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教訓》的寫實主義分析

宋 朝 (貴州工程應用技術學院 人文學院，貴州 畢節 551700)

保加利亞電影《教訓》曾獲第二十七屆東京電影節評委會大獎，是一部質量上乘的新寫實主義電影。《教訓》講述的是一個有道德潔癖的人最終墮落的故事。該片導演克里斯蒂娜·戈洛佐娃雖然年紀尚輕，但由其編劇、導演的電影《榮耀蝕刻》《跳樓》等作品在國際電影界有著不錯的口碑，值得中國電影觀眾和批評家關注。

一、寫實主義風格與電影主題

“我們可以根據不同的風格表現出來的各種真實效果進行分類，甚至劃分等級。我們把力求在銀幕上充分展示現實的一切表現體系和一切敘事手段稱為現實主義”。[1]綜觀全片，電影的風格顯然是現實主義風格的。現實主義藝術在電影領域別稱寫實主義，在主題方面主要表現為對現實生活中小人物的關注，導演作為電影的靈魂，卻盡量隱藏幕后，把攝像機鏡頭作為觀察生活和人物的工具，以平實生活中的平凡人為觀察的主體，理性而克制地讓電影觀眾感受電影中人物的悲歡離合；在影像表達方面主要體現為極端地還原生活本來面目，只客觀地呈現現實。

保加利亞是一個歐洲小國，人口不過數百萬，但隨著社會政治經濟結構的變化，人們的道德觀念、價值觀念也隨著發生變化。電影作為一種藝術手段，導演克里斯蒂娜·戈洛佐娃顯然充分地運用其寫實主義表達的優勢，批判了社會現實中人與人之間赤裸裸的金錢關系，尤其是電影中的主人公娜德，被金錢壓迫得扭曲了心靈。原本娜德是保持著自己道德上的優勢地位的，她的道德潔癖從本質上講是無可厚非的，對他人和社會無害，她保持著自己的尊嚴和驕傲，小心翼翼地與社會相處。她的現實困境很大程度上皆來自外部環境。是酒鬼丈夫的無能，把還貸款的錢用作買野營車的工具箱，從而導致了銀行要拍賣房子；是銀行的臭名昭著的貸款合同肆意剝奪公民的權利，讓她控訴無門，也是銀行的工作不細致，導致她只差不到三列弗錢卻為此丑態百出；是翻譯公司的不負責任，惡意拖欠她的工資，還欺騙她能如期付酬，導致她輕信翻譯公司老板，錯誤地借高利貸來周轉；是高利貸者的無法無天，徹底地攻陷了娜德的道德防線，幾乎淪為妓女；是警察局警察和高利貸者的沆瀣一氣，讓娜德受到恐嚇和壓榨的時候無法得到保護，只能鋌而走險去小銀行實施搶劫，以暴力對抗暴力，才得以擺脫困境；娜德一個弱女子，曾經潔身自好，如今處處碰壁，國家機器未曾給一個善良守法的公民自在生活的環境，反而處處與惡人惡勢力狼狽為奸。娜德的困境，歸根結底是金錢這個幕后黑手在操縱，通過娜德的遭遇，觀眾得以窺見由金錢滋生出來的社會惡德敗行，窺見金錢社會的制度病根，并對現行制度的存在合理性提出質疑。

電影的片名叫TheLesson，一種意思為上課，另一種意思為教訓。從電影故事本身來看，講述的是娜德作為一個教師，發現有學生犯了偷竊的錯誤，她意圖通過尋找出這個小偷，給全班學生上一堂生動的道德課。她為此用了四種方法：一是讓失竊者搜查每一個同伴同學的書包；二是提供一個空紙袋子放在教室的墻上，讓偷竊者自己歸還一頓午餐錢；三是給十列弗的鈔票畫了記號，設下陷阱，引偷竊者出現；四是謊稱警察提取了指紋，找到了偷竊者。但娜德的所有努力都以失敗而告終。直到最后，搶劫回來到教室上課的娜德偶然發現班上偷錢的小偷，但她此時已經喪失了“上課”的信心，因為，社會已經給她狠狠地“上了一課”，她也從一個正直的人淪為一個搶劫犯。作為一個社會人，娜德受過高等教育，有著良好的素質；娜德辛苦工作，不僅當教師，還兼職做翻譯來貼補家用；但是無論如何，因為丈夫的無能導致的房子即將被拍賣，一家人面臨的現實困境無法解決，原本總是“教訓”學生、丈夫、父親、繼母、公司老板的娜德，最后不得不選擇出賣自己和淪為搶劫犯的道路，被社會“教訓”了一下。這部電影在第二十七屆東京電影節上的譯名“教訓”，意圖告訴觀眾、社會、政府什么才是真正的“教訓”。“教訓”一詞，更加具有反諷和警醒的意味。作為教師，娜德應該教書育人；作為妻子，娜德應該相夫教子，但現實根本不允許她過上本分的日子。這部電影的中國譯名“違人師表”，更多是從一個教師的職業道德出發，對娜德提出批評。 “違人師表”這個名字不如“上課”來得全面和深刻。當然，從電影的宣傳效果考慮，“違人師表”因為和“為人師表”這個成語相對比較，更有陌生化的效果，更能吸引觀眾的好奇心。

二、娜德的道德潔癖與現實困境

“寫實主義主張按生活的本來面貌反映生活，要求對生活進行寫實主義的表現，反對傳統電影虛擬情節和人為戲劇糾葛；主張表現平凡的人、處于日常矛盾之中的普通人的生活的美；導演們經常采用紀實或半紀實的手法進行拍攝”。[2]

《教訓》的主人公娜德是一個小鎮教師，她工作負責，對學生嚴格要求，儼然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十分強勢。在學生偷錢這件事情上，娜德無疑是想教育品行惡劣學生，使之迷途知返。但娜德忽略了：揚善于公庭，規誡于私室。她的學生還是未成年人，她用粗暴的處理辦法，可能對學生造成更大的傷害；對于丈夫，一個用酒精麻醉自己的酒鬼，娜德的專橫會讓他喪失男人東山再起的自信，變得唯唯諾諾。因為作為男人，他確實是應該擔負起養家的責任。電影沒有告訴我們娜德當初是怎樣和丈夫相愛相親乃至結婚的，但在婚姻中共同承擔生活的風雨坎坷，這是夫妻相處的基本原則。在父親面前，娜德看到繼母的相片居然和死去的母親的相片平等地放在一起，憤怒之下，她選擇了用筆涂鴉了繼母的照片，以此向父親和繼母發出挑釁，她甚至大聲呵斥父親，在母親死亡不到一個月，便和妓女鬼混。娜德的極端行為可以理解，娜德的道德上的指責確實無可厚非，畢竟得理不饒人。然而，娜德與父親都是獨立的個體，有選擇各自生活的權利，容不得別人說三道四，哪怕是父女之間，彼此也得有安全的距離，否則就會冒犯到對方。

娜德是個道德潔癖者，眼中容不得沙子。正如她的外貌，臉部線條清晰，嘴唇單薄，目光冷峻，不茍言笑，令人覺得不可親近(冒犯)。電影把娜德的人物角色設置為教師，這樣的處理恰到好處，似乎這個職業也的確是道德標準的代名詞。然而，正是娜德的道德潔癖讓她陷入現實困境：給翻譯公司做兼職，公司破產，拿不到報酬。向父親開口尋求支援，繼母卻變相羞辱她和丈夫，令她掀掉桌子拂袖而去，借錢無望。到銀行還貸，結果還差一點點零錢，事情了結不了，放下顏面向路人乞討，無人施舍，只能把水池里的硬幣撈出來，湊夠了數，在銀行下班之前還上了錢。借了高利貸，不能如期歸還，被黑心放貸者逼迫，幾乎淪為性工作者，最后匪夷所思地用絲襪蒙住頭，搶劫了銀行。一個道德的潔癖者，一次次被現實的生活(缺錢)抽了響亮的耳光。“金錢在一定程度上支配我們與他人的關系，但這不一定是負面的，錢賦予你改變生活的財富。在這部電影中，所有的角色都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在我們這個時代，實現這目標的唯一途徑是錢。不像許多其他電影，我們的電影并不把錢看作某種可恥的東西，我們呈現的是它的本來面目。我們想要描繪出角色的人性的一面，這樣觀眾就不會像他們在現實生活中那樣，對這群人進行主觀判斷。畢竟，錢既可能帶來道義援助，也可能導致不義之舉”。[3]這雖然是著名導演讓-皮埃爾·達內討論電影《羅爾娜的沉默》時使用的話語，但此處用作《教訓》主角娜德的注腳，也十分貼切。

三、手持攝影與反好萊塢敘事

《教訓》是完全反好萊塢電影敘事模式的，在好萊塢電影里，主人公總是會化險為夷，然而在《教訓》里，用新寫實主義的敘事模式，尊重了生活的基本邏輯，反映了生活的真實。“隨著時代的變化和人們觀影經驗的累積所促成的觀影水平的提高，使生活在當下的現代人不僅更加清醒地認識到電影中虛幻的夢境同真正現實之間的差距以及現實生活中發生的故事，用寫實、粗糙的筆法記錄的影像所表達出的扎根于現實的堅實力量。因此，寫實主義風格的電影作為世界電影的重要組成部分始終以赤裸裸的、原生態的表達震撼著觀影者的心靈”。[4]

作為一部寫實主義風格的電影，《教訓》的視聽語言使用了真實還原生活并臻于質樸的表達。傳統電影要求的敘事技巧和場面調度、畫面構圖、場景設置等都被擱置。法國電影理論家安德烈·巴贊的現實主義美學“提倡以鏡頭段落——景深鏡頭為主要的敘事手段，借鑒蒙太奇，以創造出真實的電影，反對蒙太奇隨意分切、編排和組接鏡頭，從而破壞鏡頭的曖昧性和多義性、破壞時空統一性”。[5]

電影主要設置了三個場景：一是娜德工作的學校，中、近景別反復被使用，意味著娜德在這里是自信和冷峻的，甚至趨向于高傲，因為她尚能掌控她的生活。二是城市，主要是銀行和公路，全景是這個場景的主要景別，在冗雜的人群中，娜德不斷地被環境驅趕，她的生活和命運系于別人之手。當她被銀行通知還款，只能自己驅車前往，偏偏汽車半路拋錨，無法前行，只能徒步，她穿過廢棄的荒蕪的足球場。此時長鏡頭的使用堪稱經典，把人物處境的窘迫恰如其分地傳達出來。娜德還錢歸來，錯過了回家的客車，又只能徒步回家，漫長的路程讓她疲憊不堪，但因為成功還上了錢，電影畫面變得開闊，公路邊的向日葵在夕陽中格外美麗，娜德順便還在向日葵地里舒服地方便了一下，撒尿的快意仿佛可以通過畫面傳達出來。三是娜德的家，近景和特寫鏡頭是主要表達手段。她的家是普通的，有個丈夫和女兒，室內陳設也非常簡單。娜德母親的遺像多次出現在畫面中，象征著娜德維系生活的著力點和自命清高的原動力。丈夫的野營車堵住家的大門，空隙很窄，出行非常不便，肥胖的法官過不去，只能翻越圍墻，這樣的設置也意味著娜德一家的自我封閉。

手持攝影被貫穿始終，鏡頭始終以主角娜德的視角為切入點，追隨著她的移動，跟蹤著她的生活，模仿著她的處境。手持攝影帶來的畫面的晃動給普通觀眾帶來眩暈感，讓觀眾處于一種極度不適當中。這也把電影中娜德生活的不穩定和局促狀態真實地傳達出來，讓觀眾更加真切地體驗到娜德的困窘和無力，焦灼和無助，體驗到娜德在生活的重壓之下的掙扎和冒險。哪怕最終娜德犯下了搶劫的罪行，觀眾卻無可奈何地選擇了包容、理解、諒解甚至是接受。娜德不再像好萊塢電影中的英雄們，人生故事高潮迭起，命運總是能逢兇化吉，結局總能皆大歡喜，結尾總是配角們圍著主角，鼓掌慶賀。好萊塢電影敘事易于接受，卻失之膚淺；寫實主義敘事貼近生活，自然而真實，不失深刻，要求觀眾在觀影時要多幾分耐性和積極思索。用寫實主義的視角長久地凝視和觀察，是解讀寫實主義電影《教訓》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