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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西西比河某處(一)

2019-11-20 03:34:40
雨花 2019年1期

于 堅

我年輕時代聽到過一支美國民歌,叫做《謝南多》,是我的朋友老卡唱給我聽的。老卡當年寫小說,因為崇拜卡夫卡,就把原名改為陳卡,他高大、挺拔、英俊、黑亮,打籃球,在大學的球場上奔跑,扣籃,白球鞋凌空一晃,令女生怦然心跳。有一段時間與老婆不合,跑到我那里住,這個歌就是他教給我的。老卡如今浪跡天涯,不知所終,我沒有他的電話號碼,他在我們每個人都用上電話之前就失蹤了,就像杰克·倫敦小說里面去了育空河的淘金者。

《謝南多》

哦,謝南多

我永遠懷念你

滾滾的河啊;

哦,謝南多我永遠懷念你

我渴望見到你

我們要遠去,要穿過遼闊的密蘇里。

我想再看看你那微笑的山谷,

傾聽你澎湃的濤聲。

我們要遠去,要穿過遼闊的密蘇里。

最后一次見到你和傾聽你奔騰的流水

已經七年過去了。

離開滔滔的江河,駛向無際的海洋

我從來沒有這樣心緒繚亂,

別了,我們將穿過遼闊的密蘇里。

一個曾經與你朝夕相處的人忽然就無影無蹤了,我們從未通過電話,電話是在他失蹤三年后才開始瘋狂地蔓延開來的。如今這個國家已經沒有人可以離開電話了,在醫院五官科看耳朵的全是有手機的人。我上中文系的時候,有位1982年就去過美國的大學老師,教語言學的,上課的時候講另一位老師的笑話,說是有一日忽然有電話找,這是老先生這輩子的第一個電話響了,老人家抖抖索索拎鞋子般地提起話筒,捏牢來聽,電話已經斷線,電話里面傳出忙音,嚇得摔掉電話,大叫,它在叫!它在叫!捂著耳朵逃走了。這個去過美國的教授哈哈大笑,他覺得世界上沒有比這更可笑的事了,我們鴉雀無聲地聽著,我們大多數與那個老先生一樣,一生中的第一個電話還沒有打來,還在憧憬著呢!那時候電話只是學校領導的辦公室里才有。我與老卡的關系是沒有電話的關系,他經常忽然來到,敲門,用只有他才敲得出的節奏,那時候門鈴還沒有被制造出來。他站在門口,篤篤篤地敲三下,一開門他就跨進來,從帆布挎包里掏出來一包鹵牛肉、一包脆花生、一包油炸土豆片、半瓶白酒以及一本歌譜或者一篇小說。那時代我與我的朋友們的關系有種神秘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么。不期而至,有人敲門,你不知道在門外站著的是男的還是女的。有人敲門,進來的是挺著一對豐乳的陽萍,她崇拜西方文化到了滿地打滾的地步,后來終于嫁給一個小個子的背著個臟兮兮的旅行袋的希臘人,年輕的臉被一籠金黃的大胡子裹著,我們說她嫁給了柏拉圖。柏拉圖是個小個子的男人,我們是從陽萍和這個叫做蘇格拉底的希臘司機手拉手在吹簫巷里漫步的時候才意識到的,之前我們一直以為柏拉圖是一個沒有肉身的存在,空氣、冬天的霧、汽水什么的。陽萍如今住在萊茵河岸的一處城堡里,目光呆滯,唱禿頭歌女之歌。有人敲門,敲得很有力量,理直氣壯,我開門,站在外面的是大個子老卡,進入我的房間,“我學會了一支歌”,笑得就像一位歌星,仰頭就唱:“遙遠啊,滾滾的河。”他為學會了一支美國歌曲而得意,歪著頭,叉著腰,似乎他正坐在密西西比河的激流之上。人生就是這樣,一個人在你生命里出現,只是為了教給你一支歌,然后永遠消失。老卡消失了,我一直唱著他教給我的《謝南多》,這支歌成為我自己的歌。它是關于河流的歌曲,憂郁、樸素、深沉,來自密西西比河的一條支流,據說是獻給一位印第安酋長的女兒的,棕色皮膚,厚嘴唇。所以,當我在多年之后來到密西西比河的時候,首先想起的就是老卡,想起那個遙遠的時代。

我記得1983年的某一天有人告訴我,有個叫做愛倫·金斯堡的美國詩人正在昆明,住在一家旅館里,將在云南大學外語系的一間教室演講。外語系在公路對面,沒有與校本部連在一起,里面是一棟棟小型別墅,住著教授、花園、郁金香和薔薇,高深莫測,里面出來的人,都是一副馬上要“出國”的樣子。金斯堡就在這種地方演講,并且帶走了坐在第三排的一位男生。謠傳那位男生聽說可以跟著金斯堡去美國,馬上成了同性戀。我不知道愛倫·金斯堡是誰,我沒有去聽他的演講,他演講的時候我正在瘋狂地寫詩,在一首詩歌里我這么寫:二十歲是一棵非常年輕的樹在陽光中充血向天空噴射著綠葉……愛倫·金斯堡前腳剛走,我后腳就讀到了他的詩:“鑰匙在窗臺上/鑰匙在窗前的陽光里/孩子,結婚吧,不要吸毒/鑰匙就在那陽光里……”這個詩人令我想起惠特曼,惠特曼更遙遠,那是1973年,我在昆明一家大工廠里當鉚工,穿著翻毛皮鞋,蹲在鋼板上焊接鋼板,火花在我屁股下面飛濺。工廠經常停電,一停電我就看禁書,工廠是可以看禁書的,工人不關心你看什么書,他們喜歡玩撲克。有一天我閱讀了《草葉集》,是云南人楚圖南翻譯的,陳實悄悄地把這本書給我,只給我看兩天。“我輕松愉快地走上大路/我健康,我自由,整個世界展開在我的面前/漫長的黃土道路可引到我想去的地方/從此我不再希求幸福,我自己便是幸福”。讀得我血肉橫飛,靈魂出竅。人類永遠需要這種聲音,人類總是被他自己創造的文明裹挾著,文勝質則史,質勝文則野,人類總是需要惠特曼之類的聲音來提醒生命找回自己,再次上路。讀了他的詩集之后不久,我就決定去旅行。我約了翻砂工莊健。我們去醫務室找朱醫生開了一個星期的病假條。他是個好哥們,就是他告訴我們在昆明外面的高原上有許多古老的部落,經常過節,火把節、三月節、馬節、狗節、騾馬大會……什么的,太好玩了!我和莊健在一天早上的八點鐘整,太陽剛剛升起,登上了一輛前往云南西部的大卡車。字師傅是司機,彝族人,莊健的父親與他是一個車隊的,就把我們托付給他。上來!他推開車門,我們從來沒有坐過大卡車,都不知道車門怎么打開。我坐好了,四下看看,駕駛室真有司令部的感覺。這輛解放牌卡車載著一噸水泥,在凸凹不平的公路上走了兩天兩夜。天黑了我們還開著大燈在公路上狂奔,字師傅一看就是個不怕死的家伙,隨身背著一個軍用水壺,里面灌滿他老婆釀的包谷酒,時不時擰開蓋子,倒出一滿蓋,一口氣喝下去。那時候汽車少,到了晚上,公路上一輛汽車也沒有了。字師傅把車子停在大路中央,一盆月光倒下來,將路面洗得銀晃晃,我們三人站成一排,拖著長長的影子,各自尿了一泡。十一點半的時候我們到了一個彝族人的小鎮,字師傅的老婆也是彝族人,就是這個鎮上的人,我們圍著房間里的火塘烤羊肉和玉米棒、土豆,一邊喝酒一邊唱歌。字師傅為我翻譯了一句:“月亮嬤嬤吔,你莫忙著下山,等我把哥哥的包谷酒喝干。”后來他就睡覺去了,彝族人的房子是用圓木頭搭的,不隔音,他們的房間響了半夜。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凱魯亞克,不知道他寫了一本書叫《在路上》。后來我讀到《在路上》的時候,馬上想起了這輛大卡車。到了大理白族自治州,蒼山的西坡上正在舉辦“三月三”集市,各個部落的人從森林、峽谷、山地里走出來,牽著馬,馬背上馱著核桃、板栗,柴禾、陶器、母豬、羊只、雞鴨……什么的。許多人抱著大理石走來走去,那個地方的石頭很值錢。晚上我們就跟著他們睡在山坡上,他們跳呵、喝呵、唱呵,天亮的時候,滿山坡都是睡死過去的人,就像是戰場,但是鼾聲如雷。馬沒有睡,一直在吃草。它們無休無止地低頭吃草。

在此之前,我成天搖頭晃腦地寫古體詩,崇拜王維和蘇軾,《草葉集》給我的震撼強大到這種地步,我不再寫古體詩歌了,我加入到浩浩蕩蕩席卷世界的自由詩的洪流中去。博爾赫斯曾說:“我認為所有詩體中,自由體是最難的……我覺得古典形式要容易些,因為它們向你提供一種格律。”愛倫·金斯堡的中國之行很安靜,一點也不嚎叫,什么也沒有驚動,悄悄地來,悄悄地走,一朵西天的云彩。但他的詩歌可不同,翻譯成如此崇尚溫文爾雅的漢語,依然粗狂、暴烈,刺骨,震撼生命。“一切都可以入詩”,“詩語言應來自口語,能吟唱、朗讀”(金斯堡)。

青年時代關于美國的閱讀讓我對這個國家產生的印象就是自由自在,無拘無束、青春激蕩。多年后,我看到布考斯基的詩,更加證實了這一點,他真是什么都能寫呵,這個老酒鬼!與我的經驗不同,壓抑是常態,自由是一種另類,需要一點點爭取。寫詩是爭取自由的精神活動,前提是你要藏好你那些稿紙。

米拉拉到了美國變得性情豪放,初一的時候她可是個林黛玉那樣的人,動不動要捂著心口,要人扶著她。現在她在67號公路上駕駛著一輛綠色的切諾基,長發飛揚。激情導致她走錯了路線,一轉方向盤,扯馬韁似的提起兩個前輪,一轟油門就越過了兩條公路之間的隔離帶,將車子掉頭,駛上了正確路線。我差點兒被甩出去。哈哈哈,坐好!她把車子停在一個水泥場上,就帶著我們朝著密西西比河走去。與我閱讀過的關于密西西比河的描寫不同,通向這河流的是一條黃土小路。那必須是一條……了不得的路,密西西比河呵!“全長3767km。北美洲流程最長、流域面積最廣、水量最大的河流。河流年均輸沙量4.95億噸。流域屬世界三大黑土區之一。居世界河流的第4位;流域面積322萬km2,占美國本土面積的41%,覆蓋了東部和中部廣大地區……”“《密西西比河組曲》(Mississippi Suite) ,美國作曲家菲爾德·格羅菲 (FerdeGrofe) 1924年作。交響組曲。4個樂章。1. Father of The Waters [3:02] 河流之父。采用印第安曲調,以描繪大河的壯麗氣勢。2. Huch1eberry Finn [2:12] 哈克貝利·芬。馬克·吐溫小說中的人物,他逃出家庭束縛,與黑孩子吉姆乘木筏順密西西比河而下,此樂章用爵士樂。3. O1d Creo1e Days [2:29]克里奧爾人的往昔。以黑人歌曲為素材,表現在美國出生的黑人對非洲故土的懷戀。4. Mardi Gras [4:06] 馬底格拉節日。密西西比河流域的四旬齋前的狂歡節。”(百度)黑人勞動在密西西比河上,黑人勞動白人來享樂,黑人工作到死不得休息……《老人河》通向它的這條路太常見了。我早在云南高原上走過。有無數的道路通向一條大河,從巖石群中、從荒野、從城市公園的水泥臺階、從瀑布的咆哮聲中,從水壩,從鄉村,從碼頭,就看每個人的運氣了,這條道路屬于馬克·吐溫,那條路產生了梭羅,這條路會造就漁夫馬斯洛夫,那條路只為一個麻木不仁正在感冒的約翰而備,河流在那里,永遠地在那里,通往它的只是一些可疑的、猶豫不決的道路,伐出來的、鋪出來的,想象中的、重復別人的、自以為是……這條小路只屬于我,我來了,我看見,我將要說出。哦,沒那么嚴重!在很多地段,密西西比河已經被處理成公園,這些公園很簡單,就是一個停車場,一些牌子,畫著地圖、標著路標什么的,危險的地段修點路,相應的地點有免費的飲水設備。然后一切自然,沒有門票、沒有那么多的小賣部、更沒有標語。精心設計過,但處理成洪荒時代的樣子。這一路的景象就像我年輕時代某日走過云南高原之所見,秋天的山巒中,枯黃的草、遠處的樹林里彌漫著凄迷的紫霧,長著蒲公英和蘆葦的低地,幾天前的暴雨留下的水坑,道路泥濘一段干一段,我們越過兩座山巒,從一座發黑的木橋下面穿過,再穿過一片腰肢斑駁、樹皮開裂的森林。密西西比河出現了,安靜,就像一個老人正坐在故鄉的大樹下釣魚。河面上布滿了灰塵,就像多年沒有打掃的大廳,一只鳥垂著長腿站在中央,河面泛起一張微弱的唱片,巴赫的練習曲。我聽見《謝南多》遠遠地響起來。這是一支不需要人唱它自己會出現的歌,河岸上布滿巖石,黑色的石頭。美國消失了,英語消失了,回到最初的世界上,上帝從來沒有創造過國家這種東西。河流就是河流,石頭就是石頭,樹就是樹。這就是艾略特詩歌中所說的那個棕色的大神嗎?是的,就是那個大神。黑褐色的,平靜如湖,看不出滾滾,河中間有些拋錨的船只,有人站在船邊撒尿。河岸的樹木正滿堂紅,其間有微紅、淡紅、暖紅、深紅、黑紅……彼此輝映,又造出水紅、桃紅、粉紅、品紅、緋紅、洋紅、嫣紅、大紅大紫、橘紅、殷紅、血紅、猩紅、朱紅、棗紅或者鵝黃、金黃,樹種不同。大規模的燦爛,無邊無際的燦爛,內部有什么被點燃了,并不是火焰,但是像火焰那樣瘋躥,同樣的樹,從這一棵到那一棵,紅的程度不同,有些已經到達輝煌的高潮,有些剛剛開始,濃妝淡抹,各有道理,永遠不知道是誰在化妝。我站在一棵輝煌的樹下,周身被它的光籠罩,就像一頭喪失了暴力的金色獅子,葉子一片片緩慢地落下,等待著王冠融化。秋天并不一把就奪去大地的王冠,如同拿破侖從教皇手中奪去那樣,它慢慢地,將燦爛一片一片取去。河流兩岸次第輝煌,一日日逐漸暗淡,如同漫長的落日。我從未見過大自然出現如此輝煌的顏色,真是驚心動魄,人生再怎么紅得發紫,也紅不過大地。與這樣的秋天相比,任何壯麗的事業都顯得蒼白。以前看關于印第安人的電影,我深愛人類里面的這一類人,他們怎么會有那樣熱烈而樸素的生命,來到這土地上,我才明白。與河流兩岸森林中風暴般的色彩狂歡相比,密西西比河很暗淡,就像一張印第安人的臉,更深刻的黑暗在它的下面。有一年怒江的水落下去的時候,我走到那大河的深處,看見那巖石的河床上全是千奇百怪的窟窿,黑暗里曾經有過怎樣鉆心刻骨的燦爛啊。就像1966年的中國革命,在革命的內部,生活驚心動魄,慘烈殘酷,但我作為少年,記憶里那是一段安靜的時光,城市里空蕩蕩的,所有的學校都關著門,到處落著紙片,我走來走去,想揀到一張太妃奶糖的包裝紙,那是我少年時代見過的最美麗的紙。

米拉拉21歲的時候來到美國,夢想著成為一位真正的藝術家。她出國前我們在昆明一家冷飲店為她和她男朋友送行,大家喝了許多雞尾酒。服務員聽說我們中有一個人要去美國,對我們這一伙非常殷勤。這是昆明最高檔的冷飲店,政府開的,那時候還沒有私人開的冷飲店。辦喜事、出國的人送行都喜歡來這個地方。這個冷飲店相當大,里面有一個舞廳,我們喝了雞尾酒,就去跳舞,那時候大家剛剛穿上牛仔褲,留起長頭發。牛仔褲是從緬甸走私進來的,長頭發是學著電影里面留起來的。米拉拉的頭發留得最長,散開來可以披到小腿上。那時候全城都在跳迪斯科,老的跳,年輕人也跳,互相教、互相學習,相當熱烈,好像是在美國跳迪斯科似的。音樂是杰克遜的,有人說成約翰遜。米拉拉被大家圍在中間,她是個美人,祖籍是江南的宜興。楊柳腰彎得像楊柳,頭發甩得像一頭狂怒的母馬。抽到旁邊人的臉上,像是挨了一巴掌。那個晚上舞廳里面還坐著許多開會的人,都不吃了,站起來看。米拉拉后來是被抬回家去的。米拉拉當時在一家劇院里面拉小提琴,男朋友是個畫家。夜深的時候,我們一伙人在空無一人的大街上走著回家,彼此扶著攙著,忽然變得心事重重。三十年后的一個晚上,米拉拉悄悄從美國回來,在一個晚上回到前單位的職工宿舍,敲開一位同事的門,那位同事已經當了劇院的辦公室主任,米拉拉請求他讓她再回到單位來上班。這是一個傳說,米拉拉把我帶到密西西比河邊上后,就走掉了,再也沒見過,就像一只鳥。

成都的美國領事館辦理簽證的小廳里面坐著四十多個人,他們在一個月前就預約了這次簽證。簽證的費用是850元人民幣,預約簽證的專線電話費每8分鐘36元。如果被拒簽,交進去的850元就不退了。簽證處的小廳是密封的,窗子開在高處,鐵柵封住,只留著一個臉大的小格。進去的人除了簽證文件和裹住身體的衣服鞋子,任何東西都不能帶,還要經過電子儀器掃描尸體般地檢查,那時候這玩意還很新鮮,我很高興它證實了我是一個誠實的人。遞交簽證的人坐在幾排椅子上,就像醫院等候就診的患者,簽證官叫誰的名字,誰就到那個小窗去談話。兩個簽證官都會講漢語,樣子看起來是華裔。叫到一個戴眼鏡的青年的名字時,他抱著一摞東西站起來,小跑著去窗口,足恭,光滑的地面調皮搗蛋了一下,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懷中捧著的那一摞嘩的一下在水門汀地面飚開去,撒得滿地都是,那是各種各樣的獲獎證書。離我最近的一本是某省英語大賽的獲獎證明。他忙不迭地將它們拾起來,拾得這本掉了那本,狼狽不堪地捧著,再次奔向窗口。離窗口還有半米,就聽見他用英語大聲地說著什么。簽證官只說漢語。你去美國干什么?咿哩哇啦……這些證件沒有用的!咿哩哇啦……你說漢語好不好!咿哩哇啦咿哩哇啦咿哩哇啦……不過5分鐘,他的護照就被蓋了拒簽的章。青年將那些證書放進一個塑料袋,轉過身,頭一昂,闊步走出去了。有個老同志在窗口破口大罵,你美國有什么了不起,要不是我兒子在那里讀書,你用轎子來抬我都不去!有一段對話是:你去美國搞水電工程?是的。你知道什么是負極嗎?我……我只讀過初中,不知道這個。戴眼鏡的簽證官笑瞇瞇的。我真的只上過初中,你看這里不是寫著……怎么有涂改的痕跡呢?是填的人寫錯了,咕嚕了半天,這個工程師拿到了簽證。輪到我的時候已經等了兩個小時,簽證官讓我在一個金屬的儀器上按了兩次手印,手上即可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我曾經用這雙手寫作叫做《0檔案》的長詩。為了進入這個小廳我已經填寫了無數表格,蓋了不下十個圖章。在昆明的時候,我單位的公務員先生告訴我,表格已經用完了,讓我自己去政府的一棟大樓里面取。被門衛盤問再三之后,扣下身份證,我進入一個有無數規格統一的房間的大樓,經過一個個掛著牌子的房間,走廊里空無一人,生命好像已經失蹤,安靜如深夜,仿佛正在進行永不結束的錄音。好像形而上不再是一種看不見的思維,圍棋盤升高成為真正可以行走穿越的迷宮。我成為其中的一粒棋子。終于摸進了一個房間,一位女同志慢吞吞地抬起頭來,她一面用手揉著腰,一面打量我,她已經想不起這種表格了,她回憶著,就像一條魚在回憶一個波浪,她去了另一個房間,他跟著她回來,她慢吞吞地打開一個文件柜,里面堆著各式各樣的表、無邊無際的表,就像魚艙、白花花的。我一陣絕望,那張可憐的表怎么找得到啊,那張紙實在太薄了,我愿意填寫一本書。按完手印,簽證官就在電腦前打擊起鍵盤來,她敲打了幾分鐘,對著一個屏幕,像是在扣擊一個黑暗之門,我以詩人的身份獲得前往美國的簽證。當我離開簽證處的時候,我清楚地看到那些將要繼續等待的同胞們羨慕、迷惘的眼神,他們里面有些人已經在這里排了數年的隊,投資可觀,像一個個小浪頭,千辛萬苦越過各種障礙抵達這個礁石般的小窗口,頃刻間粉碎。有人在大使館外面嚎啕大哭。

美國最先是作為一個意識形態概念進入我的記憶的。在我的少年時代,這個國家總是和帝國主義、越南、古巴這些詞聯系在一起。有時候我看見這個國家的人戴著鋼盔,站在坦克車上從電影院里駛過。小學的時候,學校曾經舉行防空演習,因為美帝國主義者占領了越南,就要來空襲昆明了。我們躲在郊外的豆地里,像駝鳥那樣把頭埋進田野中的溝渠。空襲警報的巨大響聲旋轉在天空。我知道的一個美國人叫做林登·約翰遜,他是一幅漫畫。后來,關于美國的印象被我的閱讀改變了,我通過秘密閱讀杰克·倫敦關于育空河淘金的小說和惠特曼的詩歌發現了另一個美國。我記得《草葉集》里的另一首詩,“我聽見美利堅在歌唱,聽見各種各樣的歡歌,機械工人歌唱,每一個人唱他理所應當是歡快而雄壯的歌,木工在歌唱,唱著量他的木板和大梁,泥瓦匠歌唱,上工、下工都在唱,船家為船上屬于他的一切而歌唱,水手在輪船甲板上唱,鞋匠坐在板凳上唱,制帽工人站著工作站著唱,伐木工人唱,農家少年清晨下地,中午休息,日落回家,一邊走著一邊唱,母親在唱甜美的歌,在工作的少婦,在縫、在洗的姑娘們也在唱,每一個人都為屬于他或她而不屬于任何別人的一切而在唱,白天,唱屬于白天的歌──晚上,成群的年輕人,友愛而健壯,放開喉嚨大聲唱,優美而嘹亮。”那時我正是一個工人,甚至還當過木工,惠特曼這個詩人已經34歲,我比他年輕得多,我第一次看到詩歌這樣歌唱工人,我也開始歌唱了。“北郊工廠有許多漂亮的小伙許多鷹眼都記得你/記得一個穿工裝的氣質高貴的姑娘扎黃蝴蝶騎紅單車/你在黎明駛進上班的人流時世界突然安靜了/你按著鈴鐺像一只美麗的麂子穿過寬肩膀的峽谷/許多胡子臉都紅透了像一顆顆在霧中上升的太陽/天天 那些小伙子都找呀找呀慢慢騎在車上前瞻后顧/大家心照不宣你上白班他們也要求上白班了"(《北郊工廠的女王》)惠特曼詩歌中的美國充滿生命力,年輕、健康、自由、性感、自然、平易近人,比所有的西方詩歌都平易近人。青年時代,我經常感覺到我就是一個惠特曼詩歌中的人。惠特曼的詩歌深刻地影響了我,這是我早年閱讀到的少數幾本外國詩集之一。俄羅斯的詩歌使我憂郁,英國詩歌高深莫測,日常生活的神秘,惠特曼喚起我的生命激情。中國70年代的生活非常單調,但在清教式的氛圍中,也有健康的生命存在,因為生命太單純。那時候我自己裝配了一個收音機,那時代非常貧乏,如果你熱愛生活的話,你就必須自己動手做許多事情,我不僅會裝收音機,而且會裝配自行車,也會制作簡單的家具,我甚至種植過許多農作物,飼養過公雞。我的收音機因為材料質量不好,收到的域外聲音總是隔著幾層聲音,就像在一個酒巴間里面聽鄰桌的人談話,而且波段不穩定,經常滑動,忽然又成了印度尼西亞的歌曲,忽然又成了某個男低音在說外語,忽然會飄出一段藍調。你必須把音量調到最小,不能給別人聽見,你還必須時刻握著旋鈕,調整波段,在各種各樣的雜音里把那個耳熟能詳的、帶點洋腔的播音員聲音找回來。這是另一個美國,在我的記憶里,域外聲音中的美國遙遠、充滿魅力,那是刺激、無法證實的小道消息。危險且困難重重,它就像去育空河淘金的旅程。那時候我有幾個朋友都在偷偷摸摸斷斷續續地聽,我們彼此不知道。只是多年之后,我發現某位老朋友怎么對剛剛引進中國的爵士樂如此熟悉,他早就過了追求時尚的年紀,說起來,才知道他是70年代通過收音機成為爵士迷的。歷史后退30年,這些事情被國家知道的話,我平淡無奇的人生履歷就要改寫了。幸好沒有人知道,我把這個秘密保持到了它可以作廢的時代。

《紐約到了》

飛機轟隆

贊美成功

紐約到啦

大地的盡頭

出現了一群玻璃積木

無數蠟像在里面做工

電腦監工金融的機密

在保險柜里莊嚴轉動

乘客們歡呼著去看夢

就像大男孩的房間

小汽車跑來跑去

忽然機艙里響起一串英語

然后每個人發給一張表

像剛剛入學的小學生

都埋頭拼寫起自己的名字來

文盲就請學生代筆

過去每到一地都要嚷嚷

“江山如畫啊!”

現在說不出了

默默地發呆

——摘自《美國詩抄》

飛機向下,穿過曼哈頓的上空,這是一個晴朗的下午,紐約正在炫耀它的物質之光。我看見一個長方塊的玻璃積木林立的島,摩天大樓一座座排列直到遙遠的云煙深處。好像一座非凡的墓地,死者由于我們無法理解的巨大使命而犧牲。無數的玻璃在閃爍著黯啞的光輝,組成一個幾何天堂,美國人想象中的天堂難道就是這個樣子?設計理念本身就含有拔地而起,憑空而至的創意。那個冷血設計師柯布西耶參與設計了紐約,他曾經建議將老巴黎拆掉,建成一個長玻璃盒子組成的陽光下的光輝之城,他被守舊的巴黎拒絕,跑到紐約來了。曼哈頓似乎是一夜之間憑空地在一張白紙上設計并建設起來的,只有兩種線,橫的和直的。“西元1609年,荷蘭西印度公司代表亨利·哈德遜發現了這塊地方,1626年荷屬美洲新尼德蘭省總督彼得花了大約現值24美元向美國印第安人買下曼哈頓島。1633年在這里建造了第一座教堂,1653年曼哈頓成為新尼德蘭省省府,并命名為新阿姆斯特丹,1653年前新阿姆斯特丹的人口只有800人。曼哈頓如今是美國的經濟和文化中心,世界上摩天大樓最集中的地區,匯集了世界500強中絕大部分公司的總部,世界上最重要的金融中心,有紐約證券交易所和納斯達克,曼哈頓的房地產市場也是全世界最昂貴之一。根據2010年的資料,曼哈頓擁有居民1,585,873人,面積為59.5平方千米,即平均每平方千米有26,668人。曼哈頓街道大抵以數字來命名,南北走向稱大道,東西走向稱街,街又以第五大道為分界點再分東街、西街。”(百度)這是一個標準的與歷史斷裂了的新世界,一個文明的斷崖。似乎有位西裝革履的裁縫,正站在哈德遜河畔,趾高氣昂地握著一把閃閃發光的游標卡尺,似乎未來世界的進步,都要以這把尺子來測量了。飛機下降了一些,距離那些高高矮矮的長方盒子更近了,我下意識地推了一把,以為它們就會像多米諾骨牌那樣倒下去,手被機艙壁擋了回來。摩天大樓之間的空隙是街道,許多糖塊般的斑點排成一條條線,在街道上等距精確地移動著,都是小汽車,好像福特汽車工廠的流水線一直延伸到工廠以外。一個從天而降的巨大玩具店,生硬地插在大地上,與大地完全沖突。后來我站在帝國大廈的頂上仔細端詳這座人工設計出來的非自然的龐然大物,那些巨大的玻璃幕墻給我做夢的感覺,神秘莫測,就像被放大到巨大無比的法老王的陵墓,沒有絲毫生命的跡象,威嚴,豪華,閃射著冰冷的光輝,通俗的鉆石,鉆石內部的某種元素被抽象出來,組合成無數的幾何體,我覺得我是裸體的,一絲不掛,就像掛在那些建筑物光滑的表面進行清洗工作的工人,一些微不足道的肉粒。在中國傳統的關于棲居的理念中,把一個城市建造成這個樣子是不可思議的,完全脫離大地,脫離樹木、山水,直向著虛空而去,是非常不詳的、危險的。在中國,任何建筑都要緊緊地扒著大地,要尋求自然的庇護。這是美國精神,太空而不是大地。向上而不是向下,這種傳統古老而悠久,其根源可以追溯到歐洲舊大陸,柏拉圖是一種絕對的抽象,憑空設計。基督教是一個向上的體系,耶穌是一個高踞于云端的神。孔子、釋迦牟尼們總是赤腳呆在大地上,藏在古老的自然山水中。這種起源自希臘的向上傳統在美國成為青春的、朝氣蓬勃的東西,不再是教堂威嚴壓抑的尖頂,而是被解放的物——玻璃、鋼材、塑料、水泥、圖紙……嘹亮的飛翔。在中國,你要設計一個城市,你得先和一大堆歷史打交道,那些城市永遠是亂糟糟的,東拼西湊,盤根錯節。中國二十世紀的現代化不得不從深圳這樣的不毛之地開始,這一點倒是汲取了美國經驗。為什么是紐約而不是倫敦或者巴黎創造了現代主義的新世界,因為教堂在新英格蘭的土地上根扎得不深。在舊大陸,人們絕望地跟著蒙克在橋上吶喊,要求上帝死去。而在新英格蘭,人們在荒野上創造了新的上帝,令他成為一個年輕人。紐約也許是二十世紀世界歷史最后的原創了,這是想象力的終結之地。曼哈頓是根據理性的生活邏輯嚴密地設計出來。邏輯深藏于設計理念中,你要進入這個城市,你就得首先接受它對生活的設計。這個設計已經先驗地為你安排了一個世界,而這個世界本來是美國人的地方性設計,是根據美國人對上帝和生活世界的想象和理解設計的,如今已經成為普世的設計。世界的機場看上去都像是肯尼迪機場的羞羞答答的復制品。事實上,世界最古老的機場正是誕生于美國(Co11ege Park Airport)。飛機激烈地抖動著,似乎變成了一顆赤裸著的飛行在天空的白色心臟,劇烈地喘氣,仿佛這種抖動不是氣流所致,而是乘客們心臟集體心悸的結果。每個乘客都在激動,有些乘客撤去安全帶站起來,湊近窗子去看。這無法抵御的激動與數百年前某艘穿越驚濤駭浪、滿載英格蘭流放者的船只抵達哈得遜灣時的激動是一樣的,為了涌向這新世界的首都,人們經受了各式各樣的折磨。我旁邊的一對老夫婦為了去美國與兒子相聚,在美國大使館的簽證處等了十年,耗資數萬。也許還有更遙遠的記憶,比如我,多年以前收聽外臺的經歷是否導致了心臟方面的毛病?我依然清晰地記得我如何心一抖,迅速關閉收音機,把它藏起來。有對夫婦一直在擔心下了飛機找不到行李,向空姐問這問那,這是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航班,一小片飛在天空的中國領土,只有幾分鐘了,稍后,你問什么都沒有人可以回答了,除非你說美式英語。飛機顛了一下,在跑道上奮勇疾馳起來,沖向了最后的結局。停在肯尼迪機場,小時候我經常去昆明圓通山下的一個元代建造的寺院中玩耍,那朱紅色的寺院依憑著山崖,山崖上有一個洪荒時代留下來的喀斯特巖洞,常年用木板封著,我們每次去都要朝那木板內窺視,我表哥說從這個黑暗的洞穴穿過去可以到達美國。現在,2004年的10月,我穿過了這個洞穴,來到了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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