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錦瑟

2019-11-21 05:14:02溫亞軍
清明 2019年6期

溫亞軍

這套三居室租給她們三人,準確來說是四人,趙依依、齊志忠夫婦,米諾和馮娟娟各占據一間臥室,廚房、客廳和衛生間共用。趙依依在共用廚房里忙碌得不亦樂乎,客廳的茶幾上,已擺上了幾個菜。這有點難得。一般來說,趙依依對一日三餐沒太多講究,不是不講究,是沒時間和條件講究。她拿什么講究?除過每月必需的開支,一日三餐能有得吃、能按時吃已經很不錯了。日常的生活,她都是恨不能一分錢當成一塊錢來花,在北京哪樣不是錢打頭陣,哪一筆開支不得精打細算?她每天過得像打仗一樣,只要瞅著哪樣事情能額外掙上一筆,哪怕幾十塊錢,她也爭著搶著做,絲毫不顧及旁人的眼光。她的身上完全沒有了小城生活的痕跡,那時她悠閑自在,不用為生活東奔西走。她不想回去再繼續那種平靜枯燥得讓人發瘋的日子,她的人生注定是不平靜、不平淡的。

米諾是北京本地人,還在上研究生,學校離家太遠,與同宿舍的學姐不和,便出來租房,基本上置身于廚房之外。她經常在外面吃,很少自己做飯。馮娟娟老家在南方農村,父母去世早,她被叔父養大,家境一般,她經常自己做飯,但吃得簡單,平時煮個掛面,熱個饅頭。

趙依依在廚房丁零當啷了好長時間,硬是不讓馮娟娟入廚房一步,說是今天晚上她請客,不叫馮娟娟和米諾自己做飯,也不許她們叫外賣。為什么請客?馮娟娟和米諾幾乎同時問。趙依依高聲笑道:“不為什么,只想要你們嘗嘗趙姐的手藝,讓你們見識見識我的生花妙手。”

自從搬到這套出租房里,趙依依吃飯幾乎沒招呼過她倆,都是做完飯即和丈夫齊志忠在客廳埋頭苦吃,連假裝客氣一下的意思都少有。反而是齊志忠,逢了馮娟娟和米諾誰端了飯碗出來,把自己多余的菜盛些放到他跟前,會不好意思地站起來要她倆品嘗。每當這時,趙依依也不閑著,揮舞著筷子道:“哎呀,瞧你們大哥,他可真不嫌砢磣,就這粗陋的飯菜,我都不好意思讓你們嘗,他倒熱情地推廣,也不怕你們笑話。”這話一出,甭說兩人本來就無意品嘗,想禮貌性地回應一下,也覺得不合適了。只能笑笑,端了飯碗進自己的屋。自趙依依夫婦占用客廳吃飯以后,她倆都是各自回屋吃飯,雖說客廳是公用,但實質上已屬趙依依夫婦專用,她倆似乎就是“借過”。馮娟娟和米諾也能體諒趙依依兩口子的難處,她們到底還是單身,除了廚房和衛生間,一間臥房已經足夠她們安頓好自己了,所以兩個人有時候聊起來都互相這樣安慰。天大地大,人就那么點體積,能占多少地方?一間小屋,能隨了自己的心意,也不見得有多局促,罷了。

事事都計較的趙依依請她倆吃飯,能不是一件大事!

又端出兩個菜之后,趙依依開始招呼大家入座,齊志忠從屋里拿出兩瓶紅葡萄酒來。連酒都有了,看來是有重大事情。茶幾上的菜倒也不是多精致,不過經了趙依依的手,這些普通的菜就有了活力,紅是紅,綠是綠,品相不一般。馮娟娟想起以前齊志忠做的菜,烏黑黑的一團。

齊志忠給大家把酒倒上,趙依依舉杯,這才把謎底揭開:今天是她和齊志忠的結婚紀念日,也是齊志忠的農歷生日。今年這兩個日子湊到一塊兒,趁著馮娟娟和米諾都在,小小地慶祝一下。

“八年了,已過了七年之癢!”趙依依感嘆道,“可是,歲月是把殺豬刀,瞧瞧,這把刀把我們都剮成什么樣了。”

也確實,才三十五歲的趙依依怎么看都像四十掛零的模樣,穿衣沒穿出她精明能干的氣質來,白凈的臉上,細細的眉眼,柔潤卻略有塌陷的鼻梁,厚薄勻稱的雙唇,一看就是天生的美人底子。但不施粉黛的她,卻讓一層細密的皺紋詆毀了她天然的美,她表情豐富的時候,落到旁人眼里的,就像眼瞅著一條行將枯竭的溪流,流水沒了,剩下的只是附著在泥土中那薄薄的水分,叫人看著有些不忍。再看齊志忠,仍是一重春色,花是花,柳是柳。歲月是把殺豬刀,但這把殺豬刀卻厚此薄彼,若非齊志忠一身的頹廢氣息,他簡直可以被稱為花容月貌,或者玉樹臨風。

趙依依的一番感嘆讓齊志忠有些心酸。他看著當年那個拋棄安逸生活,執意與他攜手,如今被艱辛的日子磨損得不再光鮮靚麗甚至已顯出滄桑的妻子,端起酒杯說:“依依,是我沒用,沒能讓你過上好日子。這么多年,辛苦你了!敬你!”

借著一杯酒,齊志忠道出的一句心聲讓剛才還興致盎然的趙依依一下子紅了眼眶。她拋家棄業,從滿城是非的小縣城來到北京,從舒適的悠閑自然到枉然的疲命奔波,其中的艱辛與苦楚哪里是一句“辛苦”能道得盡的。她自始至終都未曾向齊志忠說過一句后悔的話,盡可能像一把傘把齊志忠遮蓋嚴實。是她的執意,才使他們的小城悠閑生活變成如今的居無定所,生活得如此尷尬。他們從戀愛到婚姻,趙依依都是強勢的一方,齊志忠變成了尾隨者,尾隨她的想法,她的意識,也尾隨她的生活。趙依依不曾松懈,也不敢松懈。她知道,自己一旦松懈,齊志忠會先于她而垮塌。這個讓她拼盡全力的男人,她不但愛他的風度年華,愛他的心思淺顯,甚至也愛他的毫無斗志。

趙依依的情緒變化只在瞬間。馮娟娟和米諾無從知曉這對夫妻的過往,她們的眼里只有趙依依的精明和齊志忠的溫和。八年啊,米諾想,八年的時光凋敗了趙依依,卻盛開了齊志忠。可是,凋敗的卻在努力盛放,而盛開的卻在頷首萎縮。到底是種什么樣的生活,造就了這樣的男女?

沒經歷過婚姻,對二人世界還處于幻想階段的米諾和馮娟娟,出于禮貌端起酒杯,敬這對在她們眼里有些另類的夫妻。

幾個普普通通的菜在趙依依的妙手之下不僅看上去生動,還有味道。米諾原只想坐下來意思一下便罷,反正是晚餐,沒想筷子一伸出去,倒使她有欲罷不能的感覺。南方人的精巧細致就像他們的外表一樣,能把丫鬟的簡單粗陋整成小姐的優雅精致。喝過酒吃過菜,氣氛就沒那么冷清了,葡萄酒暖胃也暖心。但所謂沒那么冷清,也只是相對而言,終究是幾個各自為政的人坐在一起,平時也沒過多的交集,就算是有,也不過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引起的小齟齬,想一下子走近彼此總是有些困難的。如馮娟娟與米諾,雖然一見如故,交情甚好,卻也是茫茫人海中的相碰相撞,然后相視一笑,淺淺地言上一句“你好”而已。

一瓶紅酒經不住四個人喝。趙依依犯了酒癮似的,半杯酒每次都是一口咽下,爽直得讓米諾和馮娟娟有些吃驚。馮娟娟不勝酒力,才小半杯下肚,臉頰已經一片緋紅。馮娟娟是那種一眼看去不見得能入眼的女孩,氣質不驚人,相貌也不驚艷,卻得了江南溫婉水質的滋養,膚色細膩白皙,加上她的安靜,一副鄰家女孩乖巧、討喜的模樣。

趙依依看著馮娟娟臉上的紅暈,由衷地說:“娟娟妹妹真是個美人胚子呢,不顯山露水,耐看!”

見米諾和齊志忠也都看了過來,馮娟娟臉更紅了:“趙姐真會說笑,我哪里好看,就是一鄉巴妹。比不得米諾,皇城根的姑娘,漂亮又大氣,惹人得很呢!”

“您少來,我最多也就占了個大氣——身高體胖。哪如您的小家碧玉范兒,溫婉可人。”米諾也跟著夸起來。

“你倆都是美人兒。”果然是日子好心里甜,趙依依的話也像糖心巧克力,“娟娟妹妹,我再多問一句,你沒男朋友吧?要沒有,趙姐給你介紹一個?”

話題轉得快了些,馮娟娟沒防備,幾個人就那么幾句話,內容卻從這個山頭一下子躍到了另外一個山頭,而且還叫她端坐在山頂上。趙依依真是霸氣啊,她總是毫不費力地掌控著各種局面。可她的這種猛然轉折讓馮娟娟心里有些不快,這個話題對她比較敏感,二十六歲的女孩沒有男朋友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可二十六歲沒有過男朋友,說來總是件令人心酸的事,何況還是她這種漂在北京,內心很渴望有個家的女孩。

沒人說話,屋里安靜得如同曠野。茶幾上的菜自然沒剩下多少,都涼了,顏色不再那么誘人。葡萄酒比白酒易下肚,瓶子里只剩了一薄底兒。

良久,趙依依想起以前聽說過的馮娟娟家里的一些遭遇,便發出一聲感嘆:“我以為我的生活夠狼狽夠艱難的,想不到娟娟妹妹年紀輕輕,卻是跋過山涉過水的人,我真是自愧不如,來,妹妹,姐姐敬你一杯!”端起杯子,發現是空的,便拍一下齊志忠的肩說:“老公,想什么呢。你這酒保一點都不合格,我都沒酒了……剩下的那點兒給我,我要敬娟娟!”

齊志忠將剩底兒的酒倒進趙依依的杯子里。

“妹妹,都過去了,生活正一點點變好。你不但在北京讀完大學,還在北京有工作,賺的錢也不少。你看你現在,多好,咱們這三家,就你住的屋子最大氣了,一個人還擁有一個陽臺。瞧瞧我和你齊大哥,比你們大近一輪的年紀,卻只混得個一日三餐飽……”本想安慰一下馮娟娟,卻不料倒把自己說傷感了,趙依依忘了敬酒,杯子一提,酒兀自入肚。

齊志忠和米諾趕緊端起杯子,和馮娟娟碰了碰。

趙依依覺出自己的唐突,不好意思地笑笑。米諾趁機說:“趙姐果然豪爽!您剛才不還說要給娟娟介紹男朋友,說說看唄,我們幫著參考下。”

趙依依遲疑了一下,說:“是這樣,我的同事有個熟人,據說條件還不錯,家在北京,有房有車,就是年紀大些……”

“年紀大些是多大啊?”米諾問。她對馮娟娟一直懷有憐惜之感,這個女孩臉上永遠漾蕩的是那份安靜,目光安靜,神情安靜,甚至連她略顯單薄的身子都呈現出一種靜美來。她和馮娟娟走得比較近,就因為這個。她未曾聽過馮娟娟一丁半點的曾經,馮娟娟就像一枚蠶繭,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可是細想想,誰又不是一枚蠶繭呢?都把自己裹纏在繭殼里,只要不打開,那繭殼或許狹小,但對自己是安全的!自己不是也一樣不肯輕易向人打開心扉?她其實也希望馮娟娟有個男朋友,她太柔弱了,需要個能倚靠的肩膀。

趙依依還在支吾著要給馮娟娟介紹的那男朋友年齡:“大概……好像,是……三十五?不對,是四十歲左右……”

沒有人說話,重歸于平靜。

“我吧,覺得年齡是大了些,可咱考慮的是給娟娟找個能安頓下來的地兒。我也不懂你們年輕人的想法,反正我想得比較現實。”趙依依從大家的反應里明白自己的不合時宜,但她還是給自己找底氣。

“趙姐,您是夠現實的,我看您不是介紹男朋友,是給娟娟介紹爹吧。齊大哥看上去可是還年輕得很呢,這要有房有車得有多高的眼光。”米諾的勁兒又上來了,貌似打趣,卻把趙依依說得臉色一變,齊志忠低下了頭。

馮娟娟也有些愕然地望著趙依依,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她在趙依依的眼里究竟有多寒磣多可憐?趙依依或許連這個男人是什么情況都沒弄清楚,就坦而然之地要介紹給自己,她才虛歲二十六啊,離四十歲左右還有一大段距離。米諾雖然是戲謔,卻說得她忍不住一笑。“是啊趙姐,真謝謝您這么關心我。我不拘是不是北京人,家需要房子,但房子并不等于就是家。這么多年也都漂習慣了,有個志同道合的人,兩個人一塊兒漂也未嘗不好。您看您和齊大哥,婦唱夫隨的,不也挺溫馨的嘛!”

“嗨,娟娟你這想法早該變了,早變了說不定你現在都不用和我們擠在這么小的屋里了。什么叫漂習慣了?這都沒辦法被逼的,誰習慣居無定所?誰習慣在這樣的城市沒有屬于自己的地盤、親情和愛情?在這里,家不是房子,但房子就是家!北漂族的辛酸苦楚咱還用說嗎,都說農民工苦,你說咱們跟農民工有多大區別?咱倆可比不了米諾妹妹,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說你一北京人哪里懂得我們這些漂一族的艱難,我們就想有個安穩的家,有個能安身的地方。你看你,家里好好的不住,學校有宿舍不住,非要跑出來租房住,自己瞎鬧騰,錢多得閑不住嘛。”

米諾笑了:“趙姐英明,我就是瞎鬧騰。人不折騰鬼不鬧,生活多沒意思。再說,我要不折騰,不住進這屋里來,也就嘗不到您這頓飯菜的香了,您說對不對?”

一直不言語的齊志忠這時忽然來了一句:“你說米諾鬧騰,咱們不是一樣鬧騰嗎,好端端地在老家,日子過得也寬裕,沒這么辛苦勞頓。偏要辭職出來,連個后路都沒留,現在想回去也沒法回了……回不去,回不去嘍!”

齊志忠搖著頭,語音越來越低。

趙依依平靜地看著齊志忠,說:“志忠啊,咱不說喪氣話,行嗎?你要真想回去,那就回,回到那個憋悶的小城里,你去看別人的眼光,你去讓人家看你的笑話,你去踏那些流言蜚語。不管怎樣,我是絕不離開北京,我就漂在北京。無論多苦多難,開弓沒有回頭箭,我這支箭既然已經射出了,就不能回頭!”

現在好了,齊志忠一顆將死的心又開始復燃。他本來就是一顆珍珠,做了太久的砂石,被湮沒于沙海之中,終于盼到發光的機會了。這比趙依依自己是一塊翡翠而且還綠成了一片汪洋價值連城更叫她高興!齊志忠有盼頭,她的生活就有盼頭。

趙依依的強與硬是多方位的,如同一塊花崗石,落到馮娟娟和米諾眼里,就像被貼了硬與冷的標簽。此時,她的標簽沒了,花崗石也不是一點溫度沒有,只是外表的冷覆蓋了她內里的熾熱,外界的風侵雨蝕使她只能表現出冷的抵御。

“怪不得這幾天沒見著齊大哥,趙姐還這么開心,這是要夫榮妻貴了呀。”米諾開著玩笑。

趙依依“撲哧”笑了,不好意思地一抹眼睛說:“啥夫榮妻貴,只是開了個頭好不!只要你們齊大哥能有個好發展,我就什么都不愁了!”

看上去這么刀槍不入的一個女人,卻為齊志忠展現出一種質地澄澈的柔軟。這就是愛了。米諾不由自主地想,自己的柔軟又在哪兒?米諾的蕭索趙依依看進眼里,她沒太多顧忌,當了馮娟娟的面脫口道:“米諾妹妹,還在為懷孕的事糾結啊?”

話一出口,驚了一旁暗自沉思的馮娟娟。她猛然抬起頭看著米諾,一臉來不及掩飾的訝異表情:“米諾……你——懷孕了?”

米諾點點頭,垂下眼瞼,不看馮娟娟。

馮娟娟意識到自己的神態有些過度了。可是她還是沒法相信,米諾跟她坦言過她的愛情經歷,那個叫胡斌的男孩早投到別的女人懷里,米諾不可能會懷上他的孩子,那么這人是她的新男朋友?她從來沒提過有新男友啊!

懷孕是件私密的事,看米諾的模樣,是不想提這事,馮娟娟也就不再問。趙依依卻又大咧起來,一副真心為米諾歡喜的模樣,“嗨”了一聲,笑道:“米諾妹妹本事大著呢,把他的導師搞定了!”

馮娟娟一點沒覺著這是件喜事兒,趙依依的喜氣倒讓她覺著像是一種幸災樂禍。難怪米諾這些日子經常一臉的愁云慘淡,也不怎么與她談天說地,她還以為是自己心情不好,對很多人與事有排斥心理造成的,現在才明白了,米諾這是遇上大事了,馮娟娟心下頓感沉重起來。看趙依依的樣子,想必早都知道此事。

米諾沒防備自己的眼淚這會兒忽地涌出來,像要應某種景似的,把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開了閘的河水擋也擋不住,她素性不擋了,任淚水在臉上恣意地淌著,打濕胸襟。馮娟娟終于明白,米諾和她瞬間的想法是一樣的,懷孕對她是煎熬,是無措,是不知所以,并非趙依依那般淡然超脫。馮娟娟的心里疼痛起來,她初見她時的陽光、不羈、爽朗,甚至神情中時不時飄忽過的不屑,都歡歡喜喜地吸引過她,讓她這個對于萍水相逢總心懷一份戒備的人放下了戒備。這就是緣分。馮娟娟沒猶豫,往米諾身邊靠了一步,抱住了哭得梨花帶雨般的淚人兒。

這一抱,米諾越發不能自持,半個身子趴在馮娟娟身上,也不管眼淚是不是把娟娟的肩頭打濕。尋來找去,不就是這種可以讓她依靠的感覺嗎?一度她以為擁有胡斌的感情,這世界于她,美好而溫情,然而他卻在一路相伴的行程中折身退卻,背離了她的情感;導師呢,純粹就是被她敷衍的人生過客,但就是這個過客,留下的卻是她最大的精神負重,別說倚靠,連承擔的氣力都軟弱不堪。

馮娟娟雖然沒有一句安慰的話,卻叫米諾空曠的心有了充實感。這陣子無處訴說的米諾像被人扔棄在暗夜里的某個岔路口,毫無方向的她只能面對四面八方張皇著,心悸著,在空蕩的夜里顫抖。趙依依實在是隔岸觀火型,她用她的見識挑起了米諾內心的不甘,也放大了自己的無能(米諾多么不愿意承認這個詞啊),卻又袖手作壁上觀。自己在她眼里或許就是個笑話,是她生活的一種佐料吧,自己當時怎么就腦子一熱,將事情告訴她了?以為她是過來人,見多識廣,可以幫她拿個主意,結果是正經主意沒有,倒把她的火給燒起來了,燒到現在,自己都不知該如何熄了。米諾內心的委屈越來越大,在她的想象里,趙依依簡直像夏日正午時光扯著嗓子叫得撕心裂肺的知了,喊著“知了知了”,卻終不知知了什么。

馮娟娟輕輕撫著米諾的背,像母親安撫受了極大的委屈的孩子。趙依依這下顯得有些尷尬,她想笑笑,以緩解剛才表現出歡喜的不當,但此時沒人注意她。她不知所措地嚷嚷道:“哎呀妹妹們,有什么大不了的嘛,咱們要學會把不好的事變成好事。你要老沉浸在壞情緒里,真的就什么都是壞的,這樣可不得把你累死啊!”

趙依依像個智人似的,讓你無可辯解。米諾平靜下來,又恢復了她的自如,她擦著眼淚,扯扯嘴角,勉強露出一點笑意來。

導師確實在等米諾的決定。趙依依的猜測與分析是正確的,但沒有趙依依想象的那般鎮靜與狡猾,他等不了米諾的主動繳械。這場耐力的比拼,沒見煙火他就想投誠,行動就是替米諾爭取到一個高額獎學金,并且還與學校相關人員溝通交流過,準備申請本專業明年的公派留學名額給米諾。當導師將這個消息用微信告知米諾,讓她趕緊做功課時,米諾驚呆了,公派留學,高額獎學金,是她這種普通學生夢寐以求的。以她這么偏冷的專業,又是如此的本土,公派留學幾乎不可能,可見要爭取到這樣的名額有多么不易。

愣怔過后,米諾的心像雨露滋潤過的花骨朵,陽光下忽地一下就綻放了,又有了妖媚的勁頭。數月的郁悶如同暴熱的地表上溫吞的水滴,瞬間被蒸發。米諾忍不住笑了起來,手不經意地撫了下肚子,跟她往日并沒有明顯的分別,里面的那顆小小的胚胎,只是剛剛發芽吧。

幾天后,米諾跟趙依依說要請客,趙依依瞪大了眼,認真地打量著她。“怎么了趙姐?”米諾莫明其妙,她搓了把臉。她的體型本來就偏胖,臉又總是先于身體而圓,有時明明是瘦了,臉上卻不顯,依舊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趙依依曾經非常感慨地說過她的生活真是滋潤!詞用得很妙,叫“滋潤”,夸了米諾,也夸了自己。米諾只能笑笑,明明就是胖,跟“滋潤”一毛錢關系都沒有。

打量夠了,趙依依才說:“妹子喲,有什么好事啊,怎么無端端地要請客?”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神瞟過米諾的肚子,“你不是……要搬走吧?”

米諾笑道:“什么呀!您和齊大哥請我們吃飯,這次我回請你們,咋就要攆我走,我這個鄰居就這么不受您待見?”

趙依依舒了一口氣:“嗨,倒把我驚了一下。請客干嗎要去外面啊,貴了吧唧,還不如你說個標準,我來替你操持……”

米諾打斷她,說:“趙姐您可真是操心的命,咱去外面吃,啥事不費,吃完走人,多舒爽!”

“你這丫頭,趙姐這不是想替你省著點嘛!”

“姐,放心吧,不差錢!有人給咱出!”

趙依依又瞪圓了眼睛:“你導師?”

米諾下意識地摸了摸了肚子,說:“嗯,攤牌了。”

“怎么個說法?”

米諾嘆了口氣:“還能怎樣,無恩也無怨最好。”

這頓飯氣氛挺好,三人圍著一個紫銅火鍋,吃得滿頭大汗。“東來順”連鎖店保留著炭火涮肉的傳統,羊肉據說是從河北壩上草原直接運來的,紅里透白,肥而不膩,配“東來順”自制的佐料,口感極好,她們一邊吃一邊聽服務生介紹“東來順”歷史。在北京待了這么多年,馮娟娟除了學校的食堂和單位的快餐,再就是自己做的飯菜,即使在外面吃,也簡單,最多是麻辣燙,方便快捷,還有就是肯德基麥當勞,已算她的奢侈了。她沒正兒八經吃過羊肉,她只是聽人說,羊肉膻味大,想想那種“膻”,她就不愛吃。“不愛吃”只是她自己的臆想,或者說是自己給自己一個不吃羊肉的借口,因為羊肉也貴。吃著吃著,她忽然不知道這些年的自己“不愛吃”是委屈了自己還是委屈了羊肉。她從沒進過“東來順”,也是第一次聽說“東來順”以前為解決肥羊不膩口,從壩上草原把活羊一路趕到京城,好讓羊多走些路掉膘而長肌肉。她覺得新鮮,問服務員現在的羊還是走路來的北京,一群羊,怎么進城呢?服務員大概見慣了這種疑問,不言語,只是微微笑著,忙而不亂地幫她們上來新菜,撤下空盤。趙依依這時候已喝了不少啤酒,聽到馮娟娟的話,再看服務員職業的笑容,一下子笑得花枝亂顫。

來的時候說好不喝酒的。就三個人,馮娟娟一會兒還要去兼職的培訓機構帶班。大熱的天涮鍋,不喝酒總有些不對氣氛,米諾就說喝點喝點,不然我請客這么冷冷清清。趙依依覺得三個女人圍著一個火鍋子東拉西扯些不咸不淡的話沒勁,也說喝酒就喝酒。連米諾自己都要喝,她有什么理由不陪著!

馮娟娟比她倆冷靜,只喝了一杯啤酒就不肯再喝。喝酒誤事,吃過飯她還要去帶班,不能讓那些孩子聞到她身上有酒味。既為師,則為表,她說,雖不是正經的老師,卻是那些學生眼中的輔導員。趙依依一聽,不樂意了,揮揮手,像趕蒼蠅,表情嫌惡得不行:“啥叫為人師表?現在的老師有多少知道為人師表……”話已出口,趕緊剎住,偷瞄了眼米諾。

米諾心里不舒服,端起酒杯不言不語,只顧往嘴里倒。

“酒不是什么好東西,這會兒喝壞了身子可不好!”馮娟娟把米諾的情緒變化看在了眼里,再次欠起身強奪了她的酒杯勸道。

米諾強忍的眼淚倏地落了下來,輕輕一笑:“留個好身子有什么用?反正都是糟踐過的。”

“糟踐?”趙依依不屑地一笑,“放眼望去,誰不是糟踐?被生活糟踐,被命運糟踐,還要被自己糟踐。米諾妹妹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呢,北京女孩哪里見識過什么是真的糟踐……”

馮娟娟一看壞了,趙依依把酒喝得跟水一樣,已經紅頭赤臉。只見趙依依把酒杯往桌上一頓,竟然嬉笑起來。她與前夫離婚時,正與齊志忠愛得死去活來,雙方家人從老的到小的,全都反對,甚至以斷絕關系威脅,都沒能阻止他們這場如火如荼的愛情劇。前夫起初死活不離,不是他多么愛她,對她感情有多深,而是為了拖住她,拿自己的時間來耗損她和齊志忠,他想要看看,趙依依和齊志忠的愛情到底能耗多久,他想要笑到最后,看她的求饒,然后再高傲地一腳把她踢開。但他真小看了她,她才不是那種輕易被打敗的人,面對那么多的嘲笑、謾罵和打擊,依然高高地昂著頭。跟前夫打了多少場架趙依依不記得了,只知道自己那時候渾身總是青紫,臉上也新傷疊著舊傷,她的笑卻從沒因此而暗淡。在那場婚姻戰爭中,她越來越強大,越來越蠻橫,最后竟把前夫逼得完全失去了信心和耐心,反過來避之不及,要求和她盡快離婚。女兒被前夫帶走的時候,哭得幾乎斷氣;不到兩歲的孩子,卻生生被父母之間那種非仇即敵的對峙情緒給驚嚇住,伸著手一臉鼻涕眼淚地哭叫著媽媽。趙依依那會兒心也真硬,看著女兒被前夫拖拉著離開,竟連一句要留下女兒的話都沒說。說了也沒用,女兒那時也是前夫的籌碼,他以為帶走女兒就可以消耗掉她更多的心力,至少會讓她心生不安,他想讓遺憾像棵苗草一樣,植在她的心里,慢慢地成長,慢慢汲取損耗她的快樂。她沒讓前夫得逞,痛快地將女兒交于他,也痛快地應承了前夫提出的給女兒的高額撫養費。

當趙依依和前夫的婚姻終于完結時,她和齊志忠的姐弟戀在那個小城里已經傳得沸沸揚揚,演繹出不同版本。無論哪種版本里,她都是妖孽的那一個,面目可憎可恨可惡。她一路荊棘而來,沒有人看到她的累累傷痕,她也不屑把那些傷展示給他們看。無濟于事,誰都認為她這是自找的,不值得同情。她昂著的頭于是再不肯低下,就算齊志忠最后要選擇退卻她也不許,她努力地支撐著將他們的愛情之花用一種妖媚的姿態炫耀——他要讓所有歧視他們的人都看到,她們的生活和愛情就是這么豐姿綽約,就是這么千嬌百媚,想要嫉妒就嫉妒去吧!

刻意的炫耀總是累人的,齊志忠沒有她的堅硬,更缺少她越戰越勇的斗志,他的郁郁寡歡落進旁人的眼里就成了她的狼狽,他們夫妻的笑柄——有愛情又怎樣?齊志忠真的就像一棵經不住風雨的弱苗,在小城鋪天蓋地的各色目光中,一天一天萎靡,先是不停地跟身邊的人發脾氣,嫌與他配合得不好;再是他的鏡頭沒那么敏感了,總是空洞洞的,看不到內涵,曾經的才氣就像被陽光炙烤過的土地,呈現出龜裂的干渴。單位領導愛惜他,提出讓齊志忠休假,調整好狀態再來做主攝像。齊志忠的理解是領導意圖要他下崗。趙依依瞞著齊志忠直奔他的單位,闖進領導辦公室,質問為何要拿下齊志忠?連省臺都有意留下的人,怎么在這個小小的縣級電視臺反而棄之如草芥?這是齊志忠太善良沒有后臺好欺負你們才敢這么做,換了有后臺的,你們一準把人家供著吧……

領導一臉茫然地聽她發泄完,瞅空隙擠進去幾句話,把趙依依一下子說啞了。領導說:“只是讓志忠休個假,調整一下,怎么就搞出這么大事來?誰讓他下崗了?我們臺就這幾個攝像,動不動就讓下崗,我們還要不要工作了?你讓志忠自己來說!”

看著領導臉上的慍怒,趙依依第一次傻眼了。她愣了許久,才小心地問了一句:“不是要志忠下崗?”

“是志忠這么說的?”領導反問道。

“我……”

“你這個同志,志忠多優秀的攝像,你們風風雨雨走到一起不容易,做個好后盾是你的事,不能攛弄他,跳出來凈幫倒忙,這于你們有什么好處?”顯見這個領導是知道她和齊志忠的事,不知道攢了多少力氣借了這個機會來說她一把。

“志忠休完假還是攝像?”趙依依一咬牙,咽下領導的責備,她只想確定齊志忠的工作性質沒變。

“那要看志忠的狀態調整得如何。各行各業都會有疲憊期,志忠正處在這個疲憊期,他要是正常度過,自然還是攝像,畢竟他是科班出身,還是我們臺唯一的科班出身,不然——機會也不能總這么讓人占著,想做攝像而且有天賦的人也不是沒有……”

話沒說完,趙依依已轉身離開。她自認不能忍受這樣的敷衍,更何況心高氣傲的齊志忠。她的眼里,齊志忠就是一株葳蕤生長的植物,要的是毫不吝嗇的陽光和雨露,怎能遇了干旱又要他再受嚴冬呢。趙依依走出電視臺大門的那一刻便下定了決心,要和齊志忠離開這個小城!

離開,成了她最大的愿望。她可以無視各色人復雜的眼神,在含義不明的笑容里高高地昂著她的頭顱,但她絕不能讓齊志忠在這種氣氛中萎靡下去。她要的不只是眾人眼里那個相貌俊美的男人,更要他耀眼的光輝。遠離小城,讓他們曾經神話一樣的愛情和光環留駐在這個狹小的城市里。

賭著這一口氣,她毅然決然地辭了職,扯著不情不愿卻又不忍拂了她意的齊志忠北上,成了如今苦苦掙扎在京城的一員。離開時心里暗暗發誓一輩子都不再回去,可是現在看看,憋著一口氣又怎樣,就算她再精打細算,日子還是過得局促。在這種局促中,說沒有一點懊悔自己的沖動,那是騙自己,但腿已經邁出來,再往回收無論如何也不能了。

米諾的肚子等不得了,已能明顯看出有了身孕。米諾不能和導師明言。身子越來越沉,再這樣煎熬下去,不是個事兒。沒與任何人商量,她自己去醫院打了胎。沒承想打完胎后身子虛弱不堪,連上廁所都困難。缺乏經驗的米諾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給母親打電話求助。母親再氣急敗壞,還是來醫院照料了女兒幾天,借出院的機會,把米諾接回了家。過了一陣子,又來出租屋搬走米諾的東西,正式退了房。

齊志忠提前回來了。回到家,他倒頭悶睡。好不容易等到齊志忠從沉睡中醒來,趙依依還未及問話,齊志忠卻說道:“依依,咱們回老家去吧!”

齊志忠語調平靜,聲音清朗,一點都沒剛從沉睡中醒來的模糊樣子。不用看他那不知落在何處的迷蒙眼神,僅憑這清朗的聲音,趙依依就知道,這想法并非一夢之后的煩躁或是沖動,他在心里不知道轉了多少彎繞了多少水呢,這個時候如此鄭重其事地跟她說這句話,一定是下定了決心的。

趙依依不知道齊志忠怎么了。不是被導演允諾以后由他來做正攝像嗎?機會多難得,簡直是從荊棘一步越到錦繡,怎么反倒想要回到小城去?那個狹小的小城,人也狹隘、固執,有什么值得留戀的?而且他離開時是辭了職的,沒有工作了……

“為什么要回去,回去干什么?”趙依依顯得很冷靜,面對自己的男人,她第一次失去了愧疚之意,或者終于意識到自己是個女人,需要袒護的女人。

“不為什么,就是不想在北京待了。這地方水太深,我怕最后會淹死在這個陌生的地方。”齊志忠這次沒有躲閃趙依依。

“要回,你自己回好了。我不回去。我就待在北京,哪里都不去,哪怕窮死在這里,也好過悶死在那個地方。”趙依依了解齊志忠,他只是思鄉,真要回去,不再是電視臺的攝像,他在那個熟悉的地方一樣不會有歸屬感。榮歸故里才是人生,華服出門,布衣歸家,誰會拿正眼瞧你?不搭臺戲來嘲笑一番已經是寬容了。

齊志忠沉默了。趙依依的態度他能想到,她對小城的憎恨與厭惡深入骨髓,并不能輕易剔得出來。北京是一件粉飾的華服,她用這件華服向小城示威,也用以自我寬慰。人在北京,就像是端坐山頂,看山頂下面的人都弱小如蟻,忘了自己其實并不比那些人高大,反而覺得自己真的就是高大。齊志忠默默嘆了口氣,憎恨與厭惡,說白了又何嘗不是趙依依的一件外衣呢,用以抵擋小城對她的侵擾。小城對她不是沒有一點誘惑,只是她不可能狼狽地逃離又灰頭土臉地回去,假若他們現在一夜暴富,那急于回小城的,一準是她趙依依。

“我累了!”齊志忠終于長長地嘆出這口氣。他和趙依依,已許久沒有了訴說和聆聽。夫妻之間,并非沒有關心與愛,只是這種關心與愛似乎變成了與他們彼此互不相關的東西,如同身上的掛件,掛著未覺累贅多余,摘下也沒有空落之感。

“累了?這不是剛睡起來嗎!”趙依依有些不滿齊志忠一起來就說要回小城,這一個多月賺的薪酬提都不提,難不成心里有其他事?這么一想,趙依依心里抖了一下,影視圈里有潛規則一說她是知道的,不過齊志忠只是副攝像,純打工者,這份工作今天有明天無的,按說沒資格去潛什么人吧!

齊志忠比她小好幾歲。這些年,齊志忠在她身邊,她的心是滿的,除了錢,她覺得他們再不需要額外的東西來襯托。很多年前,她看過的一段話,大意是一對生活久了的夫婦,就像兩片葉子,不管你把他們拿到哪里,隔了多遠的距離,還是一看就知道是一棵樹上的。她覺得她和齊志忠就是一棵樹上的兩片葉子,每一根脈絡,每一絲紋理都那般相像。可是再相像的葉子在時間的淘洗之下,是否也慢慢會變得越來越不一樣了呢?當年他能有勇氣跟她這個有夫之婦在一起,難保他現在不會跟別的女人再鬧一出。齊志忠還年輕,連馮娟娟都隱含地說過,齊大哥是才俊呢。

心思一動,就靜不下來。女人天生比男人敏感,齊志忠一個多月回家的第一件事是睡覺,睡覺起來說的第一句話是要回小城,無視趙依依滿心滿肺的期待,更不要說憐惜她的辛勞和委屈了。再能干的女人,在自家男人面前也愿意是只依人的小鳥,趙依依喜歡護著齊志忠,那是因為齊志忠懂得體恤和安撫她,沒了這份主動的體恤和安撫,心便火燒了一般騰起一股烈焰。她狠狠地盯著齊志忠,想從這張依然英氣的臉上看出什么端倪來。

“怎么了?看我的眼神這么兇!”

“我還想問你呢,這是怎么了,累得慌,這一個多月你到底怎樣透支的身體?”

似是被擊中,齊志忠的臉陰沉下來。

“怕是把你賺的錢都透支完了吧?”趙依依幾乎咬著牙說,心里的委屈和憤怒一瞬間就像決了堤的河水,浪濤滾滾,洶涌而來。

齊志忠沉浸在自己的悲憤中,根本沒在意趙依依臨近崩潰的狀態。

齊志忠參與拍攝的三十集電視連續劇,起初說是外拍一個月,因為跟一個主要演員的檔期有沖突,外拍時間就延長了。外拍回來,在北京拍攝的戲不多,加上演員、場地、道具都準備得充分,很快就拍完了,拿到酬金,也到了齊志忠跟劇組說再見的時候。但導演不肯,非要拉著他一起去懷柔的一個山莊里放松放松。懷柔的青山綠水讓齊志忠一下子有了感觸,他對家鄉小城的懷念越發強烈起來。住了幾天,導演要先回去一趟,說是因為后期的剪輯制作有些地方他還需要再補充一下意見,兩三天就回來,叫齊志忠再住幾日,說反正費用都提前交過了。齊志忠想現在回去也沒什么事情,再去找其他劇組不見得有機會,何況導演說了,以后由他來做他的專職攝像,這比東奔西走打雜強,也就安下心來,繼續在山莊里住著,每天爬爬山,游游水,倒樂得個逍遙。就這么又過了幾日,見導演還沒回來,齊志忠才有些心慌,聯系導演。導演說后期制作出了點麻煩,看來他是回不了山莊,陪不成齊志忠了,讓他在這滌蕩心靈的地方再好好放松放松。齊志忠說他是來陪導演放松的,既然導演來不了,他也不住了,還是回家去吧,離家都一個多月了。導演在電話里大笑道,說你這么戀家,果然是好男人,不想住就不住吧,我一時半會兒回不去結賬,你把我住的那幾天賬一塊結了吧,下次再見面我還給你。齊志忠當時心里咯噔了一下,他記得導演走時說過費用是提前交過的,怎么臨到這時又讓他去結賬呢?導演已經掛了電話,他也不好意思再打電話去問,也許導演忙暈了,忘了提前交過的費用呢?誰知到服務臺一問,根本就沒有提前預付,只有兩百塊錢的押金。服務員把賬單調出來,齊志忠嚇了一跳:兩萬八千八!他前后只住了一個禮拜,加上導演的三天,也就十天時間,怎么要這么多錢,簡直是搶啊!齊志忠這會兒顧不上形象與風度了,直接跟服務員叫嚷起來。

服務員一點都不驚訝,把賬單明細給齊志忠看,齊志忠一看蔫了,導演的三天太充實了,山莊里能有的服務他幾乎都享用過。他這才意識到上了導演的套,什么來放松一下,根本就是找人買單,所謂的正攝像、專職攝像,都只是幌子!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導演,跟他這種四處飄蕩的攝像有什么實質上的區別?都是看投資人的臉色,都是看菜下筷,有什么吃什么。唯一比他強的是做導演騙人的概率更大,身份的分量更足,也更容易唬住人。他一準不是第一個上導演套子的人,肯定也不會是最后一個。齊志忠不想做這個冤大頭,他沒那種一擲千金的派頭,也確實沒有那么多的金可擲。導演選中他來做這種冤大頭簡直可笑至極,一身的寒酸難道還不夠讓人避而遠之嗎?

預料之中,導演的電話再也打不通。齊志忠最后的離場有點兒悲涼——他在劇組結算的錢一分不剩給了人家,最后還欠兩千八百塊錢,只得將身份證押在服務臺,背著包,幾乎是在服務人員鄙視的眼神中跌撞逃離。一路輾轉返回北京城,路邊,未著秋意卻已經開始疏落的銀杏黃葉,正值盛綠卻被染上一縷一縷紅色的灌木,在齊志忠眼里都是空洞的,內心的悲憤正似狂風驟雨,將這人間天成的景致刮得七零八落,殘破不堪。

齊志忠不知道怎樣回到家的。他心里從沒把這個背陰的蝸居稱為“家”。齊志忠的文藝范兒與趙依依的現實主義在對“家”的理解上是不一樣的。趙依依只要能讓她容身的地方,只要有齊志忠在身邊,哪里都可以稱之為家。而在齊志忠的心目中,家不僅僅是個窩,而且是一份支撐,是寂寞中的一個微笑,是寒夜里一盞為自己亮起來的燈,是雪花飄蕩的曠野里升起的爐火,是彼此讀懂又銘記的一個故事。他們現在住的地方,除了容身的功能,還有什么?

當趙依依得知齊志忠不但失去從劇組拿回來的工錢,還欠了山莊近三千塊錢的時候,幾近暴怒。我在家辛苦勞作,想盡各種辦法來省錢,你倒好,跟著別人去什么山莊度假,你一個在貧困線上掙扎的人,有什么資格去學人家有錢人的做派?放松下心情——簡直是狗屁!有錢你才有心情,沒錢什么都是奢談枉論。人家導演都離開了,你怎么就不離開?早些離開也不至于一直消費下去呀,是樂不思蜀吧!什么山清水秀,這北京的山水有哪一處比得過老家的山水,分明是給自己找借口!誰知道那些特殊消費是導演的還是你自己的,有幾個人能傻到被人坑了還樂顛顛地在坑里不肯出來……趙依依停不下來,腦子已經亂了,整個人像氣球一樣飄忽著,著不了地。十天就兩萬八千八百塊哪,你齊志忠一年能掙幾個兩萬八千八?隨隨便便就給消費沒了。我在家早出晚歸,受盡委屈一個人扛著,就想多攢點錢為我們的將來,我哪樣不是事事想著你,你怎么就不能為我想一想?我一個女人家,不是鐵打鋼鑄,我就不想放松不想玩兒嗎?我還想什么都不干,撒開手腳只逛街買東西,躺在美容院讓人給松筋舒骨往臉上抹各種護膚品,想開寶馬戴勞力士呢!

趙依依徹底無視了齊志忠,腦子里只剩下一團糨糊,亂糟糟地散發沖天的酸味。

齊志忠說不出話來。他的絕望不比趙依依少,這個缺情少意的城市,榨取人血肉精氣的鋼筋水泥叢林,他覺得自己像個囚徒一樣被禁錮著,沒有自由,也失去了力量,連呼吸都變得困難,殘存下來的只有微弱的生命。

趙依依再怎么發怒,卻不能不讓齊志忠贖出他的身份證來。沒身份證,在這座城市里就什么都別想干了。生過氣后,趙依依陪齊志忠去了一趟懷柔,雖說她沒出面,卻輕而易舉打聽出了這個所謂的山莊導演是有股份的,說白了就是他與朋友合伙,從不同劇組帶過來像齊志忠這樣的冤大頭。這種啞巴虧吃了也只能吃了,或許后面真的還要在他導演的片子里再接著掙錢呢,趙依依沒話可說了。話又說回來,導演設的套,齊志忠若不上,在趙依依那里又說不定會變成一種不開竅呢。算了,人在江湖飄,哪能不挨刀,挨過刀才更有闖蕩江湖的資歷。

挨刀攢經歷只是她趙依依的一廂情愿,等著她和齊志忠的,還有更加殘酷的事情。

幾場細雨之后,天氣寒了,薄薄的衣衫抵不住秋寒。街頭的銀杏葉營養不良似的枯黃成一片,圖片里磅礴的金黃總像是現實中的一個夢,看似觸手可及,卻渴求而不得。較之夏季,秋天要溫和許多,陽光沒那么熾熱,風沒那么黏稠,連雨都下得細膩綿長了。只是秋季注定不是個多情的季節,也許是要收獲的東西太多,要摧毀的東西也太多。

趙依依要瘋了。

齊志忠參與拍攝的電視連續劇政審過不了關,反復修改不下十次,最后還是被有關部門斃掉了。投資兩千五百多萬元,制片方老板無路可走,選擇了最能逃避的捷徑——跳樓自殺。不過沒死成,脊椎骨斷成幾截,癱瘓了,現在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成,只剩躺在床上等死。

就是說,齊志忠這個副攝像,每集五千元共計十五萬元的勞務費,除了剛簽訂合同給的兩千塊訂金,還有拍攝完成時結算的兩萬六千塊錢外,剩下的十二萬兩千塊錢徹底泡湯了。十二萬多塊啊。這比挖心割肉還讓人痛!齊志忠與一幫演職人員瘋了似的跑醫院,想多少要點錢回來,老板虧是虧自己的,不能讓這一幫子幫他干活的人都虧啊。一窩蜂跑進醫院,看到的要么是渾身插滿管子的老板昏迷不醒,要么醒來睜著兩眼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對面前的人頭攢動壓根兒無動于衷——不是不想動,是無力動了。他們只得默默地退出病房。

跟個失去了行動能力甚至連生命都已經不屑的人再叫嚷有什么用?齊志忠越發心灰意冷,覺得自己快要步老板的后塵了。心思這般重,活著這般累,生命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倒真不如一了百了的好。

趙依依是預想中的生氣。如果說齊志忠在山莊莫名的消費能讓她找到一個理由來說服自己,那現在她無論如何也不能平靜下來。一個大男人幾乎讓她一個女人承擔全部生活費用,這叫什么世道!她顧不及自己對齊志忠才華的肯定,再有才華,你憋著忍著沒有施展的余地,又有什么用?她一直一廂情愿地撐著他,可你倒是能被撐起來呀!什么時候都像落水狗一樣蔫頭耷腦,好像被虧欠了多少似的,就算是被虧欠,也是你虧欠了我趙依依。

一直以齊志忠為傲的趙依依,終于發現她的傲其實不堪一擊。她揮著手里的協議,要齊志忠到法院起訴,既然當初簽下合同,不能因為人家一跳樓,合同就變成一張廢紙,他們的錢就變成一陣風。

齊志忠說:“有什么用?官司打贏了,錢還是沒有。”

趙依依說:“你怎么知道沒有?瘦死的駱駝還比馬大呢,他有投資的能力,就會有預估風險的能力,起訴了,多少能要回一點錢。他有家人,我們這點錢他家里不能一點拿不出來,再說他還有公司,有房子。”

齊志忠從趙依依手里拿過協議書,慢慢蹲下來,把協議書放到膝蓋上,將褶皺的地方撫平,意興闌珊地說:“沒用的!躺在醫院,半條命都沒了,剩下的半條命已經是他家人的累贅。他老婆聽說還不到四十歲,頭發一夜全白了,坐在病床前跟個木偶似的。沒錢了。就這樣了,能要回什么?!”

趙依依喊道:“他慘,那是他的事,這跟你有什么關系?他投資拍電視劇,不就是為賺錢?他自己倒霉,沒眼光才弄成這樣,要是他賺了錢,難不成會給你多發錢?十多萬塊錢,不是個小數目啊,咱們要怎么掙才能掙回來?你怎么就不想想我,我這些年是怎么辛苦熬過來的,恨不能分身有術,一天干四五份工,掙下錢來為我們將來好好過日子……你盡替別人考慮,為什么就不能考慮考慮我?”

齊志忠靜靜地望著趙依依,淚水慢慢地溢出眼眶,無力地說:“我知道這些年你很辛苦,是我沒多大用,沒能讓你過上好日子……”他無法再說下去,哽咽得難以自持。閉上眼睛,荒涼感如狼煙四起,從四面八方彌漫而來,他被圍困其中,左沖右突,卻無法掙破。

忽然間,齊志忠捂著臉,放聲大哭起來,淚水從指縫間滲出來,慢慢掛在指頭上,凝成大顆粒,又沉沉地滴落到地上。

齊志忠怎能不知這十多萬塊錢不是小數目,這是他到北京以來簽的金額最高的協議,拿到協議時多開心哪,縮在屋里商討著這錢怎么個用法。以前趙依依的一貫做法是存入銀行,但那次沒說存銀行的話,她趴在齊志忠的肩上柔聲說,想要在北京買套房,小點沒關系,只要能擁有屬于自己的真正的家。齊志忠心里酸澀,笑說咱們就找一找正好可以用這筆錢付個首付的房子。趙依依說樓盤她早都看好了,回龍觀有一居室的二手房,這筆錢拿上后他們去付首付。可是現在,錢沒了,在他們面前一直閃爍的星光徹底熄滅了。

看著齊志忠痛不欲生的嚎哭,趙依依頓覺萬念俱灰,她近乎絕望地嚷:“嚎什么嚎?嚎死也不會有人同情你。”

話像刀子一樣尖銳地扎進齊志忠的心里,他清晰地聽見心被刀子刺中時血汩汩流淌的聲音。一種更大的悲傷在體內迅疾開放然后將他淹沒,他突然間不哭了,慢慢挪開濕透的雙手,被淚水浸過的臉蒼白慘淡。是的,哭沒用,北京不相信眼淚,她趙依依更不相信。齊志忠不屬于這個堅硬無比的城市,他的溫和與柔軟只會是這個城市的垃圾,被隨意丟棄在某個陰暗的角落,兀自發臭或者腐爛。

日子一旦有了起伏,就再也沒法平靜下來。要不回來的十萬塊錢成了導火索,自此以后,趙依依與齊志忠的爭吵成了家常便飯。她像個火藥桶,只要見著一點火星,有時甚至不見火星也要爆炸。齊志忠沒有趙依依的潑辣勁,更多時候像一只受盡委屈的小狗,在嗓子眼里嗚嗚幾聲之后,便蜷縮一旁。

趙依依決定自己去要工錢。她來到醫院,找到病房,進去后,看到病房里人不少,有醫生還有其他一些人,都在忙亂中,看來是出事了。趙依依抓住一個滿頭白發的女人問情況,女人神情呆滯,木然地盯著她,指著那幫人說:“這屋里的人,全是來要賬的!您呢?”

趙依依心神不寧地說:“我也是來要賬。我老公齊志忠是副攝像,我們家就指望他呢,現在好,一分錢拿不著,我們全家都要喝西北風了。”

女人漠然道:“您還有西北風喝,我們家連西北風都喝不著了。”說完,眼圈一紅,落下淚來。趙依依看著女人,沒明白女人的意思,但她從屋里的忙亂中已經意識到情況不好。

老板死了。跳樓沒死成,把家底拖干凈后,死了。白發女人是他的妻子。

無論多么不如意,生活總得繼續。要繼續,就得賺錢。趙依依不能在失去夢想中的一大筆錢后,再叫齊志忠浪費時間閑待在家。齊志忠的工作沒那么好尋,跟劇組拍攝的工作可遇而不可求,他手里那門黃金技術,沒有機遇時還不如一個體力勞動者,辛苦是辛苦,但不至于落空。毫無經濟來源的齊志忠這時成了趙依依心中的一根刺,看到他默然的身影,就莫名煩躁。她把更多的時間和精力都用在與齊志忠生氣上,好像不與齊志忠生場氣,她的一天就不完滿。屋子里每天回響著她吵嚷的聲音,就連吃飯也不清閑,能把脾氣超好的齊志忠逼得摔掉筷子。

現在,齊志忠的好脾氣在趙依依眼里,不是躲避,不是懦弱,更非涵養,而是爛泥扶不上墻的稀松,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她寧愿自己的男人跳起來跟她大干一場,哪怕動手,那也是男人血性的一種表現。齊志忠日復一日地沉默,像墻一樣,把趙依依的叫囂與哭鬧嚴嚴實實地隔離開。這可苦了好靜的馮娟娟,身處一室,完全無視根本做不到。趙依依她人在哪兒,聲音就到哪兒。以前她的話題漫無邊際,米諾買的菜,馮娟娟口味的清淡,米飯和面條的營養,廚房的油煙,房東大媽的性子,還有米諾的懷孕,馮娟娟的交友,沒有多少顧忌。如今所有的聲音都針對齊志忠,她對齊志忠的聲討簡直像一片汪洋,也把馮娟娟淹沒其中。

馮娟娟對齊志忠深感同情,不是因為趙依依的喋喋不休,而是齊志忠的隱忍不發。一個男人,無論性格怎樣軟糯,面對趙依依如此強勢的指責和打壓也無法忍受的,何況齊志忠還是個心高氣傲、倜儻帥氣的男人。她想,這樣的男人一旦事業有成,怎么會受趙依依這種女人的氣!他只是性子淡雅,英雄氣短,而不是趙依依口中的無能和懦弱,否則,趙依依怎么能為了這么一個男人而割舍她的家庭。馮娟娟心里很奇怪,趙依依和齊志忠根本就是兩種類型的人,他們當初怎么會走到一起,而且還轟轟烈烈?

因為空閑的時間多,加之也不需要像剛搬進來時那般躲閃,齊志忠經常在廚房幫著擇菜洗菜,也清理打掃客廳和衛生間,與馮娟娟照面機會多了起來。每次,他的招呼都是淡淡一笑,連個聲音都不肯發出,仿佛他所有的感受和感覺都只在他那一笑之間。馮娟娟在趙依依的聲討中同樣保持著默然不語的態度。夫妻間的事哪需要旁人說三道四?馮娟娟偶爾應承一下,說句“趙姐這么辛苦,齊大哥都在心里記著呢”,或是“齊大哥對你的好也是沒得說”這樣輕淡的話。更多的時候,馮娟娟縮在自己的小房間里,上上網,聽聽歌,只要趙依依的聲音沒銳利到揪心的地步,她就假裝沒聽到,或者索性戴上耳機,也落個耳根清凈。

趙依依害怕齊志忠的隱忍,也惱怒這個男人一成不變的淡漠。她惶恐,又無人可以訴說,更不想讓人看出她的惶恐。她沒法和齊志忠溝通,只能在他面前發泄。齊志忠越是沉默不語,她越是窮追不舍,有點像動畫片《貓和老鼠》里的湯姆和杰瑞,趙依依自覺是湯姆,她的強悍在齊志忠的沉默里幾乎無計可施。到最后,她幾乎事事都埋怨齊志忠,好像齊志忠渾身上下都寫滿了錯,他這個人就是為了錯而存在。

一天做飯時,明明是她往湯里放多了鹽,喝一口太咸,吐到地上,責怪開了:“看看,都是你給鬧的,我的腦子原來多好使,現在你老氣我,把我都氣糊涂了,越來越不對勁,燒個破菜湯咸得像打死了賣鹽的。”

齊志忠看一眼地上的湯漬,沒理她,埋頭吃飯,嚼飯時響聲很大。

趙依依哪肯罷休:“怎么,不服氣?嫌我吐到地上了,我還不是你讓給變成了這樣子,說錯了嗎?你把嘴吧嗒那么響,豬吃食呀?”

齊志忠停住,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沒吭聲。

“干嗎兇巴巴,難道你還吃了我不成?”

齊志忠咬咬牙,欲說沒說,接著吃飯。

“嗬,你真當自己是人物了,風雨不侵。我上班辛苦,回來還要做飯,你吃現成的倒連個屁都不放。”

齊志忠實在忍不住,把筷子拍在碗上:“有完沒完?”

“沒完!”趙依依見齊志忠反抗了,怒火攻心,完全忽視了她想要從齊志忠身上看到的血性,她從沙發上跳起來,將筷子重重摔到地上,尖銳著吼道:“除非我看不到你,只要你在面前晃,我就完不了!”

“趙依依,你別逼我!”齊志忠盯著趙依依。

趙依依冷笑道:“我逼你?齊志忠你說我逼你?你摸著良心說話,我逼你什么了?你被人騙是我逼的?拿不到工錢是我逼的?找不到工作是我逼的?我一個人養著這個家,跟你抱怨過嗎,我這么辛苦還凈是不是了?”

客廳的動靜大了,屋里的馮娟娟沒法裝了,耳朵里的耳機,手機里的音樂都沒辦法阻擋住趙依依破門而入的聲音。她只好摘掉耳機,拉開門出來。有個外人在,他們夫妻總要收斂一些吧。

不過,這次馮娟娟錯了。話一開了閘,趙依依再也收不住,也不管齊志忠漲紅的臉色已變成鐵青,她由一個話題扯到另一個話題,每一個話題里都含盡她的委屈,好像她和齊志忠在一起后受的就是人間百般的苦,過的就是非人的生活。

越說越傷心,后來竟泣不成聲。

馮娟娟得了空,把茶幾上的飯碗收拾起來塞到齊志忠手里,讓他拿進廚房。齊志忠看了一眼趙依依,還是沒說話,端著碗筷進廚房去洗。馮娟娟安慰趙依依:“趙姐,您也別難過了,夫妻過日子,就是苦苦甜甜,甜甜苦苦,您也別光記著苦,我和米諾都看著呢,您和齊大哥的日子,和美著呢。您看,誰家過日子少得了磕磕絆絆?光溜溜的日子給您也看不上啊!”

趙依依一抹眼淚:“妹妹,你就不知道,當初我真是瞎了眼,竟為了他不管不顧,鬧得個眾叛親離,連女兒后來都不肯叫我一聲媽!我算是看透了,以后啊,就別想著我給他做飯洗衣服了,老娘不侍候他了,我受夠了!”

馮娟娟說:“看您又說氣話了,夫妻那是誰侍候誰呀,不就拌拌嘴,相互體諒一下,大家都少說兩句就過去了。您和齊大哥都這么能干的人,能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啊!”

趙依依對馮娟娟的勸說跟沒聽到一樣,繼續痛心疾首地說:“你是不知道,他那個人,是扶不起的阿斗,我現在算是看清楚了,甭看他以前多風光,一離開那塊土地,他就是一根枯草,活不了。”

“既然這樣,趙姐那你倆為什么不回去呢?再枯的草,遇到屬于他的土壤,不就活了嘛。”

趙依依一聽,臉色一下變了:“回去,有臉回去嗎?當初,大家都以為是我勾引的他,連我家人都這么認為,我們倆年齡懸殊不小,可是年齡能說明什么?說句不好聽的,當初要不是他齊志忠纏我,要死要活,我才不頂著那么大壓力離婚,嫁給他哩。你不知道,當時有多難,走出去能被別人的白眼砸死,口水淹死。我現在要是回去,那是討飯的,不讓那幫人笑掉大牙,把我當甘蔗給嚼成渣?我才不要回去!”

馮娟娟趕緊說:“趙姐您快別生氣了,氣壞身子可是自個兒受罪。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您就別跟自己較勁了,日子是給自己過的,可不是過給別人看的。”

“妹子呀,你是沒成家不知道,日子就是過給別人看的!你過得再開心,別人看著你寒磣,那就是可憐;要別人看著你好,再不好的日子也是說你好的。唉,想想我這真是自作自受,本來好好的一個家庭,家里人對我都挺好,什么事都順著我,生怕我受委屈,我是鬼迷了心竅,自個兒找罪受呢……算了,不提了。”

“是呀,不提了。齊大哥人很不錯,只是在北京壓力太大,人的心態……”

“人好有什么用?”趙依依打斷道,“一個大男人掙不來錢,不能讓自己的老婆過好日子,算什么好男人?在北京壓力大,誰不大?我也大,你娟娟難道就不大?有幾個人像他那樣壓力一大就擔不起來的?男人連點擔當都沒有還叫男人么?”

趙依依這么一說,馮娟娟再也無語相勸了。

齊志忠收拾完廚房,走過來,看著趙依依,平靜地說:“依依,原來我沒用到這種地步,竟然不知道你跟我從來就只有受苦,而沒有過幸福。對不起!以前我都不能給你快樂,恐怕日后我依然給不了你。我不想讓你再跟著我過這種苦日子了,咱們離婚吧!”

齊志忠的話像是丁零作響的金屬,閃著冷冷的、尖銳的光芒,這光芒一散發出來,趙依依的世界瞬間安靜到坍塌。

馮娟娟也被齊志忠的話震到了,她不置可否地看著齊志忠。齊志忠臉上波平浪靜,沒有憤怒,沒有憂傷,連那點總也消退不下去的茫然,也消失了。

那一刻,馮娟娟堅定了搬家的決心。其實,米諾搬走不久,在趙依依兩口越來越頻繁的爭吵聲中,馮娟娟就有了搬走的想法,她喜歡安靜。以前還有米諾,不至于像現在這么尷尬。

一旦下決心搬走,馮娟娟很快從網上找到了新的住處,只是房租稍貴了一些。顧不上了,她借口找到了離單位更近更便宜點的住處,在趙依依狐疑的目光中,逃也似的搬走了。

老家電視臺的朋友給齊志忠打電話,請他回去合作錄檔節目。反正在北京待著也沒合適的事情可干,和趙依依提出離婚后,他有意重新回到小城去,無論干些什么,比在北京漂著強。朋友的電話正合了齊志忠的意,他也想趁這機會讓他和趙依依都冷靜一下,提出離婚的時候雖也有過千頭萬緒,當時看著很平靜,但畢竟是在特定的激憤情緒之中醞釀的,也許有了距離,把過去的生活和情感重新做一番梳理之后,會有新的認識。他簡單收拾了一下,臨走前主動給趙依依招呼了一聲,說有事要回小城,多余的話一個字都不肯說。

趙依依這下理智多了,沒有阻攔齊志忠,或是知道她再不能隨心所欲去阻攔。一個男人,所有希望都失去的絕地反擊,那是多少頭牛也拉不回的。趙依依第一次覺得,齊志忠也有心硬如鐵的時候。

齊志忠一走,把趙依依的心徹底給走亂走涼了。無論她對齊志忠如何不滿,那不過是一種無處可以宣泄的情緒爆發,對賺錢的渴望,不過是源于衣錦還鄉的迫切,她無法理解齊志忠對小城的眷戀,亦如齊志忠不能理解她寧在北京卑微落魄地生活也不回小城的執著。

齊志忠終于拋開所有的顧忌,單飛回屬于他的小城。回到小城后,與朋友合作得順風順水,北漂的艱難經歷讓他倍加珍惜。他對工作的專注更甚于以往。他忘卻了北京,忘卻了他與獨自漂在北京的趙依依正面臨的狀態。靈性被調動了起來,錄制的節目畫面在視覺上有了不一樣的感覺。朋友很感動齊志忠的傾情投入,誠懇地邀請他留下來。齊志忠也絕了再回北京的念頭,北京不管如何大氣與繁華,終歸不是他的疆域。

元旦剛過,趙依依毫不猶豫地給齊志忠寄去一紙離婚申請。她不要他一點一滴的剝離,主動將這標簽揭下來,哪怕揭時會生生扯下肉來。在寄申請之前,她給齊志忠打過電話,齊志忠并未動搖守在小城的心,他對夫妻情分的疏遠只表現出若有若無的惋惜與不舍,這讓趙依依心痛之后,徹底心死。

當趙依依提出離婚時,齊志忠猶豫許久,在她的追逼下,才澀澀地說了一個“好”字。緣到頭了,散就散吧。他們倆像看了一場誰都不喜歡的夜場電影,誰也沒記住電影的劇情,隨著電影的散場而散場,黑暗中,誰也無法看清誰的表情。真是無言以對的結局。沒什么財產需要分割,他們這些年的所有,都在趙依依手里的存折上,趙依依不提,齊志忠也沒提。

責任編輯??? 木 葉

主站蜘蛛池模板: 97在线国产视频| 亚洲性网站| 精品国产美女福到在线直播| 亚洲成年人网| 亚洲国产日韩在线成人蜜芽| 久久免费视频6| 精品夜恋影院亚洲欧洲| 亚洲国产精品一区二区第一页免| 欧美精品1区| 一级不卡毛片| 成人午夜视频网站| 99视频在线看| 秋霞一区二区三区| 日本国产一区在线观看| 欧洲免费精品视频在线| 伊人久久精品无码麻豆精品| 91久久国产综合精品| 午夜视频日本| 中文字幕调教一区二区视频| 99热这里只有精品2| 粗大猛烈进出高潮视频无码|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四区视频| 好紧好深好大乳无码中文字幕| 国产丝袜无码精品| 最新无码专区超级碰碰碰| 国产自在线拍| 日韩av高清无码一区二区三区| 伊人成人在线| av在线手机播放| 欧美激情,国产精品| 国产成人区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成A人V欧美综合| 国产成人精品男人的天堂下载| 欧美一级特黄aaaaaa在线看片| 综合天天色| 国产精品国产三级国产专业不| 大学生久久香蕉国产线观看| 亚洲中文字幕av无码区| 91精品国产自产在线老师啪l| 国产亚洲精品自在线| 91小视频在线观看| 日韩高清在线观看不卡一区二区 | 国产成人久久综合777777麻豆| 久久国产精品影院| 久久永久免费人妻精品| 午夜啪啪福利| 国产精品第一区在线观看| 精品久久人人爽人人玩人人妻| 亚洲国产天堂久久综合226114| 波多野衣结在线精品二区| 99r在线精品视频在线播放| 亚洲成人精品在线| 亚洲欧洲日韩久久狠狠爱| 国产高清在线精品一区二区三区| 国产a在视频线精品视频下载| 国产超碰在线观看| 99九九成人免费视频精品| 久久国产亚洲偷自| 不卡无码网| 日韩在线观看网站| 成人一区在线| 国内精品小视频福利网址| 亚洲黄色成人| 91精品免费久久久| 国产成人AV男人的天堂| 欧美性久久久久| 欧美日韩另类国产| 黄色片中文字幕| 91精品伊人久久大香线蕉| 欧美三级日韩三级| 91小视频版在线观看www| AV熟女乱| 五月丁香在线视频| 91po国产在线精品免费观看| 日韩欧美网址| 日韩第一页在线| h视频在线观看网站| 日韩欧美网址| 欧美日韩另类在线| 欧美一区精品| 中文无码精品a∨在线观看| 亚洲综合第一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