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運磊

李安和主角威爾·史密斯
如果你是導演,如何展現列車高速馳過狙擊槍瞄準鏡的畫面?很簡單,你沒辦法,因為你不是李安。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李安采用高幀率3D拍攝所展示的信息量,是普通電影的數倍,以往肉眼焦點之外看不清的前景、背景,在120幀/4K/3D“頂配版”的《雙子殺手》中,一覽無余?!肮び破涫?,必先利其器”,這,就是技術之利。
據說,《雙子殺手》的投資方砸了1.38億美元,差不多相當于10個億的人民幣。如果再加上李安和主角威爾·史密斯的“雙料王牌”,《雙子殺手》無論如何都不該成為票房“毒藥”。但現實就是這么殘酷—該電影口碑創下了李安近年作品的新低:
豆瓣評分7.1,IMDB評分5.7,爛番茄影評人評分25%,MTC給出38分。
首周北美票房仆街,位列第三;中國票房上映首日倒是第一,但次日票房已跌至第三。
他肯定也料到故事內核的陳舊性了,所以就用最先進的技術予以彌補?
為什么會這樣?
是因為李安不認真、拍了個“爆米花”?
事實勝于雄辯。電影中有一個摩托車追逐的畫面,如果讓一般人拍,他們的手法就是,讓攝像機和被拍攝對象同步,然后在后期改變速率,外加點兒模糊處理技術,“扣人心弦”的追逐感就此誕生。
李安不一般,他用的是120幀。這種技術像蒼鷹俯瞰大地,一切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沒法弄虛作假。怎么辦?只能要求演員真的把摩托車開得飛起,才能把緊張感傳遞給觀眾。但與之匹配的現場調度、打光等都受影響,怎么辦?見招拆招。李安就像《臥虎藏龍》的李慕白,使出渾身解數,全力以赴,如夜戲也挪到白天拍,再通過后期做成夜晚。
是因為李安買櫝還珠、完全傾注于技術?
對于120幀帶來的奇妙觀感,李安深以為然?!澳莻€影像深深地吸引了我,我覺得它很美,跟我過去體驗的不一樣?!崩畎策€說,他好像開了第三只眼,覺得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其實何止他本人,120幀的全新觀影體驗,讓大名鼎鼎的太空堡壘創始人、影評人張小北在看了《雙子殺手》后也說:“在開場的前30分鐘,我基本一直處于WOW的狀態?!焙喲灾畎驳男录夹g,正是為了讓觀眾在身臨其境的基礎上,更上一層樓,可以更真切更細膩地感受到演員的情緒和當時的氛圍。
從這個角度看,李安似乎并非只是為了技術而技術—他肯定也料到故事內核的陳舊性了,所以就用最先進的技術予以彌補?李安也坦言:當時聽到這個故事時,故事本身并不吸引,但覺得這個元素可以用影像技術去刺激觀眾。
換言之,吸引李安的,關鍵在于新的觀影體驗。詹姆斯·卡梅隆認為,高幀率就是為3D電影服務的—它可以盡可能地還原畫面的連貫性、清晰度及亮度。
不過,因為人眼的視覺殘留特性,電影常規使用的是24幀/秒。過高的幀率所蘊含的圖像信息,往往不能被人眼全部識別;即便電影銀幕很大,依舊有很多信息不可避免地要被忽略掉。

通過“C G + 動態捕捉技術”對威爾·史密斯進行百分百的視覺捕捉,然后用特效制造的年輕版威爾

電影中開得飛起的摩托車
萬物有利有弊,技術也不例外。
攝影、電影都是光影藝術,如果脫離作品思想本身(藝術),技術活兒(光影)玩得越溜,越是南轅北轍?!峨p子殺手》堪稱這方面的典型代表:120幀、4K、3D無疑是嶄新的技術派,但其講述的“我遇我”的故事模式(內核),主角(尤其是大反派)的形象與性格塑造卻是陳舊的,與其新技術相比,前者是“鷹擊長空”,后者是“魚翔淺底”。
從社會學角度看,科技是第一生產力。因此,卡梅隆的《阿凡達》讓3D技術起死回生,李安的《少年派》也讓3D具備了很深的內涵,但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之后,3D的標簽似乎除了技術還是技術,探索式創新消失不見了。
時至今日,李安推出這么一部以高科技外殼裹挾著的“霉蛋”,用泰戈爾的詩句說,就是讓“黃金系上了鳥兒的翅膀”,那么他還如何去發現“瑣碎生活的詩意與絕望,以及在幽暗的人性洞穴中繼續深挖”呢?!
李安最擅長的是在電影中講故事,而不是炫技。既如此,那么面對《雙子殺手》中的克隆人問題時,他為何拍得陳舊感、年代感十足呢?關鍵在于故事沒弄好。

《雙子殺手》中的“我遇我”
巨大的信息量所影響的,自然就是懸念的弱化、主題的蒼白及內核的稀釋。
2018年11月,基努·里維斯的科幻新片《克隆人》在內地上映時,票房同樣仆街,但影迷心疼他。如今,除了批評、抨擊、冷嘲熱諷,評論界鮮見對李安的“心疼”。
李安是個中國人,善于通過電影挖掘中國文化。這一點,從他拍攝的《色·戒》《飲食男女》中即可證明。因此,即便他不選擇父權壓迫、弒父情結、科技災難、未來戰爭等“一般人”都能想得到的克隆人IP,也可以從中國的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吹毛變猴”、真假美猴王等橋段擷取若干元素?。?/p>
遺憾的是,李安拋棄了自己的所長,近乎人云亦云地“克隆”了一個早已被好萊塢炒爛的、老掉牙的美國特工組織的自黑故事。因此,當觀眾試圖從其作品中尋找深刻之時,卻發現自己看到的只是一段淺薄。
當內核深刻時,技術淺薄或LOW一點,其實無傷大雅甚至無足輕重,比如早期的《西游記》特技,迄今為止,依然經典。但內核淺薄,無論技術如何深刻、逼真,只會讓觀眾覺得徒有其表甚至上當受騙。
由此可見,李安在揚長避短的問題上剛好本末倒置—做好了技術活兒,反倒失去了他最擅長的講故事技能。
李安曾坦承,他就是再拍爛片,還有人找他拍。可是他會擔心,自己拍的東西沒有意思了。如果沒有挑戰,那他的斗志也沒了。
本來可以“躲進小樓成一統”,但偏要“尚思為國戍輪臺”,對于這種行為,不理解的以為是折騰,理解的只能贊嘆一句,“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現在《雙子殺手》仆街了,但李安不會不安,他會套用《雙子殺手》里的一句臺詞:“有的彎路,我還是希望能夠自己去走一遍?!?/p>
但在此,我想對安叔誠懇地說一句:走過的彎路可以走,但拜托你“極簡主義”點兒。
極簡主義的代表—日本的山下英子提出的“斷舍離”觀念,至今已經過去20年。這個生活態度短短幾年間就風靡全球,曾被選為2010年日本流行語。山下英子的著作《斷舍離》,曾創下400多萬冊的銷量。
“斷”,克制購買自己不需要的東西的沖動;“舍”,摘除生活中多余的事物;“離”,擺脫對物品的執著,專注自我的需求。在山下英子看來,“斷”“舍”皆是為最后的“離”服務,最終還是要回歸到心靈上的寧靜。
李安、喬布斯、扎克伯格都是大師級人物,有偉大的作品問世。喬布斯就是一個徹底的極簡主義者,十年如一日的黑上衣、牛仔褲和運動鞋,其家中布置也極為簡單:一張愛因斯坦的照片、一盞Tiffany桌燈、一把椅子和一張床。當然除了生活,喬布斯也將極簡主義踐行到了產品中。是故,蘋果公司掀起的極簡風潮,已成為當下電子產品界的共同風格。
扎克伯格也是如此。他曾發過一張自己的衣櫥圖片,一排一模一樣的灰色T恤和外套。他的觀念是,盡量不做任何對社會毫無貢獻的決定,也不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無用的事情上,例如衣著。
無論何種極簡概念,背后都遵循著“實用”這一需求,或看似“無用”,實則“有用”“必用”,因此極簡主義才得以大行其道。
從這個角度看李安,他想走出舒適區,可以。他想利用技術創新,也無可指摘。但前提條件是,有無做到“極簡”。
《臥虎藏龍》等,其藝術人物的塑造,顯得特別洗練、鮮明,便是極簡主義。但后來的《斷背山》《雙子殺手》就不行了。在《雙子殺手》中,槍戰戲大量出現,廣角鏡頭隨處可見,每一幀都包含海量信息,甚至連只蜜蜂飛過都能拍上。
巨大的信息量所影響的,自然就是懸念的弱化、主題的蒼白及內核的稀釋。越拍越多,什么都想要,什么都舍不得丟,都想塞給觀眾。但觀眾的大腦信息容量是有限的—導演一直“塞”一直“塞”,最后只有一聲—“嘭”,觀眾的思考爆炸,留下了一地雞毛及滿地的“爆米花”。

李安導演的《綠巨人浩克》
爆米花影片是典型的商業片,但商業片也有自己的游戲規則,如對節奏有著嚴格的游戲規則。以一部120分鐘的電影為例:前10分鐘通常以一個突發事件拉開序曲,進入節奏(007電影多這樣操作);第30~40分鐘展開首次大型沖突;第70~80分鐘進入二次沖突;第100分鐘展開終幕高潮,然后進入結尾。其中,每一幕又被切分成多個小場景,每個小場景都要為接下來的場景做沖突的鋪墊。
但這樣的游戲規則,顯然不適合天馬行空、富有個性的李安;或者說,他本人也不愿去適應這套規則。結果138分鐘的《綠巨人浩克》,一直演了40多分鐘后,主角班納才第一次變身,變身后也沒和警察或反派大打出手,只是搞了一陣子“暴力拆遷”又自己變回去了—相當于把序曲挪到了影片中間。
可現在的觀眾,愛的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摔捶打砸,而不是“先進性教育”。誰喜歡看一個綠色大塊頭緩緩撥開童年記憶,“談莎士比亞”?最終,《綠巨人》以1.37億美元的成本創造了2.45億美元的票房,慘淡收場。
如今,《雙子殺手》的投資僅比《綠巨人》多了一點點。而李安像綠巨人一樣,似乎又自己繞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