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玉凱 牛春舟(東北農業大學,黑龍江 哈爾濱 150030)
在宮崎駿創作的電影作品中有多部的故事背景設置在鄉村,《龍貓》中媽媽生病在鄉下靜養,小月與小梅姐妹倆在暑假期間跟隨爸爸搬家到鄉下;《懸崖上的金魚姬》中五歲的宗介與媽媽理莎住在一個靠海小山村的山崖上;《千與千尋》的故事發生在與父母去鄉下新家的路上;作為編劇的《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中的主人公阿莉埃蒂居住在鄉間別墅的地板下面。這些情節設置,一方面深化影片靜謐美好的氣氛,增添藝術魅力,另一方面,也為我們揭示了宮崎駿的鄉村審美觀。
人與自然的關系問題在宮崎駿的電影中被反復深入地探討,鄉村作為人的生活與自然接觸最密切的場景,作品中體現出的對鄉村的眷戀與鄉村場景的運用正是其自然觀的反映。中尾佐助《栽培植物與農耕的起源》一書對宮崎駿的自然觀有著極大的影響。宮崎駿在某次訪談中提到“看完中尾佐助的著作后,我終于認識到了植物的重要性,終于明白風土的問題與我們有著何等密切的關系”。宮崎駿還表示:“我想做的就是更深層次地挖掘植根在日本人腦海中那古老 、誠實的自然價值觀,我覺得即使按照今天的生活,已經有很多傳統價值被丟掉,那些價值仍然存在于孩子們的心中。”宮崎駿的自然觀與鄉村背景相結合,進而形成了影片中特有的鄉村審美觀。鄉村的美是綜合性的,表現在它獨特的生產方式上,如土地、生產場面等;獨有的生活方式上,如幽靜和親近自然,鄉村景致之美的展現,鄉村人與人之間的淳樸情感;以及獨特的文化內容、民族傳統價值觀的保有。在這里,充滿激情的自然生命與極度冷漠的現代都市生活之間做持久對抗。
在《龍貓》中宮崎駿描繪了恬靜的農村風光。影片開篇,小月一家三口行駛在田野間的小路上,鏡頭展示了日本鄉村的典型景象:春天路邊的農田欣欣向榮,觀眾的心情隨著小月和小梅的歡笑聲雀躍起來,石橋、河流、魚、樹林中的隧道,乃至孩子們口中的“鬼屋”、屋后巨大的樟樹以及一棵棵小橡果對于城市來的姐妹倆都有著巨大的吸引力。同時,隨著一家三口的路線為觀眾展開了一幅鄉村的美麗圖景,歡快的節奏、明朗的色調無不顯示了在宮崎駿心中的對鄉村的正面評價與喜愛。農事活動也緊接著水稻田的空鏡頭展開,從孩子勘太到他的家人都在田野里和家里勞動,勞動是鄉村生活的主題。父女三人在大樹下乘涼,隨后穿過山林,通過一系列的敘事手段進一步展現了農村生活,揭示出村屋與媽媽醫院之間的位置關系,也為姐妹倆在后山山林中遇到龍貓的情節埋下了伏筆。影片中反復出現的巨大樟樹是宮崎駿心中的理想照進樹林,夜晚姐妹倆在樹林里傳來的蟬鳴與蛙鳴聲中入睡,這是宮崎駿心中的故鄉,又何嘗不是觀眾心中向往的故鄉呢?《懸崖上的金魚姬》則為觀眾呈現了一座與海洋生態密切相關的小村莊,宗介與媽媽理莎住在靠海邊小村莊的山崖上,宗介每天都獨自在巖石遍布的海灘玩耍。本片的鄉村場景有著漁村的典型特點,宗介與理莎沿著盤山公路行駛的鏡頭將沿海鄉村的美麗風景、海邊的建筑以及純樸的民風民俗自然而然地展現出來。低矮的竹柵簡單隔開了鮮花遍地的向日葵之家幼兒園,在人們與自然如此之親近的環境中生活,氣氛悠閑又平和。與《龍貓》中的鄉村夜晚不同,伴隨著孩子們入睡的是陣陣的海浪聲,沉靜又潛在著遠處的危機。而故事也的確沿著這樣的方向鋪陳開來,理莎的丟失與波妞的沉睡把故事引向充滿神秘感的海底。《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中鄉下民居地板下的結構與《龍貓》中的村屋一模一樣,形成了一種復調式的情景敘事,男主人公與小人阿莉埃蒂在鄉間郁郁蔥蔥的花草間初次相遇,基調溫馨;《小魔女宅急便》的鄉村風光使琪琪修行之前生活的安逸美好更加令人印象深刻。
在當代,農業勞動成為對當代人有吸引力的一種活動,鄉村的悠閑生活、鄰里之間稔熟熱絡的情感聯系成為生活在冰冷城市中人們的溫暖追求。《龍貓》中的一家人剛剛搬至鄉下,人們便與他們熱情地打招呼,熱心地提供幫助,這與宮崎駿其他影片展示的城市的忙碌與冷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隔壁婆婆與小男孩勘太是其中的典型代表:婆婆一直義務地幫助小月一家看管房子,在父親上班的時候還負責照顧小月,當小月走丟的時刻奔波在田野間尋找,經歷了懷疑小月墜入池塘到確認其安全這一事件以后,宮崎駿將其情緒的大起大落刻畫得入木三分,觀眾和婆婆一起懸在半空中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小男孩勘太身上有許多鄉村男孩的典型特點——靦腆、常做惡作劇、心地善良、勤勞、倔強、情感不外露,同時愛玩玩具飛機的他似乎又是宮崎駿自身的角色投影。在《懸崖上的金魚姬》的開篇便已經交代出來,宗介和理莎一直生活在海邊的小鄉村里,他們和這里的環境與居民們都十分熟悉,大家了解每個家庭的情況,村民對父親常常不在家的宗介都十分照顧。海嘯過后理莎在下山途中暫時失蹤后,居民們都關心地詢問并幫忙尋找,再一次體現了鄉村鄰里關系的親密性。《小魔女宅急便》的琪琪出發進行魔女修行時,小伙伴和鄰居都一起來為她送行鼓勵,愈加反襯出琪琪初到大城市時的處境艱難。
眾所周知,在日本的古典神話中有著濃重的靈性生命觀色彩,日本神道主張多神論。自然神、社會神及人間神相結合、并存,構成了系統的神靈世界,與一神教的“唯一神”“絕對神”有很大差別。神道的自然觀認為,在神、人和自然三者之間,存在著親緣關系,人和自然是和諧一體化的。而隨著人類經濟的發展,人類與自然的距離越來越遠,日本的原始崇拜更多地存在于鄉村人生活之中。首先,在《龍貓》中小月和小梅說看到了煤炭精靈的話得到了村民的認同;其次,在神道中神與人的關系不是隔絕的,而是相通的,神威依賴于人們的崇拜才能得以發揮,人與神是相互依存的關系,所以只有內心赤誠的小孩子才能不斷地偶遇龍貓,龍貓的神威才能得以發揮。另外,伴隨著農業社會中的神道信仰,日本人十分重視農耕祭祀,如在“御田植祭”中模擬農耕的動作祈求風調雨順、糧食滿倉。“田樂”中使用表演樂器,頭戴斗笠,編隊呈相向、圓圈等形狀,曲調淳樸緩慢,重視禮拜過程。小月和小梅的橡子種在土里始終不見發芽,經過夜里龍貓帶領下的祭禮,第二天真的發了芽,這是農耕祭祀儀禮在電影中的浪漫呈現。姐妹倆雨天等車的車站叫“稻荷前”,車站旁邊有供奉“稻荷大明神”的使者狐貍的形象,一旁插著寫有“稻荷大明神”的旗子,這是日本農村普遍存在的稻荷信仰的反映。在神道教系稻荷信仰中,稻荷大明神可以保佑人們五谷豐登,供奉于稻荷神社中的狐貍被視為稻荷大明神的使者,它們正襟危坐,雙耳警覺地豎直,蓬松的大尾巴也高高豎立,口中往往銜著寶物,一副不辱使命的嚴肅神情。
“現今的日本面臨著日益嚴重的環境問題,土地只有16%可以耕種,人口膨脹,就業壓力大。越來越多的日本人開始轉向進入到自然中去尋求解脫,尋求平靜的快樂,用自然的力量來對抗刻板、呆滯、壓抑的現代城市生活”,以此來獲得心靈上的安慰,宮崎駿也是其中身體力行的一員。但與此同時,他的作品也揭示了許多鄉村生活中存在的不可忽視的現實問題:從他一直關注的環境污染問題,到20世紀初開始日本面對的結核病肆虐問題,再到全社會老齡化嚴重的問題,以及海員家屬艱難的“留守境遇”等,都一一得到了展示。宮崎駿的創作目的并非徹底解決這些問題,而是旨在發掘掙扎于其中的人們之間的溫情,傳遞的是最質樸也是永恒閃耀的人文光輝。例如,在《龍貓》中姐妹倆剛剛來到鄉下時,令她們感到十分新奇的小河之中就沉積了食品包裝等生活垃圾。當時的日本經濟處于迅速崛起階段,工業發展迅速,城市化進程加快,即使是風景秀美的鄉村也面臨著被污染的現象,雖然寥寥數筆,卻已經交代清晰。同樣的問題在《懸崖上的金魚姬》中也有描繪,海底淤泥裹挾了大量的垃圾,也成為波妞爸爸藤本對人類充滿敵意的緣由之一。二戰后的日本,整個社會彌漫著病態氣息,《龍貓》中的母親得病需要長期住院,雖然片中沒有明確說明,但學者普遍認為她患的就是結核病,這對于一個家庭來說無疑是一個巨大的精神壓力。也正是這個原因,整部影片基調雖然輕快,但是仍然籠罩在媽媽病情反復的憂慮之中。面對這樣的憂慮,宮崎駿提出的化解方法不是情緒的爆發,也并非媽媽痊愈出院的團圓結局,而是隨著情節展開而涌現出的脈脈溫情,由鄰居奶奶、勘太、老師同學,由龍貓,由鄉村大自然帶給兩姐妹,鼓舞著人們采取積極的生活態度去面對苦難。此類情景,在《借東西的小人阿莉埃蒂》中重復上演,阿莉埃蒂的出現激起了少年翔乏味生活的漣漪,亦如龍貓之于姐妹倆,翔的生病困境不是以手術成功作為解決方式,而是在于對阿莉埃蒂的關懷與保護以及在此過程中翔的自我成長。在《懸崖上的金魚姬》中,健康活潑的宗介與活力十足的理莎看似無憂無慮地生活在海邊村莊里,可是身為海員的父親常年出海,家庭呈現出“留守”的狀態,因此五歲的宗介表現出超出年齡的懂事。宮崎駿并沒有用渲染苦難的方式來展現他們面對的各種問題(如媽媽工作的辛苦、宗介的無人陪伴、海邊惡劣天氣的影響等),而是著重展現二人樂觀積極的生活態度,以及困境中的彼此鼓勵、村民之間的互助互愛。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段情節是父親再一次無法回家時,理莎的憤怒在宗介的調節下獲得平息。影片還生動刻畫了三個可愛的奶奶形象,有的和善可愛,有的則古板得可愛,為影片增色不少。
宮崎駿創作了一部部充滿自然鄉村風光的輕松影片,在恬靜淳樸的環境下展開情節敘事,傳達人與人之間的生命溫情,展示日本鄉村中的傳統文化信仰,借以慰藉當代人的焦慮心境。雖然浪漫夸張,但也從另一個側面較為真實地揭示了日本鄉村面對的許多現實困境,既反映出傳統價值的回聲,也折射出現實困境的投影,這些問題與我們今天面對的社會難題異曲同工,為我們的創作提供了十分寶貴的啟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