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瑞青(山東政法學院 傳媒學院,山東 濟南 250014)
如果說《心迷宮》在圍繞一具尸體展開的系列懸疑敘述中充斥著巧合與偶然,那么《爆裂無聲》在情節的鋪陳中顯示了導演的野心和努力。去除燒腦的多重尋找,影片內容設定為一個失語的父親不斷尋找失蹤兒子的過程,其間夾雜暴力血腥,但環環相扣,無跳躍感,在人物行為與關系演進中,呈現出一種悲劇式的反諷結構。影片中存在的尋找、挽救與揭露、隱瞞,開發、補償與污染、疾病,暴力、陰謀與哭泣、隱忍等雖以相反的寓意存在,卻是“否定性地言及”[1]的關系,形成一種“既相互否定,又相互賦予意義”[1]的斷裂、包容、超越關系,這造成了敘述的多層化,使得表層的敘事不斷被消解,并指引著觀眾去洞察真相,這成為導演忻鈺坤在《爆裂無聲》中展開反諷化結構敘事的重要特征。
按照保羅·德曼的說法,反諷存在一種否定性的力量,作用是擾亂井然有序的過程,破壞文本的穩定性,其手段之一就是“切斷”或“分割”,當敘事采用某一視點或視角時,反諷就會設法否定這種視點或視角所建構的關系。影片中,張保民在尋子的過程,導演有意設置了多樣的斷裂,尋找在被揭露、挽救和隱瞞中切割,其實質或揭露真相,或昭示一種新的意義。
影片《爆裂無聲》主要以礦工張保民尋找兒子張磊的歷程為線索,羊肉館丁海的兒子漢生不斷出現在其尋找的過程中,漠然并以獨特的動作揭露著事件的真相或在回應著尋找。在影片中漢生一共出現過五次,其中四次出現與張寶民的尋找相對應。首先,頭戴奧特曼面具的漢生注視著在山谷中尋子的張保民經過高壓線鐵架,已經充分表明漢生曾經在此見過丟失的張磊。其次,在張保民張貼尋子廣告時,漢生再次出現,端詳了尋子廣告內容后,他摘下奧特曼面具遞給張保民,但張保民沒有理睬并騎車離去。奧特曼象征著正義,奧特曼面具表明漢生期望張保民能找到真相,并為張磊的死討回應有的正義。再次,當尋找女兒的徐文杰走入丁海的羊肉館充電時,漢生戴著奧特曼面具站在了他的面前,并用射箭的動作指向他,使得參與殺害張磊的徐文杰倉皇離開,這也告訴徐文杰和觀眾,漢生是張磊被殺害的目擊證人。最后,影片結尾,拿著尋子廣告的張保民面對轟然倒塌的礦山,而漢生用粉筆畫出張磊被昌萬年射殺的場景,揭露了事件的真相。反諷的修辭性在敘事結構中并沒有減弱,反諷造成的內容斷裂在呈現一種差異時,更強調了一種解構、諷刺或對比。影片中漢生揭露的過程不斷切割著張保民尋子的過程,或者緣于張保民的無言,或者緣于童稚的漢生不知如何報警或訴說。這種對尋找過程的斷裂,使得影片的反諷式敘事結構揭示出一種極度風險,一是張磊下落時刻使觀眾揪心,一是諷刺著這種尋找過程的無意義。
影片中,張保民尋找兒子的過程中有兩次挽救他人的行為。首先,張保民來到了一個遠離谷豐村的采礦點尋找兒子。在吃飯時,弘昌礦業公司昌萬年的打手大金來采礦點鬧事,張保民為挽救被毆打的老人,卷入了毆斗中,并砸毀了昌萬年的汽車玻璃。打手大金說自己曾見過張磊,張保民信以為真并與昌萬年見面,對其神秘的辦公室產生懷疑,為以后沖擊弘昌礦業公司做了鋪墊。盡管兇手就是昌萬年,但從張保民角度來看,并沒有線索指向昌萬年等人,而其掠奪礦產的行為打斷了他尋子的過程。張保民沒有找到兒子卻招來一頓毒打。其次,在跟蹤打手大金的過程中,張保民發現其形跡可疑,并在大金的車上發現了一個可疑的麻袋。在躲避大金等人的追捕過程中,張保民躲進了一個深邃的礦洞,然而麻袋中并不是兒子張磊,而是被劫持的律師徐文杰的女兒。無論是被迫卷入毆斗,或是偶然挽救了律師徐文杰的女兒,都顯示張保民尋子的過程與結果之間的斷裂,這形成了一種反諷。反諷的結構中暗含著一種類比的成分,張保民尋子的過程就是一個挽救兒子張磊的過程,然而導演忻鈺坤卻讓他意外挽救了另外兩個人,這是一種既肯定又否定的敘述。這種敘事結構使得角色張保民陷入了一種尷尬的境地,所以他黯然地面對麻袋中昏睡的女孩,傷心地蹲坐在礦洞的一邊,而后不得已走出礦洞尋找救援。反諷以斷裂性強化破壞性力量,影片中無論尋找與真相的斷裂或行為與結果的斷裂,都在阻礙著張保民對兒子張磊的尋找。從敘述的角度看,這類似于語言與意義的斷裂或象征與象征物之間的斷裂,從而使得影片中尋找的斷裂形成了一種強烈的批評性結構。
影片《爆裂無聲》中不時出現污染現象,既有地理環境遭受的污染,也有人心遭受的污染,但它們在反諷的組織下形成了一個包容的結構。按照伯克的說法,“所謂事物的‘定義’總是以事物為前提,并作為語境存在于前提中”[2],因此,就會出現反諷中“對立雙方中有一項起著語境的作用,它賦予另一方意義”[2]。語境代表語言活動狀況或狀態,在電影中既有畫面展示的礦山地理環境,也有故事中發生沖突的場景。雖然環境惡劣,但包括村民在內的各色人等依然活動或生活于其中,有人是為了利益,如昌萬年,也有人根本沒有能力離開,如張保民一家。
《爆裂無聲》開頭就向觀眾交代了谷豐村所在的谷豐山脈的地理環境:寂無人煙的荒山、枯草、綿羊、昏黃的天空、遠處不時傳來開礦的炮聲、揚塵中來回的卡車,其間一個孩子即張保民兒子張磊在放羊。在故事文本中,通過人體疾病來揭示地理環境污染應該是最有效的手法之一。首先,影片中多次表現水污染所造成的惡果。張保民的妻子翠霞經常表現得有氣無力,桌子上擺滿了藥瓶,都表明她已經患病。根據村民栓子的交代,翠霞與栓子的母親都得了水腫。栓子還稱村里的井水味道越來越大了。這表明村民的疾病與井水存在直接的關系。歸來的張保民見到村長時,他正雇人囤積瓶裝水,以至于屋里存不下只能擱在墻角邊,更強調了當地的井水已經被污染。而影片再次展現張保民兒子張磊時,他站在一條小水溝邊,水為褐黃色,并且有腐爛的鳥的尸體,這揭示污染的水源自礦山。其次,影片中具有環境污染引發的間接后果。老板昌萬年喜歡吃羊肉,影片中有兩次展現他大快朵頤的場景。其中一次是他用滿桌的羊肉卷來招待自己的對手李總,并用吃素的羊來調侃吃素的李總。另外是打手大金向他匯報張保民搶走被劫持的律師徐文杰女兒的事情。然而,觀眾可以發現昌萬年頭發是假的,因為暴打打手大金后,他的前額頭發掉了下來,而后來,面對鏡子他摘下來一撮撮的頭發,這只能說明他吃的羊肉有問題,因為這些羊就來自被污染的谷豐山脈。環境與生活于其中的人構成關系的整體,導演只能從環境的角度對人物行為進行設置和安排,例如弘昌礦業公司昌萬年正是通過巧取豪奪來獲得整個谷豐山脈的開礦權。觀眾也只能從環境的角度去思考事件的來龍去脈。因為礦山開發,當地村民獲取經濟來源的一個重要手段就是養羊,而張保民的兒子張磊才有可能去放羊,從而導致被射殺。這就造成一種人與環境的包容關系。
影片中人心的污染是導致環境污染的動因,谷豐山脈的地理環境似乎組織著人的一切行為。當年,村民為了及時拿到補償款,在丁海羊肉館企圖說服張保民在補償協議上簽字,丁海更以武力相威脅。另一位角色——律師徐文杰貪圖50萬元,竟買通證人做偽證洗脫了昌萬年的非法采礦的罪名。在明知張磊已經死亡的情況下,律師徐文杰竟然編造謊言欺騙翠霞幫她找兒子。弘昌老板昌萬年為了獨霸谷豐山脈的礦山開采權不惜采取暴力進行掠奪。這正如布魯克斯和沃倫說的,“將我們所希望的與我們所達到的進行對照,或者將我們字面上說的和我們實際上所指的進行對照,是反諷效果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當我們設想的情況與實際情況發生分離的時候,我們就擁有了反諷的情境”。[3]村民得到了補償款,失去了健康身體和干凈的水源;律師徐文杰得到了賄賂款,失去了職業資格和良心的安寧;昌萬年非法采礦,因此不但損害自己身體,也面臨法律的制裁。當反諷中融入了語境,或者說文本與語境之間并置產生沖突或差異時,就會增大我們對文本感受的強度,深入思考文本產生的社會維度。也許貧困無限放大了金錢的誘惑,補償款、現金賄賂、礦產資源等導致人們的瘋狂,影片中不斷出現的暴力手段也許就是典型表現。而且,這也許應驗了施萊格爾關于反諷的觀點,它就是“自我創造和自我毀滅的經常交替”[3]。
既然反諷結構具有突破表層敘述的能力,就意味著在敘述中存在超越的層面或潛在的層面。超越層面雖然依據的也是一種否定性力量,但更注重的是一種揚棄、提高,因為如老子言:與物反矣,乃至大順。影片《爆裂無聲》中的角色人物在暴力、陰謀與哭泣、隱忍的對抗中實現了身份的超越。
也許受到演員宋洋在硬派武俠片中動作表演的影響,導演忻鈺坤對角色張保民進行了這樣的設定:由于年輕時打架咬斷了舌頭而變成了啞巴,礦工張保民在影片開始就有兩次毆斗表現。無論是懲罰別人的侮辱,或是對補償的不滿意,毆斗的結果是被打暈、戳瞎丁海一只眼睛。也許是導演對角色失言的補償,張保民的暴力相向是一種語言辯解的替代品,從而使他成為別人眼中的刺頭。然而,展開尋子征程的張保民實現了身份的超越,而且也是以暴力的形式來超越的,使自己成為英雄。在進攻弘昌礦業集團時,張保民單身應對二十多名打手,這場打斗斷斷續續有3分20秒時長。張保民不但擊倒了所有打手,而且徹底砸毀了昌萬年黑惡勢力的經營場所。即使面對昌萬年的弓箭,在救下徐文杰后,張保民用拳頭教訓了昌萬年,為拯救徐文杰女兒爭取了寶貴的時間。從倔強的刺頭到英雄的身份超越,這是影片敘述的需要,因為張保民才揭開了昌萬年黑惡勢力的面紗,也映襯了徐文杰卑微的心理。而且,這也符合藝術辯證法中事物螺旋上升的觀念。
羊肉館老板丁海是以協助張保民來實現身份超越的。丁海以自己的羊肉館為基地來協助村長完成礦山補償協議的簽訂,他是引發環境污染的幫兇。也許是感悟到了開礦的罪惡,或是憐憫張保民,丁海協助他躲避了打手大金的追捕,并在兒子的引導下揭露了張磊被害的真相。另外,弘昌礦業集團的老板昌萬年也希望通過捐贈學校實現身份的超越,他捐錢建設新校舍,但拒絕校長舉辦的儀式活動。為了合影,他換下弄臟的衣服而穿上校長的風衣。這些都說明昌萬年非常注重自己的儀表,卻不想拋頭露面,也許是內心的不安、愧疚造成的。從反諷的角度來看,其內部應該存在一個鏡像的結構,從而實現敘述各部分之間互相的映照和反省。從身份超越來解釋,前期的丁海與協助張保民的丁海、作為老板的昌萬年與捐助者昌萬年形成一個反省式對照。
由于反諷中進行著二元消解,而且其中一方以一定的距離來審視另一方,從而使得反諷成為一個具有內省的敘事結構。影片中人物身份的超越是導演實現敘事辯證法的需要,也代表導演的一種美好社會期望。
也許影片《爆裂無聲》寄予了導演太多的期望,在反諷過程中,忻鈺坤還從多個層面去展示影片的意義。如谷豐村、谷豐山脈都用“谷豐”代表了這個地區曾經的農業繁榮,而今卻變成了礦山開采區,環境污染嚴重。人物角色的名字為保民、文杰、昌萬年,也充滿了一定的諷刺意味,保民是啞巴,自身難保,何以保民;文杰的律師身份暗示了以文杰出的寓意,但卻只求自保,困頓中懦弱不堪;昌萬年以巧取豪奪威霸一方,難道要昌盛一萬年?張磊用石塊堆出金字塔與昌萬年辦公桌上的金字塔石塊之間是否形成了宿命的關聯?影片中多次出現車牌代表了這個地方的簡稱為“豢”,而“豢”有圈養、誘餌等方面的含義,其中不乏貶義,這也許是影片最深層的指涉意義所在。另外,雖然官方一直在尋找昌萬年等人的犯罪證據,但在尋找失蹤的張磊方面,影片對警方并沒有過多展示。那名丟失牛的婦女的呼喊也許是導演在表現底層民眾面對犯罪時的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