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狀敘事藝術研究
——以日本青春片為例

張 沐 (荊楚理工學院 文學與傳媒學院，湖北 荊門 448000)

“20世紀90年代以來的商業電影中規模性地出現了注重電影敘事形式的網狀敘事、多視角敘事、套層結構敘事等敘事形式。商業電影逐漸打破了線性的內容主導型敘事的統治性地位，出現了從‘講什么故事’到‘怎么講故事’的轉向。”[1]當敘事者愈加發現“因果—線性模式與事件世界本身的復雜性不相符”[2]之時，開始用豐富的非線性敘事打破單一的時間律和因果律，還原世界的多樣性。日本電影與世界電影動向一致，90年代起眾多類型都做出了非線性敘事的大膽嘗試，青春片也不例外，尤其發展至近年，開始追求更為沖和平淡地講述青春故事，表現主人公日常生活中所經歷的一系列平常事，出現了如《不求上進的玉子》《橫道世之介》《小森林》《瀨戶內海》等影片，使日本傳統的“生活流電影” 與新的敘事模式相結合，契合了當代青少年的生存現狀和所思所想，煥發出新的生命力。

若將線性敘事的時間和空間看作兩條并行的線，則這類電影的時空將線斷裂為點狀，且一個時間(空間)點可以對應多個空間(時間)點，每個點上發生的事件都是相對獨立的，與前后沒有直接關聯性。這種敘事結構與國內學者提出的“散點敘事”有相似之處，但關于散點敘事各家之言不一，有學者認為是“以空間向度為主結合時間向度來構成相對分離的、偶然和非順時的情節線索”[3]，也有學者認為“時間元素的零散化”是它的顯著特征[4]。筆者在此基礎上進一步研究，認為這種“點狀敘事”將故事原型和人物行動提煉為點，先釋放時空元素與劇情發展的絕對關聯，再將不連續的點相累加、發散出多重時空維度的敘事，最終使程式化的“因果敘事”演化為靈活的“狀態敘事”。下面筆者將以日本青春片為例，擬對這一敘事模式做一次較為系統的考察和分析。

一、定點描寫——人物和事件狀態化

敘事作品的核心在于塑造生動的人物形象，牽動情節的發展，“人物塑造是一個人的一切可以觀察到的素質的總和：年齡和智商，性別和性向，語言和手勢風格，房子、汽車和服飾的選擇，教育和職業，個性和氣質，價值和態度”。[5]線性敘事圍繞人物的欲望展開，講述人物在達到目標過程中經歷的一系列事件，使觀眾通過人物的選擇逐漸了解其素質和性格，進而關注其目標能否實現，直到影片擲地有聲地結束。而日本青春片中的多數人物往往既沒有明確目標，亦不愿主導事情的決定，在與其他角色交互的場景中也只會作為旁觀者。這類人物雖然看似不具有主動推動情節發展的功能，但視覺形象本身所具有的敘事性，例如必須提供人物的樣貌、穿著和舉止等信息，使點狀敘事能夠在時間點上駐足，充分發揮視覺影像的優勢，“定點”細化時空剖面里人物的狀態信息，使其無限真實化，先令觀眾在真切而熟悉的生活氛圍中自然地融入“這個人”的日常狀態，進而關注發生在他身上的事，是由狀態引導進入的故事情境的敘事方式。

《橫道世之介》中，千春首次出場時以紅唇、緊身短裙示人，叼著煙坐在窗邊，充滿成熟的風韻，從世之介的角度看過去，窗外淅淅瀝瀝下著雨，潮濕、躁動的氛圍被視覺細節完全呈現出來。此時電影對千春的描寫既陳述了狀態信息，又充滿了敘事空白，令觀眾不禁聯想：她是誰，為什么在這兒，準備干什么？之后她又以相似的裝束出現在“和男友分手的高級餐廳”“有錢人家的戶外泳池”“帶母親住的豪華賓館”三個場景中。最后當鏡頭切到十多年后時，暗調的空間布景充滿著靜謐的氛圍，她妝容樸素，作為一名電臺主播正在認真地和聽眾交流。影片在不同場景中用寥寥幾筆勾勒出千春的狀態，只呈現，不評價，狀態信息充滿細節、真實可感，但形成每一個狀態的前因卻被省敘，卻正因如此“喚起了一個潛在的故事細節的世界，在符合表達主題的基礎上，觀眾可以無止境地設想關于人物的附加情節”[6]，從而使點具有多個方向的延展性，此時電影不是銀幕上情節既定的電影，而是觀眾心中情節各異的電影，因閱歷的差異，觀眾產生了多樣化的情感體驗，從而被卷入敘事中。

二、動點敘述——時間維度的狀態對比

不同于線性敘事完整地描繪人物跌宕起伏的變化軌跡，點狀敘事在定點描寫人物狀態的基礎上，依靠“動點”建立起敘事框架，捕捉角色在日復一日的時間流逝中呈現出的自然變化。具體而言“動”體現在：一，敘事者在歷時性的人物活動序列中選取若干時間點進行跳躍式敘述，并省略點之間大部分時空的敘事，人物在時距跨度中呈現出的狀態差異成為表現的重點；二，根據主題需要，將點排列為順敘、插敘、倒敘或預敘等多重時序，通過對過去、現在(指敘事主干的時態)、未來進行對比展現出影片對人的關系、情感以及人生的思考。

《小森林》分為夏、秋、冬、春篇，每一篇均由主人公市子所烹飪的六七道時令料理組成。乍看上去，影片如實地記錄了市子每天的生活流水賬，毫無戲劇沖突，亦無足夠的動力推動情節發展。實際上，影片在每個季節中設計了多條時間線索，并通過動點在時間維度上自由跳躍的方式，捕捉人物受環境影響，以及在內省和人際交往中發生的微妙變化。第一條線索是現在時，市子在小森老家生活的光景；第二條是遠過去時，市子在不同年齡段與食物有關的時光；第三條是近過去時，種植和采摘食材時的場景。在每道料理的烹飪過程中，以市子的心理活動為契機，使市子不斷與過去做這道料理的母親、與現在最真實的自己交流，并回顧在勞作和分享食物時所領悟到的生活智慧。因此在季節更替中，人物的心境、對自身和生活的認知都在逐漸變化。剛剛逃離東京回到小森時，市子對悶熱的夏季和農田里的異動感到煩躁，對五年前離家出走的母親充滿懷疑和不滿，直到在大自然中認識到勞動的價值，切實感受到生活和生命的意義，她從對自己內心真實想法的躲閃，到將骨子里的執著轉換為自給自足的力量，也理解了童年時母親獨自照顧她的那份心情，從而決定了將來的人生道路。

線性敘事透過人物實現目標時遭遇的種種危機逼迫人物采取行動，促使其改變，揭示其性格真相，成就一個所有觀眾“可見”的典型人物。而點狀敘事則關注真正普通的人在生活中的實際感受，根據結構和主題的需要，將龐雜的日常提煉為點狀，其敘事意義也正是在于點之間的大量省敘所產生的差異和對比，凸顯出青春期少年們游移不定的心理和日漸成熟的過程。同時，動點在對故事時間進行拆分和重組時，較之線性敘事中穿插的閃回和閃前等敘事手法，進一步實現了電影“時間的自由化”，敘事能夠站在任何一個時間點上進行回顧或預示，反復對比、觀照人物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在變化中看待每一個人和每一件事。青少年時期是人的社會化初始階段，點狀敘事的青春片由青少年推及社會人，探討人的存在與周邊事物的關系，充滿思辨性。

三、多點敘述——空間維度的狀態呼應

實現了時間的自由化，原本在線性敘事中依附于時間存在的空間也成為離散的狀態。空間是容納人物和事件的容器，因此點狀敘事在描寫復數人物上更為游刃有余。“一般而言，我們總是依照時間律和因果律來選擇事件，并把這些事件組織成具有情節性的敘事文本。而事實上，相當多的事件往往是同時性的，它們往往是一個‘組群’，而不是一個‘序列’。”[2]。因視聽語言的“空間呈現性”，電影天然地具有組織共時性事件的能力，點狀敘事遵循這一特點，運用“多點”在空間維度上充分挖掘共時性事件之間似有似無的關聯，拓展出人物關系之間豐富的交會點，給予觀眾從多個角度了解事件和人物的可能。

《瀨戶內海》講述了高中生內海和瀨戶每天在河畔消磨的青春時光，他們在臺階上閑聊的同時，其他人物的故事也在上演。第1、2話中一位大叔一直呆立在河邊，他在等那個多年未見、將滿18歲的兒子，打算親手交給他最后一筆生活費；經常霸凌二人的鳴山不知為何來到了河邊，他走向大叔，接過那筆生活費時眼眶濕潤；第4話中他們在燃放煙花時，瀨戶神志不清的爺爺念叨著老伴兒的名字來到了河邊；第5話中，瀨戶的媽媽來河邊拖爛醉如泥的爸爸回家，前不久他們還處于離婚協商中。攝像機在同時異空的事件之間來回游走，從點狀的群像中可以窺見小市民階層普遍的生活狀態。雖然沒有將筆墨全部落在主角身上，但在共時性中輻射出去的空間里發生的事件，都殊途同歸地指向瀨戶和內海聊天的核心主題——什么是成長。其貌不揚、精神萎靡的中年大叔形象引發了他們對于成長的探討，在瀨戶充滿活力地抒發對事情的見解時，也目睹了父母為生活做出的掙扎和爺爺因年邁而蹣跚的步履，他們開始煩惱成長可能意味著妥協。這些點匯聚成少年對周遭生活的多樣體驗，無論他們理解與否、堅持或感到迷茫，都被真實地表現出來，從而反襯出青春年少的可貴。

青春片上演的空間場域有限，心智尚未完全成熟的青少年們，行為動機相對單純，除了升學、多角戀、絕癥等線性敘事常用的戲劇元素外，難以找到更為激烈的沖突和危機，因此點狀敘事充分延展共時性的多點，隨意自如地將觸角深入到生活的多個層面中，使有限的空間拓展為以人為中心的無限的空間，實現空間的自由化。當攝像機進入某個小空間，貼近人物拍攝時，令每個人都成為生活的主角。多點盡可能地強調每一時刻對于每個人的意義，關注少年們微妙的心理和情感，展現人物不同的個性和選擇，從相異甚至相反的方向瓦解了線性敘事對人物單一的評價以及事件的絕對真相，轉而深入挖掘人物的心理真相，真正觀照到每個個體，充滿了生活的質感。

四、結 語

相對于線性敘事而言，點狀敘事經由最原初的點去觀照世界，每個點的含義曖昧不明，和其他點在時空維度中交互方能產生意義，因此點狀敘事的情節“不再是簡化或強化而來的‘戲劇性’情節沖突，而更接近生活本身的平凡與雜多風貌。”[7]其以時空離散、弱因果關系換來敘事的靈活性，呼應了人生中的偶然和并不戲劇化的眾多時刻，長于塑造一些沒有大作為、真正平凡而又獨一無二的個體，展現人們在心靈上渴望與他人建立聯系，但又敏感自我，在行動上渴望新鮮感，但又困于平靜生活的真實狀態。能夠將人物復雜的心理活動和交互的人生際遇，運用點狀對比呼應和省敘留白的方式講述出來，形成影片內在的節奏和情感的起伏，從敘事結構的意義上構成了小人物敘事多樣性中的一環。

日本青春片一直緊貼時代，把握著年輕人在當下的精神脈搏和生存現狀，一如純愛、勵志、治愈、殘酷青春片的敘事結構難以突破的今天，點狀敘事不受題材所限，突破特定的時空邏輯，根據主題所需改變其組合的形式和結構，使簡單的青春故事變得詩意、雋永。作為一種比碎片化敘事更加深入，比線性敘事更靈活的敘事方式，點狀敘事在將來與其他類型電影相結合，也未必不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