眾自編順口溜,贊頌西山面貌的巨變:“朵朵白云繞山轉,綠水青山帶笑顏。盛世休閑逛公園,荒山變成金銀山。”
2002年,唐莊萬畝桃花園和西山森林公園,同時入選河南省太行創業精神紅色旅游景點,成為艱苦奮斗革命傳統教育基地。
唐莊鎮全力打造綠色生態環境,等于栽下了一棵巨形梧桐樹,為實施“工業強鎮”打下了堅實基礎,也引來了眾多的“金鳳凰”。鎮里的產業園區先后引來包括百威啤酒、北新建材等世界五百強、國內五百強,以及眾多上市公司在內的近40家大小企業。2018年實現工業年產值90多億元,為唐莊鎮的經濟發展提供了強大的財力支持。
唐莊人不以犧牲環境為代價的綠色生態發展實踐,驗證了一個偉大的真理:“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
巧變十里溝
人們往往用“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來形容荒涼貧瘠。野兔是一種警惕性極高的動物,沒有茂密的草被植物無法藏身,沒有可供食用的植物難以生存。
唐莊西北部就有一條被稱為“兔子不拉屎”的荒溝,老百姓習慣稱作十里溝,是夏季山水的行洪通道,洪水從輝縣和衛輝交界的山上一路奔騰十多公里,最終流入共產主義渠。
2007年,國家重點項目南水北調中線工程進入勘測設計階段。工程途經唐莊鎮7.4公里,需要永久性占地1420畝,而且挖出巨量土方,工程用不完,還需要另外占用耕地堆放。這也是讓南水北調工程沿線地方政府最“頭疼”的問題。
唐莊鎮人均耕地只有一畝多一點,不但低于全國人均耕地面積,而且大多是山崗薄地。同時,發展工業、改善交通、搞小城鎮建設都需要占用土地。如今又要減少這么多耕地,這可咋辦?惜地如金的吳金印十分焦慮。
這一天,吳金印和班子成員一起順著南水北調工程唐莊段的走向徒步查看。他蹲下身子,用手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細細地揉搓著,感覺像是在揉搓一穗成熟的麥粒,越發感到土地的珍貴。“土地是飯碗,種上糧食就有吃的,種上棉花,就有穿的……土地是人的命根。試想想,要是世上沒有了土地,我們依靠啥成活,還能干成啥?”這是吳金印對土地的深刻理解,他在不同場合反復強調過。
泥土在他的反復揉搓下慢慢變成土粉,順著指縫紛紛揚揚流下來,一如他紛亂的思緒。怎樣不讓農民耕地減少,吳金印內心深處的土地情結又一次被觸動,“把劣勢變成優勢,把短板變成增長點”是吳金印的習慣思維,眼下這個思維讓他靈感突現:要是把國家工程和鎮里的工程巧妙地結合起來——對,把南水北調工程剝離出的土運到十里溝,進行閘溝造田,這可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他站起身來,拍去滿手的土屑,暗自咕噥了一句:向荒溝要土地,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吳金印開始與南水北調中線工程衛輝段項目指揮部溝通協調,意在尋求國家建設項目和本地發展的最佳結合點。他向項目部經理詳細介紹了十里溝土地開發的目的、設想,及巧用剩余土的意義,得到對方的充分理解和支持。
大家都說,這是一件利國利民一舉多得的大好事。
經過測算,要將長14公里的十里溝全部開發整治,把荒溝變成高標準農田,共需搬運土石600多萬立方米。
600多萬立方米是個什么概念?有人測算了一下,接近于杭州西湖一半的蓄水容量!對于一個鄉鎮來說,這么大的工程,啥時候能干完?工程耗資巨大,啥時候能見效益?干這個工程值得不值得?
針對班子成員的這些顧慮,吳金印開始給大家算賬:地造好以后,世世代代都能長莊稼,是“一次投資,終生受益”的好項目。
唐莊鎮成立了工程建設指揮部,及時制訂實施方案,嚴格落實人員、任務、時間、責任、措施、機械設備“六到位”。在十里溝土地開發動員大會上,吳金印反復強調:“抓住機遇是功臣,錯過機遇是罪人。”
在行洪溝里造地,如何保證工程不被洪水沖垮,耕作層土壤不流失,是項目設計的關鍵。吳金印與聘請來的國土、水利部門的專家坐在一起,對施工方式反復研究論證,最終決定借鑒“三戰山嶺溝”的造地經驗:按照十里溝北高南低、西高東低的自然地勢,在溝里自上而下設計多條鋼筋混凝土攔水大壩,大壩與大壩之間根據地勢保持一定落差,每條壩的跌水側都設有一個用于削減洪水沖力的跌水消力池。這樣的設計既可以保證一般年景的洪水不會對莊稼造成損害,而且還能將從上游沖下來的草末糞土沉積下來肥沃土壤。如果遇到多年不遇的大洪水,也能借助大壩和跌水消力池的層層緩沖作用,最大限度地保護耕作層表土。
在別人眼里,南水北調工程的剩余土是累贅,是負擔,但在吳金印眼里,這些土是寶貝,每一方都要充分利用,一丁點都不能浪費!按照吳金印的安排,在廢棄的石砟廠、磚瓦窯進行復耕造田,在西山的青石板上造田,最終將南水北調的剩余土全部用在了造地上。從2009年3月開工,經過一年多的鏖戰,新造土地3000多畝。唐莊鎮的土地不僅沒有減少,還比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占用的1420畝多出來一倍多。
吳金印巧用南水北調工程土造地是一個科學創舉,得到上上下下的一致好評。
唐莊群眾感嘆說:“這一招叫‘老和尚回家——就是妙(廟)!誰能想到,亂石滾滾的荒溝能變成一大塊一大塊的良田?一溝耕地一溝糧,一溝莊稼一溝金。吳書記分明是給我們造了一個大糧食囤,造了一個招財進寶的聚寶盆!這新增加的1800多畝地,能打多少糧食,換來多少鈔票啊!”
吳金印摸索出來的多種造地法被稱作“吳氏造地法”,不僅增加了土地,解決了占補平衡問題,同時還有可觀的經濟收益,可謂是一舉三得。多年來,唐莊鎮通過“兩掛鉤一平衡”辦法累計新造土地近18000畝,既保障了城鎮化、工業化發展用地,又維護了國家糧食安全,取得了“雙保雙贏”的效果。而且可以根據國家政策,將這些新造的土地拿到土地市場進行占補平衡指標掛牌交易,那些急于上項目而沒有土地指標的地方會爭相競購。唐莊鎮得到了大宗交易資金。
唐莊鎮千方百計增加土地的做法,得到國土資源部高度肯定,稱贊他們“探索了一條不以犧牲耕地、糧食和環境為代價的發展模式”。
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吉炳軒在一篇文章里如此評價道:
我敬佩吳金印這樣的基層干部,幾十年如一日,矢志不渝地進行荒溝治理,一分一厘地去開墾耕地,保護水土。他及其所帶領的隊伍、領導的群眾是在做保護國土資源、造福子孫萬代的工作。他們的功德是無量的。
唐公山的故事
“集體富了,群眾也富了,可他卻一點利益也不占,群眾連請他吃頓飯、送籃水果的機會都沒有——咱們得想個啥招,把老百姓的心聲表達出來,讓吳金印沒招才行。”唐莊西部山區的幾位老黨員動起了腦筋:“咱們是黨員,都熟悉黨章黨規,能遇上像吳書記這樣胸懷宗旨一心為民的領導,是咱的榮幸。應該把這種公仆精神宣揚出來傳下去才對!”
這幾位就是曾參加西山綜合治理建設的山彪村黨總支部原書記李祥印、山莊村原黨支部書記原德臣、盆窯村原黨支部書記李慶一。他們受本村群眾的委托湊在一起,正在商量“妙招”。
“咱們是在這兒長大的,以前啥樣,現在啥樣,是誰的功勞,咱心里都清楚。吃水不忘挖井人,吳書記的這份功德得讓子子孫孫都記住。”
“俺村的群眾多次找俺商量,讓俺牽頭給吳書記刻碑嘞!”
“俺村的群眾也議論過好多次,大家心思都一樣。”
“要是咱幾個村合起來,干一件大事兒咋樣?”
商量來商量去,他們認為各村各自立碑不是個辦法,吳金印不是哪個村的書記,而是唐莊鎮的書記,他給哪個村沒有辦過好事實事?既然他一再堅持不讓立碑,就應該改變思路,從全鎮的角度考慮,立一個大的,特殊的,能集中展示全鎮老百姓的心聲的。
立在哪兒呢?幾位老黨員不由得把視線轉向了西山,昔日這是個“山上草不長,山坡光脊梁”的地方,如今變成了花果山、米糧川、森林公園。可以說,這里是多年來吳金印帶領群眾艱苦奮斗,改變唐莊貧困面貌的縮影,更是展示吳金印事跡的“風水寶地”。
李慶一說:“這幾年在西山上干活兒,我就琢磨過這件事兒,要是給吳書記雕個像,也不賴,可又一想,咱這兒沒有恁高級的工匠,去外邊請個吧,動靜太大,容易走漏風聲。刻碑也不行,說不定頭一天立起來,第二天就被吳書記推倒撤掉。要我看,咱就找個地方刻字,刻在高高的山崖上,讓他夠不著,弄不掉,干著急……”
“中啊,這是個好辦法!”說到這里,幾個人狡黠地笑了。
具體刻什么內容?幾個人又開始商量,吳金印的事跡說不完,給老百姓辦的好事數不清,不可能都刻出來。
“能不能琢磨個啥詞兒,幾個字就能說明問題?”
“有了,這西山一直沒個正式名兒,咱們就把這座山和吳金印的名字聯系起來,借機給它正式起個名。以后不管千秋萬代,后輩人都會記著他。”
“好辦法!”
反復合計反復議,最終三個人統一了意見:就叫“吳公山”,一個“吳”字把啥都概括了。
說到錢的問題,大家都說好辦。單說咱這幾個村,當初依靠吳書記的大力支持“抓石頭”,群眾富了,腰包鼓了,出了多少個百萬元、千萬元戶?要是一發動,捐錢的還不把門檻踩爛了?
“可不敢聲張,鬧得動靜大了,反而弄不成。”
說干就干,三個人按照分工立即分頭張羅起來。至于開工日期,他們商定好:各項籌備工作都提前做好,只等“東風”——多打聽吳書記的動向,一旦他外出去開會,咱們就借“風”開工。
終于打聽到吳金印帶領鎮里的年輕干部到延安、西柏坡等地接受革命傳統教育的消息。真是“天賜良機”!幾個人一番緊鑼密鼓的操持,在一個叫做“老狼坡”的地方悄然開工。這里有一座陡峭的山崖,朝著唐莊方向的絕壁如利斧削出來般平整,極有氣勢,又便于刻字。為了防止消息外漏,高高的腳手架上用大幅彩條布遮擋起來,還特意在外邊懸掛一條醒目的條幅“綠化山川”,這樣一來,即使被人關注,也弄不清里面的真實內容。而且字是“倒著刻”,從下往上先刻“山”,再刻“公”,最后才刻“吳”字。因為“吳公山”三個字是豎排,做到了不到最后不“泄密”。
每個字有五米見方大,工作量十分艱巨。說來也巧,他們請來的“巧石匠”,竟然是獅豹頭從小被吳金印精心照料過李加智,他不但堅持不要一分錢,還拿出最精湛的手藝,精雕細刻,把對恩人吳金印的情感,通過一錘一鏨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
緊趕慢趕,總算在一個重要節日到來之前如期完工。
2013年7月1日是建黨92周年的日子。這一天,在唐莊西山,一個“民心工程”揭開了帷幕。隨著腳手架、彩條布的拆除,懸崖峭壁上出現了“吳公山”三個遒勁有力的石刻大字,猶如一座頂天立地的巨型石碑。巨大的字體經過精心描紅,愈發鮮艷奪目,離老遠都能看得清。
就在李慶一等人異常高興,為心中的“偉大工程”順利竣工,打算“喝幾盅,慶賀慶賀”時,一個消息傳來,吳金印參觀學習回來了。
吳金印向來認為:“當領導的給群眾辦事,就像馬拉車、牛犁地,工人做工、農民種地一樣,是理所當然的事。”他聽說這件事之后,立即找來西山工地負責人劉友金副鎮長,和幾位刻字工程的“主謀”。
副鎮長劉友金嚅囁道:“這件事我也是剛知道。”
“我看你是揣著明白裝糊涂,這么大的‘工程,施工恁長時間,你能說不知道?”吳金印的臉上沒有了昔日的和藹可親,而是緊皺雙眉,話語也變得十分嚴厲,“西山改造工程是上級領導支持的結果,是唐莊群眾艱苦奮斗辛勤勞動的結果,是鎮里的干部吃住在工地用心血汗水換來的結果。要是沒有大伙兒,我吳金印能有本事把西山徹底變個樣?你們咋能叫我去貪大家的功勞!”
李慶一解釋說:“這可不是我們幾個人的意思,是村里人的意思,也可以說是人民的意思。”
“越是這樣,越不能叫做‘吳公山!山是唐莊人民的山,功是唐莊人民的功,你們這樣干,是把全鎮人民的功勞都劃到我名下了,我堅決不干!”吳金印說著,手掌用力在空中劈了兩下,像是要與什么決裂的樣子。
吳金印接著說道:“同志們,你們干的是一件讓我臉紅的事,讓我沒法見人的事!你們也不想一想,把西山弄成了‘吳字頭,我以后還咋往這個地方去?我心里能不有愧嗎?這是貪天之功啊,我以后還有啥臉面再見唐莊的人民群眾!”
吳金印越說越激動,他站起身來,在屋里焦急地來回踱步:“這個名必須得改!請你們理解我的心情。還是那句話,山是唐莊人民的山,功是唐莊人民的功……”
吳金印突然站定:“我看就叫唐公山吧。”他做了一個有力的手勢:“對,就叫唐公山!這樣才能反映唐莊人民的光輝業績。”
此時的吳金印如釋重負,臉上又恢復了和藹可親的笑容。他習慣地雙手抱拳在胸前舉了兩下:“請你們再辛苦一下,趕快改成‘唐公山。越快越好。拜托大家了。”
從此,西山變成了唐公山。
留得清白在人間
吳金印作為一個鄉鎮的“領頭雁”,他深知清正廉潔示范引領作用的重要性。“心中常念人民苦,身邊牢筑防腐墻”成為他堅守的信條。幾十年來,吳金印身上發生過多少反腐倡廉、廉潔奉公的事例?只能用數不清、說不完來形容。
“歪風不能長,正氣揚到底!”吳金印和鎮里干部談心時,總是交代一定要嚴格要求自己:咱們干部大部分是從農村出來的,應該知道農民有多難。咱們當著干部,開著工資,不比老百姓的待遇強嗎?當干部不能為群眾辦事是天大的失職,干部不能占群眾的便宜是最起碼的底線,占了群眾的便宜就不配當干部!沒有好作風誰會跟你干?當干部的只有不存貪欲,才能處事公正。你公正了,群眾才會打心眼兒里服你,跟著你,擁護你。干部做得咋樣,群眾最有發言權了。所以說要經常讓群眾稱稱自己,看自己在群眾中到底是個啥形象,是不是符合共產黨員“忠誠、干凈、擔當”的標準。
司馬光曾如此評說政治:政以得賢為本,治以去穢為務!
在唐莊鎮,每到春節前,吳金印工作再繁忙,都要擠時間召開一個專題會議,請全鎮的工礦企業老板們到鎮里來參加廉潔自律座談會。
吳金印在會上首先給企業家們“拜個早年”,感謝他們為唐莊鎮和衛輝市經濟和社會發展做出的貢獻。然后請大家提意見,鎮里還有哪些服務不到位的情況。如果有,請大家多擔待,態度誠懇地代表鎮領導班子給企業家們“賠不是”,表示以后要積極為企業搞好服務。
接著他話頭一轉:“馬上該過春節了,又到了反腐倡廉的關鍵時候,今天請你們來,也是提前打個預防針,就是幫助鎮上搞好廉潔自律工作,監督好我們班子的每一位成員。我還是那句老話,請你們不要到我和任何一位班子成員家看望和拜年,包括鎮里的普通干部。這是一條鐵的規矩,請你們一定要牢記,配合我們的工作。”
吳金印接著說:“我話說到了,就會做到。我們班子成員和鎮里的一般干部都會做到,并請你們監督我們。如果哪位收受你們的禮品、禮金,我聽說了,將會嚴肅處理,絕不留情面。我自己先帶頭,請大家監督,讓我們鎮上的干部樹正氣,邁正步,走正路。你們的監督也是對鎮里工作的最大幫助和支持。”
老板們被吳金印這種—塵不染、兩袖清風的人格魅力所感染,也為能在唐莊這樣清正廉潔的環境氛圍中干事創業而慶幸。
這個廉潔座談會之后,吳金印會專門召開一個鎮班子成員參加的專題會議,再次敲警鐘。
比起對待那些老板來,他的話沒有了輕柔,更多的是嚴厲:“俗話說:‘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如果收了人家的‘東西,就等于收下一個‘繩套兒,等于讓人套住了脖子,拉著你想往哪兒就往哪兒;還等于收下了一個‘炸藥包,隨時都會把自己炸得粉身碎骨。咱把丑話說在前頭:要是誰貪了占了,咱可是包公的鍘刀——不認人!咱們都是受黨多年教育的人,黨紀國法都懂,請大家想一想,如果我們不能潔身自好,到犯了錯誤的地步,后悔就晚了。咱們臨近京廣線,經常看到火車在鐵軌上跑,不知大家有沒有受到啟發:火車頭有點像咱們這些為群眾干事的人,只能勇往直前、多拉快跑,但絕不能偏離軌道,一旦越軌,就會車毀人亡。到那時,誰也救不了你!”
“干部是面鏡,群眾是桿秤,要想打好鐵,先要本身硬”,這是吳金印多年堅守的信條。
對于金錢,吳金印有自己的理解:要說錢是個好東西,人的生活離開了錢肯定不行,我們發展經濟就是為了讓老百姓兜兒里有錢。可是,人不能掉進“錢眼”里,特別是當領導的,要是讓錢給迷住了,成了金錢的奴隸,就像染上了大煙癮,永遠沒有滿足的時候——到這個地步就徹底完了。錢是什么?是“人民幣”!除了你辛苦努力掙的錢,其他的都是人民的,你多占了,就是貪占人民的便宜。侵犯人民的利益,咱們黨能饒你?他認為:當領導,一定要知道依靠什么,靠什么去執政。群眾才是我們這個社會的絕大多數,要是天天和老百姓在一起,想著咋樣為老百姓服務,就不會爛掉、垮掉。
對于貪欲,吳金印這樣看待:說實在的,咱手里多少有點權,要是想發財的話,是容易。可咱不能這樣干,如果干了,心里就不會安生。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只要干這事,早晚會被捅出來的,到時候你就會身敗名裂。身安不如心安,屋寬不如心寬,只要不做虧心事,到啥時候心里都是坦坦蕩蕩。再一點,人的內心就是一個法庭,良心就是法官,一旦你做了貪腐的事,它會一天到晚不停地審判你,弄得你不得安生,就像被判了無期徒刑一樣!人啊,為了幾個錢,把自己的良心丟了,人格丟了,名聲丟了,甚至老婆孩子都丟了,值得嗎?
“三跳井兒”的故事
吳金印常年和群眾在一起,與群眾的生活習慣一模一樣。在獅豹頭期間,群眾吃水困難缺燒柴,蒸饃或蒸紅薯時的蒸膛水從不浪費,就著窩頭喝一碗蒸膛水,就是一頓午飯。醫學界認為:千滾水中的亞硝酸鹽超標,常飲可能會導致癌癥。群眾沒有意識到千滾水的危害,反而形象地稱之為“饃尿水”,認為饃里邊的部分營養順著蒸汽“尿”到了下面的蒸鍋水里,扔了可惜,還美其名曰“原湯化原食兒”。吳金印受此影響,也喜愛就著窩頭或紅薯喝一碗“饃尿水”。晚年他被診斷出腎臟惡性腫瘤,辛苦發現的早,及時做了腎切除手術。
據醫生講,從維護健康的角度來說,吳金印的這些“個人習慣”對于身體是非常不利的。關于造成腎病的原因,固然復雜多樣,但不能及時給身體補充水分肯定是不利因素。
無論是在工地干活,還是開會辦事,很少見到吳金印喝水。問他原因,他笑著說:“這是多年養成的習慣。”
咋會養成這個“習慣”?他解釋說:“每天和群眾在一起干活,哪見過老百姓下地干活時手里提個水杯子?群眾下地都不喝水,你當干部的要是提著個水杯子,像個啥?這不就是嚴重脫離群眾嘛。”
“再說,喝的水多了,就得勤去‘解手,這不耽誤功夫影響干活嗎?”
別看吳金印對自己的身體不當回事,對別人卻關懷備至,對民間流傳的一些說法也深信不疑。在唐莊工地勞動期間,吳金印針對青年人暑熱天最容易犯“不忌寒涼”的毛病,多次提醒他們:渾身大汗的時候,千萬不能沖涼水澡,也不能大量吃特別寒涼的東西——冷熱相激,就會激出病來。為了增加說服力,讓青年人“長記性”,還特意給他們講了“三跳井兒”的故事。
在一個三伏天,有個推小車的人走得滿身大汗,到晌午,他又饑又渴又熱,看到路邊有一個小飯鋪,他停下車來,朝飯鋪老板喊:“來一大碗撈面條,要‘三跳井兒。”
老板說:“‘兩跳井兒吧,‘三跳井兒太涼,身子頂不住。”
推車人是個急脾氣,不耐煩地說:“少啰唆,我就要‘三跳井兒,吃著得勁!”
老板從一旁的井里打上來一桶“井拔涼水”,分別倒進三個盆里,然后從鍋里撈出來熱面條,先倒進第一個盆里,此時面條尚有余溫。再撈出來倒進第二個盆里,這時的面條已經涼爽,吃著正好。老板猶豫了一下,張嘴想說什么,又把話咽回去,把面條又放進第三個盆里。如此這般完成了“三跳井兒”過程。
推車人三口并兩口扒完面條,連喊:“舒服,得勁!”交過飯錢,就要趕路。
老板喊他:“別慌走,喝碗面湯吧,原湯化原食兒。”
推車人說:“剛吃完‘三跳井兒,正得勁哩,你讓我喝熱面湯,不是害我嗎?”說完頭也不回,推起小車就走。
老板在他身后喊:“記住,面湯給你留著呢。”
推車人扭頭說:“留著你自己喝吧!”只管大步推車趕路。
誰知,在路上他的肚里開始翻江倒海,強忍著趕到家時,已經疼得滿地打滾。家人趕快去請村醫。村醫問過情況后說:“都是‘三跳井兒惹的禍!那東西太寒,最傷身子——不過也不用吃藥,趕快打發人去那家飯鋪,把中午的面湯端回來,原湯化原食兒,原汁解寒涼。把面湯熱熱趕快喝了,放幾個響屁,就好了。”
家人趕忙去找那家小飯鋪,一路擔心要是面湯倒掉了可咋辦。誰知老板笑呵呵地說:“早知道你們還要回來,面湯專門給留著呢。”
婆媳相親兩重天
2005年,上級進行區劃調整,將原屬太公鎮的谷駝、張莊、靳灣、虎掌溝四個國家級貧困村劃歸唐莊鎮管轄。
這四個村地處海拔800米以上的山區,共計500多戶,2000多口人。人畜飲水依靠自然降雨,農業生產是“靠天收”。有的村常年缺水沒電。四個村的村民居住分散,交通閉塞,有的住窯洞,有的住土坯房,年人均收入只有587元。他們常年被吃糧難、吃水難、走路難、上學難、看病難、用電難折磨得生活極其艱難。還有一樣,男孩找對象更難。
吳金印看著父老鄉親在貧困線上掙扎,心急如焚。經過研究決定:實行異地搬遷,讓群眾離開條件惡劣的生存環境,在平原地帶新建一個“四和新村”。開始實施“精準扶貧三部曲”,讓群眾“搬得出”“穩得住”“能發展”“能致富”,如今“四合新村”已成為全國聞名的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典范。擺脫貧困的群眾自編歌謠唱道:“從前住的是黑窯洞,現在住的是小洋樓……”
或許“婆媳相親兩重天”的故事,更具有前后對比的典型性。四和新村50多歲的朱喜英講起自身經歷來,未曾開言先唏噓。
朱喜英做姑娘時,是陳召煤礦水泥廠的員工。她和同廠上班的王建軍情投意合,墜入愛河。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朱喜英多次向王建軍提出,要到他家里去“認認門”。可王建軍總是推三阻四,不是岔開話題,就是要領她去城里逛。朱喜英犯了思量:是不是他家里窮,怕我知道底細?“建軍啊,建軍,窮怕啥?咱倆都年輕,靠辛苦勞動,還能打拼不出個好日子來?”
1989年春節后的農歷正月十六,趁著王建軍當班,性格豪爽的朱喜英打定主意要獨自到他家一探究竟。第一次上門去婆家,她換上新衣服,穿上高跟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騎著自行車就向王建軍家的谷駝村進發。
路上,朱喜英憧憬著婚后小兩口的蜜月生活,不由得唱起了《朝陽溝》里“銀環上山”的一段:“走一道嶺來,翻一架山,山溝里空氣好,實在……”她實在唱不下去了,眉頭越皺越緊,因為路實在太難走了,山道彎彎,崎嶇不平,只好下來推著車子走。路邊的枯草在寒風里瑟瑟發抖,發出嗚嗚的響聲,不時傳來烏鴉的“呱呱”叫聲,更加重了她的恐懼感。路上不見一個行人,她真擔心從荒草叢中竄出一只狼來,不由得加快了腳步。可崎嶇山道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碎石塊,她既擔心崴了腳,又怕把高跟鞋的后跟崴掉,哪能走得快?好不容易快到谷駝村,終于碰到了一位老漢,她向老漢打聽王建軍家。老漢說,一直往前走就到了。讓朱喜英納悶的是,老漢在前面走得飛快,一會兒就沒了影。等朱喜英走到村口時,只見聚集了不少人。朱喜英這才明白,原來老漢是搶在前面報信去了。
一群人對她指指畫畫。還有人小聲嘀咕:王建軍真有福氣,找了個恁好看的對象。那個說,找個好看對象是本事,能娶到家、留住人更是本事!
朱喜英硬著頭皮往前走,身后攆著幾個破衣爛衫流鼻涕的小孩看稀罕。村子的破敗景象遠遠超乎她的想象,低矮破舊的土坯房在臟亂不堪的村道兩旁雜亂無章地排列著,猶如電影里的非洲貧民窟。走近王建軍家,眼前的情景更讓她吃驚,隔著用碎石頭壘成的院墻,她看到的是幾間低矮破舊歪歪斜斜的土坯房,好像站立不穩,隨時都會倒塌下來。彎腰走進黑咕隆咚的屋里,聽有兩位老人和她搭話。過一會兒,朱喜英才適應了屋里的黑暗,原來這兩位頭發蓬亂穿著破爛的老人,一位是王建軍的媽媽,另一位是王建軍的奶奶。她迅速打量一下屋里,只見當屋擺了兩張床,枕頭、褥子竟然是用舊化肥編織袋做的。她借著在床上坐下的機會,悄悄伸手捏捏褥子和枕頭,天哪,里面是麥秸!
說到這里,朱喜英止不住淚水漣漣:“那天離開建軍家,我就和銀環下山一樣‘挪一步一滴淚,步步是愁。”咋辦?如果嫁過來,面對的就是這種極端貧困的生活,以后這幾十年可咋過呀。按照朱喜英原來的設想,即使貧窮,只要跟建軍一起勤勞奮斗,總能改變家境。但想法被現實擊得粉碎。看這個村所處的艱苦環境,她和建軍就是累死,也難把家從窮窩里拔出來。可要是自己改主意,一是和王建軍確實情投意合,難舍難棄;二是在當下的農村,如果熱戀中的男女中途變卦,是一件很丟人的事情。那天晚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覺,對著一輪明月滿臉淚水地發問:“月下老人,既然你把我和建軍牽在了一起,如今你說說,可讓我咋辦呀?”
最終,朱喜英還是舍不下心上人,第二年嫁到了谷駝村。出門那天,當她要邁出娘家門的一剎那,腳步有些遲疑。她知道,這一步只要邁出去,就是火坑也得認了。
嫁到王建軍家以后,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是艱,什么是苦。吃水難、吃糧難、走路難等一系列難題帶給她的是極度的生活艱難。朱喜英愛干凈,最不能適應的就是洗衣服。村前有一個小水坑,幾個婦女在里面洗衣服,幾乎能頭碰頭,水又黃又臟,再白的衣服洗一水都變成了黃色。起初,她只好把光鮮的衣服壓進箱底。可愛美是女孩子的天性,過一段她禁不住又把好衣服拿出來穿上。她怕坑里的水把衣服糟蹋了,只好把穿過的臟衣服攢起來,帶到娘家去洗。那幾年她有一半時間是住在娘家。想想以后的日子就掉眼淚,不知她這個“朱喜英”到啥時候才能真正跟“喜”字沾上邊,把“愁”字扔一旁。她更為獨生子的將來發愁,不止一次對王建軍說:“等咱兒子長大以后,我寧愿讓他倒插門去給人家當上門女婿,也要讓他離開這個窮窩子……”
眼淚一次一次地涌出,紙巾抽了一張又一張,說到最后,朱喜英使勁搖搖頭:“不說了,一說當年全是淚。”
朱喜英快人快語、善于表達,夾雜著手勢和豐富的面部表情,講起當年猶如說評書,讓人有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
朱喜英做夢也沒料到,搬到四和新村之后,她家的生活會發生翻天覆地的巨變。
轉眼間兒子到了談對象的年齡。有一天,大學畢業后留在鄭州工作的兒子給朱喜英打來電話說,女朋友全家想來咱家相看相看。
朱喜英喜不自禁地對兒子說,你只管請他們來,就咱村咱家這情況,不怕相!只管讓女方家多來人,反正咱這200多平方米的小洋樓,有的是地方住。
兒子在電話里和她逗:“人家可是鄭州人,你就不怕相不中咱家?”
朱喜英說:“孩兒啊,要是在過去,不定把你媽嚇成啥樣哩。可現在,別說她家是鄭州的,就是北京、上海的,咱也有自信。讓這些大城市的人來看看,咱如今過的是啥生活。”
不久,女方的父母、叔叔、姐姐來到了四和新村。朱喜英興奮地當起了導游,領著他們到村里參觀。超市,醫院,幼兒園,健身廣場,綠樹紅花相映的整潔街道,以及那一排一排的小別墅,都讓女方一家驚喜不已,手里的相機咔嚓咔嚓照個不停。眼前的情景讓他們既吃驚又好奇:“你們這兒為啥搞得這么好?”
朱喜英喜滋滋地說:“這都是托俺們鎮里吳書記的福。俺村的人都說,是他把我們從窮山溝里挪到這個金銀窩的。”
朱喜英執意要在飯店“整兩桌”,“看看咱村里飯店的水平”。
親家母則非要在家吃:“在家多好啊,又有氣氛,咱老姊妹倆還能多說說話。”
晚上,在豐盛的宴席上,雙方歡天喜地當場敲定了兒女婚事。
女方姐姐的小女兒叫恰恰,五歲的小姑娘處處感到新奇。她仰著稚嫩的小臉,對朱喜英央求說:“奶奶,您這里這么好,我不想走了。”
朱喜英笑著對她說:“好啊,乖乖,那就在這兒住。咱的好日子還在后頭呢。”
在四和新村,像朱喜英這樣經歷“新舊兩重天”的家庭數不勝數。提起日子苦變甜,都打心眼里感謝共產黨,感激吳書記。
堅不可摧
在骨科業內有“南派”“北派”的說法,上海瑞金醫院無疑是“南派”的典型代表。有一天,在上海瑞金醫院的一間診室里,幾位權威專家正聚在一起反復觀看一張骨片,他們在上面指指點點,不時有新進屋的專家參加討論,對這張奇特的片子充滿了疑惑。他們把音量壓得很低,唯恐隔著紗簾的病人聽見。他們明白,醫生的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都會對病人的情緒造成嚴重影響。紗簾后面的病人正等待他們的“判決”,因此,他們必須慎之又慎。
紗簾另一側的病人,就是從河南衛輝市趕來的吳金印。在前一段的例行體檢中,當地醫生在查看吳金印腎臟片子時,無意中發現了他骨頭上的問題。他們不敢確診,推薦吳金印到“南派”的權威機構瑞金醫院來確診。
骨片顯示,上面有不少疙疙瘩瘩的凸起,在肩胛骨和靠近肩胛骨的幾根肋骨上尤其嚴重,有一根骨頭上竟然有好幾處疙瘩。這種病況即便是這些資深骨科專家也很少遇到。
不像骨結核,那么就是惡性腫瘤骨轉移!但又不像,如此密布的骨瘤病人會很難受,這位病人卻很平靜。
他們走到紗簾這邊,屈起手指敲敲骨頭,對吳金印進行“叩診”,問道:“疼嗎?”
“不疼。”
換一個地方,再問:“疼嗎?”
“不疼。”
他們又敲擊骨頭上的凸起部位,吳金印依然回答:“不疼!”
奇怪!“叩診”的專家小聲咕噥一句,走出去重新審看片子。陸陸續續又進來幾個專家,翻來覆去地“叩診”。在專家的質疑聲里,吳金印的上衣被不斷撩起,不管是敲擊還是按壓,都找不到應當出現的“壓痛點”。按照專家們的經驗,骨頭上的凸起標志著病情的嚴重程度,應該產生強烈的壓痛反應才對,而這位病人卻沒有。
結合前期他們對吳金印做的各種檢查,并沒發現什么問題。究竟是怎么回事,難道自己多年的診療經驗出了問題?
經過商討,專家們只好決定:進一步觀察。
一位和藹的老專家拖了把椅子,坐在吳金印的診床前,輕聲交代他:可以回去了。但是要勤檢查,每10天拍一個片子,拍夠3張的時候,您再過來一趟。
按照專家的設想,通過對后續幾張片子的比對,去發現骨骼的細微變化,才能真正找出病因——如果是惡性腫瘤的話,根據片子的顯示,一定是大面積轉移到了骨骼上,病人能不能再來上海恐怕都成問題……
能讓自己回去,而沒有留下來住院,起碼說明病情不嚴重。吳金印心里的忐忑有所緩解。他從診床上起身,逐一扣好衣服扣子。但轉而心里一沉:拍夠3張片子再來復查,是不是意味著自己的病相當復雜,連專家一時也難以判斷是咋回事。
吳金印是唯物主義者,對于病痛一向坦然應對。從上海回來之后,他該干啥干啥,每天還是為工作忙忙碌碌。幸虧家人的一次次提醒,才沒忘記“每10天拍個片子”的交代。
按照醫生的叮囑,一個月后,吳金印帶上在本地拍的3張片子,來到上海瑞金醫院復診。同樣是那間診室,同樣是那幾位專家,他們對片子逐張查看,仔細對比。不管是骨頭還是上面的凸起,幾張片子之間沒有任何變化,與一個月前拍的片子相比也毫無二致。這就說明,骨頭上的凸起不是病灶,沒有病變。但有一個問題,讓他們感到十分困惑:既然不是病變,骨頭上那些疙疙瘩瘩的凸起又是如何形成的?按照他們的最初判斷,這個人年輕時肯定受過傷,并且是反復多次地受過傷,造成了多處骨骼裂紋或者斷裂,之后骨骼啟動了自愈功能。由于骨頭大多是在錯位的情況下自行愈合,所以才會出現如此多的疙疙瘩瘩。但問題又來了,這位病人的身份是干部,而且是基層領導干部,并不是那種常年打工的人,他的這些傷又從何而來?還有,這副骨骼的主人是如何忍受骨頭上的一次次裂變而產生的劇烈疼痛的?
還是那位老專家,又一次坐在吳金印面前。他不再提病的事,而是和藹地和吳金印聊天,聊過去,聊青春歲月,聊那些火紅年代的事情。
是啊,這些傷痛從何而來?吳金印也看了片子,對于骨頭上諸多的疙疙瘩瘩同樣感到震驚。他開始啟動搜索程序,努力去回憶在山區的戰天斗地歲月,回憶在唐莊各個工地上的一幕幕情景:是打青年洞時一口氣掄上千錘打鋼釬時?還是與鄭永和書記一起夜里拉石頭時?……好像是,又好像都不是。哦,他想起了曾經有幾次:幫助群眾上樹摘柿子時,腳下的樹枝突然斷裂掉下去過;從縣里開會回來走夜路時,從石岸上摔下去過……這么多年在工地干活,自己多少次跌過跤、扭過腰、崴過腳?應當是無數次,全仗著那時年輕從沒有當回事。印象最深的是在小店河造橋工地上,上千斤的石條一下子傾斜到自己身上,當時感到肋骨處傳來大面積疼痛,接著又被崴腳的劇痛所掩蓋……到唐莊后也斷不了在工地發生磕磕碰碰的事,咬咬牙就挺過去了,并沒有感到過無法忍受的疼痛。莫非是自己長年累月勞動,由于極度疲乏而麻醉了疼痛神經?
吳金印的簡短講述證實了專家的判斷,原來這位幾十年堅持在農村治山治水的鄉鎮黨委書記,真的受過傷,而且是多次!有些是他自己不當回事,有些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怎樣受的傷。
老專家情緒激動起來,不停地把眼鏡摘下又戴上。他從事一輩子骨科治療,見過無數病人因為難以忍受來自骨頭的劇痛而尋死覓活,而眼前的這位,身上如此多的傷痛竟然沒有察覺。他的骨架怎么會有如此強的再生能力?面臨如此多的傷痛,他竟然還能坦然自若地堅持“該干啥還干啥”,這可是血肉之軀呀,要抵御如此的疼痛和折磨,需要多么堅強的信念才能做到。世界上竟然有如此神奇的人物!
看來精神真的能產生神秘的力量。老專家想起醫學界對一種神秘現象的爭論,那些得道高僧的肉身居然能轉化生成為一種堅如鉆石的東西——舍利子,超強的精神力量究竟是如何轉化為神秘物質的?他在想:有必要與精神專科的專家聯手,進行專項課題研究,去探尋精神與肉體的關系,進一步探討如何啟動人類的精神力量來戰勝肉體疼痛。他相信這是一項極有意義的研究課題。
這位老專家同時還在想:追求舒適安逸是人的本能,而這位鄉鎮黨委書記為何能放棄舒適安逸,幾十年堅持和群眾一起艱苦奮斗累死累活地干?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講,放棄本能需要極強的克制力,需要一種強大的精神力量。這個神奇的人物身上究竟是什么強大的精神力量在起作用?的確是一個值得研究的課題。只不過這不屬于自然科學,而是社會科學或者人文學科研究的范疇。
總結吳金印多年形成的工作生活習慣,年復一年的超負荷工作,吃不好,睡不香,嚴重違背了人體健康的基本原則,就是鐵打的人也難以承受!然而他挺下來了,憑的就是共產黨人鋼鐵般的意志和為黨和人民干事的“鐵人精神”。盡管時間已經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但那位著名的“鐵人”王進喜,為了祖國的石油事業而發出的錚錚誓言“寧可少活20年,拼命也要拿下大油田”,依然在人們耳邊回響,其高尚精神依然受到人們的敬仰。
為了黨和人民的事業,吳金印又何嘗不是“革命加拼命,拼命干革命”!
傳家寶
2017年9月5日,吳金印受中組部和中央電視臺邀請,赴京參加《榜樣2》專題節目錄制。按照節目組的要求,我們一行赴京時帶去了吳金印當年在獅豹頭治山治水時穿的一身補丁衣服。
從衣服樣式來看,左胸前有個掛鋼筆的小兜,下面有兩個裝筆記本的大兜,有點類似于那個年代的“干部服”。當衣服展開的那一刻,在節目彩排現場的不少演職人員圍攏過來,一片咋舌驚嘆——這是怎樣的一身衣服啊!先說顏色:說藍不藍,說灰不灰,艱苦歲月已經磨礪掉它的本色,如果不看衣服里子很難確定是藍顏色;再說補丁的顏色,有深的,有淺的,還有與衣服底色完全不一致的顏色;至于補丁的形狀更是千奇百怪,有長的,有方的,有圓的,還有半月形的——可以想見,在那個艱難年月,吳金印住在老百姓家里,隨便一塊碎布就能完成“把窟窿堵上就行”的心愿。
節目導演劉芳走過來,試圖弄清衣服上補丁的數量。可數來數去,數一次一個樣,始終是個變數。因為大補丁上有小補丁,小補丁又聯著大補丁,既有明補丁又有暗補丁,而且參差不齊,彼此交錯,可謂補丁摞補丁。在補丁“高度集中”的地方,明處的補丁與暗處的補丁互相疊壓,用手仔細一摸,居然有五六層之多。要想徹底查清,除非把一層層的補丁拆下來。費了好大勁,也只是查出了補丁的大概數。它們大多集中在肩膀、兩肘、袖口、褲腳、膝蓋和臀部。
上衣
肩膀:兩處摞補丁。肘部:兩處摞補丁。其他補丁:7個。
褲子
正面:4處摞補丁。其他補丁:7個。
后面:6處摞補丁。其他補丁:9個。
毫無疑問,這身補丁衣服承載了太多的內涵,見證了它的主人帶領群眾大干苦干拼命干;見證了稚嫩的肩膀被無數次的肩挑重壓磨礪出老繭的過程;見證了千萬次的掄錘打釬胳膊兩肘的磨損發皴;見證了無數次的爬山越嶺膝蓋走得腫脹發酸。臀部那層層套疊的補丁,更是見證了主人一次次騎在石頭上跟群眾一起鍛石頭;見證了主人爬山越嶺時面對無法駐足的陡峭山坡,只能采用“就地偎”的辦法往下“出溜”;見證了主人無數次受傷之后,咬牙忍痛還在堅持勞動;見證了主人暈倒在工地眾人焦急呼喚的情景……總之,它見證了主人勤儉節約、艱苦奮斗,以堅定的信念與群眾同甘苦共患難的全過程。
多少次的汗水浸洇,干了又濕,濕了又干;多少次被荊棘掛破,破了就補,補了又破。通過那些粗針大線縫綴的補丁,可以想象當年的吳金印在辛苦勞作一天之后,帶著一身疲憊滿身傷痛回到住處,就著微弱的煤油燈光亮,用長滿硬繭的粗手拈起針來,笨拙卻執著地補衣服的情景;而那些細密針線補綴的補丁,則寄托了吳金印的家人“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的無盡情思。
劉芳導演從千瘡百孔的衣服上收回視線,摘下眼鏡,用紙巾擦拭眼角的淚花,感嘆地說,太感人了,多么生動的教材。這身衣服就可以做一期艱苦奮斗的專題節目!
別看衣服如今已是“百衲衣”模樣,它可是當年吳金印的婚禮服。
那是1962年,吳金印在董莊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期間,已經臨近結婚的日子,他還忙里忙外不著家。這天早上,母親叫住了要出門的他,拿出一身新衣服,放在他面前,喊著他的乳名說:“兵印,你都是快成家的人了,也不知道‘收拾自己。這是給你置辦的新衣服——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咋樣也得穿得像個新郎官。”
吳金印又驚又喜:“媽,咱家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哪有閑錢置辦新衣服?您不是在變戲法吧?”
“說起來這衣裳還是你掙的。你這孩子懂事早,從小就知道顧家,你把捉蝎子、熬土堿的錢一分不少地交給我,這些年,除了給你買學習用的筆和本兒之外,我都一毛一分地給你攢著呢。這是頭兩天我跑到集上扯的藍洋布,照著人家的衣裳樣子給你做的——快穿上試試,看合適不?”
母親的一席話,讓吳金印百感交集:母親這么多年省吃儉用苦著自己,身上的衣服不知補了多少回,雖說夜夜辛苦織布,也不舍得做身新的。如今卻給我做洋布衣服,這洋布多貴呀!
吳金印紅著眼圈換上了新衣服,不大不小正合適。母親在一旁給他扯扯袖子,抻抻衣角,望著瞬間變得精神抖擻的兒子,高興地說:“這洋布就是好,兵印穿上真精神,再挎一支鋼筆,就像干部了。”
“怪不得街坊鄰居都夸您,您就是心靈手巧。謝謝媽!”吳金印沖母親深深地鞠了一躬。
母親眼里笑出了淚花:“俺孩兒長大了,要結婚了,一成家就真成大人啦。”
從此,這身衣服與吳金印朝夕相伴。無論是帶領群眾筑壩造田、修路架橋、鑿山修渠、掄錘打釬,還是替群眾擔水劈柴干雜活,都穿著它。吳金印干活多,穿衣服就費,剛過“新三年”,他的衣服上已經開始補上了補丁。到縣里、地區或者省里開會,他都穿著補丁衣服去。1970年,吳金印作為學大寨先進典型人物到北京開會,無論是在天安門西側的觀禮臺參加國慶活動,還是在人民大會堂受毛主席等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他依然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穿著這身補丁衣服。
六七十年代穿衣講究“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一般是指干活不多穿衣不費的人,像吳金印這樣長年累月下地干活,衣服要比別人磨損得快得多。他只好破了補,再破再補。十幾年間,衣服磨出了多少個破洞,就會補上多少個補丁,反反復復無數次,后來成了補丁摞補丁的“百衲衣”,他還舍不得扔……
一個公社書記,為何連買衣服的十幾元錢也擠不出來?翻開1969年3月縣里發行的那本《一個純粹的人》的小冊子,其中汲縣縣委《關于在全縣開展向吳金印同志學習的通知》中,已經給出了部分答案:
吳金印同志在政治上,嚴格又嚴格要求自己,保持高標準;在生活上嚴格又嚴格地約束自己,保持艱苦樸素。他從參加工作以來,沒有做過一件衣服。現在穿的衣服,還是1962年的,兩個袖子短了,他到供銷社,買了些碎布,掏出自己的針線包,又接了一截。他自己和家庭生活并不富裕,他的工資34元5角,在農村駐隊每月不超過12元生活費,除了自己訂《人民日報》《河南日報》和購買毛主席著作用款外,月節余20元。他節衣縮食,多次匿名捐款,支援社會主義建設……
幾十年來,吳金印悄悄捐了多少次款,幫助了多少困難群眾買藥治病解危難,資助了多少窮困孩子上學,扶弱濟困了多少需要幫助的人,沒人能說得清!
錄完節目從北京返程的前夜,吳金印仔細把補丁衣服疊好,裝進箱包里,極為認真的神態如同收藏家在收納一件珍貴藏品。他已經合計好:要把這身衣服作為傳家寶,傳給兒子,最好一代一代傳下去。他認為:雖然現在生活好了,不需要再像過去那樣吃糠咽菜過苦行僧式的生活,但自力更生、艱苦奮斗、與人民群眾同患難共甘苦的優良傳統不能丟。不管到什么時候,都應當保持奮發向上、勤儉創業、永不忘本的精神。
父女情深
轉眼間,吳金印在唐莊鎮已經干了整整30年,他帶領群眾苦干加巧干,從最初實施“東西南北中”戰略,到第二步描繪“五化”發展藍圖,再到如今的“三化”協調發展,邁出了溫飽、致富、大發展的三大步,使一個一窮二白的落后鄉鎮躍升為全國重點鎮、全國文明鄉鎮、全國紅色旅游基地、全國綜合實力千強鎮、國家級經濟發達鎮。他被群眾譽為“走一路、干一路,走一路、富一路,”的“太行公仆”,被國家、省里授予許許多多的榮譽,也受到媒體的高度關注。
2017年國慶前夕,吳金印受中宣部邀請再次赴京,參加中央電視臺大型專題片《壯麗航程》錄制。
9月28日傍晚,吳金印和女兒吳沛紅錄制完節目。第二天上午,利用乘車返鄉的間隙,吳金印父女倆來到了天安門廣場。
國慶節前的天安門廣場花團錦簇,游人如織。吳金印父女倆在川流不息的人群里穿行,來到離天安門最近的地方。
這個無數人向往的神圣之處,吳金印曾來過無數次,每一次的心境都不相同。廣場東側是國家博物館,里邊豐富的實物、圖片記載著中華民族的燦爛歷史,記載著近代華夏兒女奮起抗爭外國列強的英勇斗爭歷程。廣場西側是雄偉的人民大會堂,他這個來自基層的代表,曾多次身在其中與黨和國家領導人一起圍繞國計民生共商國是。令他欣慰的是,他提出的一些建議被采納后上升為國策。盡管自己只是滄海一粟,盡管自己只是8900多萬名黨員中的一員,但畢竟為祖國的發展繁榮做出了自己的應有努力,貢獻了自己的微薄力量。
人民大會堂,這個象征一切權力歸人民的圣地,與國家博物館相向而立,或許這正是當初設計者的良苦用心——面對5000年中華民族的燦爛發展史,讓中華民族永遠不再受外強欺辱,永遠以傲然身姿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讓承載著民族希望的祖國更加繁榮富強,是每一個華夏兒女的使命和擔當。
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廣場,每個人都會感受到那寬廣的視野所帶來的心胸開闊。遙望白云藍天,仰望高高飄揚象征中華民族圖騰的五星紅旗,便會有一種激情在胸間激蕩。吳金印又何嘗不是如此。50多年前的1966年,他第一次來北京,是被組織上作為“后備干部”選入中央團校學習。那時的他初出茅廬,懷著一腔激情和堅定信念,發誓要終生為人民服務,報效黨和國家。正是在這種心境下,他第一次完成了“天安門前留個影”的心愿。他記得:那時的天是那么藍,云是那么白,五星紅旗是那么鮮艷……如今50多年過去了,這里的天依然是那么藍,云依然是那么白,紅旗依然是那么鮮艷,所不同的是,祖國已經發生了日新月異的巨變,中華民族從站起來到富起來再到如今強起來。白云悠悠,歲月如梭,我們的黨走過了90多年的風雨歷程,新中國將迎來68周歲生日,在歷史的長河中,還正值青年,朝氣蓬勃充滿活力,腳步日益鏗鏘,步子越邁越大,正朝著一個又一個輝煌目標闊步前進!
50多年的歷程,吳金印從一個風華正茂的小伙子,漸變成一個老年人。從人生角度來講,每一個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都是匆匆過客;從時間長河來說,人生其實只是一剎那。人匆匆到世上走一遭,能給這個世界留下什么?是碌碌無為,還是有所建樹?是只為自己忙活一生,還是為他人做了貢獻?他曾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人們常說“人過留名”,其實強調的就是人生的意義。按照毛澤東引用司馬遷的“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的人生闡述,當年的吳金印就是在這個地方,對于“泰山”,對于“鴻毛”,有了自己的堅定抉擇。如今,已經過了大半生的人生體驗,他不敢說自己“重于泰山”,但起碼不是“輕于鴻毛”。也許這是最值得自己欣慰的事。
女兒沛紅走過來,拉著他一起照相,也把他的思緒拉回到了現實,利用這個難得的空閑陪陪女兒才是。他跟著女兒東奔西走,在沛紅認為理想的角度,十分配合地照相留影。
沛紅高興極了,多少年爸爸都沒有如此閑暇地陪過自己了。她仿佛回到了童年,看到難得回家一趟的爸爸,忙奔跑過去依偎到爸爸身旁……此刻,她臉上露出滿足的笑容,一會兒把腦袋靠到爸爸的肩膀上,一會兒又摟著爸爸的肩背,用手機“自拍”下一個個幸福的瞬間。
吳金印燦爛地笑著,望著親昵的女兒,眼前出現了另一個畫面:一個光著腳丫的小姑娘在田野里歡快地奔跑著,時而張開雙臂,如一只疾飛的小燕子,時而停下腳步,摘下一朵蒲公英花梗,鼓起小嘴巴輕輕一吹,便飛出無數個小小降落傘,帶著她的五彩夢紛紛揚揚飄向遠方,小姑娘高興地跳啊蹦啊……要是沒有發生后面的事情,該有多好!吳金印發出一聲嘆息,接著揮了一下手,似乎要把這個陰影驅趕掉。發生的已經無可挽回,還是珍惜現在這一刻,多陪陪女兒,讓她高興,讓她滿足,也算是盡一下當父親的責任。
吳金印慈祥地笑著,按照女兒的手勢不停地變換著站姿,完成和女兒的一次次合影。幾位游客看到這一幕,羨慕地咋舌:“看這老爺子,多幸福!”這會兒,廣場上沒有人知道他是全國學習的榜樣人物,只覺得是一位慈祥老父親被孝順女兒領來逛北京城。
吳金印幸福地笑著,被女兒拉著從東奔到西,再從西奔到東,還要擺出各種“造型”。如同當年一樣,不管乖女兒怎樣折騰,他都感到甜蜜幸福。看著爸爸如此配合,沛紅興奮地笑著,把左手大拇指豎起來放在下嘴唇上,朝爸爸伸出右手大拇指,用她的特殊語言方式為爸爸點贊。她心里早已原諒了爸爸當年的“失職”,覺得父親不但是個為民謀福的偉大的人,還是自己心目中慈祥稱職的爸爸。
吳金印滿足地笑著,盡享這難得的天倫之樂。女兒多次親熱地用手拍打他微駝的肩背,并往后扳,試圖讓老父親的肩背挺直起來,讓老父親年輕起來,像她兒時那樣,看到的是一個高大俊美的父親。他理解女兒的心思,盡力把腰身挺直,不過幾十年的辛勞使腰椎已經變形,挺直起來很吃力,但為了女兒他寧愿這樣。
2017年9月29日,吳金印與女兒沛紅在天安門廣場
人們都在歡快地笑著,盡享北京金秋十月的最美時光,盡享著生活的甜蜜和幸福。誰都明白,這是繁榮富強的偉大祖國帶來的甜蜜幸福!人們的目光被廣場東側一個巨大的立體花果籃所吸引,籃內擺放著碩大的柿子、石榴、蘋果和牡丹、玉蘭、月季等,寓意祖國各個領域取得的累累碩果。籃體上面巨大的“祝福祖國”字樣,表達著億萬人民的心聲。吳金印目視著金光閃閃的四個大字,不由得在心里吶喊:祖國,祝福您!
“女兒是父母的小棉襖”,說得一點沒錯。一陣微風刮過,沛紅迅疾跑過來,彎下腰,仔細幫父親把敞開的夾克衫拉上。
吳金印突然在女兒的滿頭黑發里發現了幾根白發,心里驟然一緊:女兒是哪一年出生來著?對,1971年,那時他在獅豹頭已經開始滄河造田,開始醞釀打通棋盤山的事。轉眼間女兒已經46歲了,說明自己真正老了……往下更要只爭朝夕加油干,在余生之年多為老百姓辦點事。就在這一刻,唐莊鎮的各項工作突然涌進他的腦海,即便是他出門在外,今天的時間表上依然有幾件大事需要他籌劃。
想到這里,吳金印沖女兒做了個手勢:走,咱們回去!
(此文節選于劉長利著長篇紀實文學《太行金印》。此書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發行。《太行金印》獲河南省第十二屆“五個一”工程獎。)
作者簡介:
劉長利,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報告文學學會副秘書長,新鄉市報告文學學會副會長。1982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曾在《北京文學》《青春》《奔流》《百花園》《時代報告》等文學期刊及《解放軍報》《人民政協報》《中國紀檢監察報》《河南日報》等發表中短篇小說及散文、報告文學等500余篇。近十年來,主攻報告文學,有作品入選國家、省級獲獎作品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