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嶺朱鹮記

陜西◎耿翔

簡體的飛翔

眾神亮出，指尖的光環。

而朱鹮，只用一次簡體的飛翔，就把一座秦嶺，迎面打開。

守候在季節的，二十四個畫面里，我看到農事之外，這些生性孤立的鳥，一天比一天，飛得蒼涼。穿越天空，它們的身影，在我無力追趕的風中，多么像一封，遠古的遺書。

秦嶺呵，能幫助我，從一幅巖畫里，讀出倉頡造出的，兩個漸飛漸遠的漢字？

被時間誤讀

這兩個叫朱鹮的漢字，埋沒在秦嶺塵封的檔案里，像一組方言，被時間誤讀。

兩塊擦傷，所有巖石的碎片，今天，要從我仰望一座大山的目光里，擦出夜幕也遮擋不住的朱紅。

歷史的天空里，我是讀者。

我的身影，注定要沿著朱鹮的名字，在遙遠的山體上移動。然后，心無柵欄地，揀起歲月存放在秦嶺寬大的手邊，或我視野深處的一根羽毛上。

抖索的手

沿著山體，筋脈一樣的走向，一種植被，接替另一種植被，向我傳遞秦嶺的體溫。

不要打破，一座靜下來的山脈，和一群飛鳥，保持在黃昏里的秩序。就像泊在泥濘的路邊，一間低矮，又殘缺的茅屋里，卻留著生命的、最原始的沖動。

從一路發熱的山體上面，為一只受傷的朱鹮，我取出一雙抖索的手，采向一根草藥。

一只飛鳥的高度

落在尖銳的巖石上，我的手指，像一節攀緣的蚯蚓，爬得只剩下最后的痛苦，和痛苦深處，那一抹帶血的巖石的紋理，替一只突然收翅的朱鹮，刻下一次，只有我感覺得到的心疼。

也只有我，守候在秦嶺，一幅沒有多少表情，也沒有多少語言的地圖上，測量著一只飛鳥的高度。

擠過山脊與天空，留給歷史的夾縫，我被漢字灼傷的目光里，開始落雪。

心跳

這場縫合大地的外傷也縫合內傷的雪呵，飄落在前邊，像一卷絲綢。

那些性溫而味苦的，民間的草藥，像一位投身山水的畫家，記憶中一個人的剪影。

而一群朱鹮，追趕著進入冷色調的山水，已經飛倦的翅膀，落在絲綢的一角，像誰按下一枚印章。

一卷鋪開的秦嶺，一點紅泥印痕，替誰壓住，一顆藏在畫里的心跳？

孤獨者的聲音

走過王維的山水，落在雪中的秦嶺，終于給我捧出，一卷入畫的唐詩。

這些寫給朱鹮的，蒼涼的絕句，被勁吹了一千年的大風，逐字刻在，秦嶺虛實的額頭。像看見神的指環，我從一大堆歇落過朱鹮的巖石上，看見幾個神秘的文字。

或許，這真是巖石的裂紋。但孤獨者的聲音，在山體破碎之前，就落滿我的頭頂。

紅暈

我的頭頂上，突然落滿了月光的翅膀，以及它要穿越萬象時的隱秘。

秦嶺黃昏的秩序，此刻，被幾只朱鹮守護著，也被幾只朱鹮，不留痕跡地打破。靠近我守夜的，一塊在細草間，有燈盞漫游的洼地，誰的目光，站在更高處燃燒？

讓秦嶺升起來。我從內心連續聽到的喊聲，卻被迎面的山體，撞出一片憤怒的紅暈。

血脈之上

朱鹮呵，倦臥在我精力最疲憊的時刻，你的神態，讓沉穩的秦嶺，也感覺到眩暈。

一陣風，一陣只讓羽毛，標出山水走向的風，狂吹到我的身上，卻像巖漿，要把大地凝固。這時，我問自己：這座把兩條河流，從血脈之上隔開的山體，應該是誰的家園？

秦嶺之北，我清貧的目光，曾經跟隨一只大雁，一路豐滿地飛向南山。

又見南山

又見南山。這句在雁塔上，抬頭碰著目光的詩句，把一組困擾心靈的死結，打在秦嶺的深處。

我能用什么，在距離朱鹮最近的一面山坡上，突然掀開草木，發出眾神的聲音？我又能讓誰，趕在前邊，把一條被鳥聲，遮擋得很潮濕的山路，在詩句里反復地晾曬？

其實，我已經選擇了，眾多帶有靈性的漢字。就像天空，選擇著有靈性的云彩。

內心的火焰

這些靈性的漢字，會沉思著，解開我鎖定在聲音里的，全部秘籍。

然后，開口朗誦。

六月的秦嶺，如果有雪，就把我傾盡生命，吟得最苦焦的詩句，覆蓋在遠古的冰川上。讓它沿著，山體新裂出的橫斷面，神圣地垂落。直到接近，一只飛得最低沉的朱鹮。

而內心的火焰，翻騰著，早已越過肉體的洼地，把我托舉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再敲秦嶺的柴門

朱鹮呵，從我渴望一只求援之手的眼神里，你應該讀出遠離鳥群的人類，有多么悲涼。

鑿入冰冷如鐵的巖石中，是誰追悔莫及的殘影？而這些神色茫然的泊旅者，正被山水整體地微縮。

此刻，我渴望有人，從長安城里走來，沿著秦嶺的北坡，打開一卷唐詩的地圖。

不要發出聲音。等我從臉色里退去，那些斷續的病隙碎筆，再敲秦嶺的柴門。

輕輕啄開

這時，我從終南捷徑，遇到在輞川按住千山萬水，臨摹心境的王維。

坐在詩人心中，秦嶺，就是一尊佛像。蘆葦臨風不靜的樣子，也有一種思想。而我，從他遠去的，只留下水墨的背影深處，知道是誰，馱著天空在飛。

不要用手，一卷塵封的地圖，只需一只鳥兒對著天空的叫聲，就能輕輕啄開。

對著被風銹蝕的秦嶺，推開木門的王維，要從閑云開合的縫隙里，細讀一些山水。

而眾神之鳥，飛過天地的那一團影子，多像一幅抹不去的國畫，懸掛在大自然的紅木框里。玉石一樣的身影，被隱秘地點綴在秦嶺的細節里，擦凈時間的塵埃，哪里有描寫它的漢字？

我看見摩詰，輕點一抹，沉靜的朱紅，在一片唐朝的天空里，開始描繪朱鹮。

一地星光

那時的秦嶺，立在一卷絲綢或者宣紙上。

讓朱鹮的翅膀，一路裝飾著大地的氣象。越過山水，誰把一只眾神沐浴過的飛鳥，風情萬種地，押在唐詩的萬種風情里？它嘹亮的嗓音，落在哪一個漢字的韻腳上，都像我唱得發藍的，一地星光。

而破碎的天空，從一座大山的頂峰上，把一只飛倦了的鳥，納入它破碎的心中。

燈盞

面對突然飛臨的，一群朱鹮，我在單純的雪地上放得很久的目光，像要接近一次失明。升入眾神的天空，我的前邊，像走著詩人荷馬。

能為朱鹮，吟一部史詩，我愿放出靈魂，在秦嶺的斷巖上游蕩。

更愿一個人，把身子放在寒冷的山口，讓詩經里的國風，吹疼我的頭顱。而留下一行，最好的文字，我要用它翻譯出朱鹮，消失在人間的一些背影。

我就是荷馬。

在秦嶺的大雪中，我像盲人一樣行走，但收藏在內心的光芒，讓我抹去淚水，和一只幼小的朱鹮，靠攏得更近。

含在大氣中，金屬和鹽，像我忍饑吞下的兩片酵母。

仰臥在秦嶺的懷里，掏出泥塤，我要接著天空的聲音，一直吹下去。

照亮我和一群朱鹮的，是詩人荷馬手里的燈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