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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摹

2019-11-21 05:14:02余耕
清明 2019年6期

余耕

母親從陽明山斷崖跳下去那一年,我剛滿六歲,正在臺北福林國小讀一年級。父親沒有讓我見到母親的遺體,我哭著找媽媽的時候,父親說媽媽去歐洲求學了,學習西洋繪畫技巧。母親的突然消失,讓我很是害怕,害怕父親有一天也會離開我。每天放學回家,我都會趴在窗口張望著,一直要到看見父親的身影走進院門,我才能安心作畫或寫作業。

升入國中那一年的暑假,父親告訴我,母親沒有去歐洲,而是去了天堂。父親還說,母親從陽明山的斷崖上跳下來的時候,是頭部先墜地的,他不想讓我看到媽媽難看的樣子,所以才一直隱瞞媽媽離世的真相。

這個結局,是我早就預料到的。我在夢里很多回夢見母親穿著白色裙子飄在空中,我在地面上跟著跑,追趕母親。母親笑起來很好看,她笑著朝我揮揮手,大概是不讓我追她。隨后,母親越飄越遠,我就哭著醒過來。此刻,聽到父親說母親去了天堂,我沒有流露出過多的悲傷,因為我的眼淚都在夢里流盡了。我抓起畫筆,在半成品的《千里江山圖》上填了一只飛舞的白鶴,對父親說:“我早就知道了,她是這樣飛走的。”

父親撫摸著我的頭發,安慰道:“你不要怪媽媽,那不是她的本意?!?/p>

我渲染著白鶴的翅膀,說:“我不怪她,她在夢里和我告別了,告別了許多回。”

看著我的畫絹,父親鼓起掌來,贊嘆道:“吾兒的沖天孤鶴,盤活了千里青綠江山,真是妙筆。”

幼清的名字是父親給我起的,出自《楚辭》里的“朕幼清以廉潔兮”。父親大概是希望我也像他一樣,以淡泊自居,以清廉自許。

再來說說我的畫展。讀國小六年級的時候,福林國小為我舉辦了畫展,這是我個人的第一次畫展。說是畫展,更準確地說是我的臨摹展,因為所有畫作都是我臨摹宋明大家的。大概是沖著父親在文化界的名望,前來看我畫展的人頗多,不乏當時的社會名流。父親推掉了一次重要外交活動,參加了我的第一次畫展。

四歲那年的夏天,母親在陽臺上描摹山色黃昏。夕陽將逝,最后一抹光亮為山鑲了一條金邊。母親在陽臺上,給我也安置了一個小畫板,供我隨意涂鴉??僧斈赣H回頭看我的畫板時,卻被我的畫吸引,她瞪圓漂亮的杏核眼,輕呼父親來看我的畫。

父親盯著我和母親一大一小兩幅畫作,問我是不是在臨摹母親的畫?

母親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她對父親說:“居然臨摹得一模一樣,是不是很神奇?”

父親的眼神一直都在比較兩幅畫作:“神奇的不止是臨摹的相似度,更是能夠調出跟你一樣的色彩,這才是幼清無與倫比的天賦。”

后來,父親帶我去醫院檢查身體,發現我一如常人,并無特別之處。只有在最后一項眼科檢查中,醫生發出一聲驚呼,幾乎嚇到了我。父親不無憂慮地看著醫生,醫生把眼睛從檢測儀器上挪開,一邊在紙上做記錄,一邊對父親說:“視網膜從外向內總共分為十層,第二層被稱作視桿視錐層,這一層是由視桿細胞和視錐細胞構成。視錐細胞對強光和顏色特別敏感,正常人的視錐細胞有700萬,而令嬡的視錐細胞比常人至少多了一倍,能夠捕捉到普通人難以識別的弱色,她注定是一位繪畫的天才。”

自此之后,我便開始了臨摹,先是臨摹母親的畫作,接著臨摹各門各派的名家大作,以博采各位大師所長。

父親是一個很溫和的人,他待母親溫和,待我更溫和。但是,父親也會經常抱怨。他對母親抱怨說,昨天有哪個高官來借唐寅的畫,今天又有哪個要員來借米芾的帖,而且大都有借無還。

聞聽此訊,母親看上去比父親還要焦慮,她問父親:“宋夫人借的《文會圖》還回來了沒有?”

父親搖搖頭,嘆口氣說道:“加上上個月傅先生借的《臘梅山禽圖》,趙佶的真跡都快被借空了。”

母親突然站起身來,抓起茶幾上的粉彩蓋杯,狠狠地摔在地上,嚇得我把畫筆掉落在地上。父親急忙蹲下身來,撿起我的畫筆,并把我抱進懷里。從那之后,父親不再向母親抱怨高官要員去中山博物院借文物的事。

家父曾經是外祖父的門生。外祖父是一位大收藏家,酷愛宋明畫風,把晚清以來從宮廷散落出來的宋明畫作大都收藏于手,幾乎耗盡祖產。父親無數回給我講起外祖父的收藏故事,說他晚年時分,守著一屋子傳世之寶,卻過著入不敷出的日子。有一回,外祖父為買下《唐十八學士圖卷》,甚至向太太和五位姨太太募借籌款,最終籌備出六根金條,才從一名清宮太監手里買下宋徽宗的這幅名作。

父親說,日軍入關后,中國局勢緊張,外祖父心里清楚,憑一己之力,難于亂世中維護手中國寶周全,便將五十七件宋明真跡以女兒郭子絹之名,全部捐獻給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

母親離開我的前一年,突然變得沉默寡言,不跟父親講話,也不跟我講話,大概整整一年沒有抱過我。很多年之后,我才從父親嘴里得知,母親當時得了抑郁癥。

國中畢業那年,父親為我舉辦了第三次畫展。這次畫展,父親為我設定的主題是宋絹工筆臨摹,幾乎囊括了宋代所有大家的知名作品。臺灣當地藝術界的大佬們也前來為我捧場,父親與往常一樣,平靜地與諸位嘉賓寒暄并致謝。

母親的閨蜜林阿姨也來了。自打母親去世后,林阿姨經常來看我,也許是看望爸爸。林阿姨曾經是名動上海灘的電影演員,當紅之日,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既有政壇新貴,也有黑道大佬。林阿姨送我一身黑色露背的禮服裙裝,她一再叮囑,要我在畫展剪彩當天穿。

父親覺得裙裝露背太多,遭到林阿姨譏笑,說他是個老古董。

父親似乎很聽林阿姨的話,笑了笑,算是允許我盛裝出席自己的畫展。

在臺大讀大二那年,我戀愛了。他叫陳秉國,是高我一屆的學長,和我同讀國畫專業。我父親是臺大的客座教授,陳秉國曾經上過父親的篆刻課,自此便以父親的門生自居。秉國嘴巴很甜,總能說一些讓我熨帖的話,只要有他在,我的世界便陽光普照。林阿姨也喜歡秉國,說他將來會是臺灣文化界的一縷陽光,能夠驅散傳統文化里的陰霾。

父親卻總是不以為然,每當林阿姨贊譽秉國時,他只是禮貌地笑一笑,笑容就像春風里飄舞的櫻花花瓣,風停花即落。

對于父親不置可否的態度,我有些不滿,曾經當面質問過父親。

父親沉思半晌,答非所問道:“女人要在紛繁中為自己筑一堵有尊嚴的墻,以免被這個薄情的世界傷害。”

早我一年畢業的秉國,也進了臺北中山博物院。我們國畫系每年畢業大批學生,能夠進入中山博物院的都屬鳳毛麟角,讓同學們饞涎不已。秉國登門向我父親稱謝時,父親卻矢口否認,說他并不曾為秉國做過任何推薦,弄得我都替秉國尷尬。

待事后我跟林阿姨抱怨,方得知是林阿姨向蔣院長舉薦的秉國。林阿姨還說,她壓根就沒打算父親會幫忙,她也看出來父親不待見秉國。

一年后,迎來了我的畢業季,還有我的第四次個人畫展。這一回,父親建議畫展主題是“成長”,把我從畫十八年的作品以時間為軸,以成長的次序梳理作展。父親和林阿姨一起幫我挑選參展畫作,我臨摹母親的作品作為畫展的第一單元,林阿姨建議這個單元的主題叫“母愛”,父親頷首,深表贊同。

鑒于我的畫作成就,蔣院長親自向我發出書面邀請,希望我畢業后能夠進入臺北故宮博物院,并承諾將出席我的畢業畫展。中山博物院于我畢業前夕,正式更名為臺北故宮博物院,我父親出任主管金石和書畫的副院長。秉國剛剛入院一年,便干得風生水起,已經從實習生進入了蔣院長的行政辦公室,深得蔣院長器重。

收到蔣院長邀請函的當天,我興奮不已。還沒到下班時間,我便踩著單車進了博物院,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秉國。秉國不在辦公室,他的同事說他回宿舍了。故宮博物院的宿舍在山腳下,是一片掩映在桉樹林后面的二層樓房。我歡快地上了二樓,走到頂頭的那間宿舍。門上沒有掛鎖,秉國果然貓在宿舍里。我敲了半天門,房門終于打開了。秉國一臉窘迫,慌亂地看我一眼,問我什么事兒。

我心里很是納悶,問秉國為什么老半天才開門。秉國支支吾吾地說道:“剛才……跟同事討論、討論下個月的玉器展覽?!?/p>

我一把推開秉國擋在門口的身體,硬闖進宿舍,發現一位身材纖細、容貌嬌媚的女孩站在床邊整理衣衫。半年前的一個傍晚,在暮春里,就在這張床上,秉國纏了我許久,終于拿走了我的第一次。那次的疼痛,至今我還記憶猶新;那次的床單,也渾似今天這副模樣……

秉國走過來,站在我和那個女孩中間,對我說:“這是我的同事沈碧涵,我們正在討論工作……”

沒有等秉國把話說完,我便甩手抽了他一記耳光。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動手打人。

接下來,我把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一個月沒有出門。不想出門的原因,是門外的所有景物都會勾連起我和秉國在一起的回憶。我錯過了大學畢業典禮,也拒絕了出席父親和林阿姨為我精心籌備的第四次畫展。我整日躺在床上,四肢像是在漸漸融化、衰老,甚至懶得為自己抹去淚水,更不消說舉起畫筆。我覺得自己正在死去。首先死去的是靈魂,它像春盡時分飄零的櫻花花瓣,一片片凋謝枯萎。等到最后一片花瓣落下,生命也許就走到了盡頭。對那一刻,我似乎有些期待,期待著自己飄在空中時,可以遇見媽媽。媽媽飛走的時候,我還是個乳牙未退的孩子,她現在能認出我的樣子嗎?我喊她媽媽的時候,她會是怎樣的欣喜呢……

林阿姨悄無聲息地走進臥室,一臉凝重地把我攙扶起來,說要帶我去醫院。我不再拒絕,也沒有拒絕的力氣,因為我覺得醫院里四處都是白色,跟媽媽白色的裙子相得益彰,也許醫院是我告別這個世界的最好去處。

爸爸和司機在門口候著,看見林阿姨扶我出來,急忙走過去打開車門。車子啟動那一刻,我感覺到一陣眩暈,然后就漂浮起來。這一刻終于來臨了……

等到有意識的時候,我發現自己躺在醫院里。白色的墻壁,白色的床單,還有白色的窗簾。我聽見白色的屏風后面,傳來爸爸略帶沙啞的聲音:“范醫生,您確定幼清是重度抑郁嗎?”

出院的時候,已是冬季,冰冷的雨水打在我額頭上,竟如炭火烤炙般生疼。我沒有坐車,想走路回家,因為我要冰冷的雨水撲打我的額頭和面頰,痛疼讓我有存在感。林阿姨沖著司機點點頭,然后牽著我的手,陪我一同往家走。父親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我想他的臉色比臺北的天空還陰郁。醫生之所以同意我出院,說是我的意識里已經有了別人,說明我的狀況有所好轉,因為那天我看見林阿姨臉色蒼白憔悴,勸她回家休息。

父親幾乎不再去故宮博物院上班,每天都在家里陪伴著我。博物院偶有要緊事宜,他也是打電話給林阿姨,等林阿姨到來之后,才會出門。為了讓父親不再為我付出那么多,我拼盡全力多說話,且配合父親的良苦用心,每天早晨跟著他出門散步。

林阿姨拉著我的手,對我語重心長地說:“爸爸是擔心你走上媽媽的老路。要想讓爸爸放心,你不光要跟父親說話,你還得拿起畫筆來?!?/p>

作畫對我來說,難度很大,因為我無法像從前那樣集中精力。秉國時不時地會走進我的腦海,我們第一次牽手,我們第一次擁吻,我們第一次交歡……

林阿姨從父親的工作室找出一幅油畫,是母親在阿里山寫生的畫作《高山人家》,讓我比照著臨摹。我心里清楚,自己的抑郁癥給兩位老人帶來無比焦慮,我也想盡快走出抑郁,便順從地拿起畫筆。我用了整整一個下午,臨摹出來的《高山人家》只有局部的神似,其余大部分幾乎是一團糟。我那比常人多一倍的視錐細胞,大概已經無法聚焦,調出來的顏色不是淺了就是濃了。尤其是畫中的一位高山族女孩,她那纖細的腰肢讓我聯想起沈碧涵,從沈碧涵身上自然而然又會想到秉國。我的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林阿姨走過來抱住我,我伏在她的肩上,哭著說:“我的視錐細胞被淚水都帶走了,我再也不能作畫了……”

臺北的雨季到了,我的狀況依舊沒有好轉。唯一有所改變的是父親,他不再翻閱心理學書籍,也不再時刻陪在我身邊,而是躲到樓下的工作室里,沒白沒黑地刻印治印。有時候,林阿姨到來,他也渾然不覺。直到林阿姨下樓告辭時,父親才知道林阿姨來了。有一回,父親撐著略顯佝僂的身軀出門送林阿姨,我在樓上聽到林阿姨嗔怪父親:“你昏天黑地忙叨什么?我怎么覺得你也快抑郁了?女兒還沒有出來,你可別又進去了?!?/p>

我聽見父親回道:“曾經滄海難為水,我經歷過了子絹,便不再有能擊倒我的困苦了?!?/p>

林阿姨聽罷,似乎有些不悅,她用幽怨的口吻岔開話題:“你整日里神神道道亂折騰個啥?”

父親說:“大亂方得大治,我正在給幼清開藥方子?!?/p>

一周后的晚上,林阿姨又來了,說是父親要去博物院開會,給她打了電話。

父親臨出門的時候,上得樓來,告訴我和林阿姨,博物院新館落成布展需要開個緊急會,估計時間會很晚。

林阿姨面色像往常一般沉穩,她面朝著我,卻對父親說:“你隨意,我已經預定了阿健的黃包車,讓他晚上十點鐘來接我。”

父親略微躊躇道:“不知道那個時間能否趕得回來,要不……您就留下來過夜,如何?”

林阿姨把頭轉向父親,輕啟嘴角笑了笑:“留下過夜成何體統,就此辱沒了先生忠妻美名,豈不辜負了這番長情?”

父親訕訕地笑了笑,退出房間后,順手關上房門。望著閉上的那扇房門,林阿姨的眼神悵然若失,她轉而抓起我的手,問我最近作畫的狀態如何。

我搖搖頭,說還是找不到從前的感覺。

林阿姨說:“不要著急,那是你的天賦,既然上帝慷慨地賜予你,就不會輕易收回,上帝只是在考驗你的耐心。”

林阿姨到了臺灣之后,成為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在陪我的大部分時間里,林阿姨都不停地向我布道,希望上帝能夠拯救我。我敷衍著林阿姨,問道:“你喜歡我爸爸嗎?”

林阿姨的反應依舊平靜,可紅暈從她細細的魚尾紋播散開來,兩個臉頰瞬間罩上一層淡淡的緋紅。一時間,我驚詫自己的眼睛已能夠捕捉到如此細微的變化,難道我的視錐細胞恢復了?

林阿姨輕輕嘆口氣,說道:“你爸爸的心思全在你媽媽那里,你媽媽去了天堂,你爸爸的心思也就不在人間,這個世界上的愛與恨全與他無干?!?/p>

突然響起的門鈴聲打斷了林阿姨的感慨,我和林阿姨下樓來開門,發現是郵政員送來一個牛皮紙信封。因為信封淋了雨水,郵遞員叮囑即刻打開信封,以免浸濕里面的文件。我看了一眼封面,這是一封國際郵件,發件地址居然是法國,收件人則是父親張愷之。林阿姨遵從郵政員的話,用裁紙刀小心翼翼地劃開信封,從中取出一沓資料和圖片。林阿姨似乎是為了避嫌,并未翻看資料,而是將其遞到我手里。我被資料最上面的一幅照片吸引:照片是彩色的,拍的是一座小型的歐洲巴洛克式城堡。其他資料則是一些施工圖紙,還有鉛筆畫的效果草圖,貌似一座地下室的布局??吹劫Y料沒有遭受水浸,我便收拾放進父親的工作室。

接下來的一周時間里,一股強臺風覆蓋了整個臺灣島,臺北的白天黑夜都在下雨。這天晚上,父親正在陪我吃晚餐,突然,家里的電話鈴聲響起,說是故宮博物院的變電箱遭遇雷擊,地下十一號恒溫室浸水了。父親趕忙換上出門的衣衫,隨即要給林阿姨打電話,卻被我制止了。我說下大雨不要驚動林阿姨,我可以照顧好自己。

父親用不無擔憂的眼神看著我說:“這么大的臺風,隨時都有可能斷電……”

我說:“沒關系,上帝會給我光明?!?/p>

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損失頗為慘重,變電箱遭遇雷擊后,地下十一號恒溫室的排水系統停電,導致六箱宋明古畫被水浸泡。父親已經連續去博物院開了三天會,研究如何搶修被雨水浸泡的宋明古畫。父親是整個臺灣最權威的裝裱修繕專家,可他在會上表態,無心亦無力參與這么浩大的修復工程,原因都清楚,因為他有一個得了抑郁癥的女兒。林阿姨對我說:“你爸爸不讓我告訴你這些事情,但我還是要說,希望你能盡快從抑郁中走出來,不要枉費爸爸的一片苦心?!?/p>

林阿姨剛剛把話說完,父親便頂著一頭雨水上得樓來,他用食指捋了捋兩道劍眉上的水珠,臉色輕松地說道:“蔣院長親自定了盤子,要我在家里工作,修復浸水的古畫?!?/p>

父親揭裱的第一幅古畫,是宋徽宗趙佶的《溪山秋色圖》。

開工當日,父親叫我去他的工作室。他往一盞青銅水盆里注滿清水,然后認真地清洗他那雙細白且枯干的手。待用白色毛巾擦去雙手水漬,而后點燃一枝香,恭恭敬敬地插在一枚宣德年造的沖天耳爐里。父親慣有的輕松臉龐上,堆砌著凝重,他儀式感極強地做著手里的事,渾似我不在屋里。接著,他從裝裱臺下的抽屜里取出一副白色手套戴上,然后打開案幾上一只封著“臺北故宮博物院民國五十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印的鋁合金箱子,從中捧出一卷古畫,在裝裱臺上緩緩展開。父親立在臺前,凝視古畫良久,才回頭招手示意我過去。父親的凝重審慎影響到了我,我輕手輕腳地走到裝裱臺前站定。父親看著畫卷問道:“你知道這幅畫嗎?”

我點點頭:“趙佶的絹本《溪山秋色圖》,設色清淡雅致,行筆穩健流暢,畫面正中是宋徽宗著名的‘天下一人的畫押和葫蘆御印。”

父親望著我說:“看來這些古跡珍本早已入了吾兒的心。自今日始,我們家晝夜都有八名安保人員守護,我修復一卷,安保人員運走一卷,然后送來待修復的第二卷。我粗略計算,這批傳世國寶全部修復完畢,大概四年時間。作為普通人,很難如此大規模地接觸傳世精品,為父希望你珍惜這個機會,把所有名家大作細細臨摹一遍。”

我知道父親的良苦用心,范醫生也提示過,說是最好通過一件事情,把我的注意力高度集中起來,只要堅持足夠長的時間,我就會從重度抑郁中走出來。我不忍心辜負父親的良苦用心,承諾會集中所有精力臨摹這些傳世之寶。

博物院派了一名攝影師,每天到父親的工作室拍攝照片,記錄揭裱過程的每一個環節。父親告訴我,這個建議是陳秉國在開會時提議的,他還特別提議進行到“揭畫心”這道工序時,攝影師必須全程跟蹤拍攝。

說到此處,父親冷冷一笑:“陳秉國美其名曰要為博物院保留圖像資料,還要記錄我精湛的揭裱技藝,其實是監督防止我劈層。”

我問父親何為劈層?

父親說:“宣紙至少由三層紙合成,如此一來,一幅古畫便有可能被劈成三張,而好的宣紙甚至可以劈出十層?!?/p>

我問道:“一幅畫變三幅畫,色彩和神韻不會受損嗎?”

父親說:“受損是必然的,古畫劈層如同把一個人的精、氣、神拆分開來。這些畫大都是你外祖父傾盡畢生心血收藏的,你母親的早逝也跟這些畫作密切關聯,即便是與你外祖父和母親不相干,我又如何忍心毀了這些傳世國寶的精氣神呢?”

今天是《溪山秋色圖》揭畫心的工序,博物院派來的攝影師果然早早來了。他不停地按動相機快門,記錄著揭畫心的每一道程序。揭畫心加上托畫心用了整整一天時間,攝影師在父親工作室“陪伴”一整天,直到畫心掛上挑桿陰干。待攝影師離開后,我問父親,《溪山秋色圖》乃是絹本,絹本無層可劈,為什么還要派人來現場監督拍照?

父親用毛巾擦拭著他那雙干枯白皙的手,說道:“總不能只‘記錄紙本,不記錄‘絹本,那樣做過于明顯。這個陳秉國絕非善類,凡有防人之心,必有害人之意,這個人不值得吾兒為之牽絆?!?/p>

時值臺北雨季,《溪山秋色圖》濕水上墻后,足足十日才得干涸。上墻后,父親便讓我開始臨摹。我置好畫架,父親將一張與《溪山秋色圖》畫心同樣大小的宣紙遞給我。我接過宣紙,卡在畫架上,開始用淡墨勾勒布局。父親站在我的身后,一聲不吭地看著我作畫。待我勾勒第二座遠山山峰時,父親嘆一口氣,說道:“比例錯了?!?/p>

我將畫筆扔進筆洗中,然后癱坐進父親常坐的那把雞翅木太師椅中,憤憤地說:“我知道,您為了幫我治療抑郁癥,讓我集中精力臨摹真跡,我已經盡全力配合了,可我現在作不了畫……我真的畫不了?!?/p>

說完,我的眼淚一如既往地流下來,滴落在手背上,將手背上的一點墨跡暈開,淚水很快變成了黑色。

父親走到太師椅前,把我攬在身邊,任由我的淚水在他淺黃色的亞麻褲子上弄濕了一片。待我止住哭泣,父親牽著我的手走進工作室的內室。他摘下墻上一幅母親畫的油畫《九份》,墻壁上露出一個保險柜。我進過這間內室,但是第一次知道墻壁里還有一只保險柜。我的腦子里迅速想到“間諜、特務”等字眼。父親旋轉保險柜上的按鈕,打開厚重的柜門,將柜子里的五排抽屜依次拉開,抽屜里密密麻麻擺滿大小形態各色印章。父親示意我上前,我很是好奇。我已經許久沒有好奇心了,自從與秉國分手之后。我從第一層抽屜里撿起一枚長方形印章,是一枚陽文蟲篆,辨認片刻方識得是“道寧齋”三字。我又撿起第二枚印章,上面刻有“六如居士”。我自幼臨摹宋明古畫,對這兩枚印著實熟悉,只是不曾見過真章。乾隆帝在無數畫作上蓋過“道寧齋”,而“六如居士”則是唐伯虎的印章。我接連翻看著保險柜中的印章,居然全是我熟悉的宋明大畫家的印章。我十分不解,父親為什么要治這些印章,要知道父親治印的潤刀費價格不菲,而且不輕易為人治印。

父親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印章,似是在對印章說話:“沒錯,這里總共是三百零八枚印章,涵蓋了這次需要修復的古畫的所有印章。每一枚印章與真跡上的印章,幾乎是毫厘不差,已經我反復修改和確認。”

聽完父親這番話,我不由得一驚:我一向敬重的父親莫非起了貪盜之心?一時間,鄙夷之心頓起,我將頭扭向一側,不再看那些印章。父親對我的情緒變化渾然不覺,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示意我看保險柜旁的一個榆木櫥柜。父親拉開櫥柜門,柜子里面裝滿了一個個精美的白色青花瓷瓶,瓶身上貼滿標簽:朱砂、赭紅、胭脂、銀朱、藤黃、雄黃、鉛丹、鉛白、炭黑、石青、佛青……

父親的言語里不乏激動,他指著柜子里的瓷瓶說:“這些染料沒有一樣是化學成分,全都是礦物顏料和植物顏料,是我歷經十年之久收集起來的?!?/p>

我抬起頭來,直視父親,問道:“您要把故宮博物院的傳世國寶偷梁換柱?”

父親贊許道:“吾兒聰慧?!?/p>

我把臉扭向一側,正好看見一尊孔子的紫檀雕像,不禁忿而說道:“孔子過盜泉,渴而不飲,惡其名也。您為人父,為人師,為人長,卻處心積慮行此等雞鳴狗盜之事,不覺得可恥嗎?”

父親將櫥柜門合上,又將保險柜關閉,掛上母親的遺作《九份》,拍了拍他那雙干枯細白的手,這才說道:“吾兒此言差矣,為父非偷非盜,而是拿回你外祖父用一生心血收藏來的畫作,多一張不取?!?/p>

我說:“外祖父已經將它們捐獻給博物院,不管我們用什么方式取回來,都是出爾反爾。外祖父地下有知,也會無地自容?!?/p>

父親說:“外祖父之所以將其捐獻,是想為國寶找一個更好的歸宿,確保它們不會毀于戰亂,誰承想所托非人。你祖父所捐之丹青墨寶,已近半數被附庸風雅的權貴們中飽私囊,有的甚至已經黑市被轉賣到了歐洲。我們如果再不動手,這些國寶恐怕遲早都會落入賊手?!?/p>

父親一番慷慨陳詞,讓我有些發蒙:“這些寶貝都是以母親之名捐獻的,我們以這樣的方式貍貓換太子,會不會有辱母親清譽?”

父親朗聲一笑,指著母親的油畫《九份》說道:“你以為這三百零八枚名家印章,是我一朝一夕刻完的嗎?我的計劃是跟你母親一起商定的,在她尚未自殺之前,我便開始治印,并利用我的工作之便,一絲一毫比對校正,其間廢掉的章料不計其數。隨著權貴們前來‘借閱的國寶越來越多,你母親的焦慮情緒也日甚一日,她最終未能等到我的計劃實施,便撒手人寰。”

提及母親之死,父親和我都沉默下來。過了片刻,我問道:“就算我們能夠把這些國寶偷梁換柱,難道父親就沒有當年外祖父之憂嗎?”

父親說:“關于這些國寶的去處,我與你母親早就計劃好了。我們在法國有一位好朋友叫克洛德,克洛德先生承諾將他城堡的酒窖改造成一座恒溫恒濕的大保險柜,替我們暫時保管這些畫作。”

父親的這番話,讓我想起前不久收到的那封來自法國的信件,里面的確是一座巴洛克式城堡,還有一些地下室的施工圖紙,看來父親所言不虛。

我將信將疑地問父親:“您的計劃還包括什么?”

父親拉著我的手,回到工作室的茶幾旁,我們倆相對落座。

父親斟了兩杯茶,說道:“這個計劃,其實是從發現你具備臨摹天賦的時候萌生的,這就是為父讓你遍訪名師,又主攻宋明畫作的本意。待你大學畢業后,你的畫技已經極具宋明氣質。既然吾兒的臨摹水平已經成熟,我便開始尋找機會。恰逢故宮博物院新館落成,需要重新布展,我便將你祖父所捐字畫分散于六只箱子打包,暫存于博物院的第十一號恒溫地下室。新館布展本應于一個月前進行,我找了各種借口予以延誤,終于挨到雨季……”

我忍不住打斷父親:“這些寶貝遭雨水浸泡,也是您……”

父親點點頭:“那晚進博物院開會的時候,我在變電箱里做了手腳,造成排水設備停機,第十一號地下恒溫室才會浸水?!?/p>

聞聽至此處,我有些氣憤:“難道您……真的忍心讓這些寶貝遭此劫難?”

父親微微一笑,舉起自己那雙干枯細白的手,隔著燈光照了照,自信滿滿地說道:“這些寶貝遇到我這雙手,一次浸水權當是為它們做了一次清理,換了一件新衣。揭裱之后,它們會更加飽滿燦爛?!?/p>

可是,這件事情對于我來說,實在太過離奇了。況且,我已經失去了臨摹的天賦,如何能夠保證不露破綻呢?

父親端起茶杯來,示意我喝茶。

我機械地端起茶杯,不無憂慮地說:“我恐怕做不到……”

父親飲盡杯中茶,打斷我的話:“必須毫厘不差,若是出了紕漏,不僅僅是我十幾年的心血白白浪費,你的外祖父和母親在天堂也難以安寧?!?/p>

我說:“就算我的臨摹天賦能夠回來,做到毫厘不差,就算您的染料不是化學合成,可那些絹、那些宣紙,是騙不了人的。”

父親給自己斟上茶,悠悠地說道:“國寶當年從北平南下之時,其中有兩箱明朝萬歷年間的蘇州絹和蜀山宣,我也學著權貴們‘借閱了一些,足夠臨摹我們需要的畫作。如此一來,只要吾兒的畫技不出意外,就算是火眼金睛,也難覓真假玄宗。”

臺北七月,烈陽如火。從太平洋上襲來的臺風,與亞熱帶的悶熱交替肆虐,活像要把整座臺灣島從歐亞板塊的大陸架撕扯進太平洋。

父親已將《溪山秋色圖》上墻十幾日,畫心完全干透,原作的本色和神韻都已顯現出來,這是臨摹的最佳時間。我嘗試著遵循父親的忠告,收拾起全部私心雜念,不再去想陳秉國??蓸溆o而風不止,椰樹在狂風中的悲唱,雨滴斜打在玻璃上的哀鳴,都會把我的思緒從工作室里拽回記憶中。我很清楚,在臺風中撕扯的不僅僅是椰樹和雨滴,還有我脫韁的情緒。

每當我停下畫筆愣神的時候,父親總會及時地介入,要么遞來一杯咖啡,要么遞來一杯熱茶。今天,父親遞過來的是一瓶可口可樂,我很是詫異。父親沒有像以往那般說教,而是說起了自己:“在金石書畫堆里摸索半生,吾兒可知為父最怕什么?”

我搖搖頭。

父親說:“我不怕死,但是怕中風,或是老年癡呆,一旦不能自主,人就會活得沒有尊嚴,這才是最讓為父害怕的?!?/p>

父親總是寓己于教,我也深知此番話的言外之意——面對一個移情別戀的男人,我失去了對自我情緒的把控,不僅是活得沒有尊嚴,且愛得沒有尊嚴。正如父親所言,大義當前容不得個人的自怨自艾,舍棄小我方能成就大我。眼前的大義,便是這批岌岌可危的傳世國寶的命運。這些中國繪畫史上堪稱里程碑的名家大作,是父親運籌近二十年的必得之物,是外祖父窮盡畢生的心與血,也是母親以名以情以命相搏的信念。

一直到我臨摹第五幅《溪山秋色圖》的時候,父親才算點頭認可,同意我著色渲染。我已經漸漸找回屬于我的天賦,畫作的布局和顏色在我的眼睛里一幀一幀放大,任何一絲細微的筆觸和顏色都成了我眼中的濃墨重彩。在我為《溪山秋色圖》做第四遍渲染時,站在我身后的父親說道:“吾兒成矣!”

翌日,便是我和父親約定的正式臨摹之日。早晨,父親讓我洗漱潔凈再進工作室。他說,儀式化使人有神圣感,我們行的是君子之道,而非小人的雞鳴狗盜。

待我洗漱完畢,換上一身亞麻罩衣,走進工作室的時候,看見父親正在宣德爐前焚香。清香余繞間,父親輕啟一方檀木匣盒,從中取出一方與《溪山秋色圖》大小相近的絹帛遞給我。我接過絹帛,卡在畫架上,卻被父親攔住。父親把絹帛從我的手中抽走,走到裝裱墻邊,將絹帛罩在《溪山秋色圖》的畫心上,對我說:“這回是摹,而不是臨?!?/p>

我說:“我從小都是臨寫,而且我現在的狀態正在回升……”

父親沒有說話,他把絹帛放下,拿起我昨天著色的第五幅臨摹畫作,罩在《溪山秋色圖》上,手指著畫作中間部分,說道:“你走過來看仔細,隱現于云霧中的這座遠山,比原作偏左了至少有三毫米?!?/p>

我反駁道:“贗品面世時,真跡遠遁法國,只要真跡不出,誰人又能記得這三毫米?”

父親面色一凜:“每一件出博物院的文物都必須拍照存檔,這是當年蔣院長和我親自制定的制度。萬一有細心人追究起來,這三毫米足以讓你我前功盡棄。我們父女身敗名裂不足惜,讓這些傳世寶貝落入賊手,你我才是百死莫贖?!?/p>

父親接著道:“臨摹,臨摹,臨為心生,摹為本生,摹本不僅比例不差,而且題跋無虞?!?/p>

在下一個雨季沖刷臺北時,我已經完成了九幅畫作的臨摹。

用父親的話說,我已經將臨與摹結合得天衣無縫。純粹勾摹可得形似,但是畫作拘謹沉悶;一味地臨寫,雖有靈動之氣,卻無法確保比例尺度。因此,每一幅畫作,我只在真跡之上進行重要布局的勾摹,而后再做臨寫。此舉,不僅能讓比例準確無誤,還能確保贗品不失原作的神韻和風采。題跋全部采用摹書勾填之法,父親先在硬紙上熨涂黃蠟,至其透明后,罩蒙在真跡題字處,以淡墨做細線,依照筆法勾出輪廓。隨后取下“硬黃”,罩在贗作的題字處,以濃淡干濕墨填空成字。父親稱之為“雙勾廓填”法。勾填出來的字難免呆板,好在父親的書法造詣了得,十幾年來都在臨寫畫作中的題跋,幾個字略作修筆,神韻便躍然紙上。父親在勾填完一處宋徽宗的瘦金體后,長舒一口氣道:“對于畫作,人們的注意力都在畫上,只要畫和章不出紕漏,很難有人細究題字?!?/p>

臨摹紙本相對麻煩一點,若是臨摹絹本則容易得多,因為絹帛遠比“硬黃”透明度高,可以直接罩在真跡上勾填。采用“雙勾廓填”技法,任一幅畫作有多少人題跋留字,都難不倒我們父女。

林阿姨保持著每周一次來看望我們的頻率,她和父親,父親和她,一如既往地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距離,二十幾年來不曾有過改變。父親和我深居簡出,在工作室日夜不停地勞作,幸虧林阿姨時常帶來外面的新聞,例如一個叫林懷民的年輕人創研出一套現代舞,演出遍及臺灣各地,產生了不小的轟動效應;還有一個叫鄧麗君的女孩,憑著《海韻》和《千言萬語》兩首歌,已經唱紅東南亞……

林阿姨這一次帶來的消息,是她的私生子林小格在美國讀完醫學博士,于上周末榮歸臺灣,目前受聘于臺大醫院神經內科。說起兒子林小格,林阿姨臉上就會洋溢出滿滿的驕傲,說他的博導是如何器重小格,希望他能夠留在美國的大學任教,可是小格如何放心不下母親,務必要回臺陪伴母親的晚年……林阿姨還自作主張,說這個周末要在圓山大飯店金龍廳給小格接風洗塵,并邀請我和父親參加。

還不等我表態,父親便應承下來,說是該讓我放松一下,也借機親近一下留美歸來的小格哥哥。我小時候見過小格幾次,他比我大八歲,個子很高,眼睛很大,鼻梁很挺,頭發卷曲著,是那種能讓小女生尖叫的學長。

周末,在圓山大飯店再次見到小格的時候,才發現他越發挺拔俊朗,整整比我高出一個半頭。小格見到我也不生分,主動迎上前來擁抱我,還夸我越長越漂亮了。歡迎宴會的氣氛很融洽,林阿姨高朋甚多,有些人還身居高位。

我不關心大人們心照不宣的笑話,只注意到父親跟小格談興甚濃,時不時地耳語交談,頗顯忘年交之融洽。

倏忽之間,三載已過。

待揭裱古畫只剩下文徴明的《花卉冊》和仇英的《仕女圖》,只等臨摹完成這兩幅作品,我們父女便可大功告成。每一幅畫作揭裱完成后,便由安保人員運送回故宮博物院,然后送來下一幅畫作。也有幾次例外,例如幾幅小幅畫作,為了節省時間,便一起送過來。這樣便可在同一時間和同一工序里面,一起揭裱幾幅畫作??晌液透赣H做的不僅僅是揭裱,還要在與以往同等的時間里,臨摹出一幅幅與真跡毫無二致的作品。為了不露出破綻,我和父親只好日夜趕工,在差不多的時間里準時把“揭裱”好的贗品送進博物院。每一幅作品的真跡和贗品,父親都會把它們裝裱得一模一樣,錦、綾、絞、絹、天、地、軸、桿,均采用同質、同色、同款的裝裱。每一幅大作完成,父親都會將兩幅畫掛在墻上,然后和我肩并肩地站在一處欣賞。兩幅經我們父女之手而過的畫作,不要說外人,就算我們自己都難辨哪幅是真跡,哪幅是贗品。

有一回,我問父親,會不會把真假弄混了?

父親說:“放心吧,把這兩幅畫調轉一千回,我也能辨出真偽?!?/p>

我問父親,是如何做到的?

父親微微一笑:“把這些傳世大作臨摹完,你的繪畫技藝必將自成一家。以后記住了,一定要在屬于你的作品里鑲嵌進去自己的密碼,就算有人能夠臨摹到你的水平,但卻無法破解你的密碼?!?/p>

我問道:“您的密碼是什么?”

父親神秘地搖搖頭:“等我不再期待這個世界之時,再告知吾兒?!?/p>

我和父親,靜靜地站在真偽兩幅畫作前,觀賞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父親會輕輕地抱握我的肩頭一下,說道:“收了吧。”

三年以來,我和父親歇息的時間屈指可數,甚至有兩個除夕的晚上都在趕工序。我似乎已經迷戀上了這樣的臨與摹,它把我的身體和精神攏在一起,讓我全力以赴。每一幅作品都是不同的內容,我盡可以跟隨作者走進山川溝壑,走近仕女雅士,貼近市井田間,觀察花鳥魚蟲。薄如蟬翼的紙綾絹帛,壽延千年,所承載的畫作會更長久地影響著人類。人生不過百年,竟抵不過一片薄薄的紙……每每生出這些感慨,便為先前幾年的失態而羞愧。如今,不過三年光陰,陳秉國與沈碧涵就像輕霧浮云,再也無法影響我的情緒。

三年居家工作,蔣院長數度探望我和父親,有一回還帶了陳秉國和沈碧涵一起來。此前幾次探望,博物院會有人提前電話告知,我便會回避上樓,因為博物院大多數人都知道我得了抑郁癥。這一回不知何故,蔣院長帶著陳秉國和沈碧涵突然造訪,我臨摹的畫架都沒有來得及收起,便被眾人撞了個正著。

進門后,蔣院長憨笑著解釋道:“愷之兄切莫見怪,是小陳出的主意,說是要給張副院長一個驚喜。沒想到還見到了幼清侄兒,真乃意外驚喜呀?!?/p>

父親倒也鎮定,不等我開口,便對蔣院長解釋道:“幼清心情好的時候,便會下樓臨摹這些名家大作?!?/p>

蔣院長湊上前來觀看我臨寫的半成品,嘴里不停地嘖嘖稱贊,直夸我是個有悟性的天才。同時,蔣院長也希望我能早日康復,前去博物院履職。

蔣院長是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君子,他不會知曉我和陳秉國之間的事情,所以才會帶陳、沈二人前來。初見陳秉國,我心里咯噔一下,還是有些不舒服。他和沈碧涵像是演練過,用十二分的熱情與我寒暄,我只是冷冷地點點頭,接著繼續給仇英的《仕女圖》渲染著色。待父親與蔣院長落座后,陳秉國湊到我的畫架前,仔細地比對著墻上的真跡看我的臨寫,用很夸張的聲音贊嘆道:“像!太像了!簡直是絲毫不差?!?/p>

父親為蔣院長斟茶,并介紹道:“自小女狀況好轉以后,凡是她臨摹較好的畫作,全色這道工序便讓她來做。愷之年事已高,調色難免失準,幼清在識色調色方面,已經勝出我一籌。”

全色是揭裱中最關鍵的一道工序,需要識別原作中的原色,再調出同樣的色彩為古畫潤色。從《溪山秋色圖》開始,所有畫作的全色都是由我來完成的。

蔣院長聞聽,很是欣慰,舉茶杯贊道:“愷之父女乃國畫之福緣呀。”

蔣院長話音剛落,陳秉國伸出手,在我臨摹的絹帛上輕輕觸摸著,繼而問道:“幼清真奢侈,隨意臨摹之作,竟也用此等上好的絹帛?!?/p>

陳秉國頓了頓,用蔣院長也能聽見的音量說道:“同樣的絹帛,還有絲毫不差的臨摹,再加上幼清天才一般的識色調色,這樣的臨摹作品拿出來,絕對是真偽難辨呀?!?/p>

陳秉國的一番話驚出我一身冷汗。已經從我心里走出去的陳秉國,這一刻像是一只揮趕不去的蒼蠅,讓我厭惡至極。我舉起畫筆,狠狠地抽在陳秉國的手上:“拿開你的臟手?!?/p>

陳秉國訕訕地縮回手,沖著一旁的沈碧涵吐了吐舌頭。沈碧涵裝作什么都沒有看見,把頭扭向正在聊天的父親和蔣院長。蔣院長提議,待這批浸水的名家大作重新裝裱完成,要在臺北故宮博物院新落成的丹青展廳里搞一個展覽,一為新址落成,二為展示我們父女的圣手回春。

蔣院長問我父親:“把展覽日期定在新年元旦如何?”

父親說:“只剩下仇英的《仕女圖》和文徴明的《花卉冊》,趕一趕工序,應該不會耽誤元旦的展覽?!?/p>

元旦距今還有四個月的時間,剩下的兩幅畫作雖說難度較大,但我和父親都自信可以如期交畫。

我從來不知道父親幾時入睡,也不知道他幾時起床。每天早晨,我下樓之后,餐桌上都會擺放著煎蛋、面包和牛奶。今天下得樓來,看到餐桌上沒有早餐,我頓生詫異。我推開工作室的門,還是沒看見父親的身影。我急忙再打開工作室的內門,發現父親臥倒在保險柜前面,保險柜柜門開著,幾枚印章散落在地上。我一時間驚慌失措,跪在地上推搡著父親,他卻沒有絲毫反應,唯有嘴角流出一縷渾濁的口水。我急忙奔出內室,到門口呼叫安保人員。

父親在臺大醫院的搶救室醒過來,看見我和林阿姨,眼角竟有些濕潤。小格把我和林阿姨叫出來,說父親身體暫無大礙,是疲勞過度所致,但是已經顯現中風前兆。小格還叮囑說:“日后,伯父的身邊恐怕離不開人了?;杳赃@樣的狀況還可能隨時發生,萬一貽誤搶救時間,后果不堪設想。”

林阿姨看了我一眼,一副囁嚅的樣子,最后對我說:“幼清要辛苦了,以后睡覺也要警醒一些。如果覺得辛苦,就告訴阿姨,阿姨替你照應些時日?!?/p>

父親在臺大醫院治療休息了十天,便急匆匆出院了,因為還有兩幅畫作在等待臨摹揭裱。回家的當天夜里,父親又進了工作室,開始收拾保險柜里的印章。此時,我才發現,此前刻好的印章已經被打磨平,又變回了章料,只剩下《仕女圖》和《花卉冊》的用章。奇怪的是,一枚仇英的“十州仙史”方印不見蹤影,任我和父親找遍內室的犄角旮旯。父親有些沮喪,魚尾紋密布的眼角散射出疲憊之態,讓我也心有戚戚。我勸慰父親先行休息,等明天再找。

半夜里,我似乎聽見樓下有響動,急忙下樓來查看,發現父親正在內室捉刀治印。

我問父親,是不是在治“十州仙史”???

父親沒有抬頭,他吹去印章上的石粉,升騰起的石粉末糊住他的花鏡,這才摘下眼鏡擦拭。

我嗔怪父親不該繼續勞心勞力,讓他趕緊去休息。

父親說:“為父天賦不如你,治一枚印,報廢率極高,所以得抓緊時間?!?/p>

我不再聽父親解釋,搶過他手中的刻刀和章料,硬生生將他送回臥室睡覺。

翌日,待我下樓時,第一眼便看見餐桌上的早餐,心中踏實許多。吃罷早餐,我走進工作室的時候,看到父親拿著放大鏡正在看一枚印章。我很是吃驚,問道:“一大早,您就把‘十州仙史印刻完了?”

父親放下放大鏡,對著我搖搖頭,答非所問道:“昨天,榆木柜子下面,你找了嗎?”

我說:“找了,柜子下面什么都沒有?!?/p>

父親說:“我也在柜子下面找了兩遍,可奇怪的是,今天早晨我再尋的時候,發現這枚印章就在柜子下面?!?/p>

我說:“興許是昨天晚上光線不好,找到就好,找東西有時候就這樣?!?/p>

父親搖搖頭,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

事有湊巧,臨摹最后一幅仇英的《仕女圖》時,畫面左下角有一位仕女的丫鬟,丫鬟裙擺下面露出一只紅色鞋子,紅鞋既非朱砂紅,也不是胭脂紅,而是暗紅,而調暗紅色的花青恰巧用完了。我正躊躇,突然想起父親“應該在自己的作品里植入密碼”之說,頓時起了童心,便用石青調朱砂,點上一粒暗紅色。暗紅色鞋子僅有米粒大小,外人絕無可能分辨出究竟是花青暗紅,還是石青暗紅。我想,這大概就是屬于我植入作品的密碼。父親的作品是印章,他的密碼肯定在印章里,又會是什么樣子的呢?

接下來,我和父親繼續開足馬力工作,終于在元旦前夕順利完工。八名安保人員帶著最后一幅贗品《花卉冊》離開后,父親立在門口,望著遠去的車輛,神情一如往常般平靜。父親關上房門,示意我一起進工作室,隨后將工作室的房門也關上。

父親轉過身來,說道:“今天晚上,咱們先搞一個真跡展,以告慰你外祖父和母親的亡靈?!?/p>

我們用了一個鐘頭的時間,將保險柜里的古畫真跡取出來,一一懸掛在內室的四面墻上,頓覺蓬蓽生輝。望著三年半以來揭裱的三十三幅傳世大作,我的心里沒有絲毫偷竊的不安,相反竟是滿滿的陶醉和自豪。

父親于宣德爐中燃起一支香,嘴中念念有詞:“尊敬的岳父大人并吾妻子絹,民國二十五年,岳父以子絹之名向國立北平故宮博物院捐獻五十七件宋明古畫,三十二年以來,國寶不曾毀于外敵,亦未毀于內戰,輾轉萬里,幸存臺島。然國運不昌,奸佞弄權,不僅穢亂朝綱,連博物院都未能幸免。當初,岳父大人所捐傳世佳作,已有二十四件或借或竊,不知所蹤。今日,小婿愷之與外孫幼清合力,將剩余三十三件國寶取回,將另圖棲身之地,以告慰岳父大人與吾妻之亡靈……”

元旦前一天,臺北故宮博物院布展完畢。臨近傍晚時分,父親帶我進了博物院,偕同蔣院長一起視察預展。此刻,博物院里只剩下工作人員。進入丹青廳時,我看到陳秉國正站在一只方凳上,對著仇英的《仕女圖》凝神拍照。我當時心頭一緊:莫非他看出我植入密碼的端倪了?

直到工作人員跟父親打招呼的時候,陳秉國這才急匆匆跳下方凳,頭也不回地出了丹青廳另一頭。蔣院長一行人,一邊觀看揭裱過的宋明古畫,一邊不住嘴地盛贊父親和我。此刻,我想我臉上的神情肯定極不自然。待走到仇英的《仕女圖》前,父親大概是覺得仕女圖掛得不夠正,便上前輕輕拽了一下畫幅的左側。突然,嘩啦一聲,《仕女圖》從墻上掉下來。工作人員趕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畫幅,才發現是天桿上的繩帶斷了。

父親檢查繩帶斷裂處,說道:“糟糕,這批顏色和材質的繩帶都在我家里,這可如何是好?”

蔣院長說:“還得勞煩愷之兄動手修復,明天是展覽的正日子,讓安保人員帶上畫作,送到愷之兄府上吧。”

父親擺手道:“小事一樁,今天安保人員都要值夜班,干脆派兩名工作人員隨我回家,十分鐘便可更換繩帶。”

民國六十二年元旦,臺北故宮博物院擴建新館落成,大批從未在臺灣島面世的珍品展出,整座臺北市幾乎萬人空巷,人們全都涌進博物院,等待進院的隊伍排出足有兩公里。

在丹青廳里,博物院為父親和我舉辦了一個小小的表彰儀式。蔣院長親自致賀詞,并邀請我父親上臺講話。父親略微謙讓幾句,便走向有麥克風的發言臺。剛剛說完開場白,突然間,人群中涌起一陣小小的騷動,陳秉國舉著一沓雜志大小的照片,快步走上主席臺。他徑直走向發言臺后面的專家席,將手中的照片一一分發給眾人。

趁著眾人低頭看照片時,陳秉國強行奪走主持人手中的麥克風,說道:“諸位,今天我要當著博物院領導和專家的面,剝掉一個盜竊國家文物的大盜的畫皮!”

聞聽此言,我的大腦一片空白,緊握的手心里全是濕津津的冷汗,意識里只有一個聲音:完了!

因為不敢看父親的臉,我只能緊盯著陳秉國。我的生命,怎么會與這個畜生交織在一起?恍惚間,我聽到陳秉國說:“諸位也許沒有想到,今天這座丹青廳里的宋明畫作,全部都是贗品,而制作這些贗品的人,就是眼前這位受人尊重的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張愷之先生?!?/p>

陳秉國話音剛落,一陣陣喧囂聲便在丹青廳彌漫開來。

果然不出所料,我一時的童心居然鑄下大錯,讓父親栽了跟頭……

突然,我聽到父親的聲音傳來:“年輕人說話要謹慎,免得給自己難堪?!?/p>

陳秉國冷笑著說道:“諸位領導和專家手里有三張照片。編號一是博物院攝影師拍攝的《仕女圖》局部。這是《仕女圖》送達張愷之家之前拍攝的,其中包括這枚繪畫作者的‘十州仙史破邊印。編號二是張愷之先生為贗品治的‘十州仙史印。不得不佩服張先生的治印水平,簡直是毫厘不差。第三張照片是贗品上的‘十州仙史印,也是被我做過手腳的印,右上角破邊的尖角,被我改成了鈍角?!?/p>

陳秉國邊說便走到《仕女圖》前面:“現在就請諸位移步,過來看看這幅帶有‘十州仙史鈍角印章的贗品?!?/p>

眾人紛紛起身,走近仇英的《仕女圖》。一旁的沈碧涵拿著六七只放大鏡,為專家一一遞上。此刻,整座丹青廳嘩然,唯一立在原地沒有行動的,就是臺下的我和臺上的父親。我忍不住看了父親一眼,他站在臺上,就像是沙漠里一棵干枯的胡楊,所有見過它的人,只需一眼便知道它最終的命運。三年半,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的操勞,使得父親已經兩鬢斑白。遙望著父親的白發,我禁不住鼻子發酸,淚水止不住滾落下來。父親的臉色一如往常一樣平靜,只是不知道,這樣的平靜還能保持多久……

突然,圍在《仕女圖》前的人們發出一陣輕微的喧囂,緊接著,聽到一位專家說道:“沒錯呀,這幅《仕女圖》上的‘十州仙史印的破邊是尖角,跟攝影師拍攝的印章局部照片完全一致?!?/p>

圍觀者們旋即發出一陣噓聲。

陳秉國急吼吼地嚷道:“不可能,印章是我親自操刀改的?!?/p>

陳秉國從沈碧涵手里拿過最后一只放大鏡,扒拉開身前的人,對著仇英的《仕女圖》仔仔細細地觀察,看著看著,便有一顆汗珠滾過他的臉頰。他直起身來,扔掉手里的放大鏡,對著周邊的人狂喊道:“絕無可能,絕無可能!我查閱資料了,這批揭裱的畫作,全都是張愷之的岳父捐獻給故宮博物院的,他這是處心積慮想把這批東西拿回去?!?/p>

其中一位專家舉著編號二的照片,問陳秉國:“你又是從何處得到這枚印章的呢?”

陳秉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張……副院長中風暈倒那天,安保人員發現地上有幾枚印章,順手帶回一枚讓我看,正是《仕女圖》里的‘十州仙史印,我便將破邊的尖角改成鈍角,并交給安保人員放回張副院長的工作室。”

蔣院長鄙夷地看了一眼陳秉國,說道:“早有風聞,你為另攀高枝拋棄幼清,看來此事不虛。關于你的升遷,張副院長兩次拒絕簽字,是基于你的能力和人品,你便懷恨構陷,實在討厭。從明日起,你不要再踏進博物院半步。”

蔣院長說罷,轉身對父親說道:“愷之兄,你能否解釋一下那枚‘十州仙史?。俊?/p>

父親依舊平靜,朗聲說道:“在座的仁兄,大概都有愷之的拙作,諸位不妨回去仔細觀察一下愷之的治印。我所治之印的左下直角處,都有一條頭發絲粗細的陰刻,占印邊的三分之一長度,我稱其為個人作品植入之密碼。這枚‘十州仙史此刻就在我家中的工作室里,一會兒便可派人去取。小女幼清自幼便有臨摹天賦,但是,不幸患上抑郁癥,與其母當年所得病癥一致。為了緩解愛女病情,我便讓女兒與我一同臨摹這些名家的傳世大作,以……”

父親的聲音戛然而止,一頭栽倒在地上。

我想驚呼,可是發不出聲音來,只看見父親的一條腿不停地抽搐。

臺北又一個雨季到來時,我推著輪椅上的父親,登上飛往巴黎的客機。

林阿姨和小格送我和父親到桃園機場,隨行的還有我們父女通力合作的三十三幅宋明古畫的贗品。此行是應法國一個慈善組織“父親聯盟”的邀約,前去巴黎舉辦“用繪畫見證一場偉大父愛”主題的展覽。

前來桃園機場送行的,還有一位外交部的行政副部長。副部長一臉陰郁地對我說:“我們接到陳秉國的取證,證明令尊親自調配這些畫作,置放于博物院第十一號恒溫地下室,而這些畫作湊巧都是你外祖父捐獻的。于公于理,我們都不想讓這批畫作出境,可此事已經全球周知,甚至連宋夫人都支持你去巴黎參加畫展,所以,我們也只能放行?!?/p>

副部長頓了頓,又說道:“我們希望你早去早回,而且要把這批畫作盡數帶回臺灣。”

我冷冷地回道:“這是我和父親臨摹的贗品,我們有權對它們做任何處置。”

副部長搖搖頭,苦笑一聲,鉆進了林肯轎車。

去法國參加“用繪畫見證一場偉大父愛”畫展的起因,還得從我的父親說起。

父親在博物院丹青廳暈倒后,迅速被送往臺大醫院搶救。這一次,父親沒有那么幸運,再次暈倒讓他對整個世界失去了感知。翌日,小格對前來醫院采訪的媒體傳達了最新診斷:父親受到強烈刺激后造成腦溢血,其行動、語言、思維和意識受到徹底阻礙……

第二天早晨,林阿姨陪我回家收拾陪床用品時,我看到父親書桌上置放著那枚“十州仙史”的破邊印。果然,破邊的角是一個鈍角。我沖進工作室內室,從墻上摘下母親的油畫遺作《九份》。打開保險柜時才發現,保險柜根本沒有設置密碼。我從保險柜里找出仇英的《仕女圖》,圖上“十州仙史”印的破邊的確是鈍角,左下直角處有一條頭發粗細的陰刻,占印邊的三分之一。而且,仕女丫鬟露出裙擺的繡花鞋,也是我親自調的石青暗紅。聯想起父親那天在丹青廳說的話,我的心里似乎明白了一些緣由,一股淚水涌出眼窩。我旋即仰起頭,生怕淚水打濕了《仕女圖》贗品。是啊,它是贗品,可它在我的心里比真跡還要貴重,因為這是父親給予我的最厚重的愛。我接著打開其余的宋明畫作,真跡的全色和贗品的臨摹,所有色彩都是我調的,僅從色彩和比例上,我無從識別真偽。好在父親道出了他植入作品的密碼,每一枚印章的左下直角處,都有一條頭發粗細的陰刻,占印邊的三分之一……果然,保險柜中的三十三幅宋明古畫,所有印章的左下直角處,都有一條頭發粗細的陰刻,占印邊的三分之一。也就是說,保險柜中的畫作才是贗品。如此說來,父親虛虛實實編織了一個彌天大謊,甚至不惜搬出已故的外祖父和母親來,只為了讓我在三年半的時間里集中精力臨摹古畫,來醫治我的抑郁癥。

為了證明父親的清白,我趕緊收拾好仇英的《仕女圖》贗品,還有那枚被陳秉國改動過的“十州仙史”的破邊印章,送至臺北故宮博物院。我走進蔣院長辦公室,正好趕上他跟幾位專家在開會。蔣院長從我手里接過兩件物品,看也不看地遞給其他專家。蔣院長拉著我的手,忙詢問我父親的病情,我把我知道的最壞結果告訴他,蔣院長搖著頭感嘆道:“可惜,可惜,天妒英才!”

蔣院長穩住神態,轉身問幾位專家:“你們還懷疑愷之嗎?”

其中一位專家有些訕訕:“一目了然,這幅畫的確是贗品。”

先是林阿姨的朋友們周知此事,接下來,臺島的媒體開始報道。后來,全世界都知道了張愷之,知道了臺灣有這樣一位偉大的父親。于是,在全球媒體輿論的合力下,終于促成了我和父親的歐洲之行。

法國的“父親聯盟”把我們的畫展安排在巴黎郊區,一座世紀初建造的巴洛克式風格的城堡里。初見這座城堡時,我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直到晚間臨睡時,我才想起三年前收到的法國信件,里面其中一幅照片就是這座城堡的樣子。

有了媒體助力,前來城堡看畫展的人絡繹不絕,很多人都要求與我和父親合影??蓱z的父親一語成讖——三年前,父親說自己不怕死,但是怕中風,因為一旦不能自主,人就會活得沒有尊嚴……

午后,工作人員將我父親推走,說是要送回酒店休息。我繼續留在展會上,與前來看畫展的人握手、合影,一直忙碌到閉館。

工作人員陸陸續續離開后,一位留著花白胡須的老者朝我走過來,伸出手自我介紹道:“親愛的幼清女士,我是克洛德,也是這座城堡的主人,請允許我盡地主之誼,陪你共進晚餐好嗎?”

城堡的餐廳很是寬敞,墻上特意掛上了我臨摹的《溪山秋色圖》。一張闊大的餐桌,只有我和克洛德先生就坐,卻擺著三份餐具。正在我們舉杯時,突然,餐廳的大門推開,我父親昂首闊步走了進來。

我顧不上撿起掉在地上的餐具,吃驚地望著父親:“您……您怎么站起來了?”

父親微笑著說:“因為我不想就此坐在輪椅上?!?/p>

突如其來的一切,讓我一時間梳理不清楚:“我們帶一批贗品來法國展覽,父親何至于費如此大的周折呢?”

父親笑道:“吾兒錯矣,我們帶來的只有仇英的《仕女圖》一件贗品?!?/p>

我說:“我察驗了您植入的密碼,每幅畫作的印章都有那根頭發絲粗細的陰刻紋?!?/p>

父親笑了笑,沒有說話,他端起餐桌上的一柄燭臺,徑直走到《溪山秋色圖》前,并伸手示意我和克洛德先生也過去。父親舉起蠟燭,燭光照亮下的《溪山秋色圖》,竟然顯現出一份凝重的古意,若不是知情人,真的會以為這是一幅宋徽宗的真跡。

父親伸出他干枯細白的手,用小拇指的指甲在“宣和”印章的左下直角處挑了兩下,一根細小的黑絲粘在父親雪白的指甲上。他舉著小拇指,貼近燭火,“吱”的一聲細微的聲響,指甲蓋上細小的黑絲化為灰燼。父親用嘴吹了一下小拇指,灰燼消失了。

父親微笑著說:“是真的頭發絲?!?/p>

責任編輯??? 劉鵬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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