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路

內蒙古赤峰市敖漢旗新惠中學/蘭天舒

記憶中的故鄉很模糊，唯有那條通往老家的小路永遠定格在腦海中，像一條臍帶，把我和故鄉維系在一起……

兒時的鄉路上，撒得滿滿的，是對爺爺那輛老式自行車上那個布兜兜的期待。每一個趕集的日子，爺爺都是早早吃完飯，小心地推出他那輛自行車，去到二十里外的鎮上買東西。于是，聽著自行車吱呀遠去的聲音，我便像個衛兵一樣守在大門口，等待爺爺歸來。爺爺是因為右手腕在一次勞動中摔斷而提前退休的，其時，他當了三十多年民辦教師，轉正還沒幾年。奶奶常說爺爺干了一輩子革命工作，領著一個月幾元、十幾元的工資，蓋不起新房，買不起新衣，好不容易轉正了，一退休，剛漲起來的工資又沒了！而爺爺卻總是憨憨地笑著說：“手腕傷了，寫不了字了，還在那占著地方干啥，國家給我轉正了，錢夠花就行了！”那時我太小，根本不懂“民辦”“轉正”“退休”這些詞語的含義，只知道爺爺最喜歡的就是他那輛自行車了，隔三差五就推出來擦拭，那輛車比我要高很多很多，媽媽曾悄悄告訴過我，那輛車賣廢品只值10塊錢。可是，爺爺卻一直把它當個寶貝，可無論他怎么擦拭，車子上的銹跡還是一塊一塊的。每每看到爺爺擦拭的時候，我都要吵著想坐上去，可爺爺從來都不讓，那時感覺爺爺特別小氣，現在才明白：爺爺是怕車子不結實，摔著我。

騎上車子的爺爺就像一個威武的將軍，特別是他回到家的那一刻。我在大門口玩耍，只要聽見吱呀的聲音就馬上直起身來張望，遠遠地，看見一個瘦弱的身影騎在一個大大的鐵架上奮力地往前蹬……這時總能聽見有人老遠地和爺爺打招呼：“蘭老師，又上集給你大孫子買好吃的去了？”爺爺就下了車笑呵呵地回答：“噢，嗯，來待一會不？”于是，我便飛一般地迎過去，很用力地幫爺爺推車，爺爺擦擦臉上的汗，驕傲地夸一句：“我大孫子真懂事！”車子推進院子，我便急不可耐地讓爺爺打開他車上的布兜兜，奶奶一邊拉著我的手讓爺爺把車停穩，一邊說：“別急，等等，讓你爺爺歇一會兒，喘口氣。”爺爺怎么舍得歇會兒呢！他滿頭大汗地把那個大布兜兜挎進屋子，像變戲法一樣，拿出我愛吃的餅干、面包、娃哈哈，有時還有一個大西瓜！然后坐在凳子上，沏一壺茶，一邊喝茶，一邊心滿意足地看著我吃。

小鎮上的集市每隔三四天就有一次，于是我的期待、爺爺的滿足、奶奶的惦記也就在那條坑洼不平的砂石鄉路上周而復始。

到了上幼兒園的年齡，我便被媽媽接回了鎮上。爺爺奶奶習慣了小村莊的生活，說什么都不肯和我們一起去鎮上住。我知道他們特別舍不得離開我，因為爺爺的眼睛里總是有淚。新奇的幼兒園生活讓我幾乎忘記了爺爺家那個破舊的小院。直到媽媽說，明天又是周五了，晚上咱們回老家。饞嘴的我終于又禁不住歡呼雀躍起來，因為回老家就有好吃的！

爸爸騎著嶄新的摩托車，我被媽媽緊緊地抱在懷里，一路上吹著暖暖的風，別提有多美了！我甚至想，爺爺騎上他的自行車是不是也是這樣的感覺呢？爸爸的車騎得并不快，特別是一進村子，每見到一個人他都要停下來打聲招呼。媽媽也總會提醒我問爺爺奶奶大爺大娘叔叔嬸嬸們好。在媽媽身邊，我一直都很乖巧聽話，于是，總會贏得村里人的嘖嘖夸贊：多好的孩子，蘭老師真有福啊！

踏踏踏的引擎聲還沒停止，爺爺奶奶早已經等在大門口了。

一進屋，飯菜滿滿一大桌，爺爺忙不迭地往我碗里夾菜，心滿意足地看著我吃。沙棘汁、杏仁乳、葡萄汁擺了一炕頭。爸爸問，這都啥時候買的呀？奶奶略帶埋怨地說：“胳膊有傷也不知道小心，一趕集就帶老多東西，歲數大了，摔著碰著多不好！”“是呀，爸，這些東西我們買不就行了，您騎著自行車多不方便！”爺爺卻是滿不在乎：“沒事沒事，我大孫子喜歡喝就行！”“還沒事呢，前天趕集回來咳嗽了半宿……”奶奶的話被爺爺的一個眼神給瞪了回去。我忽地變得聰明起來：“爺爺，讓我爸給你買輛摩托車吧，可快了！”媽媽也跟著起哄：“摩托車不安全，買個電動三輪車吧，到時爸還能帶著媽一起趕集！”爸爸卻不容分說地下了命令：還買什么車啊，等兩年去旗里買樓，樓下就是超市，出去溜達就買菜了，還用什么車！

爺爺沒有吱聲，只是摸了摸我的頭。等爸爸媽媽走后，他又去擦拭他的自行車了。

爸爸媽媽真的在旗里買樓了，目的是讓我去那里讀書。為了我，爺爺奶奶不得不離開他們的老屋，搬進了城里。忙碌的學習讓我的腦海早已沒有了春夏秋冬的概念，舒適的城市生活也早記不清老家的模樣。倒是爺爺，每日晚餐后都要坐在窗前朝著老家的方向張望好久……

那一次，媽媽回來說把老家的東西都賣掉了，連同那輛自行車。爺爺沒有說話，他坐在窗前一直到天黑。我猜他是真的舍不得丟掉那輛車——那個在砂石路上吱呀唱歌的伴侶，那個載滿幸福和等待的老友！丟了它，便丟了鄉路上長長的回憶！

從十二歲開始，每年春節爸爸便要求我代替爺爺和他一起回老家祭祖，于是，每次祭祖回來，爺爺總是像個孩子一樣纏著我給他講一講老家的變化。一如我當年的等待，只是鄉路漫漫，再也找不回爺爺當時的身影！那一天，當我告訴爺爺，老家都鋪了水泥路，老家人大多買了車時，爺爺的眼睛驀地亮了，他喃喃地說：要是能騎上我那大永久在水泥路上跑一趟那才叫過癮啊！

爺爺老了，騎不動自行車了。媽媽因為安全問題也再不提買電動車的事了。爸爸買了一輛SUV，每到放假都會帶上爺爺奶奶回一趟老家。一百二十里路程很快就達到，一路上不斷有摩托車小轎車飛馳而過，偶有一兩個趕著毛驢車的老鄉，穿得整潔而干凈，清脆的吆喝下，小毛驢都顯得精神抖擻！我們坐在車里看一路風光，爺爺的眼神卻一直沒離開那條修得筆直的鄉路，我在想，爺爺會不會覺得沒有了砂石的坑洼與顛簸，這路走起來沒有意思了呢？還是太多太多的記憶沉淀在了厚厚的水泥下，爺爺想把它們都挖出來，在對比中美美地曬一曬？

鄉路漫漫，鄉思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