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電視劇：傳統文化與電視的類型生產

姚志文 (南昌航空大學 文法學院，江西 南昌 330063)

傳奇電視劇是觀眾喜聞樂見的一種電視劇類型，它與古代傳奇間有著明顯的傳承關系。研究傳奇電視劇的類型化生產，對思考電視媒介傳承傳統文化、規避電視劇同質化困境，以及探索傳統文化資源與現代文化生產機制有機結合有重要意義。

一、作為類型劇的傳奇電視劇

作為一種大眾文化工業，電視劇生產主要是類型生產。類型生產是指以受眾需求和市場細分為基礎的文藝作品制作模式，它一般是程式化的、以大眾消費為目的。類型電視劇通常依據文本特征來界定，指稱具有相近的題材、體裁、風格、人物角色、敘事模式等的一系列電視文本的集合。傳奇電視劇是中國電視劇市場日漸興盛的重要電視劇類型。原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已將“近代傳奇題材”和“古代傳奇題材”列入電視劇題材分類標準，可見此類電視劇作為一種成熟的藝術形態和電視劇類型得到了認可。從題材上看，傳奇電視劇具有“史傳”特征，不過，與一般歷史題材相比，傳奇電視劇關注的是“野史雜傳”，是未進入官方歷史敘事的民間故事。題材的史傳性是界定傳奇電視劇的重要特征之一。界定傳奇電視劇的另一個重要特征是敘事的奇幻性。“設奇作幻”是傳奇電視劇與一般歷史劇在敘事風格上的根本區別，如果說一般歷史劇是現實主義風格，那傳奇電視劇就是超現實主義風格。

傳奇電視劇與古代傳奇有明顯的繼承關系。古代傳奇萌芽于漢魏六朝的志怪筆記，本以“傳寫奇事，搜奇記逸”為能事。離奇偶遇、人仙情戀、妖魔鬼怪、神奇武功、時空穿越等，種種在現實中基本不可能存在的事件與現象，正是古代傳奇敘事的核心。古代傳奇文體奠定的唐代，已形成了神怪、麗情、俠義三種基本的傳奇小說類型。將題材的“野史雜傳”和敘事的“設奇作幻”兩大特征結合起來，傳奇電視劇可視為一種以民間傳奇方式講述歷史故事和歷史人物的電視劇類型，包括武俠、玄幻、仙戀、靈異、神話、穿越、宮斗、古近代的愛情傳奇、近代幫會俠匪傳奇等目前活躍于中國電視熒屏的諸多亞類型。

作為一種電視劇類型，傳奇電視劇早在20世紀80年代就在中國電視熒屏大放異彩。20世紀80年代的傳奇電視劇主要有兩種，一種改編自古代傳奇小說，比如《聊齋》《人物志水滸傳》《一門英烈穆桂英》等；另一種改編自現代武俠小說，比如《倚天屠龍記》《射雕英雄傳》《絕代雙驕》等。此一時期可謂傳奇電視劇的“經典傳奇”時期。20世紀90年代中國電視劇行業開始走向市場，傳奇電視劇因應市場需求表現出通俗化和娛樂化的明顯取向。這一時期可謂傳奇電視劇的“通俗傳奇”時期，戲說歷史劇和近代傳奇劇的興起是這一時期傳奇電視劇的突出特點。《還珠格格》《宰相劉羅鍋》《戲說乾隆》《馬永貞》《燕子李三》等20世紀90年代頗受歡迎的傳奇劇的共同特點是情節曲折、表演夸張、打斗激烈，著意迎合市民。21世紀頭10年是傳奇電視劇的亞類型繁榮時期，武俠、公案、戲說、奇幻、黑幫、諜戰、商戰、抗戰、家族傳奇層出不窮，并呈現傳奇劇與其他類型劇雜糅的類型融合特征。這一時期最耀眼的成績是在“年代劇”的名目下，創作了像《闖關東》《鐵梨花》《刀鋒1937》《我的團長我的團》等近代傳奇力作。2011年至今是傳奇電視劇的“觸網”時期。在繼續上一階段的類型創作繁榮的基礎上，這一時期最引人注目的特點是網絡小說改編的傳奇劇的興盛。《瑯琊榜》《花千骨》《甄嬛傳》《步步驚心》《盜墓筆記》《老九門》等熱門的傳奇劇，很大部分都是改編自暢銷網絡小說，流行于網絡小說平臺的諸如宮斗、盜墓、仙俠、穿越等傳奇小說類型也通過改編的方式成為傳奇電視劇的新類型。

二、傳奇電視劇對傳統文藝資源的吸收鏡鑒

與其他類型劇相比，傳奇電視劇最大的特色是對古代傳奇文藝資源的吸收和文藝傳統的鏡鑒。傳奇是一種縱貫整個中國古代敘事文學史的文體傳統。一般認為，將古代敘事文學稱為傳奇，始于晚唐裴鉶的小說集《傳奇》。傳奇作為成熟的小說文體奠定于唐代，自此之后，傳奇作為中國古代小說的一種文體自覺，不斷與辭章、話本、宮調結合而發展演化。傳奇在古代也不限于指稱小說，從廣義上說，它亦指稱民間說話伎藝所講述的各種奇異故事。比如宋元時的南曲戲文亦被稱為傳奇，明清時則統稱戲曲為傳奇。[1]

傳奇電視劇吸收借鑒了古代傳奇的故事資源和敘事文體。傳奇電視劇中有很多是改編自古代傳奇小說或曲藝，比如《聊齋》《新白娘子傳奇》《楊門女將》等，還有很多在故事原型、人物角色等方面取材于古代傳奇或志怪筆記。傳奇電視劇將古代傳奇的富饒藝術資源視為取之不竭的文化寶庫，或直接改編，或擇取故事題材，或借用人物原型，創作出閃耀熒屏的種類繁多、形態各異的傳奇劇。在敘事模式上，傳奇電視劇不僅繼承古代傳奇的史傳傳統和奇幻敘事特征，而且鏡鑒古代傳奇“文備眾體”，史才、詩筆、議論三位一體的文體傳統，貫注濃郁的抒情性和哲理性，表現出對史、詩、哲融合的藝術傳統的自覺追求。

傳奇電視劇還積極汲取古代傳奇的文化精神，用中國傳統文化思想豐富作品的精神內涵和思想厚度。古代傳奇的創作意圖大抵為“發明神道之不誣”，在傳奇故事中貫注了厚重的文化思想內涵。傳奇小說奠基的唐代，在文化上表現為儒道釋三教合一。劉開榮先生認為唐代傳奇小說勃興有三大要素：古文運動、科舉制度及佛教影響。[2]唐宋古文運動倡導“文以載道”，即用文章來弘揚儒家道統。作為古文大家的韓愈與柳宗元，都寫了不少傳奇名篇，如韓愈的《毛穎傳》、柳宗元的《河間婦傳》《童區寄傳》等。而佛教對古代傳奇的發展也產生了深刻的影響，一方面佛教借助傳奇輔教弘法，一方面傳奇也借用佛經故事拓展題材、提升敘事技巧。在佛教與傳奇結合過程中，佛教的眾生平等、三世輪回、因果報應、慈悲為懷、禁欲苦修等思想也滲入古傳奇之中。道家和道教對古代傳奇的影響，見諸仙俠仙戀題材和出神入化的劍術武功、來去無蹤隱遁無形的法術異能，道家貴己重生、清靜無為、淡泊名利、自由放達的思想也洋溢在古傳奇文本之中。傳奇電視劇批判地吸收古代傳奇的儒道釋文化思想，用傳統思想價值充實和豐富社會主義主流價值觀內涵。比如《闖關東》里的厚德載物、自強不息的儒家精神，《濟公》里的聞聲救苦、善惡有報、轉世再生、離魂神遇的佛教觀念。近年來熱播的玄幻、仙俠、穿越、盜墓等題材的傳奇劇如《仙劍奇俠傳》《瑯琊榜》《花千骨》《步步驚心》《盜墓筆記》等，則見證了道家隱匿靜修、淡泊名利、自由飄逸的文化精神被現代大眾的追捧。

三、傳奇電視劇與傳統文化：類型生產與藝術創新

電視劇類型生產建立在對受眾文化趣味的把握和對受眾進行市場細分的基礎上，受到電視工業生產、消費、利潤等產業機制的制約。出于降低市場風險提高市場成功率的考慮，電視劇類型生產往往抑制藝術創新，落入模仿市場成功之作的同質化陷阱。而同質化不僅造成電視劇行業整體藝術品質下降，而且終將遭到受眾拋棄陷入市場失敗。如何既遵循電視劇類型生產規則，降低市場風險，又能促進藝術創新，是類型電視劇健康發展需要破解的一大難題。傳奇電視劇歷年來在熱播劇榜單上表現不俗，涌現了大量在市場和藝術方面都大獲成功的杰作，其成功為傳統文化資源與電視類型生產如何有機結合，從而突破類型電視劇同質化陷阱提供了一個有益的研究案例。

從文本角度看，電視劇的類型生產表現為多個文本相互之間的關系。在一個孤立的文本中是找不到類型的，但文本如何相互關聯從而形成一種類型呢？它們只能通過諸如生產和接受這些文化活動結合起來。[3]在這些文化活動中，電視劇的類型生產并非僅受電視市場商業邏輯單一因素影響，還受到創作者的藝術創新精神、受眾對電視劇文本的意義闡釋活動以及傳媒技術等諸多因素的影響。簡·福伊爾認為電視類型是電視與觀眾之間進行意義與快樂交換所共享的一些規則。類型是觀眾觀看電視這種反復舉行的社會儀式的產物。[4]電視劇的類型生產，表層形態表現為文本的程式結構，深層形態則是社會共享的文化原型和價值觀念。集體的文化無意識結構深刻地影響著電視劇創作者的藝術創新理念和受眾的審美期待視野，也影響著市場機制在電視劇生產與消費中的作用方式。在傳奇電視劇中，作為傳統文化資源的古代傳奇為電視劇的編導創作和受眾觀賞提供了共同的文化思想觀念、敘事文體模式以及故事原型、人物角色、審美趣味，也為基于受眾審美趣味的現代文化市場運作提供了共享的文化/意義框架。然而，傳統文化資源對傳奇電視劇的成功并非決定性的，它有賴于主創者將傳統文化資源與現代文化生產機制創造性地有機結合起來。首先，它需要用現代眼光批判地吸收、創造性轉化傳統文化價值，使傳奇電視劇成為創作者與受眾對現代意識和價值觀念的交流與共享。比如《新白娘子傳奇》《還珠格格》等對封建禮教的批判和蔑視，對女性自主權利和個性精神的熱情謳歌；《燕子李三》《刀鋒1937》等對國民劣根性的批判；穿越劇中的現代科學觀念和進步主義信念；仙俠、玄幻劇中潛涌的對城市文明、自由精神、民主觀念等現代意識的禮贊；等等。其次，它需要將傳統藝術形態與現代傳媒科技及市場生產機制結合起來，創造新的傳媒藝術形態。盡管古代傳奇小說已分靈怪、煙粉、公案、樸刀、桿棒、妖術、神仙種種類型，志怪、麗情、豪俠三類更是已臻成熟，但20世紀90年代的“通俗傳奇”時期，中國內地電視劇類型意識初萌、類型制作經驗匱乏，在輸入、模仿港臺傳奇劇類型的過程中，一度出現過為追求故事情節而忽視人物性格塑造、背棄史詩哲合一的藝術傳統，只見娛樂不見藝術的創作迷失。經過對港臺地區以及日韓歐美等先進電視劇市場的電視劇類型制作經驗的努力學習，尤其是對好萊塢類型劇的敘事技巧、制作體系、市場經驗、理論學說的借鑒吸收，成功探索將之與中國古代傳奇文體傳統融合的路徑，才有了21世紀以來傳奇劇的亞類型繁榮。總之，在傳奇電視劇生產中，傳統文化為創作者擺脫類型生產的種種束縛提供了藝術創新源源不竭的文化素材和創作靈感，類型生產則為傳統文化融入現代文化工業提供了市場機制和科技動力。正是創造性地將傳統文化資源與現代文化生產機制有機結合，成就了傳奇電視劇類型生產的成功。

將傳統文化資源與現代文化生產機制有機結合起來，在網絡小說領域也獲得了巨大的成功。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中國網絡小說已在全球流行文化輸出的競爭格局中成為與美國好萊塢電影、日本動漫和韓國偶像劇并肩而立的文藝品類。尤其是這輪中國文藝的海外輸出超越了傳統的東亞、東南亞地域，歐美地區成為主要輸出地，甚至出現了日均訪問用戶超過百萬的英文翻譯網站。在輸出歐美的網絡小說中，仙俠玄幻等古代傳奇題材占據主體，顯示了傳奇類型在中國通俗文藝輸出和面向海外大眾輸出方面的巨大優勢。網絡小說改編的傳奇電視劇已經在中國國內市場獲得了成功，我們有理由相信，依托互聯網的全球化、媒介融合優勢，網絡小說改編的傳奇電視劇將在未來中國文化海外輸出中大放異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