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品

《塞瓦斯托波爾圍城戰》
閱讀英國報刊時,常常會遇到一些不熟悉的典故,其中一個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輕騎兵沖鋒”(Charge of the Light Brigade)。這個詞組不僅在與戰爭相關的文章中經常出現,還現身于政治時事新聞,甚至在體育比賽報道里都會跳到人眼前。從字面上很難猜出這個典故的意思,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才弄清楚這句話想表達什么,了解到其背后的故事來自克里米亞戰爭。
克里米亞戰爭似乎已經完全從公眾記憶中消失;提到影響世界歷史進程的戰爭,人們首先想到的是20世紀的兩場世界大戰。然而,發生在19世紀中葉的克里米亞戰爭,無論是對英國社會和歐洲格局,還是對俄羅斯和土耳其的現代化進程,都有著深遠的影響,甚至在當今發生在歐亞地區的許多沖突(如烏克蘭內戰、敘利亞戰爭)中,都可以看到這場160多年前戰爭的影子。
克里米亞戰爭,在當時的政治宗教環境中,顯得相當奇特。
19世紀中葉,曾經不可一世的奧斯曼帝國已經衰落多時,處于崩潰邊緣。歐洲的基督教國家與之打了幾百年仗,是不共戴天的仇敵,此時擔心的卻是龐大的奧斯曼帝國瓦解之后,殘局該如何收拾。
俄羅斯一直以東正教領袖自居,認為自己有天賦使命,一心要解救巴爾干地區信奉東正教的斯拉夫人,認為瓜分奧斯曼帝國也是合理正當的要求。然而,歐洲列強所顧忌的,恰恰是俄羅斯對巴爾干的滲透,因為在其看來,雖然同屬基督教家庭,俄羅斯卻是一個野蠻、不開化、具有擴張性的存在,崛起后的俄羅斯所帶來的威脅,甚至超過了奧斯曼帝國。
因此在克里米亞戰爭中,出現了天主教國家法國和奧地利,聯合新教國家英國,與信奉伊斯蘭教的奧斯曼帝國攜手,共同對抗東正教國家俄羅斯的奇怪局面。
克里米亞戰爭歷時2年多,從1853年夏俄軍入侵位于多瑙河下游、受奧斯曼帝國控制的摩爾達維亞和瓦拉幾亞兩公國(今羅馬尼亞)開始。在英法聯軍介入后,戰場轉移到黑海北岸的克里米亞半島,經過對軍事重鎮塞瓦斯托波爾近一年的圍困之后,聯軍終于在1855年9月攻陷了這座軍港。次年2月,俄羅斯被迫接受《巴黎條約》,失去了對多瑙河下游和黑海的軍事控制。
然而,克里米亞戰爭的結束,并沒有給歐洲和近東地區帶來長久和平。僅僅15年后,俄羅斯就獲得歐洲列強的許可重建黑海艦隊,并于1877年再次向奧斯曼帝國宣戰,之后渡過多瑙河進軍巴爾干,甚至一度逼近君士坦丁堡,雖引起西方警覺,但成功奪回了因克里米亞戰爭而丟失的領土。
19世紀,在歐洲與近東地區發生了無數大大小小的戰爭。老朽帝國消亡,新興國家誕生,昔日盟友反目,冤家對頭聯手,克里米亞似乎只是卷入其中的一處而已。然而,這場戰爭對參戰各國政治經濟產生的沖擊,以及在國民心理上投下的陰影,至今余波未平。
克里米亞戰爭的失敗,雖然沒有讓俄羅斯丟失大量領土,卻讓其成為世界東正教領袖的野心遭遇挫折,特別是在巴爾干地區,原有的威望一掃而空。在此局面下,俄羅斯轉而向東擴張,征服中亞草原,而這一行動的領頭人就是兩名克里米亞戰爭的老兵。同時在高加索地區,俄軍成功清除了當地穆斯林反叛武裝,迫使大批穆斯林逃離家園、奔向奧斯曼帝國。

英國、法國和奧斯曼的指揮官在戰場上開會
塞瓦斯托波爾之戰,成為俄羅斯民族神話構建的一部分。
而在被戰火殃及的近東和巴爾干地區,這一時期也發生了大規模人口遷移。俄羅斯控制地區的穆斯林與奧斯曼帝國內的斯拉夫人,都遭遇了被屠殺、被驅逐的命運,往往是整座村莊被連根拔起。兩地難民心懷恐懼和仇恨,各自朝著相反方向逃離。經過多年的流血沖突,這一地區人口分布狀態復雜,種族與宗教關系微妙,為后世的沖突埋下了禍根。
被稱為現代護理創始人的南丁格爾,就是在克里米亞戰爭中成名的。
克里米亞戰爭獲勝一方中,歐洲國家里投入兵力最多的是法國。聯軍部隊中有一小支部隊,來自位于地中海北岸、鄰近法國的皮埃蒙特王國。當時皮埃蒙特還只是亞平寧半島上諸多城邦國家中的一個,其在克里米亞戰爭中與法軍攜手積極出力,是希望在今后的意大利獨立運動中獲得法國的支持。
鼓勵歐洲小國獨立,與拿破侖三世重振法國威望的愿景相契合。盡管意大利北部當時屬于奧地利的勢力范圍,克里米亞戰爭的勝利還是讓法國皇帝信心大增,而且當時俄羅斯也不再有能力介入任何歐洲戰爭,于是在戰后不久,法國就與皮埃蒙特聯合,向克里米亞戰爭時期的盟友奧地利宣戰,取得了一系列勝利。1871年意大利實現統一,拿破侖三世也得到了與意大利接壤處的尼斯和薩伏依作為回報。
克里米亞戰爭的一個直接后果,是促使沙皇亞歷山大二世下定決心,將廢除農奴制的改革進行到底。這項改革早在亞歷山大一世期間就已開始,但在遭遇地主貴族抵制之后屢屢停滯不前??死锩讈啈馉幍氖∽尪砹_斯人看到,以農奴士兵為主的俄軍訓練水平落后,士兵素質低下,不可能戰勝西方列強的新型軍隊。亞歷山大二世借助戰后俄羅斯各階層對改革的熱情,不斷施加壓力,最終廢除了農奴制。
然而,克里米亞戰爭對俄羅斯最深遠的影響,卻發生在精神層面上??死锩讈啺雿u除了戰略位置重要,還與俄羅斯歷史息息相關,是俄羅斯人心中的一片圣土。根據俄羅斯編年史記載,公元988年,古代“羅斯人”的領袖、基輔大公弗拉基米爾就是在克里米亞南岸的赫爾松涅索斯接受洗禮,帶領基輔羅斯人接受東正教的,而接受洗禮的地點就在塞瓦斯托波爾城外。
塞瓦斯托波爾的堅守和失陷,被描繪成不屈不撓的俄羅斯精神的體現,在塑造俄羅斯國家身份認同方面具有重要意義。俄羅斯文豪托爾斯泰曾作為一名炮兵少尉親歷克里米亞戰爭,與堅守要塞的軍人的朝夕相處讓他相信,只有在俄羅斯平民身上,才能看到真正的國民性。塞瓦斯托波爾之戰,成為俄羅斯民族神話構建的一部分。
克里米亞戰爭還讓俄羅斯產生了一種強烈的被西方列強背叛的感覺。許多俄羅斯人相信,盡管同是基督教大家庭成員,自己永遠得不到歐洲的接受,因此受到的傷害和產生的敵意,在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冷戰和蘇聯解體之后,依然揮之不去。
蘇聯解體后烏克蘭轉向西方,在一些俄羅斯人看來,這就是西方國家再次奪走塞瓦斯托波爾、遏制俄羅斯的圖謀。對他們來說,奪回克里米亞,不僅是為了軍事利益,更有強烈的政治和宗教動機。
這種對西方的反感,也表現在土耳其人身上。表面上,奧斯曼帝國是克里米亞戰爭的獲勝方,但對于很多土耳其人來說,這卻是一段恥辱的歷史,是帝國衰落的轉折點。他們認為,西方政府并非土耳其的朋友,因為他們真正的意圖是通過逼迫政府“改革”,讓奧斯曼帝國徹底西方化,最終達到終結伊斯蘭教統治地位的目的。
正是由于克里米亞戰爭觸發的社會變革,土耳其第一次出現了民族主義運動。其精神理念,即于穆斯林的傳統框架內采納西方的政治制度,在幾十年之后由“青年土耳其黨人”繼承。后者以此創建了現代土耳其國家,但是在這之后的幾十年里,伊斯蘭的權威與世俗化政治制度之間的糾纏紛爭,在這里從未中斷過。
英國在克里米亞戰爭中扮演的是配角,也沒有涉及領土得失,但克里米亞戰爭對英國社會的影響卻同樣深遠。
克里米亞戰爭是最后一場依然遵從“騎士精神”、交戰雙方會在戰斗間隙?;鹨员愀髯蕴幚硭纻叩拇笮蛻馉?,同時又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現代戰爭。各種新技術例如新型來福槍、電報、蒸汽機船、火車等,紛紛開始被用于軍事,改變了戰爭格局。

輕騎兵沖鋒
對英法兩國來說,這還是第一場官方政策被公眾輿論左右的大戰。在出版自由的英國,第一次出現了戰地記者這一職業。記者在前方用電報發回的戰場報道,大大影響了公眾對戰爭的看法。
本文開頭提到的“輕騎兵沖鋒”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這句話來自英國詩人丁尼生的同名詩歌,其中有“戰士們知道,有人犯了大錯”,但是“他們的職責是行動和付出,沖進死亡峽谷……”的句子。當時有英國報紙的戰地記者發回報道,說在巴拉克拉瓦戰役中,英軍輕騎兵旅因指揮錯誤沖入峽谷,被俄軍炮火重重包圍,但戰士們紀律嚴明,絕不退縮,造成重大傷亡。丁尼生的詩根據這一報道寫成,把這次近乎自殺的行動描繪成一場“光榮的失敗”,在英國讀者中引起強烈反響,廣為流傳。
當時英國輿論普遍認為,英軍指揮官靠貴族身份上位,軍事才能平庸,但是平民階層的士兵個個都是英雄好漢。另一個經常用來表達類似意思的說法是“獅子被驢子指揮 ”(Lions Led by Donkeys),也是在克里米亞戰爭中第一次出現。
這種對“光榮的失敗”的崇尚、對士兵的尊重和對將軍的鄙視,貫穿于英國文化中??死锩讈啈馉幹?,英國專門設置了表彰英勇作戰的士兵和下級軍官的維多利亞勛章,戰爭紀念碑上的雕塑中第一次出現了士兵的形象。
在克里米亞戰爭中顯著提高了地位的,還有中產階級專業人士。通過戰時作出的實質貢獻,他們逐步樹立起自己社會精英的形象,例如被稱為現代護理創始人的南丁格爾,就是在克里米亞戰爭中成名的。可以說,當代的許多社會共識,例如應追究領導責任但不能責怪普通員工、凡事應尊重專業人士意見等等,都可以追溯到克里米亞戰爭。
在今天,也許只有俄羅斯人還牢牢地記得克里米亞戰爭。對于大部分參戰國家來說,這已是一場被遺忘的戰爭,在土耳其更是被刻意從國家記憶中剔除了出去。但是這場戰爭所造就的東西方格局、國民身份認同以及社會共識,卻仍在不斷影響著當今世界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