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曉揚 (鄭州工業應用技術學院,河南 新鄭 451100)
“遺產電影”(Heritage Film)是英國特有的,與英國的古代歷史和現代時代變遷緊密相關的電影類型。它誕生于20世紀80年代,其出現的直接原因,是撒切爾執政時期實施的“國民信托”(National Trust)計劃,同時,它也是英國源遠流長的古典文學資源在電影時代下的間接產物。近四十年來,英國遺產電影不斷發展,已經成為英國電影在世界電影市場中的一個響亮的品牌,也反映了不同時期英國社會的時代精神,對于同樣有著悠久歷史與豐富文化資源的中國來說,英國遺產電影有著一定的借鑒價值。
遺產電影與時代特定的社會語境有著密切關系,與時代精神保持著或是適應,或是疏離的關系,尤其是在英國保守黨與工黨兩方輪流執政,黨政立場、具體政策迥異的情況下,遺產電影身上的時代印記更是明顯。
英國電影史學家約翰·希爾曾經著有電影斷代史《20世紀80年代的英國電影》,其中專門開辟一章《有關遺產電影的議題與討論》,將撒切爾政府時期視為遺產電影發展的第一階段。撒切爾執政時期(1979—1990),英國早已經不復昔日日不落帝國的光輝和霸氣,自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美蘇成為世界的兩極后,英國的國際地位就不斷衰退,印度等殖民地紛紛脫離大不列顛的統治。出于對昔日國際地位的留戀和追憶,英國在內政外交的具體政策,在社會整體的時代精神上,都呈現出明顯的保守、強硬傾向。在文化政策上,撒切爾政府還主張挽救英國的文化遺產,“國民信托”計劃應運而生,一系列制作精良的古裝電影出現在了銀幕上,這也就是英國電影史學家查爾斯·巴爾在法國新浪潮和美國好萊塢電影實踐的啟發下,所提出的最早的“遺產電影”。
這一時期的電影如大衛·里恩根據愛德華·摩根·福斯特小說改編的《印度之行》(1984),詹姆斯·伊沃里根據杰哈布瓦拉小說改編的《熱與塵》(1982)等,都有著對前殖民地的某種戀戀之情。艾德娜對印度的風土人情充滿興趣,奧利維亞甚至和印度王子發生了一段感情,安妮在追隨姨祖母奧利維亞的腳步來到印度之后,也同樣與一位英俊的印度男性墜入愛河,只是和當年奧利維亞不得不打掉肚子里的孩子不同,安妮決定生下混血孩子,這是英國人在殖民時代一去不復返后以另一種方式建立起英印關系的潛意識的體現。而在以英國本土為背景的電影中,電影人則大力宣揚英國精致奢侈的上流社會生活,清新優美的鄉間風光或令人贊嘆的文化遺址等,如伊沃里在《看得見風景的房間》(1985)中展示了上等階層人考究的服裝,華麗的馬車,陳設繁復而考究的居所,包括壁爐、書信,以及貴族人喜愛的貝多芬鋼琴曲、詩歌等;《莫里斯》(1987)中對劍橋伊利鎮柳岸、烏茲河的美景,《同窗之愛》(1984)中英國男校的古舊建筑,唱詩班帶著學生老師合唱時的衣著和發型等。
而階級隔閡,同性戀者艱難的生存環境等在遺產電影中也有所反映。在《莫里斯》中,克里夫與莫里斯相愛,克里夫與貴族女子結婚后,莫里斯又愛上了仆人桑德,而兩人之間除了是同性情感外還有在階層上的差異問題。如果說《莫里斯》還有著對同性之愛的同情,那么在《同窗之愛》中,電影對同性戀者的態度則是復雜的,甚至是否定的。伊頓公學的蓋上學時就張揚肆意,極為叛逆,多次違反校規,因為愛上同學詹姆斯而遭受鞭責,二十年后在外交部工作的他投奔蘇聯,成為“叛國者”。對馬克思主義感興趣,喜愛斯大林和列寧的賈德被塑造為一個激進的只會空想的憤青形象。而極端個人主義的,從來不愿意向社會規則妥協的蓋則晚景凄涼,在掛著列寧畫像的房間里衣衫不整,暗示觀眾這是他為自己“不夠成熟”付出的代價。反之,如《看得見風景的房間》中的希瑟,在被退婚時還要彬彬有禮地祝福對方,《莫里斯》中的克里夫對自己對同性的感情一再壓抑,這種內斂自制,尊重傳統價值觀的角色,符合英國保守的傳統民族性格,是被肯定的。而這樣的精英、紳士、淑女等角色,在這一時期的遺產電影中,從不包括非裔、愛爾蘭裔、蘇格蘭裔人。
查爾斯·狄更斯、伊夫林·沃等人的作品也是其時英國人注意的文化遺產,艾德扎德的《小杜麗》(1987),斯特里奇的《一把塵土》(1987)的改編就是例證。《小杜麗》中人物的維多利亞時期服飾,《一把塵土》中赫頓莊園古老陳舊的哥特式城堡等,都給觀眾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懷舊心理的驅使下,《小杜麗》甚至因為對貧民窟,對狄更斯批判的監獄一般的倫敦進行美化,而被認為“抹去了原小說哥特式的恐怖氣氛,反而追求保守主義者憧憬的都市田園牧歌”。
毫無疑問,這些都是“鐵娘子”時代英國的軟實力彰顯,也是這一時期英國人某種“向后看”心態的體現。正如安德魯·西格森所指出的那樣,遺產電影在20世紀80年代,完全是一種時代“癥候”,是英國中產階級面對社會沖突無計可施,只能逃避的產物。它的消極一面不可否認,但它也為后來遺產電影的發展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在撒切爾時代落下帷幕后,布萊爾政府開始了一系列政策上的反撥,遺產電影也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撒切爾時代的社會巨變漸漸遠去,種種激烈矛盾開始平復,人們對日不落帝國的不舍,對英國遭受的經濟衰退、國際地位沒落等的焦慮也已淡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伴隨著英倫搖滾的盛行,歐洲杯的成功舉辦以及以“全民黨”自謂的新工黨的壓倒性勝利等事件,圍繞在人們身邊的歡欣鼓舞,展望未來之情,布萊爾政府試圖走出一條不同于傳統左右翼的“第三條道路”,修改黨章,提出“新英國”的理念,在文化上,英國近兩百年來最為年輕的首相布萊爾提出了“酷英國”的口號,希望能讓世界看到一個充滿活力,年輕開放的國家,這一口號因為得到民眾的歡迎而迅速風靡。一言以蔽之,革故鼎新,樂觀向上,崇尚創意,是這一時期英國的時代精神。
按理來說,英國自上而下地都希望改變英國留給世人的陳腐、保守、沉悶、刻板的印象,那么與時尚服裝設計、足球明星、搖滾樂隊等“酷”元素絕緣的遺產電影似乎就是不合時宜的了。然而,正是因為英國在全球化語境下,對外亟須打造“英格蘭性”品牌,對內需要在移民涌入的情況下塑造英國的文化身份認同,故而能與國民(甚至英聯邦國家民眾)建立其價值、情感等聯系,辨識度高的遺產電影成為空前重要的人文輸出載體,以一種“舊瓶裝新酒”的方式出現在世人面前。這一時期的英國遺產電影,一方面繼續把撒切爾時代淋漓盡致展現華服盛宴、古堡鄉間等的特點發揚下去,如《霍華德莊園》(1991),《告別有情天》(1993)等;一方面又注意在電影中表達符合新時代氣象的價值觀。在斯特里奇的《天使不敢涉足的地方》(1991)中,刻板、固執的英國貴婦莉莉婭與粗野狂放的意大利平民吉諾結合,在兩人的愛情故事中,英國社會的虛偽做作、沉悶壓抑,和意大利的生機勃勃、熱情奔放,希臘的色彩絢麗、陽光明媚形成了對比。莉莉婭、菲利普等人因為這種文化的碰撞而學會了什么是浪漫和自由,曾經被英國人推崇的喜怒不形于色,兒女之情不動于心的“教養”成為精神困頓的代名詞。王室在遺產電影中也不是高高在上的形象,《瘋狂的喬治王》(1995)中,國王喬治三世想表現出國王的威嚴與權力而不被人們買賬,處處遭遇尷尬,最終瘋癲,被醫生捆在椅子上,醫生告誡國王“控制自己”,即國王也是要取悅大眾的,當國王想通之后,他就“病愈”了。歷史上喬治三世的卟啉癥被給予了另一種不乏喜劇性的解釋。
既能展現英國秀麗風光、鄉野教堂,又具有超前時代性的簡·奧斯丁的小說更是大銀幕的寵兒,如《愛瑪》就分別在1996年和1997年兩次被翻拍成電影,《勸導》(1995)等,還有與BBC六集迷你劇同年上映的李安執導的《理智與情感》(1995),女性主義等進步的時代精神被貫注在這些電影中,如瑪格麗特就被認為是一個具有女性主義思想的假小子,伊麗莎白反抗社會對女性的物化等。
在20世紀90年代,遺產電影成功地實現了在英國歷史文化和價值觀上的輸出之后,它的經驗被延續了下來。作為行政政策的“酷英國”項目結束了,但是在電影行業,好萊塢對整個世界電影市場的壟斷地位沒有改變,英國電影需要繼續走商業化、市場化的形勢也沒有改變,那么遺產電影繼續承載英式文化風貌,繼續販賣民族特色的“遺產出口”(heritage export)任務就不可能改變。
這一時期的遺產電影,一方面,與撒切爾時期電影人偏愛福斯特,“酷英國”時期電影人更喜歡簡·奧斯丁不同,新世紀的電影人則開始進行獨立創作,以給觀眾帶來新意。如表現奧斯丁拒絕了貴族的求婚,但是又不愿意連累心愛的湯姆,于是選擇終身獨身的《成為簡·奧斯丁》(2007),表現戴安娜王妃去世,王室因為不肯哀悼而遭遇公關危機的《女王》(2006)等。另一方面,這一時期的遺產電影也有了更多的解讀空間,例如在以喬治六世為主人公的《國王的演講》(2010)中,偏向保守心態的觀眾在其中看到了艾伯特為了陷入戰火的國家臨危受命,坐上了自己并不想坐的王位,努力改正自己口吃的毛病,是英國傳統極度克己習慣的傳承者,而電影也可以視為對撒切爾時期“精英”思維的反諷,愛德華八世的形象是對當下備受詬病的英國王室的譏諷,喬治五世對兒子也說:“以前的過往所要做的就是穿著制服騎著馬,并確保自己不從馬上掉下,但現在,我們必須進入百姓家中,去討好他們。王室已經降為平民,我們成了演員。”點明了王室不再高高在上的尷尬處境。萊納爾醫生根本不按照與王室打交道在措辭、距離等上的規矩,而要求與國王有徹底平等的地位,直呼國王為“伯蒂”而不是“殿下”,并得到了國王的認可等,都是新遺產電影迎合新世紀觀眾特意設計的情節。
中國文化,同樣生生不息,歷久彌新,中國電影也同樣面對著好萊塢的文化霸權。在追求實現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的今天,中國電影人同樣可以,也有必要擷取本國歷史文化中的精髓,將其以電影的方式,結合產業融合與傳播接受的要求,展現給國內外觀眾。在進行“遺產推廣”的同時,結合時代精神,傳達國家意志,引導社會風尚。
遺產電影的攝制,可以是“向后看”,也可以是“向前看”,是否具有進步的意義,就在于它所表達的時代精神是否是進步的。經過三個階段的曲折發展,英國遺產電影成功地在國際電影市場中找到了一席之地,在英國對內有國民文化認同困境,對外要抵御美式文化沖擊的情況下,為鞏固不列顛聯合王國民眾的族群融合,為英國保持文化大國形象,做出了突出的貢獻。而可以預料的是,在緊跟時代,對本國文化遺產常看常新的情況下,遺產電影還將繼續保持著它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