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偉

2019年10月21日,西班牙巴塞羅那,部分示威者聚集在加泰羅尼亞內政委員會前
當地時間10月14日,西班牙最高法院以煽動叛亂、非法使用公共資金等罪名,對9名加泰羅尼亞地區(以下簡稱“加區”)“獨立派”前高官分別判處9至13年有期徒刑。判決一經公布,旋即在加區引發大規模的示威活動。僅在幾天之內,參與抗議游行的民眾就由1萬人上升到52萬,并開始出現暴力傾向—激進分子向警察投擲石塊并發射煙火,警方則以催淚瓦斯和橡膠子彈還擊。
2017年10月,加區曾舉行獨立公投并宣告獨立,但并未獲得西班牙中央政府的承認。其領袖反被中央政府解職,地區議會也被解散。同年年底,加區選出了新的議會和政府,此后兩年大體風平浪靜,一度讓人產生獨立運動已偃旗息鼓的感覺。
而此次騷亂又起,無疑會再次挑動西班牙中央政府的敏感神經,同時也讓人們對加區的未來走向再生疑竇。獨立運動在加區反復上演,說明加泰羅尼亞問題具有長期性和復雜性。而要理解加區問題的長期性和復雜性,可以從歷史、制度與國際三個維度進行審視。
與通過強制或資本途徑整合的其他西歐國家不同的是,在西班牙的國家整合過程中,王室聯姻發揮了重要作用。加泰羅尼亞即是通過王室聯姻而被整合進西班牙的,這是理解加區為何一直具有強烈獨立訴求的歷史根源。
作為政治實體的加泰羅尼亞在公元9世紀開始形成。當時的加泰羅尼亞公國與瓦倫西亞王國和馬洛卡王國一起,構成了巴塞羅那伯爵領地。從1137年開始,因王室聯姻的關系,巴塞羅那伯爵同時也成為阿拉貢王國的國王,于是加泰羅尼亞公國與阿拉貢王國,因共同的國王而整合在一起。從1516年開始,基于同樣的聯姻邏輯,加泰羅尼亞-阿拉貢與卡斯蒂利亞開始共有同一個國王;加泰羅尼亞與阿拉貢一起被并入卡斯蒂利亞,現代西班牙的雛形初現。
身居左翼聯盟陣營的加泰羅尼亞,在內戰結束之后即遭到佛朗哥的清算。
與戰爭的整合方式相比,靠王室聯姻方式整合起來的國家,雖然避免了血腥的殺戮,卻也存在著先天的不足,就是整合的程度往往較低,各地區往往保持了較高的自主性。加泰羅尼亞自然也不例外,雖然較早地被整合進西班牙這個政治共同體,但保留著自己的一套行政、法律、財政、貨幣和經濟體系,同時也保留著自己的語言文化和族群認同。這是理解加泰羅尼亞為何一直具有強烈分離主義的邏輯起點。
18世紀初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結束之后,西班牙波旁王朝的國王腓力五世,廢除了加泰羅尼亞自治權,同時禁止使用加泰羅尼亞語,加泰羅尼亞開始喪失自治權。此后加區曾多次發起分離運動,但大都被西班牙中央政府鎮壓。一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加泰羅尼亞還曾向西班牙中央政府尋求自治權,但再次被直接否決。
20世紀30年代中期,加泰羅尼亞謀求自治權的努力開始迎來曙光。當時加區支持西班牙左翼政黨,并與左翼力量共同贏得了1936年大選,其自治權因而得到一定程度的恢復。但好景不長,1936年7月西班牙爆發內戰,以佛朗哥為首的西班牙國民軍在內戰中獲勝。身居左翼聯盟陣營的加泰羅尼亞,在內戰結束之后即遭到佛朗哥的清算。
佛朗哥不僅直接廢除了加泰羅尼亞的自治權,同時還實施高壓統治。具體做法包括:禁止在公開場合使用加泰羅尼亞語,在公開場合只能使用卡斯蒂利亞語(即西班牙語),還把大批的政治人物和知識分子判刑或流放。
1975年佛朗哥去世后,西班牙的民主制度得以恢復,加區也再次迎來重獲自治權的曙光。1978年通過的民主憲法承認了加泰羅尼亞的自治權,至此加區最終贏得了憲法層面的自治權。
按理說,既然自治權在憲法層面獲得了保障,加泰羅尼亞自此可以高枕無憂了。但事實并非如此,幾個世紀以來的苦澀經歷,始終是加泰羅尼亞人揮之不去的集體記憶,也是西班牙民族國家建設中邁不過去的坎。
在很長的歷史時期,西班牙都沒有創造出統一的民族身份與國家認同,像加泰羅尼亞和巴斯克這樣具有自身民族認同的歷史民族,始終抵制和抗拒著西班牙中央政府的政治努力。而要進一步理解加區的自治權與西班牙中央政權之間的張力,我們需要進入第二個維度,即制度維度。

2017年9月11日,西班牙巴塞羅那,加泰羅尼亞地區舉行活動紀念“國慶日”,并于三周后舉行獨立公投
多族群國家基于維護國家統一的需要,通常會承認少數族群的自治權。西班牙屬于多族群的單一制國家,在制度設計上也遵循著這樣的原則。20世紀70年代末民主制確立以來,西班牙中央政府開始承認并賦予少數族群自治權。在單一制的國家結構下,西班牙盡可能地容納少數族群的自治權,具體原則就是實行“比例政治”。
所謂“比例政治”,是指在單一制國家結構之下,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在權力配置、稅收汲取與分配、治理機制(央、地執政黨之間協調)等方面實行比例原則,如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在行政、立法、司法權上按照一定比例分權;中央與地方政府在財政稅收上按比例分配;全國性政黨主導的中央政府與地區性政黨為主的地方政府,在地方事務管理中進行互動與協作。
“比例政治”雖然具有極大的靈活性,但央地之間在權力配置、資源分配、治理機制等方面一旦出現比例失調,就極易引發央地之間的對抗與沖突。
首先,從西班牙憲制來看,西班牙憲法在維護國家統一的前提下,允許加區實施自治并對其語言持寬容態度,但是隨著中央政府隱性或漸進地壓縮加泰羅尼亞的自治權限,加區自治權敏感性被廣泛激發,進而轉向強調自身的歷史身份屬性、語言特性,以求遏制中央權力的擴張,維持完整的自治權。
加泰羅尼亞未來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其經濟發展現狀的影響。
在議會中,現實的權力安排和加泰羅尼亞人民的心理期望之間,也存在比例失衡。西班牙議會分參眾兩院,參議院議員來源于地區代表,眾議院議員由民眾選舉產生。相較于其他普通地方行政區,加泰羅尼亞等自治區在參議院的代表較少,處于邊緣地位;在眾議院中,加泰羅尼亞地區性政黨所獲議席數有限,難以在全國性的代議平臺上發揮影響。

加泰羅尼亞在西班牙的位置
其次,從稅收汲取和分配來看,由于西班牙地區之間差異明顯,中央政府出于照顧某些特殊地區的考慮,在全國并沒有實行完全統一稅制,加劇了加泰羅尼亞人的離心感。加區稅收貢獻與其從中央政府所得比例失衡較大,因此每當經濟危機浮現或者經濟下行時,地區民族主義者就試圖從央地稅收關系中尋找改變經濟低迷現狀的可能。雙方將繼續聚焦于稅收和分配比例之間的較量,因此,加泰羅尼亞未來走向,在很大程度上受其經濟發展現狀的影響。
最后,從央地治理機制來看,中央政府與加泰羅尼亞自治區政府之間的關系,取決于央地兩級政黨體制的互動與協作關系。當全國性政黨同時獲得中央政府與加區政府的執政權時,央地之間并無沖突性對抗,分離主義運動僅僅表現為低烈度、小規模的社會抗爭運動;當地區民族主義政黨獲得加區執政權時,此類政黨基于長期執政的考量,往往會主動或被動向分離主義運動靠攏,甚至形成以分離主義為指導的地區政府,此時中央政府與自治區政府之間的協作機制就會嚴重失調。當中央政府無法通過既有民主機制干預地區事務,就會被迫采取強制措施,央地關系也會因此而惡化。
除了歷史和制度兩個維度之外,國際因素也是影響加泰羅尼亞獨立運動的重要因素。冷戰結束之后,分離主義運動此起彼伏,成為現實國際政治發展的一大典型特征。原蘇聯東歐國家和很多殖民地紛紛取得獨立,但在現實中,大多數國家難以滿足經典的民族國家的建構要件,即“一個民族,一個國家”。因此,大多數國家都無法建構單一的民族國家,而只能采取多民族國家的建構策略。
多民族國家面臨的挑戰是,要時刻警惕族群分離主義。一旦分離主義在其他國家上演,很快就會形成示范效應和傳導效應,最終引發區域層面的動蕩。除了西班牙的加泰羅尼亞地區之外,比利時的佛拉芒地區、法國的布列塔尼地區、意大利的南蒂羅爾等地區,同樣埋藏著分離主義的苗頭。這些都是加區獨立運動的外在客觀條件。
當然,對加泰羅尼亞示范效應最強的或許當屬蘇格蘭。蘇格蘭在2014年9月舉行獨立公投,加泰羅尼亞則在2017年10月舉行了獨立公投。兩者之間看似無關的公投時間順序安排,或許不僅僅是歷史巧合。
目前英國身處脫歐困境中,蘇格蘭獨立派脫英心切,以蘇格蘭民族黨為首的政治力量正在積極籌劃2020年再次獨立公投。不約而同,加區現任主席托拉提出要于2021年再次舉行獨立公投。蘇格蘭獨立公投與加區公投緊密交織在一起,充分展現了分離主義運動的相互示范效應。
與此同時,兩者未來公投時間的安排,體現了分離主義運動的行為邏輯,即相互尾隨交織,相互造勢、借勢。對于加區分離主義運動而言,其處于后發狀態,緊密觀望蘇格蘭獨立動向,勢必成為其進一步行動的依據。倘如蘇格蘭獨立公投取得進展,想必加區獨立公投會選擇跟進,這樣就可以避免單獨作戰招致的國際負面評價,增加獨立公投的國際合法性。