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忠
2019年是新中國成立70年周年。學術界以此為契機,從不同理論視角來梳理、總結新中國70年歷程,以期鑒往知來。在本文中,筆者以唯物史觀為視角考察新中國這段歷程,以及展示這個考察給中國未來發展帶來的啟示。具體而言,首先表明社會主義需要道德辯護,而這個辯護需要發展馬克思主義主體理論;其次考察關于馬克思主義主體理論的研究文獻,并據此提出當代馬克思主義者應研究的時代課題;再次,以馬克思主義主體理論視角來透視新中國成立70年來的歷程,并闡明改革開放所取得的輝煌成就根源于它推動的制度性變革解放了現實的人。
唯物史觀是什么?對于馬克思主義學院派而言,這不構成一個問題。但是從每個時代都有每個時代的問題而言,它可能是一個問題。這里并不是要貶低學院派的研究,而是為了強調僅僅局限于研究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文本所獲得的關于唯物史觀的正確把握本身是不夠的。真正的唯物史觀,還包括運用唯物史觀對當前的現實社會結構和生活其中的現實的人進行研究。在這個意義上,筆者所理解的唯物史觀,就其基本內涵而言,有兩點值得我們加以發展和運用:一個是人的解放理論,另一個是社會矛盾理論。
從世界歷史角度來看,中國正處在從資本主義社會向共產主義社會的過渡時期,它的社會結構尚處在轉型升級之中。因此,如何總結新中國自1949年成立以來的實踐經驗,并據此為其未來發展提供相應的理論指導,是國內外學術界近年來所聚焦的熱點話題。沃勒斯坦①伊曼紐爾·沃勒斯坦.現代世界體系:第一卷[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阿瑞吉②喬萬尼·阿瑞吉.亞當·斯密在北京[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阿明③薩米爾·阿明.世界一體化的挑戰[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等國外學者從全球視角總結中國發展經驗或模式,而俞可平④俞可平,等.中國模式與“北京共識”:超越“華盛頓共識”[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6.、鄭永年⑤鄭永年.中國模式:經驗與困局[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10.、韓慶祥⑥韓慶祥.中國道路能為世界貢獻什么[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等國內學者則側重從國際比較視角來闡述中國道路的內涵。國內外學者的視角乃至對中國模式或道路的具體界定都存在明顯的差異,但是他們都在試圖揭示中國取得巨大成就背后的規律性內涵,以及展示這個內涵對世界發展的貢獻或意義⑦吳苑華.世界體系視野中的中國道路——以沃勒斯坦、阿瑞吉、弗蘭克和阿明為例[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16:8-9.。然而,就為社會主義辯護而言,即便全面認知中國道路的規律性內涵也是不夠的。原因至少有二:一是當前世界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依然存在激烈競爭(而非社會主義已經完全壓倒了資本主義)以及資源承載力不足等條件限制,因此社會主義的合意性(desirability)不再是無需辯護的。二是盡管中國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發展成就,但它現在正遭遇社會貧富差距嚴重、區域發展不平衡、產業結構失衡等嚴重問題。這些問題如果處理不好,那么生活其中的人就不能共享社會發展的成果,由此勢必削弱人們對中國總體發展成就上已積累的合意性。總言之,如果社會主義是值得追求的,那么它必需在道德上被證明是一種更好解放人的理念或制度安排。正是在這個意義上,G.A.科恩等人自覺地為社會主義進行辯護,或更準確地說拯救社會主義的正義和平等價值⑧G.A.柯亨.自我所有、自由和平等[M].李朝暉,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8.⑨Cohen,G.A.,Rescuing justice and equality,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9.⑩段忠橋.為社會主義平等主義辯護——G.A.科恩的政治哲學追求[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4.。
為社會主義進行道德上的辯護顯然涉及到關于人性的說明以及關于社會主義的說明。問題是我們如何理解人,以及與資本主義相比,社會主義是否能夠更好地解放人?這是當前馬克思主義政治哲學領域的一個核心命題。圍繞著這個命題,國內學術界近年來已經產生了不少研究馬克思主義主體理論和制度理論的相關文獻。但是綜合考察這些文獻,我們會發現它們或聚焦于主體理論,或聚焦于制度理論,缺乏從整體性上聚焦馬克思主義的主體理論與制度理論之間的關系問題。這種整體性研究的缺失所導致的一個后果是缺乏從道德上為社會主義進行辯護,從而在分配正義問題上“集體失語”?段忠橋.當前中國的貧富差距為什么是不正義的——基于馬克思《哥達綱領批判》的相關論述[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3(1).,即便做了這樣的道德辯護,這個辯護也因缺乏體系性而說服力不夠。
大致而言,我們可以將關于馬克思的“現實的個人”或“現實的人”?“現實的個人”與“現實的人”在概念上有些差異,但對于這里的論題,這些差異要么無關宏旨,要么在正文中得到相應的處理,所以在本文中,筆者將不加區分地使用它們中的某一個。的研究文獻區分為三類視角。這三類視角關聯在一起,因此多數文獻實際上都同時涉及兩種以上視角。基于主題原因,以下筆者將著重結合中國學者相關研究成果來闡述這三類視角。
第一類視角聚焦的問題可歸結為:在主體理論思想史上,現實的人處于什么樣的位置?它們比較、梳理了馬克思與德國古典人學理論的異同。例如侯惠勤認為,康德的人學將人的主體性能力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即賦予人駕馭自然的立法能力;不過這個高度因為超越了現實的人,因而看起來像是脫離了肉體存在的自由意志或精神;與此相對,黑格爾的人學發現了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歷史,并且闡明在這個客觀歷史進程中,人的精神只不過是揭示該進程的客觀規律的意識存在,人的能動性不會對這個進程有任何實質性的影響。因此,如果說康德確立了人的主體能動性這一極點,那么黑格爾則確立人的客觀受動性這一極點。這兩個極點規劃了人性伸展空間的邊界。但這個邊界不是人性自身,因而也不能當作現實的人的形象。換言之,現實的人,由于肉體這個條件,其主體能動性受制約于外在環境,因而不能像康德所刻畫那樣,是個能為自然立法的純粹意志;又由于人具有主體能動性,其必然對外在環境有所作用和改造,因而不能像黑格爾所刻畫那樣,是個被動的反映器。侯惠勤如此寫道:“‘現實的個人’是對以康德為代表的個人主義哲學和以黑格爾為代表的整體主義哲學、從而也是對傳統哲學的超越。……由此觀之,康德和黑格爾各執一端,并沒有真正揭示出歷史的真諦,僅此而言,真正在歷史觀上完成了革命變革的,也當屬馬克思‘現實的個人’觀的提出。馬克思超越康德之處,就在于為個性自由和人的解放問題奠立了客觀歷史根據,而超越黑格爾的一個重要方面,就是把純客觀(脫離個人)的歷史推進到對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的研究。”①侯惠勤.馬克思主義的個人觀及其在理論上的創新[J].馬克思主義研究,2004(2).這類研究很好地呈現了馬克思的人學理論在主體理論版圖中的位置,但是對于“現實的人”從概念上講是什么,所做的論述是不充分的。因為明確馬克思人學與德國古典人學的區別本身,只是大致確定了它在主體理論版圖中的方位;這不能等同于已經深入到對該方位的具體描述。由此我們轉入對第二類研究工作的考察。
第二類視角聚焦的問題是:現實的人是什么?它們著重梳理馬克思文本中關于現實的個人的相關論述,以此來勘定馬克思本人持有的現實的人的內涵。例如王曉紅認為馬克思的“現實的人……是自然存在物、社會存在物、與意識存在物的統一體,是現實性與歷史性的統一體……”②王曉紅.現實的人的發現——馬克思對人性理論的變革[M].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171.借助對文本的系統考察,周嘉昕認為馬克思著作中的“人”實質上包含著三個維度,即感性的人類、關系的個人、與“物象”直接對應的人格,并且分別承擔不同的理論功能③周嘉昕.馬克思著作中的“人”[J].學術月刊,2015(10).。而王曉朝、劉偉在強調馬克思對人的認識存在一個不斷揚棄和提升的過程基礎上,將之表述為三個有關聯的范疇,即“對象性活動”“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現實的個人”④王曉朝,劉偉.從“對象性活動”到“現實的個人”——馬克思關于人的本質認識過程的文本學探析[J].河北學刊,2017(5).。李天慧、陳永盛則強調指出,馬克思“把人看作是同時具有自然屬性、社會屬性和精神屬性的現實的、有個性的個人,并從現實的個人的最大現實——處在階級關系中——出發,昭示現實的個人要從“階級的個人”回歸到“有個性的個人”這一本真存在上來”①李天慧,陳永盛.歷史唯物主義的三個現實域:現實的個人、現實的生產活動和現實的感性世界[J].學術界,2017(6).。
這類研究原本想獲得一個客觀準確的現實的人的內涵,但是正如我們所觀察到的那樣,眾多研究得出的成果——關于現實的人是什么的界定——不是同質性的,或者說它們結論的差異性在某種意義上表明現實的人本身就是一個多維的存在,任何試圖將它朝著某個方面的刻畫都是片面的。因此,對于現實的人是什么的研究工作,不能僅僅局限于梳理馬克思本人關于它說過了什么,還應當包括觀察在后馬克思時代生活的現實的人,以便獲得具體環境中關于他們的形象。這意味著當社會歷史的發展已經顯現了新的復雜的社會結構時,馬克思主義者的重點研究工作應當考察該結構中的人,以及該結構與生活于其中的人的交互影響。由此我們轉入到對第三類研究的考察。
第三類視角聚焦這樣的問題:在具體環境中,如何使用現實的人作為理論分析工具?與前兩種路徑相比,這類研究具有相當的建構性或創造性。學者或是從現實的人的某個特性出發來解釋某種社會現象,或是面對新的歷史條件,需要對現實的人進行相應的研究,由此為處理新時期社會問題提供制度層面的理論建構。例如劉森林認為,我們長期以來主要是以勞動及其形成的社會關系來解釋這個“現實的個人”中的“現實性”,而對其中蘊含著的其他含義,比如人的自然性和創造性都重視不夠。因此,他力圖向人們強調人的自然性、創造性也是這種現實性的重要內涵,并且表明這種強調“切實開辟一個容納和不斷壯大新的合理性系列的縫隙,切實開啟一個新的變革方向,創造性地變革現存,使現存的體系向著合理性目標方向發生現實的變革和改進”②劉森林.何為“現實的個人”之現實性?[J].馬克思主義理論學科研究,2017(4).。
這類研究顯然需要吸收前兩種路徑的研究成果,但它的研究目的主要不僅僅是獲得關于現實的人的全面把握,而是以現實的人為方法論去研究其他社會現象。第三種路徑因為順應了當前中國轉型對建構性理論的需要而被越來越多的學者所使用③例如姚洋等人挖掘中國儒家文化傳統中的具有現實性取向的人性理論,并據此推演其相應的政治結構。參見:姚洋、秦子忠《人性的差異性與儒家政治結構》,《開放時代》2017第6期。。本文的研究亦隸屬于第三種視角④以上這三種路徑的區分相近但不同于埃爾斯特的區分,因此作為一種參照,這里提及一下埃爾斯特的相關區分是必要的。在《理解馬克思》中,埃爾斯特如此寫道:“對人性的分析可以采取三種形式,它們都可以在馬克思那里找到。首先,人們可以考察這些對所有人(除了白癡、精神病人或老人)來說都是共同的性質……其次,人們可以考察這些性質(它們可以通過人而得到發展,即便它們在任何一個現實社會中都沒有被觀察到)的范圍。最后,人們可以考察這一范圍內的哪些性質應該得到發展。”喬恩·埃爾斯特《理解馬克思》,何懷遠等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60頁。。
以現實的人為研究方法,首要的工作便是聚焦現實的人在不同社會結構中的現實狀態。從歷時性來看,隨著社會結構的變遷,生活其中的人們的生活狀態會有所差異。例如就人類的現實狀態而言,其在奴隸社會中的具體表現顯然不同于在封建社會中的具體表現;甚至就個人的現實狀態而言,如果其生命能完整覆蓋某個社會的轉型時期,那么其在轉型前和轉型后的兩個現實狀態也會有所差異(中國改革開放前后的經驗可以視為一種說明事例)。從共時性來看,就世界范圍內,生活在不同社會結構中的人們會呈現出整體性差異。由此,當代馬克思主義者的工作重點應是考察當前人們的現實狀態,并且據此發展馬克思主義的主體理論①在這一點上,巴迪歐的主體理論值得我們注意。巴迪歐在哲學層面發展了馬克思主義的主體理論,為我們把握人性與社會結構之間的關系提供了元理論分析視角。關于巴迪歐的主體理論的一個較完整介紹,參見:藍江《從主體理論1.0到主體理論3.0——巴迪歐的主體理論概述》,《國外理論動態》2016年第3期。,從而建構適合當前人們需要的具有合意性的社會主義社會。因為中國目前是為數不多的社會主義社會國家之一,而且其發展程度是所有社會主義國家中最好的,因此如何辯護它或為它的良性發展提供理論指導,是當代中國馬克思主義者必須回答的時代課題。
事實上,馬克思曾告誡說,他的理論不是教條而是方法論,因此需要結合具體條件來運用。遵循馬克思的告誡,當代世界已經顯示出不同于馬克思當時所置身其中的世界,馬克思主義者就不能再僅僅滿足于研究馬克思本人的文本,而是應當結合當下現實的人與既定社會結構,來為人們通往更美好社會提供相應的理論分析與建構。
人在現實性上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但是在不同時代,不同既定社會中的社會關系是有所不同的。例如以私有制為基礎的社會關系就不同于以公有制為基礎的社會關系。因此,如果當前既定社會中的社會關系不僅與之前時代的社會關系有所不同,而且與同時期不同既定社會中的社會關系有所不同,那么現實的人的人性特征就不可能是同質的和一成不變的。據此而言,現實的人的“人性不應被視作一個一經形成就永遠不變的常量,而應當被視為一個隨著其身處其中組織關系的變化而變化的變量。”②秦子忠.政府的性質[C]//新政治經濟學評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99-100.換言之,現實的人總是內嵌于一定的社會結構或社會關系之中,因此其人性的伸展變化不僅與其先天領受的自然稟賦的差異相關,也與其置身其中的社會結構的性質相關。在這個意義上,筆者將現實的人的人性表述為:其形式是受自然稟賦、社會結構的性質等因素影響的函數而非固定不變的常數,而其內容是由其身處其中的社會關系總和所界定的。
社會結構的變化,一般而言是通過其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來顯示的。自1840年以來,中國的社會主要矛盾經歷了幾次變遷。粗略而言,1840年到1919年的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中國資產階級與外國資本主義和本國封建主義的矛盾;1919年到1949年的新民主義革命時期,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由共產黨領導的廣大中國人民與帝國主義及其代理人的矛盾;1949年到2017年的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2017年黨的十九大召開后至今,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同不平衡不充分發展之間的矛盾③關于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分期,會因采用的區分標準的不同而有所差異。于此處主題相近但不等同的相關研究,參見:全林、周凱、陳留俊《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演進及其供求關系分析》,《西安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很顯然,在這些由不同社會主要矛盾所界定的社會結構中,不僅現實的人的人性有不同的表現形式,而且它尋求解放自身的途徑也是不一樣的。
在民主主義革命時期,半殖民半封建的社會性質,將人們推至敵我矛盾之中。新、舊民主主義革命的區別在于,在舊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敵我矛盾主要是在資產階級主導的中國人民與帝國主義、封建主義斗爭的敵對社會關系之中展開,而在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敵我矛盾主要是在無產階級領導的中國工農聯盟與官僚資本主義斗爭的敵對社會關系之中展開。在這個革命時期,人性的表現形式在理論上非常接近霍布斯在《利維坦》中所勾畫的人性:永不停息地追求自我保全。這種追求起于人對死亡的恐懼,卻終于人人都處于全面備戰狀態①霍布斯.利維坦[M].黎思復,黎廷弼,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其不同在于,霍布斯所尋求的是讓人類通過締結契約方式走出自然狀態中的人人為敵之困境,而當時中國人所尋求的是通過革命方式實現民族獨立和人民解放。
在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性質,讓人們能夠進行社會主義建設和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從新中國成立到黨的十九大召開前這段時期,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總的來說都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在這段時期,中國曾經對自身的社會主要矛盾有過誤判,但是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中,這個誤判便得以糾正。為了便于比較分析,學者們通常把1978年前后作為改革開放前后的分界點。
在改革開放前30年時期,我們順利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基本上消滅了導致人異化的制度基礎——私有制,確立起了社會主義制度。但是眾所周知,現實的中國人并沒有因此迎來了解放,我們在另一方面遭遇了人的生產積極性嚴重低迷的困境。也就是說,當時的社會生產力并沒有因為私有制的消滅而逐步提高,而是在脫離實際的“大躍進”“文化大革命”等影響廣泛的事件中,遭到嚴重的削弱,以至整個國家的經濟狀況到了難以維持的地步。究其原因,這不能全部推給這期間的決策失誤,或者社會主義制度本身的缺陷。從理論上講,我們對社會主義主體理論的研究不足,應當被視為原因之一。更準確地說,筆者以為這時期的決策失誤只是表面原因,深層的原因是我們在學理上,對社會主義框架下的現實的人沒有充分的理解。如我們所了解到那樣,人類高度的精神文明、勞動成為人的第一需要,并不是簡單地隨著社會主義社會的建立,就能一下子實現,它的實現是一個長期的過程。由此,在這個過程中,我們需要持續性研究生活在社會主義社會中的現實的人,尤其著重研究他們的生產積極性以及它與社會結構的性質的關系。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鄧小平主持下的中國迎來了轉機。這個轉機,不是根源于對前30年的根本否定,而是對前30年的糾偏。因為不論是“一個中心、兩個基本點”總路線的確定,還是鄧小平在改革開放進程中的務實思想,如“摸著石頭過河”“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市場經濟手段論”等,都是確保前30年奠定的社會主義制度性質不變的前提下,為激活中國人的生產積極性、提高社會生產力所采取的發展戰略和手段。在這個意義上,鄧小平思考的時代命題,在制度層面是人們所熟知的“什么是社會主義、怎樣建設社會主義”,在人性層面筆者以為是人們沒有給予充分注意的“如何理解現實的人、怎樣解放現實的人”。
從后續的幾任國家領導人及其政府的工作重心來看,基本上沿著鄧小平同志所確定的總路線繼續往前走。因此,從主體理論上講,他們的工作重點實質上就是繼續激活中國人的生產積極性,并且逐步注重實現人的解放或人的幸福。“三個代表”重要思想,如果可以歸結于一點,就是要確保中國共產黨的職責和工作重心必須代表并維護中國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科學發展觀則明確地提出把“以人為本”作為發展的核心;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八大結束后的中外記者見面會上,他明確把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確立為我們的奮斗目標,而“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本身就蘊含著如何理解現實的人和怎樣解放現實的人的命題。
在改革開放以來40年里,中國經濟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功,并且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其經濟總量將超過美國,成為全球第一大經濟體①林毅夫.中國改革開放40年與北大建校120年:反思與前瞻[J].北京大學(哲學社會科學版),2018(2).。就此而言,中國的整體生產水平已經不再是“落后的社會生產”所能準確概括,人們的生活需要也不再是“物質文化需要”所能涵括。順應時代發展要求,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把社會主要矛盾表述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
中國社會主要矛盾在兩個方面上發生了重大變化。一是歷經40多年的高增長積累,中國的總體社會生產水平已經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盡管其發展格局存在不平衡和不充分。這個不平衡和不充分關聯一起,并且主要表現為東中西區域發展差距、城鄉發展差距、不同群體發展差距。另一是隨著社會生產力的提高,以及發展格局的不平衡不充分,人們的生活需要也隨之呈現出多元化發展趨勢。這個多元化發展趨勢,不僅包括維持溫飽生活所必須的物質文化需要,還包括美好生活所必需的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安全和美麗等多層次需要。由此,如果說在黨的十九大之前,中國人的解放問題自發地表現為解放和發展社會生產力,那么在十九大之后,中國人的解放問題自覺地表現為保障和提升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與共享。至于實踐層面的解放問題,黨的十九大報告明確闡釋的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的內涵本身就已經指明了解放現實的人的基本方向,基于解放的具體路徑應當是個多維度進行并且允許一定試錯空間的探索過程。在其中,人們的多樣化、多層次需要則是推動這個過程的主要動力,而黨和政府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宗旨和社會主義制度體系則是推進這個過程良性發展的政治保障。
綜上所述,以唯物史觀的主體理論和社會矛盾理論為研究方法來總結新中國70年歷程,其能夠給中國發展提供以下兩點啟示。一是如何理解現實的人,怎樣解放現實的人?這個問題應當成為推動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朝向更好發展的一個重要命題。因為它從哲學層面呼應了“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這個時代聲音。二是在不同歷史階段或在不同性質的社會結構中,現實的人會有不同的樣態(由人性與制度關系來描述的)。因此,對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社會中的人的把握,需要馬克思主義者走出書齋和文本,深入研究當代中國社會主要矛盾的變化和它對現實的人的影響,以及如何處理這種影響。據此而言,馬克思主義者既需要培育社會主義精神風尚,又需要對因為歷史原因而不得不允許私有制及其導致的異化現象進行長期的理論批判,甚至不排除進行適當的社會主義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